王淑敏

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三十年了，回憶她平凡的一生，點點滴滴，音容笑貌猶在眼前。

母親娘家在山西省河津縣城東南方向的米家灣。我小時候每年都隨哥哥去舅家，從光德村自北向南下縣坡，經(jīng)過一個最大的路口時東拐，沿著縣城六、七十年代那條最寬的長街前行300米再折向南，就來到了河津縣的老糧站，再轉(zhuǎn)向東，遠遠就望見米家灣了！那里的環(huán)境和這美麗詩意的名字一樣，在我遙遠的記憶里滿是金黃色的輕盈靚麗的油菜花；縱橫交錯的田畦遠遠望去四四方方，間隔著一簇簇碧綠的應(yīng)季菜蔬和附著在田畦四周五顏六色的小朵繁花；地角頭巨輪般的水車吱吱扭扭，揚起串串晶瑩的水珠，薄霧般氤氳在空中。1921年農(nóng)歷正月二十四，母親就出生在這里一戶米姓人家，取名秀潔，因為白凈，大家叫她“白娃”。我姥爺?shù)苄炙膫€，姥爺排行老二，是“二門”。據(jù)《河津老城》記載，“一門”在河津老縣城開辦京貨鋪，經(jīng)營綾羅綢緞，注冊“2000金”，商號為“昌盛鴻”。二門我姥爺在縣城北坡方向、時屬商賈云集地的樊村鎮(zhèn)，同樣開辦京貨鋪，經(jīng)營綾羅綢緞，商號“昌盛義”，注冊也是2000金。我在樊村中學(xué)上高中時就聽說姥爺當時的店鋪占了半條街。姥爺在樊村鎮(zhèn)誠信為本，苦心經(jīng)營，終于在光德川（現(xiàn)在三聯(lián)集團周邊）置地百余畝，蓋房數(shù)十間。母親自小聰慧自信溫柔善良，守規(guī)矩知禮儀，抗日戰(zhàn)爭前夕以“嫁妝箱子擺了一巷”的風光，嫁給了小她三歲的我的父親，含辛茹苦一生，直至1991年農(nóng)歷辛未羊年十一月初三去世。

透過盈眶的眼淚，我看見了母親：一貫地穿著黑色、白色、深淺灰色有襟上衣、滿臉慈祥、腰板直挺、雙腿盤坐在北廈炕頭，邊做針線活邊哼著熟悉的眉戶小調(diào)。身邊，是竹篾小籮筐和慵懶的小花貓；陽光，正穿過玻璃窗戶，照亮了暖暖的炕頭，照亮了美麗的母親。

母親如花，靜謐尊貴。

俗話說“女大三，抱金磚”，這是針對男性而言。我的母親婚后被這個“大三”定了位。母親理所當然地不僅僅是以勤勞節(jié)儉、吃苦吃虧、善良賢惠擔負起一個家庭的一應(yīng)事務(wù)；她包容著小丈夫的任性：父親1924年五月初三出生，爺奶因生養(yǎng)的孩子相繼夭折，為求菩薩保佑活命，遂給唯一的兒子起名“收子”。從名字想象我父親在家里的地位吧！我在家里最小，母親的心里話都是和我姐姐說的，但我記得我們曾面對面坐在一起，母親低著頭、淡淡地述說小夫妻鬧意見后我的父親就會扭（躲的意思）到爺奶房間，面也難見；她為父親擔驚受怕。1937年全面抗戰(zhàn)后，父親懷抱一腔熱血改名“守志”，在樊村讀書時就加入了中共中央北方局直接領(lǐng)導(dǎo)、可以公開身份進行斗爭的抗日犧牲救國者同盟會（犧盟會），以實際行動抗日愛國，隨時準備獻出生命，不久后又秘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這一時期，日本鬼子的炮樓就在北坡，母親既料理家務(wù)孝順雙親，又下地勞作伺弄莊稼，多少個寂寞的長夜，僅僅十八九歲的母親置身空蕩蕩的屋子，盯著小小煤油燈輕輕搖曳的微光，聽巷里一陣陣“汪汪”的狗叫聲和“咚咚”奔跑的腳步聲，該是多么地恐懼無望、心驚肉跳??！

