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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家洼的消失與重生(二)

2021-11-12 05:54:55魯順民陳克海
火花 2021年8期

魯順民 陳克海

第二章 走出去的人們

一、“沒念個年級”

趙家洼人口外流,最先一批是1980年實行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來自興縣、保德的老移民回到故鄉(xiāng)。畢竟人不親土還親,回到故鄉(xiāng),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還有個照應。

是啊,改革初年,民間活力煥發(fā),到處是希望的田野,田野充滿希望,故鄉(xiāng)那邊有許多機會與可能。當年祖輩攜兒帶女,一路奔波來到趙家洼,原因只有一個:這地方餓不著人。改革開放,溫飽無虞,農(nóng)民還有其他“想法”。

馬忠賢老人回憶說,自從改革開放分工地,村里就沒拉脫(注:中斷)個往外走人。早先遷來的人陸陸續(xù)續(xù)遷回保德、興縣的就有十幾戶,下來,還有上內(nèi)蒙古的。

上內(nèi)蒙,進后套,本是山西人持續(xù)三百年的移民路線,老人嘴里現(xiàn)在還可以隨口說出內(nèi)蒙古許多地名來,中瓜地(準格爾旗)、東勝(鄂爾多斯市)、臨河(巴彥淖爾市)、陜壩(杭錦后旗)、三道橋(巴彥淖爾市臨河區(qū))、五原縣、前旗(烏拉特前旗)、中旗(烏拉特中旗)、后旗(烏拉特后旗)、呂祖廟(包頭市東河區(qū))等等諸般,這些祖先用腳踩出來的地理空間,深深嵌入在民間記憶里。而留在趙家洼百姓嘴里的這些地方,也跟趙家洼、宋木溝、趙二坡、中寨、陽坪這些地方一樣,“二姑舅啊二姥爺,三親六眷漫綏遠”,也是一村一舍的保德人、河曲人、寧武人、興縣人,都是外來移民。人行千里,口音不改。

他們遷徙,他們離開,就像他們到來一樣,可以視作一種生活常態(tài)。其實,還不止趙家洼,在岢嵐縣,在晉西北其他地方大致相類。

就山西省而言,太行、太岳山區(qū),廣有河南、河北、山東移民,呂梁山區(qū)則廣布陜北老鄉(xiāng),他們或避兵燹,或躲荒旱,舉家遷徙來晉。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一門心思安居樂業(yè),太行山、呂梁山深度貧困地區(qū),幾代人掘土而居,墻不掛皮,地不漫磚,坑洼不平,生活質(zhì)量相當之差,那情形就是隨時準備拔腿就走,準備下一次遷徙的架勢。

誠然,就趙家洼村而言,以上兩種類型,返鄉(xiāng)離開,走西口出走,人口流失只持續(xù)了很短一段時間,走的也是可數(shù)的幾戶,村落還基本上維持著“地分下去”之后的鄉(xiāng)村生活、生產(chǎn)秩序,被生產(chǎn)隊約束的生產(chǎn)力因改革開放再度釋放,有種糧大戶,有養(yǎng)羊大戶,即便有外出打工者,也是可數(shù)的幾個年輕人,“家里的地不能丟”。

但這正常嗎?

難說。

相對同時期出現(xiàn)席卷中國鄉(xiāng)村的農(nóng)民工進城“民工潮”,趙家洼村青壯勞力仍然從事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和牧業(yè)的情形就顯得遲鈍多了。

多方了解,陳福慶找到第一批離開村落進城的趙家洼人。

第一批離開的原因,是因為方便孩子就學。

在生產(chǎn)隊“最紅火”的時候,趙家洼有小學,不僅是小趙家洼,大趙家洼、駱駝場都有過教學點。盡管教學質(zhì)量差強人意,但總還極大地方便了村落子弟,孩子們念小學,大家?guī)缀鯖]有放在心上,至于孩子大了上初中、上高中,生活能夠自理,那就更不用家長太過操心了??傊?,讀書還是個事?

真還是個事。

關(guān)于趙家洼小學,陳福慶在家訪老賈賈高枝的時候,聽到一個令他哭笑不得的細節(jié)。

老賈兩兒兩女,陳福慶問他女兒:讀書讀在幾年級?

老賈女兒不好意思:沒念個年級!

這回答逗笑陳福慶,但他也聽出來,老賈的女兒是沒念過幾天書。

為什么呢?老賈說:“女子沒念過幾天書,沒文化,就是受苦,打工。那會兒光景(注:日子)都過不起,能念得起書?就沒念年級。二小子倒是念了兩天,就在陽坪鄉(xiāng)初中。有文化不一樣,現(xiàn)在在城里搞裝潢。那個時候地多,娃娃們也早早地幫著放牛,喂豬。就是去念書,娃娃們那么小,一天要走四五里地。村里老師也不行,都是民辦教師,幾個年級混在一起上,文化沒學下,就是個害,還不如早些回來幫襯家里?!?/p>

老賈說:“娃娃不念書,也怨我,當年和人下棋,不讓人家悔棋,兩個人吵了一架,人家老婆是小學老師,代教,結(jié)果把咱娃娃敲打得不行。下個棋,就把人惹下了,氣撒到娃娃身上,這還是老師?能教育成個啥?我和你老漢下棋爭吵兩句,你就把我的娃娃另眼相看。要這,能學成個啥?回哇(注:回家吧)。”

一步悔棋,誤了終身。究竟還是重男輕女,四個孩子“苦重”,偶然隨時光臨,偶然就成了必然。但當年的鄉(xiāng)村教學質(zhì)量實在是難圈難點,已經(jīng)很難適應今天家長對學校教育的期許了。

第一批因子女就學進城的,有一個趙亮香。

趙亮香夫妻2008年離開村進城,為的就是孩子上學。當年,夫妻倆都是二十郎當歲三十歲出頭的樣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年近半百,兒娶女嫁,當了爺爺奶奶。

趙亮香,就是首開小趙家洼的趙福義、趙玉娃兄弟倆一族的。趙亮香為趙玉娃的孫子。趙福義、趙玉娃兩兄弟從靜樂來到岢嵐縣,“立起”小趙家洼村,才有后來陸陸續(xù)續(xù)從保德縣、河曲縣、寧武縣逃荒過來的趙家洼人。

