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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如何涅槃?*
——早期郭沫若文藝思想的傳統(tǒng)起源與觀念再造

2021-11-11 23:17:33肖炳生
郭沫若學刊 2021年1期

肖炳生

(中山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長期以來,學界往往將五四后的中國現(xiàn)代抒情文學視作是對西方抒情文學的移植。然而,自1971 年陳世驤發(fā)表《論中國抒情傳統(tǒng)》以來,抒情文學研究進入了一個新階段。陳世驤的研究,力圖說明中國文學以“抒情”為主導的傳統(tǒng)具有強大的包容力,這個傳統(tǒng)起源于“興”,經屈原“發(fā)憤以抒情”的吶喊而定名?!笆闱椤必灤┲袊膶W發(fā)展的始終,它不僅指某一類風格或寫作方式,更衍生出一種較穩(wěn)定的“性質”,成為士人對宇宙人生的認識方式,哪怕是“五四”新文學,亦避不開抒情傳統(tǒng)的巨大影響。

無獨有偶,漢學家普實克也敏銳地指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繼承了晚清文學傳統(tǒng),即“主觀主義和個人主義”的傳統(tǒng),換言之,“抒情”的傳統(tǒng)。他認為,在中國興起的浪漫主義、個人主義,有自身的發(fā)展軌跡,西方文化的入侵不過是加速了它的進程,而抒情傳統(tǒng)在“五四”時代的“最主要代表”是郭沫若,這位著名的文學家說過:“抒情的文字惟最自然者為最深邃,因為情之為物最是神奇不可思議的天機?!弊阋砸姟笆闱椤痹诠粑乃囁枷胫械莫毺氐匚?。

由于救亡圖存的時代背景,郭沫若的作品往往被冠以“啟蒙”“創(chuàng)新”“反傳統(tǒng)”的表述,但是,隨著對郭沫若研究的反思愈發(fā)深入,越來越多學者注意到早期郭沫若文藝思想中被遮蔽的一面——與傳統(tǒng)的聯(lián)系。郭沫若直到23 歲才離開四川前往日本留學,作為一個自幼接觸詩教、嗜讀古書的文藝愛好者,他本就是帶著對傳統(tǒng)的“前理解”與西方接觸的,郭沫若的文藝思想必然有著深刻的古典淵源,尤其是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淵源。所以,討論郭沫若的文藝思想,必須回到抒情傳統(tǒng)的視野,理清抒情傳統(tǒng)是如何影響郭沫若的。

郭沫若的文學生涯分為多個時期,討論其文藝思想分期時,陳永志依據(jù)郭沫若在1928 年擬作的《我的著作生活的回顧》,認為郭沫若“早期”文藝生涯應自他進入家鄉(xiāng)私塾求學(1897 年)開始,而“早期”生涯的下限,是1924 年翻譯完《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后。陳永志認為,郭沫若在那時已完全接受馬克思主義,與過往思想決裂。

陳永志關于郭沫若“早期”起點的看法頗有道理,郭沫若的文藝思想,應自他系統(tǒng)接受詩教起就逐漸形成,但關于“早期”下限的觀點卻有待商榷,人的思想轉變從不是涇渭分明的,而是連續(xù)、復雜的,郭沫若在1918 年就自稱要學習蘇俄和列寧,但他的思想?yún)s仍由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西方啟蒙主義占主導,這足見其思想之復雜。事實上,郭沫若在翻譯完《社會組織與社會革命》后,曾作一篇自傳體小說《行路難》,表達出泛神論式的田園理想和對馬克思主義的疑惑,這能說明他完成了思想轉變嗎?郭沫若在1925年11 月創(chuàng)作的《〈文藝論集〉序》中,自敘思想和作風已發(fā)生改變,甚至說這部論文集是他過往思想的“墳墓”??蓪⒋艘暈楣羲枷朕D變的表述,它意味著郭沫若對于早期的文藝思想已持否定態(tài)度,思想轉變已經完成,故郭沫若早期的下限應定為1925 年。

