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讀趙建雄詩集《時間之上》(北岳文藝出版社出版),總讓人心生錯覺,仿佛詩人不是現(xiàn)代文明的產兒,而是唐山宋水滋養(yǎng)的靈物。在他那百余首詩構筑的“時間之境”中,你感受不到大工業(yè)時代忙碌而碎片化的生活氣息,抑或朝向逝去田園的牧歌式感傷低吟,你所能體味到的是花香與風月、云霓與篝火、蝴蝶與布谷自在舒展于天地間的天然意境。無疑,詩人趙建雄是有一種堅守抑或執(zhí)拗拒絕的,那便是不為世俗沾染、不為城市節(jié)奏左右的自然之心。因而,你能從他的詩境構筑中品味到一種散漫與淡然、一種孤獨與疼痛、一種沉醉與囈語、一種紀念或傾訴、一種行走或棲居,以及由此氤氳而成的逐美之心與美的境界。那么,如何尋訪這方遠離塵囂的“時間之境”呢?讓我們從他詩歌中那草木大地中,沿著“自然之徑”“情感之徑”“哲思之徑”三條幽微小徑出發(fā),一點一點來靠近。
自然之徑:光陰步履中的散漫之詞
光陰是有腳的,步履是散漫的。這是趙建雄詩歌給人的整體印象。
在他的筆下,二十四節(jié)氣儼然二十四個跳動的精靈,帶著我們走過年歲輪回的春生、夏長、秋收、冬藏,進入物候的心臟腹地。詩人在遼闊盎然的三晉大地慢慢行走,靜靜體悟,于春花秋月、云卷云舒之間釋放鮮活的情感。在詩之途,詩人任“潔白的羊群,凌亂在高高的山崗”上,聽“皸裂的木頭,一節(jié)節(jié)舞動/胸腔里蟄伏的石頭”,看“鴿子從麥田里飛出。綠色的鑰匙/掛在鐵柵欄上”,并“把一城陽光,種進心里”。(《春天,一萬個海子歸來》)
梨花,在詩人的詩歌疆野中,是一種情有獨鐘的存在。當然,這并非詩人不愛其他花,老家院子里父親親手栽種的、與他一起長大的桃花,靜默如初、于浩蕩春風里涅槃的杏花,均在詩人生命歷程中留下了珍貴的記憶。但最讓他魂牽夢縈、情之所至的,卻無疑是梨花。在詩人近乎繁復的描述中,梨花如片片詩箋翩然而至:
三月,天作穹廬地作床/你用漢白玉雕砌欄桿,你/用粉色的絲脈,編織生活
——《致梨花》
你跳躍成枝頭灼白的火焰/張揚出空中一層層溫暖的白云
——《再致梨花》
在冷靜的時光里/遇見一堆雪,或者/一朵云,一片鹽
——《想起梨花》
三千米白發(fā)如雪而下/一襲素衣,當空舞動迷人之痛
——《梨花:我只為你而生》
我們常說,一切景語皆情語。詩人之于梨花的情癡,自有其緣由,那大抵便是她的素凈與淡雅吧?其實,這種雅潔的情愫在詩人的整部詩集中皆有表現(xiàn)。這種因物象形態(tài)而生發(fā)的人格意蘊的情感升華,也內在地接通了古人的高潔之志,譬如:五柳先生之于門前那五株柳樹,東坡居士之于那一尊坡土,六一居士之于自家琴、棋、書、文、酒與老翁(自己),以及那個一見丑石納頭便拜的“癲人”米芾。這在詩人心中,或許是一份現(xiàn)代文明下飽含詩意的古韻追求吧?倘若細細體味,便會發(fā)現(xiàn),在《時間之上》的諸多詩歌中,均展現(xiàn)著詩人的一種梨花般純凈而淡雅的感情。他寫四季,寫驚蟄天解封的大地,寫寒露過后的雨夜,寫五月沉重的雨水,寫落在窗臺的布谷,寫深秋云天里飛翔的鳥兒,寫秋雨中的白桔梗,寫小雪中隱藏在霧霾腹中的潔白,寫大雪天緩緩封凍的河流植入空間深處……一切的一切風輕云淡、靜謐安然。在此,詩人儼然成了大自然的物語者,以孩童之心感知天地間的從容與悠然。
你是砍柴的,他是放羊的,你們坐在草地上聊了半天,他的羊吃飽了,你的柴呢?