但趙亮香的父親卻是保德人。趙亮香父親本來姓崔,是保德縣的大家族,祖居保德縣的崔家歷史上出過進士,出過舉人。當年,日軍進犯保德縣,燒城池,毀渡口,作惡多端。趙亮香祖父早逝,祖母帶著兩兒一女輾轉(zhuǎn)逃難,一雙小腳帶著三個孩子,到了趙家洼,實在是走不動了。

此時的東家趙家兄弟,實際上也是肯下苦的莊戶人家,可惜子孫不旺。前腳趙福義抱養(yǎng)養(yǎng)子頂門,后腳趙玉娃接納從保德逃難來的崔家母子,長子仍姓崔,次子給趙家頂門立戶。這就是趙亮香的父親趙鳳梧。那時候,趙鳳梧才五歲。

老趙家待趙鳳梧不薄,悉心培養(yǎng),耕讀傳家的保德崔家子弟也爭氣,1958年到供銷社做了“公家人”,1971年縣里的重點工程東風水庫上馬,趙鳳梧在工地上當民兵連長,水庫建成,再回供銷社,擔任陽坪鄉(xiāng)供銷社主任。退休之后,老趙趙鳳梧在村里種了10年地,幾年前去世。

趙鳳梧4個子女,長子趙忠義在縣法院上班,次子即趙亮香,三子趙忠平,還有一個閨女。

不愧是趙家洼開辟鴻蒙之家,趙鳳梧自己供職供銷社,是趙家洼過去僅有的“公家人”,子女對孩子們的教育也特別上心。趙鳳梧的妹妹早年嫁到城里,兩個外甥都是研究生,現(xiàn)在在內(nèi)蒙古東勝教書。

趙亮香49歲,“沒念出書來”,但他跟妻子都是勤快人,育有一兒一女,兒子29歲,女兒23歲。當時兩個孩子在城里念書,“花銷大”。

為什么把兩個孩子都打發(fā)到城里租房念書?那時候,村里的小學已經(jīng)撤并,讀書需要到陽坪鄉(xiāng)政府所在地。而從趙家洼到陽坪鄉(xiāng),十幾里地對山里的孩子來說倒不算什么,但需要順溝走到宋木溝,再過嵐漪河,河對岸是趙二坡村,再順公路向西走幾里地才能到陽坪鄉(xiāng)政府。

冬天結(jié)了冰還好說,孩子踏冰過河倒無危險,怕的是一個春天,一個秋天。嵐漪河里長流水,開春冰消雪融,浪林翻滾,秋天雨季,山洪匯入,更像幾十條巨蛛蛔蜒,吼聲震天,洪峰過處,水流相撞,能激起一片黃色的霧霰。直到前些年,河上才鋪設(shè)幾道涵管,修了一座簡易橋梁,但秋水時至,簡易橋梁兩邊的引道會瞬間被席卷而去。

何況十多年前還沒有橋,就是一架簡易橋梁,時有時無,時好時壞,村人到鄉(xiāng)政府到縣城頗不方便。梁津一斷,兩岸就隔成兩個世界,到陽坪鄉(xiāng)讀書,如何放心得下?

兩口子商議,反正在陽坪讀書是個不方便,到城里讀書也是個不方便,與其在鄉(xiāng)里擔驚受怕,莫若讓兩個孩子到城里經(jīng)見世面。于是在閨女9歲那一年,也就是2002年,他們把兩個孩子都送到城里讀書。兒子比閨女大6歲,給兩個孩子賃了一間房住下,兄妹倆互相照應,每月房租50元整。兩口子不忙的時候到城里照料一下,這就是他們搬家之始。

兩個孩子一走,留下更多的“花費”需要兩口子撐起來。兩口子年過而立,正年富力強,種著40畝地,下苦耕耘,但一年所獲,刨去各種“害債”(注:成本),“貴賤”攢不下個錢。孩子們一開學,夫妻倆就犯愁腸,向親戚們“抓借”。

兩口子光靠種地,連日子都“護不住”,務農(nóng)之余,開始喂豬,一口氣喂了三四頭豬,到年根一算賬,就是把糧食讓豬吃了,再變成豬肉出售,還是個沒有長余;然后又喂牛,喂牛沒有技術(shù),他們不知道牛也跟其它牲畜一樣,長到一定周期,就是個費料,光投入,沒產(chǎn)出,再一算賬,又沒有長余,還賠了。

莊戶人家,種地不敢丟。萬物土中生,土里有黃金。家有千萬,長嘴的不算。趙家洼雖有養(yǎng)殖傳統(tǒng),但個體經(jīng)營不懂成本控制,沒有養(yǎng)殖技術(shù),養(yǎng)豬不賺錢,養(yǎng)牛賠了些,還是老傳統(tǒng),養(yǎng)羊保險一些。當時,縣里提倡養(yǎng)羊,一段時期,縣政府把養(yǎng)殖絨山羊當作農(nóng)民致富奔小康的突破口,搔絨可賣錢,肉品可交易,大力提倡,大力號召,要把岢嵐縣建成“騎在羊背上的”縣份。那時候還沒有退耕還林政策,趙香亮夫婦倆投資一萬元,買回35只大母羊,當年就孳生下32只小羊羔,最后發(fā)展成140多只一群羊。

其時,村里加上他們家,一共9群羊,縱是趙家洼草坡大,林子密,一旦超過相應承載力,效益就大打折扣。趙亮香兩口子仗著自己的羊品種好,有技術(shù),一年羊絨和肉羊出欄,可以獲得2萬元純收入。其他人家則不行,能賺上1萬元就算好的了。

趙亮香妻子張改秀對陳福慶說,人哪,不怕有想法,就怕沒辦法。這也是沾了當年政策的光啊。

2008年,兒子在寧武縣的煤礦找了一份開鏟車的活,又在寧武找了個對象,開始談婚論嫁。女方提出,絕不回村里去住。下文雖然沒有注明,但明擺著人家是要新房子。村里倒是有老人蓋下的房子,可人家不回去有什么辦法,只能想著買房。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陽坪村倒是買房方便,但與其在鄉(xiāng)里買,還不如干脆在城里買。

幾年養(yǎng)羊還真是見效,有一些積蓄,花14萬元在縣城北道坡找下一個賣主。正房三間,面積不大。當年城里一戶人家的宅基地也就這么大,不可能有再大的房子。農(nóng)歷十月辦妥買房契稅一應事宜,臘月就搬進去準備迎娶兒媳。