一、走向“活靜”:“有情”的宇宙觀

王德威認為,中國抒情傳統(tǒng)豐富多姿,儒家詩教、老莊“虛靜”、《易傳》“氣韻生動”都體現(xiàn)出“抒情”在士人思維、話語領域的滲透?!扒椤保苍谠缙诠羲枷胫姓加兄匾匚?。郭沫若認為,“情”可以改造天地的死滅,產生“有情的宇宙”,“有情的宇宙”關乎他的宇宙觀,宇宙論正是早期郭沫若關注的焦點,他曾長期信仰“泛神論”,作為對宇宙人生問題的解答。

對此,郭沫若寫道:“泛神便是無神。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現(xiàn),自我也只是神的表現(xiàn)。我即是神,一切自然都是自我的表現(xiàn)。人到無我的時候,與神合體,超絕時空,而等齊生死。人一到有我見的時候,只看見宇宙萬匯和自我之外相,變滅無常而生生死存亡的悲感?!比巳簟盁o我”,與神合體;人既“有我”,只能見“變滅無常”“永遠反芻”之力。這看似抽象,其實,“有我”“無我”,是兩種不同的認識方式、存在方式。

“有我”之我,對于周遭一切,以感官去體驗,用邏輯去分析,結果是分割了整一的事物,人為規(guī)定出生死、時空、善惡,于是有了好生惡死、趨利避害的欲望,在紛繁復雜的“外相”中迷失了。而“無我”之我,則窺破了世界的實質,認識到世界真實的面貌是本體的表現(xiàn),郭沫若把本體稱為“神”,“神”就是“力”,是創(chuàng)造萬物的“本源”和“意志”,世界的變動不居都是“力”的表象?!盁o我”之我擺脫了感官和邏輯的牽絆,以直覺方式認識到自己在內的整個宇宙,都是“神”的表現(xiàn),是“活”的、“有情”的,于是能與本體合一,感受“永恒之樂”。

這便是郭沫若的“泛神論”,既指出宇宙本體是“有情的宇宙”,又認為“有情的宇宙”離不開主體的觀照,而觀照的奧妙,不應求于靜,而應求于動,要以忘我精神追求“剎那之充實”和“自我之擴張”,具體到實處,便是以熱情去創(chuàng)造、藝術,唯有此舉,才能中止感官、邏輯的認知,而憑直覺認識。因此,郭沫若要求的主體,不是靜穆觀照的主體,而是抒情主體,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一種“主情主義”。

熱情的引發(fā)不是偶然的,需要外物的觸引,那就是對自然的審美感興。一旦主體認識到自然是“神”的表現(xiàn),熱愛、崇拜自然,那么,自然也會還以無窮的愛撫和啟迪。人若做到忘機于自然,甚至可以舍棄藝術,進入純粹審美的狀態(tài),這正是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早期郭沫若的“泛神論”,實際上是對老莊道家思想的繼承和改造。審視郭沫若對“泛神論”的定義,不難發(fā)現(xiàn),“等齊生死”的觀念是對莊子“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改寫,此外,他更是直接引用莊子的“我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形容他認為是“泛神論者”的李白。而郭沫若筆下“與神合體”的主體與本體之關系,也是老莊思想的重心,他曾引用《莊子》故事“梓慶削木為鐻”,來說明他視之為“藝術的生命”的境界:對物欲、名譽甚至肢體的淡忘。這契合了擺脫時空和欲望的“泛神論”思想。郭沫若還由此出發(fā),引用叔本華,認為“天才”需要有單純的“客觀性”,要求創(chuàng)作者忘掉“小我”,溶于“大宇宙”,達到“無我”之境,他所推崇的“無我”之境,與莊子是一致的,莊子提出的“墮肢體,黜聰明”,也是郭沫若所認可的、由感官經驗上升到直覺體驗、“超絕時空”最終“與神合體”的認識論過程。