這是網(wǎng)上流傳甚廣的一個段子,也是我們當下社會現(xiàn)狀的一種映射。在這個熙來攘往的現(xiàn)代社會,科技發(fā)展突飛猛進,社會分工日益細密,導致“砍柴”的只能去“砍柴”,“放羊”的唯有去“放羊”。在這個時空被不斷切割、碎片化日益嚴重的時代,我們詩意棲居的空間被一點點侵占,一個個被固化在屬于自己的流水線上,機械地日復一日地操作著永無休止的復制之品,以至于身心憔悴,再也找不回那個三五成群、縱情撒歡的純真時代了。這正如海德格爾所說,我們日漸失去了本真存在的溝通能力,在“公眾意見”與“科學技術”的重壓下雙重異化,處于“操勞”“煩躁”“畏懼”之中,而最終變?yōu)椤盁o家可歸”的精神流浪狀態(tài)。對此,詩人似乎有著清醒的認知,他以光陰步履的散漫推移,來抵抗現(xiàn)代社會的焦躁與分裂所造就的虛無狀態(tài)。他似乎在以自然物候之手,來引領我們傾聽內心的聲音:慢下來,靜下來,想一想你究竟在追求什么?在詩歌中,詩人這樣寫道:“其實,你可以坐下來/我們面對面,平靜地/從一朵桃花說起/說到一座山的荒蕪/說到一條河的干涸/說到一場盛宴的閉幕/說到一個故事的結束”(《從一朵桃花說起》)。無疑,這里寄托了作者的一種美好希冀:以自然情思的散漫之詞,來抵達心靈的平和境界。
情感之徑:從海子開始,愿春暖花開
如果說,整部詩集《時間之上》是一場美麗的旅行,那么,起點是從海子開始的。在詩集伊始,詩人引用了海子《活在這珍貴的人間》煞尾處的句子:“活在這珍貴的人間/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或許,這可以作為詩人構筑詩意世界“初心”的佐證。某種意義而言,詩人海子代表了20世紀80年代文人氣質的極致堅守與最終消泯的無情命運。1989年的早春,當山海關的列車從詩人軀體上碾過,或許從詩學意義上宣告了一個時代詩歌夢想的終結。其后,接踵而至的是市場大潮下北島《波蘭來客》中“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的心靈痛楚。在詩集后記中,詩人也坦言,其詩歌寫作始于20世紀80年代,自此以后,詩歌便仿佛一束光一直照耀和引導著他在孤獨而歡欣的道路上彳亍前行。那么,那時青春年少的詩人必然也受到了時代氣息的濡染吧。海子氣質所代表的20世紀80年代精神,或許在詩人的心靈深處早已生根發(fā)芽,那是“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的塵世關懷,也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個體精神堅守。這些,在詩人的“時間之境”中,凝結為一種純真的情感價值:像植物一樣感受大地,像戀人一樣摯愛世界。
大地情結,寄托了詩人濃郁的愛的哲學。這種愛,或樸素而真摯,或濃郁而深沉。前者,如《從冬天到春天》,當春風拂面,冰雪消融,萬物復蘇,詩人對蟄伏了一冬的土地飽含了真情:“太陽明晃晃的,爬上樹梢、樓房/屋里,鐘表時鐘明顯走長走慢”“鳥兒改變了翅膀的方向,朝北歌唱/塵囂下的眸子,像魚,在眼眶里打轉”……在此之時,一種不飾渲染的親情讓一切升華:“炕頭上,老母親盤腿而坐,她說/門開著吧!五九六九,該去河邊看看”。是啊,春天來了,母親也老了,但好在物候變遷,所有的一切又恢復了生機活力。打開房門,又可以親近這個美麗的世界,僅如此,便甚好。