趙亮香從2008年算起來,正式離開村莊已經(jīng)有不短的8年時光。若是從為兒女讀書農(nóng)閑時在城里賃屋居住,已經(jīng)10多年了。放羊的“營生”放在一邊,40畝地退耕的退耕,包租的包租,基本上不再作務。趙亮香在城里打工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后來跟村里人到陜西省府谷縣的焦化廠去打工,每一個月刨去?;ㄤN,可以拿回2000多元。

2014年精準扶貧,趙亮香因有就學子弟,因?qū)W致貧,被評為建檔立卡貧困戶。2017年6月,女兒大學畢業(yè),不再有上學花費,脫貧退出。

回想當年,趙亮香妻子張改秀很感慨,她說:我們那幾年真是辛苦,人也勤快。秋天兒子開學,學費不湊手,就上山打馬茹茹。打上半個月,路邊有內(nèi)蒙的商販來收。就是靠打馬茹茹,可以給兒子弄回一學期的學費,還買了一臺縫紉機。

她說:村里評貧困戶,我們進入是因為有學生娃娃,退出也沒有怨言。但是,像村里那誰誰誰,他能有我們這辛苦?政策好啦,就可以躺在政策身上啦?

陳福慶就笑起來:你們是有志氣人。

不知道他是說趙亮香首批帶頭出遷村莊進城,還是說他們靠勤勞把自己的日子搞得如此從容。

兩者皆有。

趙亮香他們從村里搬出來之后,“看樣學樣”,村里年輕力壯的人家也開始陸陸續(xù)續(xù)搬進陽坪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搬進縣城,過起另外一種生活。

這個過程持續(xù)時間也不長,但出遷的速度特別快,前后還沒用了十年,村里人家的炊煙就稀了。

二、“一黑夜搬兩次家”

一家有一家的不易。

許多村民搬到城里,搬到更遠的地方。老劉劉福有扳著指頭給陳福慶細數(shù),有搬到神池的,有搬到五寨的,里面都是些曲曲折折溝溝坎坎,不能細說。

陳福慶找到搬到城里的張二縻,首先撲在眼前的,是一段曲折家史。

我老子是保德的。我爺爺是寧武的,這個是后爺爺。

我奶奶是保德康家灘人。爺爺本姓喬,保德東關(guān)人,河路漢,成年跑河路,給人扳船。

日本人打到保德,放火把保德城給燒了,爺爺也死了。沒辦法,我老子8歲上跟上我奶奶,一路逃荒,上的苛嵐。

奶奶引了(注:領(lǐng)了)一個我父親,還有一個叔叔,兩個孩子。叔叔死在逃難路上。你看當年有多難。剛到岢嵐,先在付家洼尋了個老漢。據(jù)說這個老漢也不錯,結(jié)果老漢給八路軍引路,叫日本人給打死了。奶奶又帶上父親跑到趙二坡,在趙二坡又尋了個老漢,結(jié)果是這個老漢養(yǎng)活不過,連個吃喝穿戴都供不上,又嫁到小澗道,這才跟上我這個后爺爺。一個小腳女人家,也真是命不好,自己拉扯一個孩子,自己把自己嫁了四次總算安穩(wěn)下來。

我這個后爺爺也是逃荒下來的,一開始就是在中寨給人放羊。放了好多年羊,才在駱駝場后面小澗道那買下兩孔土窯。入巷(農(nóng)業(yè)合作社)以后,才從那老山溝里搬出來。先是對面的黃家岔,再過了二三年才又搬到大趙家洼。大趙家洼起先就趙存仁、趙潤存他們那一家,其他戶都在更遠的溝里頭住。在先,那些溝溝岔岔里都住著人,一條溝岔岔里住那么三四戶人家。

我這個后爺爺叫張福成,我父親給我這個后爺爺頂門子,改姓張,叫個張貴才。

我這一代,我大哥出去了,在陽泉礦上。我和兩個弟弟都留在村里沒出去。兩個弟弟,一個六十多歲,一個五十多歲,沒婚娶。老三張縻存,吃五保;老四張存先,在外頭打工。兩個都是貧困戶。

村莊由“碎磚爛瓦”“彌砌”而成,其實,在趙家洼和趙家洼周邊趙二坡、宋木溝、中寨、陽坪等村落,由“碎磚爛瓦”“彌砌”而成的家族也不在少數(shù)。像張二縻、趙亮香家族因戰(zhàn)爭、因災荒在苦難中掙扎的女性祖輩,拖兒帶小,歷盡坎坷,輾轉(zhuǎn)奔逃,為當?shù)啬行允樟簦匦陆M合家庭,后輩為人“頂門立戶”者甚多,也不是個案。這些行走在苦難而哀愁大地上的婦人,那時候只有一個目的:活下去。

這是村莊里公開的秘密,對這個秘密,村民都非常坦然,所謂“誰家鍋底下沒有一層黑”?大家談起來,并沒有忽略這些鄉(xiāng)村女性祖輩對家族的貢獻,而且刻意強調(diào)她們對家族繁衍之功,語氣里是懷想,是敬重。

陳福慶在整理村民名錄的時候,讀到張二全的名字時,大家笑說,他叫張二縻!

“縻”何以讀成“全”?

說起這老張家祖輩名姓流傳,劉福有才給陳福慶數(shù)說清楚。

張二縻所說的這個后爺爺,名字叫做張福成,這是花名冊上的名字,一直沒有叫出去,大家只叫他張攔全喜,你說張攔全喜大家都知道,你若問張福成大家反而得想半天。張二縻的父親叫張貴才,但大家都叫他張八八。一樣,你說張八八大家都知道,叫張貴才大家反而也得想半天。

而張二縻呢,弟兄四個,還有三個姐妹,共7個孩子。老大叫張縻住,下來老二跟下老大叫,就叫張二“縻住”,老三改了,叫“縻存”,老四跟了老三叫,名“存先”。兄弟四人,三個名字里有個“縻”字,就是生下來怕不好養(yǎng),要把孩子的命給“縻系”牢靠,向老天祈禱給挽留下來。跟村里孩子叫“拴住”“攔住”“拌住”是一個意思,希望孩子能躲過七災八難,無病無災活成人罷了。