但是對于達到這種境界的方法,兩者卻有出入。莊子和郭沫若都肯定“入山林,觀天性”對創(chuàng)作的推動,因為這暗合著人與自然的“感興”聯(lián)系,然而,莊子追求“感興”是為了“齋以靜心”,是復歸自然式的“無知無欲”“絕圣棄智”,郭沫若追求的則是“剎那充實”“自我擴張”,不放棄主體先有的經驗,以主動性去超越世俗。早期郭沫若還重新詮釋了老莊的“虛靜”觀念,認為以老莊為代表的傳統(tǒng)精神是動態(tài)而非靜觀的,在他看來,老莊的“虛靜”其實是“活靜”,是從“效法自然”的行為中感受到本體自身充盈的生命力,得到“無窮的滋養(yǎng)”,使得人的“創(chuàng)造本能”發(fā)揚光大,消除苦厄而精神澄明?!盎铎o”就是郭沫若“求于動”的忘我之方,是對“虛靜”說的觀念再造。

如普實克所說,“五四”時期的特征是個性自我脫離傳統(tǒng),決定自己的命運。作為一種傳統(tǒng)文化,道家主張個人溶于自然,使得主體不復存在,毫無疑問,這種觀點輕視了人的生命和存在,重視個性的郭沫若顯然不想壓抑人的主體性,他提出“活靜”,是以積極有為的態(tài)度改造了“蔽于天而不知人”的道家思想,個體從直觀中把握的不再是“寂滅”的自然,而是“有情”的宇宙,它肯定著生命,肯定著自我,符合“五四”時代開拓進取的精神氣象。

郭沫若稱,自己的“泛神論”是從泰戈爾、伽畢爾、歌德、斯賓諾莎而來,他因了解這些外國的泛神論思想,才對年少時喜愛的《莊子》“再發(fā)現(xiàn)”了。但時空跨度如此之大、語境差距如此懸殊的幾個思想家,有可能不約而同地提出一個實質上相同的“泛神論”嗎?傳統(tǒng)泛神論是指16 到18 世紀流行于西歐的哲學,其代表人物斯賓諾莎認為:神是非人格本體,不在自然界之外,而是與自然界等同。這一思想基于理性主義機械論哲學,與郭沫若的“泛神論”大為不同,雖同樣假設了一個超驗本體,但郭沫若的本體是自然之母而非自然本身,是動態(tài)意志而非靜態(tài)機械。并且郭沫若認為,人要認識本體,通過邏輯和理性是達不到的,必須通過直覺完成,這與主張理性認識的斯賓諾莎相悖。郭沫若對斯賓諾莎的解讀是一種誤讀,后者的思想不符合郭沫若的“泛神論”。

郭沫若對斯賓諾莎的誤讀證明他沒有完全理解西方哲學,更毋提以西方哲學作為自己的世界觀基礎??v觀早期郭沫若“泛神論”的形成過程,他接觸外國思想家是在日留學時的事,而他對莊子的喜愛則早在四川讀書時就確立了,郭沫若自稱是受外國思想影響才對莊子“再發(fā)現(xiàn)”的,然而,“再發(fā)現(xiàn)”這個表述恰恰表明,他的觀念先前一直植根于莊子的土壤。老莊的“道”,就是郭沫若的本體,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鼻f子曰:“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薄暗馈钡纳尚浴⒊匀恍?,與“一切的自然只是神的表現(xiàn)”的本體性質相符。

郭沫若的“泛神論”是對道家思想的發(fā)展,他先有對中國傳統(tǒng)的“前理解”,才有對西方“泛神論”的認識。不過,對后者的接受,也為郭沫若改造傳統(tǒng)觀念提供了條件。