這種萬物天然與人間親情的愛意抒發(fā),在詩人筆下自然地鋪展開來,卻讓人動容;后者,如在《我的父親和父親的村莊》中,對于蒼老村莊中父親的描述:“石盤上是父親的圖騰/站在山頂上隨便看看,風景荒蕪/父親的村莊隱藏心中/對面的事物灰色而龐大/一張張血盆大口布滿全身”“只有父親老了,老得悲慘/找不到走回村莊的小徑/而秋天來臨,父親鐮刀丟失/靠在羞于見人的窗前/弓起裸背,晾曬枯槁的青筋”……在此,我們看到了在艱難歲月中堅韌而漸趨衰老的父親,看到了他們的青春消逝,看到了他們的老態(tài)龍鐘,正是他們見證了時光的推移,也見證了鄉(xiāng)村風景的變遷。很大程度上,“我的父親”與“父親的村莊”,構成了一種依戀、依存、情感寄托式的話語并置。事實上,父親的形象多么像這厚重堅實的大地,承擔著我們生命的依托,也托起了我們“幸福的宿命”。然而,現(xiàn)如今“父親的村莊也丟了——/丟了綠色、炊煙。雞鳴/以及夜晚,蛙聲之后的寧靜”。父親的老,村莊的消逝,成為了“我”心中永遠的痛。這種源自大地的本能原始依戀,承載了時代變遷中一代孩子內心的酸楚。在詩人海子的世界里,有對麥芒、山楂、花楸樹、露水、雪花、馬等大地之物的熱情禮贊,那是對于厚重、粗糲卻柔情、潤澤的大地的發(fā)自心底的最深沉的眷戀。而在詩人趙建雄《從冬天到春天》《我的父親和父親的村莊》等詩歌中,這種大地情結,通過父母親的親情書寫,有了質樸而深情的動人之處,而這份感動正源于人們對內心深處本能的生于斯、長于斯的黃土地的一種情感共鳴。
誠摯深情,呈說著詩人對于人世間的深深愛意?!傲髟圃谔爝叄心以谘矍?。”這是汪國真對人的旅途式生存樣態(tài)的詩意表達。那么,對于一個在光陰的步履中書寫散漫之詞的詩人而言,他的行囊中又攜帶著什么呢?在我看來,對于世界戀人一般的摯愛是必然和必備之物。詩人的故鄉(xiāng)汾陽大地,是出產汾酒、竹葉青的地方,或許是長久浸潤其中的緣故,那種酒一般的真醇,散布在詩歌的點滴之中。這其中,既有行走于三月的夜晚,當春天從地底下長出時,將“染成墨綠色的村莊”與“葉子般閃閃發(fā)光的遠山”當作“擁著我,還有我的靈魂”的“一百間溫暖的房子”的人與萬物在初春芯葉初綻時融為一體的自然深情(《行走于夜色中》);也有在“鳥聲,流水,矮矮的樹”與“繁華與渾濁之外”“一半是光影,一半是蒼白”的小小空間中“玲瓏的廟宇掛在山腰”的游賞中,所感受到的“想象沉寂之前的經書之音,木魚之聲”的沉寂感,以及“愛人啊!請不要再說出那個預言/流動的時間已透明我的心房”的、在佛籟一般環(huán)境中對世界傾吐真情的空靈情思(《去了懸空寺》);還有對勞作了一整年的農民工,在打點“所有資產”時,整理了“現(xiàn)金,破舊的衣服/臟亂的被褥,掙錢/的工具,吃飯的灶具”但卻“裝不滿一條空空的/等待三百六十五天的/五尺行囊”的深深悲憫與保佑順利歸家的真誠祝福(《返鄉(xiāng)農民工》)。很多時候,詩歌的書寫就仿佛一場旅行,人在旅途,關鍵要傾注感情,去熱愛這個世界。很多時候,人生苦、人生忙、人生累,但詩人卻給予了我們在嘈雜、孤獨、清冷、苦澀之中所葆有的對世界的一份真誠愛意。
從海子開始,愿春暖花開。讓《時間之上》呈現(xiàn)出真摯、醇厚的情感,像植物一樣感受大地,像戀人一樣摯愛世界。給熙來攘往塵世中討生活的我們,帶來珍貴的精神慰藉。
哲思之徑:一生,只是一首受傷的詩
詩人趙建雄給詩集起名叫《時間之上》,那么,“時間之上”有什么?或許,要回答這個問題,同回答時間是什么一樣艱難。