縻,在鄉(xiāng)音里讀為去聲,鄉(xiāng)間老先生講,這個“縻”字的正確寫法應是“入”字下面一個“土”字,但電腦里怎么也找不到這個字,只能用“全”這個近似字來替代。不獨是登記表如此,就是身份證也如此。

登記表也好,身份證也罷,都是錯訛百出。不過,這不打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誰還不知道個誰?名字寫錯不打緊,“能叫音”(注:知道在稱呼他)就行。

這一“縻”不得了,一鼓作氣,“縻住”四男三女七個孩子。

陳福慶不禁感慨,所謂“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人同萬物一樣,當一個名字跟自己的生命、身體疊加在一起,那種隆重的儀式感、莊重感會伴你終生。而一個人的名字在鄉(xiāng)村社會的流傳程度、流傳方式則與一個人被鄉(xiāng)村社會的接納、認同程度,以及與參與公共事務的程度高度相關(guān),而且,透過名字流傳半徑與流傳方式,大致可以判斷一個村民的生存境況。

老大縻住早年出走鄉(xiāng)關(guān),在陽泉礦務局做煤礦工人,剩下三個男丁則全“縻”在村里。老三、老四,一年過六旬,一接近六旬,都是單身。

留下來的張家三兄弟,都在趙家洼務農(nóng)為生。1980年一分開地,張二縻就開始養(yǎng)羊,接著娶妻生子,成家立業(yè),生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

1980年,張二縻才25歲,正是一身好“苦水”(注:有力氣),人口多,地也多,張家父子兄弟一共種有190畝坡梁地,另外還分有20多畝“溝塌地”(注:平地),“緊著個刨鬧”。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種地之出,養(yǎng)羊之入,不幾年老張父子弟兄齊力下苦,老張家在趙家洼算不上最有錢的戶,但絕對不差。

問題出在三個孩子都大了,都需要到城里念書。張二縻心思跟趙亮香一樣,孩子在陽坪鄉(xiāng)讀也是個讀,進縣城讀不也是個讀?在陽坪鄉(xiāng)你得賃房子,進縣城不也是個賃房子?

所不同的是,張二縻進城當年,也即2001年就買了自己的房子,地點在縣城的向陽街,三間半正房,加起來的居住面積80多平方米,還有一片院子,可以設(shè)欄養(yǎng)羊,總共花了5.58萬元。

張二縻勤快,肯下苦,養(yǎng)羊早不假,但是2001年,一只羊也就百十塊錢,饒是你本事大,5萬多塊錢放在趙家洼任何一個人身上都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啊,哪來的錢?

借的。

“不借你不行。硬攢怎么攢得下?娃娃們念書,買種子化肥,雇牛雇人工,都要用錢?!睆埗愀嬖V陳福慶。

東借西借,先貸了款,然后在親戚中間借了一圈,加上自己平常的積蓄,算是湊夠了房款,花些錢稍事收拾就搬了進去。直到2007年,張二縻把羊全部賣掉,才最終還上所有欠款。

花費這么大的氣力買房,為甚?是一件“潑煩”事傷透他的心,“捉主意”(注:下決心)借錢買房子。

倒是老張的媳婦快人快語。

娃娃們到城里念書,賃了處房子,一黑夜搬了兩回家。

為甚?

開始租的那戶是個養(yǎng)豬的,快別提!當時著急火燎搬進去,就想的是有個黑夜睡覺地方。等真睡了,睡不下來,一屋子都是蒼蠅,又臭氣熏天,這還能念成個書?當天抱上鋪蓋又去尋第二家。

第二家倒是不吵也不臭,就是黑燈瞎火,半天灶火也燒不燃,為給娃娃們做個飯,兩口子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潑煩。要是明兒起來,再不滿意,還得搬!

黑夜里就和老漢商量,要不買房吧。那會兒買房是不貴,就這房子,房東要6萬。當時別說6萬,手頭有個6000,也了不得。好不容易有點錢,都拿去買羊了。6000都沒有,我們思謀來思謀去,還是要買。姓娃念書是一方面,將來娶媳婦,遲早也是個買。

當時趙家洼在縣城里買房的不多,但別的村有人往城里搬了,就是圖個上學方便。就這,去信用社貸了3萬,又找親友們湊了3萬,總算是住進了自己的院子。

住也主要娃娃們住進來,我和老漢又在村里養(yǎng)了幾年羊。不養(yǎng)羊不行,塌下的饑荒誰來幫咱?

進城十多年,也就是個打工,見甚做甚。我這會兒也是給人做做飯,掙兩個日常零用。這幾天月餅廠人手多,我去給人做飯,一個月給2700元。月餅廠一年也就忙這兩個月。這還得是生意好,碰到不好的時候,也就忙個二十來天。

離開村莊,走進城市,日子肯定比在村里方便得多,即便打工也有個去處,但生活壓力并不見得就輕多少。60歲那一年,老張得了病,頭暈,站不穩(wěn),一查,是輕度腦梗。再一査,血壓又高,還有冠心病。雜病纏身,不能“動彈”,只能找些輕活來做,閑了就幫著看看孫子,再閑了,上街去和別人下盤棋。頤養(yǎng)天年說不上,但一副進入晚境的樣子,“女子們?nèi)辈幌略垡豢诔浴薄?/p>

當初為了孩子讀書才搬到城里,最終三個孩子還是出息,究竟比待在村莊里眼界要寬,當初“一夜搬兩次家”,終有回報。

老大海龍,34歲,已然成婚,生有兩個孩子,初中畢業(yè)就沒再讀書,學了裝潢手藝,岢嵐有“營生”(注:工程),神池、五寨周邊縣也去,日子過得還好。

老二海燕,31歲,已經(jīng)出嫁,婆家也是平民人家。

老三海明,30歲,讀罷高中,又讀技校,現(xiàn)在保德縣一家煤礦做合同工,一簽6年,后續(xù)2年,交罷五險一金,一月可得3000元工資。

所以老張對自己當初“捉主意”進城特別滿意。

出來了還是好,我們這個年紀,凈毛病,想看個病買點藥,都不方便。孩子們一年四季都在外頭,甚不得靠自己?村里頭想買塊豆腐吃,你還得坐半天車,車錢夠買十斤豆腐了。

老婆還說再過二年回村里種種菜,我說回去干甚?再過些年真的老了,在村里也種不了地了。別人都往城里搬?咱好不容易出來了,還回去?老了埋都別把我埋回去,要不子孫后代給我點個紙還費半天工夫。你在城里頭,一年米面,就是放開肚皮吃,又能吃幾個?我的錢凈吃了藥了。