二、發(fā)現(xiàn)“節(jié)奏”:“抒情”的詩學論

五四一代的評論家,習慣將郭沫若與創(chuàng)造社稱為“為藝術而藝術”的一派,一些研究者也將早期郭沫若視為受浪漫主義影響的自我表現(xiàn)主義者。但郭沫若對這些說法不以為然,他認為,藝術不可能分割出“為人生”和“為藝術”兩派,因為文藝和人生不過是“晶球的兩面”。“晶球”不存在兩面,它本就是渾圓的整體,這個不恰當?shù)谋扔鲄s極恰當?shù)胤从吵鲈缙诠舻奈乃囉^——人生與藝術,不可兩分。因為在郭沫若的“泛神論”宇宙觀下,“抒情”是具有本體論意義的人類活動,抒情之聲,能反映存在之真。拘泥于藝術的為人生、為藝術,只是在“有我”的層面里打轉。由“抒情”而作的詩,不是摹仿論下的工藝制作,不是私人經驗的表達,是一種“創(chuàng)造”——郭沫若的“創(chuàng)造”,暗含著上帝“創(chuàng)世”之意——如同“神”表現(xiàn)自然,抒情主體以語言為工具,表現(xiàn)了凝滯于紙面的“真實”:

藝術的制作和自然現(xiàn)象的發(fā)生是同一的。

藝術真實的來源,并非上天旨意,也非心靈深處的超驗世界,郭沫若始終認為藝術反映的是自然,他呼吁作家要剪裁自然、綜合創(chuàng)造,賦自然予新生,但郭沫若筆下的“自然”不是與人對立的、物化的自然,不是“死滅的宇宙”,而是有生命的、“有情的宇宙”。人與自然的中介是“觸興”,即宇宙與主體之間、不經過感官和理解的直接感應。郭沫若自敘《地球,我的母親》的創(chuàng)作經歷時,就用“詩興的襲擊”來表明“興”的作用?!芭d”是宇宙之“力”與主體的感應,“力”被郭沫若稱為“節(jié)奏”,他認為,宇宙萬物都有“節(jié)奏”,寒暑交替是時令的節(jié)奏,高山流水是大地的節(jié)奏。節(jié)奏就是本體賦予萬物的運動著的“力”,是萬物的本質特征之一。

郭沫若認為,人作為宇宙的一部分,亦有節(jié)奏。生理上,人的心跳、呼吸是節(jié)奏;心理上,情緒作為有一定綿延性的感情,也是節(jié)奏的體現(xiàn)。從自然萬物,到人的身體,再到心靈,這些在啟蒙理性下已然分裂的領域又在“節(jié)奏”概念上統(tǒng)一了起來,獲得共同的“生命”,顯示出宇宙的完整性。宇宙本身就是“節(jié)奏的表現(xiàn)”,郭沫若認為,中國古代把“節(jié)奏”稱為“盈虛消漲”,即《易傳》中的“君子尚消息盈虛,天行也”?!坝摗敝戈庩柖庵匀幌麧q,是萬物運行的源動力,《周易》那古老的觀念經過郭沫若的改造,重獲新生,《易》的“生生不息”,成了“泛神論”下的“生命”和“節(jié)奏”。

人與宇宙的“興”之聯(lián)系,是外界節(jié)奏對情緒的感發(fā),與之相近的是中國抒情傳統(tǒng)的“感物”論。郭沫若曾舉出“寒暑相推,四時代序”之例,這個例子源于《文心雕龍》:“春秋代序,陰陽慘舒,物色之動,心亦搖焉?!庇晌锛靶牡摹案形铩闭?,也被郭沫若吸納進主張萬物共鳴的“節(jié)奏”論中。

“節(jié)奏”使萬物統(tǒng)一,藝術也包括在內。郭沫若認為,藝術都是音樂的,并且一切藝術都源于詩,為了分析藝術的本質,他從原始民族的口頭文學和幼兒的自由詩歌出發(fā),提煉出文學的原始細胞——語言的反復。這種反復是帶有節(jié)奏的情緒所致?!肮?jié)奏”使得情緒消漲,決定了詩句的韻律、重復、長短等形式因素,還決定了詩的“氣象”,郭沫若自敘,《立在地球邊上放號》這首詩,就是他在觀海時受海潮“節(jié)奏”感染,自然而然寫出來的??傊?,“節(jié)奏”同時決定了詩的內容和形式。