在“百度百科”中,對于時間有著這樣的定義:她是物質的永恒運動、變化的持續(xù)性、順序性的表現(xiàn),包含時刻和時段兩個概念。在霍金的《時間簡史》中,時間是始于宇宙大爆炸而終于黑洞的擴張至靜止的神秘過程;在古希臘哲學家芝諾的思想視域中,時間是因被無限切割而致使阿喀琉斯難以追上一只烏龜?shù)碾y以捉摸的神秘之物;在圣艾克絮佩里的《小王子》中,時間是最多的一天可以看到44次日落的愛的苦悶;而在曹雪芹的《紅樓夢》中,時間是“木石前盟”后在今生情不可得的破碎之痛……
所有的一切,不但呈說著時間的美好與溫婉,似乎更詮釋著時間的殘忍與憂傷。那么在“時間之上”中,無疑寄托著詩人于世界、家園、人類、自我的生命哲思中的靈魂感受。這正如詩人在《無字書》中所言:“活在這一本字典里/一生,只是一首受傷的詩?!笔前?,正是緣于這種生命真諦的探尋,使得《時間之上》的一些詩歌中,展現(xiàn)出一種對于時間所造就的塵世存在之境的哲思:
譬如寫自由:“亮麗的早晨/鳥籠打開/一只小鳥/從籠中飛出”。(《自由》)
譬如寫孤寂:“深秋的黃昏/一只鴻鳥飛過風中/沙沙落葉的梧桐下/一株灰白的小草等待黎明”。(《孤寂》)
譬如寫別離:“兩朵蒼白的云/懸在沒有星月的夜空/清風無助地吹著/朝兩個方向慢慢移動”。(《別離》)
譬如寫夢境:“輕風把一切,都帶走/夢比風輕,夢是一把寒刃/在夜色里,鋒芒畢露/剔除幻想被詞語裝飾的成分”。(《夢》)
譬如寫故鄉(xiāng):“我是故鄉(xiāng)走失的孩子/只把哭聲和歡笑留給了故鄉(xiāng)/我和故鄉(xiāng)彼此尋找著”“我從故鄉(xiāng)走出來/四十多年了,一路走著/至今還沒有走回去”。(《故鄉(xiāng)》)
……
值得一提的是,在這些關于時間存在的哲思中,顯示了不同于西方哲學思辨的、基于自然風物的古典意象構筑之上的情感思悟,這多少體現(xiàn)了詩人身上東方美學血液的流淌。
而同時,在這種時間流逝中的憂傷哲思之外,如何對人的靈魂予以塵世安放,或許是擺在詩人面前的一個嚴肅話題。正如詩人在后記中所引用的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的話語那樣:“天地間自從有了詩,人類便不再絕望?!薄叭?,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蹦敲?,在這個人的生存日益遠離自然、受困于各自的“城堡”中而在扁平、碎片化生存境遇中尋求出路的當下社會,詩歌,如何方能給予其“靈魂安放”之途?這或許是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也是在詩之途的每一位詩人都該思考和直面的話題。對于此,詩人在“自然之徑”“情感之徑”“哲思之徑”三條幽微小徑中不斷地向前跋涉著。但對于《時間之上》這一關涉“時間”的重要命題的縱深開掘,似乎又還遠遠不夠。那么,讓我們期待著,期待著詩人在尋覓詩美的路徑上朝向更遠的遠方進發(fā),以期抵達更加美好的“時間之境”。
責任編輯 高 璟
作者簡介:
董曉可,1985年生,西北大學文學博士在讀,山西文學院第七屆簽約作家。出版評論集《蓋茨比的鞋子》。在《小說評論》《文藝爭鳴》《作品與爭鳴》《名作欣賞》《南腔北調》《延河》《星星·詩歌理論》等刊物及“中國文藝評論網(wǎng)”“光明網(wǎng)”“《收獲》書評”“《草堂》綜評”等網(wǎng)絡媒體發(fā)表評論近3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