由鄉(xiāng)村出走,老張是一代人,他們的兒子是第二代人,再好的村子也架不住兩代人出走。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中國農(nóng)村經(jīng)過兩次大的人口變動。第一次,上世紀八十年代,伴隨著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異軍突起,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占到中國經(jīng)濟的三分之一,所謂“三分天下有其一”。青壯農(nóng)民離開土地涌入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打工,是所謂“離土不離鄉(xiāng)”再創(chuàng)業(yè),非農(nóng)性收入成為一部分農(nóng)民家庭收入的主要來源;第二次,進入九十年代中期,中國確立發(fā)展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民營企業(yè)遍地開花,城鎮(zhèn)化步伐加快,青壯農(nóng)民背井離鄉(xiāng),“民工潮”席卷大江南北,是所謂“離土又離鄉(xiāng)”再創(chuàng)業(yè),非農(nóng)性收入成為大部分農(nóng)民家庭的主要收入來源。

另一方面,鄉(xiāng)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分工日細,春耕、夏鋤、秋收,覆膜、種子、灌溉,這一系列農(nóng)事操作日益專業(yè)化,生產(chǎn)過程不再像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那樣,“農(nóng)民不計成本的勞動投入以彌補資本不足”,農(nóng)村剩余勞動力大量出現(xiàn)。而出走鄉(xiāng)關(guān)闖天下,盡管有像老張“一夜搬兩次家”這樣的不確定性,甚至還有農(nóng)民工討薪難,因戶口限制子女就學難等等諸多問題,但非農(nóng)性勞作的固定或者定額工資、現(xiàn)金收入方式,遠比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來得多,來得快,來得實惠。

兩廂合謀,農(nóng)民進城,謀生、創(chuàng)業(yè)、拓展,逐漸影響到了鄉(xiāng)村倫理和鄉(xiāng)村思維。2008年,趙亮香的兒子要結(jié)婚,不得不買房。給兒子娶媳婦,人家媳婦就不愿意回村里,必須在城里安家。況且,年輕人株守家園,不動到外頭打工的心思,誰看得起?

反過頭來講,就像趙家洼九十多年前建村立舍一樣,一群為謀生、為生存奔走的苦人兒來到這里,然后安營扎寨,然后繁衍人口,然后,又是新一輪的出走開始。

所謂故鄉(xiāng),不過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

所謂故鄉(xiāng),其實在本質(zhì)上就是一段流動著的歷史。

今天,你既不可以想象,一個人口不流動的村莊,會不會真的就是夢幻般的世外桃源;也不可以想象,一個人口不流動的村莊,村民的后代會得到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某砷L、教育、磨煉、創(chuàng)業(yè)的機會,可以放心大膽地“至死不離寸地”安放一生。

所以,大兒子海龍結(jié)婚的時候,老張“操了個心”,到民政局辦證,沒有按規(guī)定把兒媳婦的戶口辦回到趙家洼,而是留在她原籍城關(guān)鎮(zhèn)。現(xiàn)在,兒媳婦和兩個孫子是城鎮(zhèn)戶口,只有兒子一個人的戶口還落在趙家洼。

老張為這個謀劃也很滿意,所謂“雞蛋不往一個籃子里放”,萬一有什么世事變化,將來也好應付。

三、另一種出走

其實,細推究起來,除了“分開地”回到原籍的老一茬村民,除了投親靠友“走西口”的那幾戶,因孩子上學搬遷的遠不是趙家洼村人口格局松動、人口流失的開始。

年輕人的出走才是真正的開始。邸建華大概是第一個從趙家洼走出去的年輕人。

盡管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年輕,1965年生人,年過半百,進入人生的深秋季節(jié)。但在1988年他離開村莊外出打工時,也不過24歲。

邸姓在岢嵐并不多,在趙家洼獨此一戶。但邸家的后代很出息,大家都津津樂道。說起祖先,邸家跟其他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溝一岔的窮人家”。

邸建華說:

我們邸家是從寧武遷過來的,據(jù)說老家叫個寧化,具體哪個村,記不清了。那地方邸姓是大姓。

爺爺叫個甚,我也不清楚,就知道是從他那一輩搬過來的。為甚搬過來?可能是那會兒窮得過不了,想著搬個地方,能討口吃的。

起先也不是在趙家洼,先是到了馬家河,現(xiàn)在的西豹峪鄉(xiāng)。在馬家河住了幾年,老遭災,住不成。又搬到梁家會,就是陽蒿塔附近,離城關(guān)不遠。在梁家會也是種地。當年我爺爺就在嵐漪河邊摟谷子,看見日本人過兵,人蹲下去了,鋤頭還立著。日本人還以為他是八路軍的探子,就一槍把我爺爺打死了。沒辦法,我奶奶帶著我父親、我叔叔,還有兩個姑姑,又到趙家洼尋了戶人家。我父親就生養(yǎng)了我一個。

我父親叫邸滿屯,二爹(注:二叔)叫個邸保大,還有兩個姑姑。

二爹生有六個孩子,四女兩男,我哥邸建忠是老二,上頭有一個姐姐,嫁到偏關(guān)縣。我哥1961年生,念了個忻州農(nóng)技校,后來工作分配到縣公安局,當刑警。老三又是一個女子,先是嫁到偏關(guān)縣,后又搬到包頭。老四邸建平,現(xiàn)在定居在咱縣的三井鎮(zhèn)。老五是女子,老六也是。一個嫁到南山村,一個嫁到城關(guān)。

我們這一家子,除了我,都早早就從趙家洼出來了。

我哥他的娃娃們凈念書,兩個女兒都出息,大女兒研究生畢業(yè),在中國兵器工業(yè)集團207研究所;小女兒在成都念的大學,又到天津念的研究生,南開大學金融系,今年畢業(yè)又考上工商銀行總行。在趙家洼,子弟們出息,我哥算是拔了頭籌。