早期郭沫若認為,一切藝術都包含“動的精神”,所謂“動的精神”,看似抽象,其實就是宇宙“節(jié)奏”在作品中的體現(xiàn),這是藝術的生命。這個觀點并不新鮮,謝赫提出的“氣韻生動”就主張作品要體現(xiàn)宇宙一氣運化的生命力。郭沫若不僅引用了來自抒情傳統(tǒng)的“氣韻說”,更對其進行改造,認為“氣韻”“生”“動”分別指“節(jié)奏”“生命”“動的精神”,宇宙的動態(tài)“節(jié)奏”會在理想的作品中得到完美的表現(xiàn)。

在強調心靈、作品、自然的“節(jié)奏”聯(lián)系時,郭沫若也不忘文藝的抒情本質,他提出,藝術其實是“靈魂”和“自然”相結合的產物。宇宙通過“節(jié)奏”影響作者,“節(jié)奏”則通過影響作者的“情緒”來影響作品。為此,郭沫若列舉了一個公式:“詩=(直覺+情調+想象)+(適當?shù)奈淖郑薄?/p>

“直覺”,或曰靈感,就是對自然的觸興、對“節(jié)奏”的感應;“想象”和“文字”分別指“宇宙萬匯底印象”(形象記憶)和語言,是作家從宇宙中汲取的原始素材;而情調,則是感情。郭沫若對文學的感情因素極為看重,他曾兩度引用《毛詩序》的“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來說明文藝的“抒情”本質,認為它道盡了詩(文學)的本質,是一段有價值的材料。其實,《毛詩序》對于郭沫若遠不止是可引述的材料那么簡單,它更是郭沫若的文藝思想之源,作為6 歲起就學習《詩經》的人,郭沫若的文藝思想本就帶有一條傳統(tǒng)詩學的軌跡,他對《毛詩序》這段文字的念念不忘即是明證。當然,作為傳統(tǒng)文化的叛逆者,郭沫若對拘泥于“溫柔敦厚”的儒家詩教必然不會全盤接受,他繼承的是《毛詩序》的“抒情”傳統(tǒng),他理解的“情”指強烈感情,突破了“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窠臼。

這“抒情”的詩學論被許多學者想當然地以為是受西方浪漫主義影響的結果,但郭沫若最早系統(tǒng)地閱讀西方文學是1916 年讀歌德、海涅的作品,在此之前,少年郭沫若已閱讀了不少文藝著作,除《詩經》之外,還有《詩品》和《隨園詩話》,不能輕易斷定是西方文論塑造了郭沫若的文藝思想。

實際上,郭沫若曾贊揚《隨園詩話》,喜愛它“標榜性情”“擺脫羈絆”的思想特點。這揭示了郭沫若“抒情”觀念的一個來源,即他在13 歲閱讀的《隨園詩話》。袁枚詩論的核心是“性靈”,即性情、真情,是超越詩教束縛,主張自由創(chuàng)作、表現(xiàn)人情的。郭沫若也沒忘記“性靈”這個概念,他曾寫道:“十三世紀時最初覺醒了的,解放了性靈的世界——《兩段古法蘭西之故事》——是他全書的開場?!边@里的“性靈”,是指擺脫了禁欲主義的人之本性,也包含人之情感的含義,和袁枚的“性靈”是相通的。因此,早期郭沫若的“抒情”思想與中國抒情傳統(tǒng)一脈相承,不是外來文化塑造的結果。

“節(jié)奏”是創(chuàng)作的觸機,“抒情”是創(chuàng)作的本質,兩者統(tǒng)一于主張“有情宇宙”的“泛神論”。創(chuàng)作的最高目的和理想標準,是在作品中體現(xiàn)宇宙的“生命”,抒情主體不是在進行孤立的活動,而是與宇宙合一,用語言創(chuàng)造出第二個自然。