之后的幾十年，母親一直在動蕩不安中度過，母親心里有多苦，暗自落了多少淚，無人處怎樣地捶胸頓足……我沒有見過母親呼天搶地，感覺她總是寧靜平和地操持著一切，送走一個又一個寒冬。

假若時空穿越、爺奶健在，看到諸多晚輩意氣風發(fā)奮斗在各條戰(zhàn)線，該是多么地歡喜！勤勞善良的父親和母親向雙親訴說時的淚水，該會怎樣地奔涌！

母親柔剛，任爾狂風。

母親寬容。三年困難時期，大隊把我家變成了“大食堂”，父母被迫搬到本家一個二十平米、又暗又潮濕的磨坊里，后來都患上類風濕關(guān)節(jié)炎，幾十年求醫(yī)問藥痛苦不堪。母親雙腿行動不便，關(guān)節(jié)腫脹，手指骨節(jié)嚴重變形。我家大院較為空曠，但患病后母親再不能從北廈門口的三個臺階上自自在在地下到院里。她總是強忍疼痛小心翼翼、左搖右晃向東轉(zhuǎn)南，先下一個臺階，再扶著東廈正墻慢慢往前走。

大家猜說病因可能在磨坊里，可母親，能抱怨誰呢？

我爺奶去世的那一年，母親二十四歲，已生育兩個女兒。一門、二門的媳婦一個接一個生男孩。母親沒有了婆母的呵護，認為生不下男娃是自己沒有做下贏人事，面對旁人的指點無處訴說，第三個女兒出生后無奈地硬了心腸，含著淚水將孩子送到了萬榮農(nóng)村！

我問過母親為什么第三個女孩子就送人時，她早已沒有眼淚，只是輕輕地嘆息。母親以她博大的胸懷接納、隱忍了方方面面的磨難，以她堅韌的脊梁承擔歲月的苦難和人生的艱辛！

母親至誠。我小時候就聽說，鄰家的孩子難養(yǎng)活，看我姐姐們長得好看又能干，就央求母親讓自家娃隨我家姐姐長著吧，名字也帶“淑”，母親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一個嬸嬸生了女孩，嬸子索性讓娃給我父母做干女兒，起名也有“淑”字；母親會給小孩子揉肚子化積食，常有鄰里鄉(xiāng)親抱著蔫蔫的孩子前來，母親與來者面對面穩(wěn)穩(wěn)坐下，手往娃肚子一搭，邊說笑巧逗邊輕輕捏撫，一頓飯功夫手到病除，孩子便掙開懷抱蹦蹦跳跳！我上小學(xué)時，本族老姑王玲，因為大腦受過刺激，經(jīng)常喊我母親“媽媽”，其實我的母親應(yīng)該叫她“姑姑”。原來王玲老姑隨父母在外多年，回到家鄉(xiāng)時無立腳處，和自家老人一直住在我家另一處院落。母親對回鄉(xiāng)的老者及時問候、餐飯照應(yīng)，與王玲老姑親密相處，直到他們有了自己的房屋。每當老姑腦子不清來找“媽媽”的時候，母親總是笑盈盈地拉著她的手，或者拿出好吃的，給她講只有老姑能聽懂的故事，待老姑情緒穩(wěn)定了才放心地叫我送回去，倆人在一起的神態(tài)和情景讓我老覺得她倆就是“母女”！河南遭遇水災(zāi)，老張叔叔一家人來到光德村，住在我家東廈里，老張叔叔一家和父母成了一輩子的好鄰居。還有山東過來的貴民哥富玲嫂，都是在最困難的時候受到母親周濟，在我家的院子里度過了初來乍到時最艱難的日子。

母親含笑，澤被子孫。

在和親人一起紀念母親百年誕辰的日子里，我的思緒、心理經(jīng)歷了一次逐步升華的過程。歷史如同河流，曲折難免，然而總是奔騰向前。

敬愛的母親永遠活在我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