但是我不行。搞集體化時紅火,白天干活,晚上開會,那時候我小,一個人在家不敢待,晚上跟著父親去開會。5歲上,1969年,母親去世。10歲上,1974年,父親又去世。從小父母雙亡,可憐的。那時候我家住在駱駝場,10歲的娃娃沒法生活,二爹收留,把我接到大趙家洼,跟著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年。1979年大些了,再回到駱駝場。那時候14歲,回去連飯也不會做。生產(chǎn)隊還沒解散,地也沒分開,就湊合著在隊上動彈。

那時候的駱駝場,在整個趙家洼大隊是個小隊,戶少人也少??偣参迨畞砜谌?,具體有多少戶,記不清了,大概十四五戶。

從上往下我給你數(shù)。

張拴虎家,一戶,他老子叫個張好存,我沒見過。他們弟兄三四個。

李辛喜家,三個小子李愛淵、李愛德、李愛明,兩個女子李愛冰、李愛玉,因為這地方窮,小子們一直娶不了媳婦,又回了保德。

張根存家,一個小子張來虎,這會兒戶不知道在哪,反正在陽蒿塔住。

栗二仁家,他要了個老婆也沒生養(yǎng),老婆先是和他吵架跌死了,剩下他一口人,現(xiàn)在也死了。

呂有成家,一個小子叫呂來牛。呂有成他是村里的赤腳醫(yī)生,會挑針,開方子,抓些藥,小時候還給我看過病。

再下來是李淵家,就一個閨女,娉(嫁)到(五寨縣)三岔那了。

范老虎家,一個小子范來拴,后來搬到宋木溝。

李明舉家,他是駱駝場的老住戶,就一個小子李陰虎。李陰虎兩個兒子一個女子,后來他死了,老婆改嫁,戶都搬走了。

再就是我家。

高美珠家,就一個兒,在駱駝場住了多年。

賈高枝家,他是從興縣來的,他老子賈補存先來,還有他兄弟賈近枝,他們這一大家,就有十來口人,單干后,他老子和他兄弟又回興縣了。

李愛淵家,他家后來搬到哪,我也不清楚,反正戶不在趙家洼了。

范來拴家,他叫高美珠舅舅,我也不知道是因為甚。

霍明則家,一個小子叫霍校堂。霍明則死了,他老婆帶著兒子進了城。

康補利家,他父親叫個康江撬。

又過了兩年,才開始單干。1982年正式分地,各忙各的。頭一次分了十幾畝,后來我出門打工回來,又給重分了一次。我在駱駝場種的有二十多畝地。

出門打工那一年,我24了。為甚?種了幾年地,不會種,倒是把種子種下去了,甚也收不回來。1988年,有個親戚介紹,叫我到北京,給一家鑄造廠干活。那時候打工掙不多,一個月就是個八九十塊錢。打了五年工,也沒存下錢。

1993年,正好我二爹家娃娃們凈出外面了,分得些地,沒人給他鋤刨。他家差勞力,就叫我回來。倒是把怎么種地學會了,就是不掙錢,種了幾年地,還是甚也沒掙下。

到2005年,村里有人在府谷焦化廠打工,邀我過去。剛?cè)サ臅r候,一個月工資1200元。在那干了四五年,要是正式上下班,最好時候,一個月能掙個2000多。

邸建華真是一個苦命人,少年失怙無依,由二叔收留,但二叔有六個孩子,家庭負擔也相當之重,邸建華14歲開始獨立生活,獨立謀生。

陳福慶望著眼前這個高個子男人,盡管已經(jīng)年過半百,但把自己還收拾得干干凈凈,心里不由敬重。但是,邸建華早年父母雙亡,沒念過幾天書,身無長技。24歲外出打工,29歲歸鄉(xiāng)才開始學習務農(nóng),到40歲年紀又外出打工,倒是光桿一人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當年他外出,并不像許多正常環(huán)境成長起來的農(nóng)家子弟外出打工者那樣,心懷壯志,為的是闖一片天地出來,謀劃另一種生存。他出走,“不會種地”,僅僅是為了生存下去,活出個人樣子來。

但直到五十出頭,并沒有走出個樣樣來,還是一個“沒結(jié)果”,依然一個人過活。2014年“精準扶貧”開始,邸建華理所當然成為貧困戶。

晉北地方,把這種無奈的出走,稱為“刮野鬼”。一個人無業(yè)無家,如野鬼,像孤魂,居無定所,隨風游走。嚴格地講,當年來趙家洼落腳的老一輩人,除了躲避戰(zhàn)亂而游走至此的那些人,哪一個不曾有過貧苦無依的“刮野鬼”經(jīng)歷?

晉西北地方流傳有民歌:

轉(zhuǎn)圈圈旋風漫灘灘水,

什么人留下個刮野鬼。

三九天沙雞繞天飛,

什么人逼得咱們刮野鬼。

人家紅火咱作難,

好比孤雁落沙灘。

一對對白鵝鳧水水,

光棍漢到處刮野鬼。

陽婆一落火燒云,

刮野鬼的哥哥還是兩腿風。

陽婆一落火燒山,

刮野鬼的哥哥到處串。

大雁回家頭朝南,

刮野鬼的哥哥活得好心慘。

跑前山來溜后套,

走遍天下吃不飽。

白天打短走四方,

黑夜里熬油補褲襠。

有老婆的哥哥早睡覺,

沒老婆的哥哥滿村繞。

前半夜沒風前半夜暖,

后半夜冷風心上鉆。

沒籠頭的馬兒沒槳的船,

刮野鬼的哥哥沒收攔。

墻頭上跑馬掉不過頭,

刮野鬼的親親難收留。

“刮野鬼”游走四方,其苦如此。難道幾輩子人下來,竟然沒有多少改變?

馬無籠頭船無槳,既無技能,又無知識,種地也勉勉強強,邸建華可能只是他那一茬農(nóng)民的一個特例。

康補利,1968年生,現(xiàn)在內(nèi)蒙古呼和浩特市打工,電話探訪當日,他正在一個“小不點燒烤城”給人配菜、打掃衛(wèi)生。1995年就出去了,先后在呼和浩特、臨河、化子縣,2012年才落腳在燒烤攤。起初的工資為1000元,2015年至今是2000元多一點。

50歲的張存先,也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外出務工,走包頭,繞石拐(包頭市石拐區(qū)),最后在包頭一家民營鐵廠務工,有一回,鐵水包傾覆,至燒傷為二級殘疾。補償也沒拿到多少,只身回到故鄉(xiāng)養(yǎng)傷,至今單身。

“刮野鬼”謀生不易,主要不易在諸多的不確定性上。邸建華如此,康補利如此,張存先更如此。

這僅僅是因為邸建華他們個人素質(zhì)導致這樣的結(jié)果?趙家洼人到現(xiàn)在還念叨,不管教學水平如何,村里總算還有過學校,有過弦歌不輟的日子。但是,究其竟,直到今天,中國農(nóng)村的教育仍然是“升學”教育鏈條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毫無特色可言。邸建華們沒有受過多少教育是這樣,像邸建華那一茬受過初、高中教育最后高考落榜的回鄉(xiāng)青年又怎么樣呢?

過去在農(nóng)村流傳著這樣一段順口溜,所謂“四大無用”,分別是“鎖子鐵,斷關(guān)針,下鄉(xiāng)干部中學生”。寒窗十年,最后回來是廢鎖之鐵,斷關(guān)之針,毫無用處?;蛘哒f,傳統(tǒng)農(nóng)耕,操著從漢朝就使用的犁,趕著從春秋時代就開始使用的牛,你學下一肚子數(shù)理化史地政,那不是一肚子不合時宜是什么?

近年,中等職業(yè)教育、高等職業(yè)教育方興未艾,國家投入巨大,許多鄉(xiāng)村青年受惠多多。設(shè)若當年職業(yè)教育能夠恵及山村農(nóng)舍,邸建華外出打工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情形。

學科教育與職業(yè)教育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上世紀二十年代,閻錫山聘請黃炎培先生入晉設(shè)計職業(yè)教育,職業(yè)教育遍地開花,從高職到中職教育體系完備,效果非常明顯。閻錫山曾說,學科教育是甚?就是學甚做甚;職業(yè)教育是甚?就是做甚學甚。

繞口令般一番話,委實讓人深思。

話說遠了。

2011年,邸建華再次回鄉(xiāng),是因為要照顧他的叔伯哥哥。當年父母雙亡,二叔收留,雖是侄子,卻視同己出,這份恩情邸建華始終未敢忘卻。哥哥邸建忠出了一場意外,腦子受傷致偏癱,邸建華把照顧兄長這副擔子擔了起來。兄長的孩子們都在外頭,嫂子還要上班.思來想去,也只有他一個“閑人”。

侄兒侄女也孝順,雖然不能說是工資,一月給他1000元,全職做起男“保姆”照顧兄長?,F(xiàn)在,他住在城里,但村莊的模樣還深深刻在記憶里。

那個養(yǎng)育自己又賦予自己太多磨難的村莊??!

到2015年,駱駝場就剩下3戶,賈高枝家,康補利,還有我。多年在外打工,常年不住人,不燒火,不通風,我那土窯窯潮得,去年也塌了。我在城里照顧我哥,一般走不開,不過刁空也能走個一兩天。

大趙家洼集體化時有27戶,一百二三十口人,還有學校。小趙家洼那時候人最多,有43戶,有一百五六十口人。搞精準扶貧時,大趙家洼也就剩下5戶,田貴林、田貴存、張二縻、李虎仁、李云虎。

陸陸續(xù)續(xù),人都走了。

不說城鄉(xiāng)二元分治,不說戶口制度造成的城鄉(xiāng)壁壘,改革這些年,外出“闖天下”“闖市場”的農(nóng)民工進城,盡管有不確定性,但在某種程度上,“闖天下”“闖市場”本身就是進城農(nóng)民和剛性的體制達成的非制度化機制,進而不同程度融入城市主流社會。

農(nóng)民工外出,不再是簡單的“刮野鬼”,為“刨鬧一口吃喝”。包括趙家洼在內(nèi),中國農(nóng)村青壯年出走鄉(xiāng)關(guān),已經(jīng)跟先輩四處游走“刮野鬼”有了本質(zhì)的區(qū)別。

四、第四代

不費工夫,就找到馬龍飛。

馬龍飛在岢嵐縣振興路開了一間小飯店,跟妻子兩個人經(jīng)營。兩人既下廚,又記賬,又是服務員,正經(jīng)夫妻店。

馬龍飛是老支書馬忠賢的孫兒,1989年生人,也屬蛇,小邸建華整整兩輪,又一茬年輕人。小伙子年將而立,臉上還脫不了孩子的稚氣,只是個憨笑。

馬龍飛,祖父馬忠賢,父親馬貴明。馬貴明系馬忠賢長子,在陽坪鄉(xiāng)政府工作。馬龍飛兄弟三人,大哥馬飛,1983年生人,屬豬;二哥馬鵬飛,1985年生人,屬牛。馬龍飛是家里的老小。

說起家里弟兄三個,他呵呵笑:我們弟兄三個,都沒待在村里,都“跑”了。大哥念書還行,山西財經(jīng)大學畢業(yè),現(xiàn)在在內(nèi)蒙鄂爾多斯跟朋友搞一個旅游公司。二哥和我,都“不愛念書”,在陽坪讀到初中——也沒有念完就不念了。二哥在縣里的攪拌站給人打工,開罐車。我呢——他攤了攤手——就干這個。

“光不溜”兄弟三人,沒有一個務過農(nóng)。盡管讀書假期,幫助爹媽在地里干過一些活,能做什么做什么,那也不能算正經(jīng)下過地。大哥讀完書,只身前往內(nèi)蒙古撲騰自己的事業(yè);二哥2006年結(jié)婚,婚后兩口子在村里沒待多長時間就出去打工;2007年,馬龍飛18歲,二哥前腳走,他后腳也跨過嵐漪河,直奔城市而去。

十八歲出門遠行,外面每一條蜿蜒的柏油馬路通向的遠方,引領(lǐng)著去任何地方,都有好多好多機會。誘惑與預想是一方面,其實馬龍飛“不愛念書”的那些日子,看著每年嘰嘰喳喳呢呢喃喃的燕子飛起復落下,早就認定,干什么都比一輩子種地強。他拿定主意,說什么也不能回村種地。

小伙子務實,不想種地,頂多算心野,說不上胸懷大志,他想著在外邊學門手藝,“做甚營生還不如個種地”?身懷薄技,總能養(yǎng)人。現(xiàn)在的社會又比過去好,怎么也不愁謀口飯吃。

2007年,馬龍飛先到太原,直接找了家飯店打工,做服務生,再后來下廚學藝。在太原做一段學徒,后來又跟朋友跑到了長治市,仍然是在飯店學廚,并沒有專門進烹飪學校,一兩年下來,廚藝精進,可以獨立掌廚。

太原半年,長治兩年,獨立掌廚之后,又到了保德縣。保德縣扼晉陜通道,交通繁忙,僅供過往司機餐飲就是一大產(chǎn)業(yè),飯店甚多。馬龍飛來到保德在飯店里打工,月薪3000元。

馬龍飛祖籍保德縣,他來保德,并不是因為祖籍在這里。爺爺那一輩人,與故鄉(xiāng)親戚尚有往來,小時候,還見過故鄉(xiāng)過來的爺爺那一輩姑舅、兩姨親戚。后來,爺爺老了,故鄉(xiāng)的消息也就稀了。到他這一輩,干脆什么也不知道。

馬家來趙家洼安家,到他這一輩,是第四代人。

第四代人回故鄉(xiāng),目的與心情跟老一輩人完全是兩回事。

說是兩回事,心底里究竟還有一種念想在。意外的收獲是在保德縣的飯店打工,認識了現(xiàn)在的媳婦。媳婦當然是保德人,家住保德縣東關(guān)鎮(zhèn),“也是個不愛念書的”,初中沒畢業(yè),外出打工,兩個人眉對眉,眼對眼,很快就確定關(guān)系。

2012年,兩個人結(jié)伴回鄉(xiāng),在村里辦了婚事,轉(zhuǎn)年又回保德繼續(xù)打工。

婚禮所費,全是這些年外出打工積蓄,彩禮66000元。

回岢嵐,是因為孩子出生。兩個人商量,回岢嵐,一方面有大人可以幫著看孩子,可以安定下來;另一方面,本鄉(xiāng)田地,同學也多,遇事有個照料。

2014年,兩人帶孩子從保德縣回到苛嵐縣。剛回來,其實等于從頭再來過,籌劃了足足一年,“在家里坐了一年”。2015年,總算是籌了一些錢,在縣城振興路租了一個門面,夫妻店就這樣開張了。

回鄉(xiāng)定居,開夫妻店經(jīng)營,開支不小。

門面房房租,一年10000元。

縣城房租,50平方米單元樓房,一年4000元。

女兒上幼兒園學費,一年1600元。

女兒興趣班學舞蹈,一年700元。

這是數(shù)得上來的大宗開支,共計16300元。加上日常開支,一年下來,直接生活成本為20000元。說到飯店經(jīng)營,馬龍飛倒也實在,一一數(shù)來。

哪里存得下錢?開個飯店,掙不掙吧,就是守著老婆娃娃,一家人能有個照應。

一天流水也寡搭(注:不怎么樣),碰上人多,五百六百也有,遇見人少,一天二百三百也是常事。咱這地方,小飯店,也就是炒個家常菜。來的人頂多就是吃碗炒面,喝瓶啤酒。小飯店,人多了也不往這來,來了也坐不下。

剛開始,沒生意,還賣過一段時間早點。賣了一段時間,人受不了,早上四點人就得起來,一直忙到晚上十點,還得洗碗收拾,熬不行。賣了一個多月,受不住,快算了哇?,F(xiàn)在就是上午九點鐘開始準備,歇不下來,一直得忙到晚上十點。

一年流水就是個小十萬。刨掉成本,煤電水氣房租,還有家里開支,吃喝穿戴,還有行禮支應門戶,一年到頭,攢不下幾個。能存?zhèn)€萬數(shù)塊,了不得了。我要是出門打工,一個月掙上三四千,老婆娃娃在家里頭也得花,一年下來,也就是攢萬數(shù)塊,這還照應不上家里。人家學得好的,做廚子一個月掙七八千上萬的也有,精致的菜咱也不會炒。慢慢往下糊吧。去村里做事宴,倒也好辦,要有人叫,咱也可以給應付。

結(jié)了婚了,出去也出去不成,沒個好做的,娃娃也這么大了,就在家里吧。生意好了,多掙兩個,沒人來,也能夠個生活。

改革開放幾十年,生活噼里啪啦發(fā)生過些什么,遠在趙家洼老一茬人的視野和經(jīng)驗之外。80后、90后,在“二進制”信息時代長大的這一茬孩子,盡管“不愛念書”,他們接觸到的、感受到的、體會到的現(xiàn)實,他們的父親、祖爺肯定是不知道的,也肯定與他們的生活并不相干,但顯然是另外一個世界,在另外一個空間,可選擇的機會比祖輩更多。

馬龍飛這就說起他們那一茬人——大他三四歲、小他三歲的那一茬人,當初同年仿紀一起“耍大”,一起成長,一起結(jié)伴跨過嵐漪河,再走四五里地到陽平中學讀書,男男女女有十幾個人。

看著馬龍飛年輕的面龐,陳福慶感到,當初這些孩子的笑聲,呼朋引伴的呼喊聲,同田野里的布谷鳥叫聲和在一起,仍然清晰地包裹在早晨漫過嵐漪河谷的薄霧里。

馬龍飛笑著,說起他們那茬人。

曹進軍,跟我一般大,他父親就是曹六仁大爺。他有時候在北京,有時候在石家莊,學的是電焊。

曹曉軍,曹進軍的弟弟。他學的做地暖,也是到處跑。

馬瑞,是我叔伯弟弟,我二叔的兒子,跟我二叔在府谷打工。還是他先去,現(xiàn)在在一家焦化廠里做車間主任,然后又把我二叔帶了過去。

還有楊家叔伯弟兄兩個。大的楊云飛,在太原打工,專門給酒店配貨,做得還可以;小的楊國棟,跟人學修車,就在岢嵐縣城里打工。

還有田保云,他父親是田貴林。他給人開車,司機。

田繼云,也跟我差不多,小時候可不容易,他還沒斷奶,娘就不聲不響跑了,姐弟兩個都小,由父親田貴存帶大。他現(xiàn)在在寧武、神池一帶搞裝潢。

馬龍飛說話,始終笑著:我們這一茬在村里一起長大的,都不愛念書,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修車的,搞電焊的,給人開車的,搞裝潢的,做甚的也有。

誰也談不上混得好,也談不上差,都平平常常。

(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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