三、追尋“全圓”:“大我”的社會說

在救亡圖存時代,啟蒙、革命的話語占據(jù)著社會話語等級的頂端,而“抒情”話語往往被與主觀情緒、個人遐想聯(lián)系起來,遭到鄙視。王德威認為,這種蔑視“抒情”的論調主要源于庸俗化的西方浪漫主義。五四是“西學東漸”的時代,西方話語在知識分子中享有崇高地位,這使得現(xiàn)代西方的“抒情”概念幾乎取代了中國傳統(tǒng)的“抒情”概念。西方現(xiàn)代的“抒情詩”,與史詩、戲劇一同被歌德稱為“自然的形式”后,便取得了至高的地位和相對穩(wěn)定的特征,這些特征包括篇幅短小、富音樂性、直抒胸臆、冷對政治。其實“抒情詩”對政治的冷漠并非回避政治,而是表達了另類的政治立場,可在當時中國的語境中,這一立場只被視為逃避歷史責任的“小布爾喬亞”姿態(tài),受到唾棄。

“抒情”是否可以視為西方的舶來品?與劇烈變革的中國社會毫無關系?郭沫若對此的回答顯然是否定的。早在1915 年日本向中國提出“二十一條”時,郭沫若就寫下“男兒投筆尋常事,化作沙場一片泥”的詩句,以慷慨之詞抒報國之情。抒情與社會并非絕緣的兩端,自郭沫若熱愛的屈原說出“發(fā)憤以抒情”始,“抒情”二字已有關乎國家命運的內涵,而對郭沫若產生深遠影響的《毛詩序》,也將“情動于中形于言”吸納為國家政教體系的重要一環(huán)。中國抒情傳統(tǒng)沒有局限于今日所謂的“純文學”領域,它指向社會政治、科學知識、人的生存情景等具體社會實踐,班固的《兩都賦》就以“抒下情而通諷諭”體現(xiàn)出抒情主體的社會責任感,生存于“五四”時代又深受抒情傳統(tǒng)感染的郭沫若,更不可能忽視這個古老傳統(tǒng)的社會價值。

在郭沫若的時代,五四青年高舉“德先生”與“賽先生”兩面大旗,朝著維持了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社會發(fā)起了沖擊?!懊裰鳌薄翱茖W”是五四青年心中西方文明的精髓,它們代表了西方話語的強大力量,似乎要將所有民族原有的歷史抹去,以一套“普世”的人類理想代替之。對此,早期郭沫若表達了不一樣的看法。

一方面,“民主”的宏觀敘事固然偉大,究其根本,卻離不開每一個渺小個體的參與,國家的危難是制度落后導致的,然而,創(chuàng)造制度的是“人”,唯有從“人”入手,才能改變社會,空談“民主”,不及個人,無異于建設空中樓閣。另一方面,面對一戰(zhàn)的慘狀,郭沫若雖為科學辯護,卻在字里行間透露出對于科學只能作為工具的憂慮,更用悲觀的筆調哀嘆科學無法回答人生與宇宙的終極問題,在宗教衰退、懷疑論盛行的時代,人類如同“死刑囚”。處于對科學既肯定又憂慮的矛盾中,他寫道:

科學雖不是充實人生的一個全圓,但它是這個全圓的一扇重要的弧面。

“全圓”是一個極富內涵的表述,看似是郭沫若在鼓吹“科學”的重要性,但“科學”不能充實人生的“全圓”,這句話背后有隱而未說的東西若隱若現(xiàn),在西方科學文明占據(jù)的“半圓”之外,郭沫若留出了東方文明的“抒情”空間。無獨有偶,幾十年后,陳世驤與早期郭沫若的憂思遙相呼應,前者提出,當今世界正提倡以人道主義對抗過度發(fā)達的科學文明,而中國抒情傳統(tǒng)能提供糾正現(xiàn)代弊端的思想資源。這也是郭沫若所肯定的,他認為,民族的衰敗固然有政治、科學落后的緣故,但最大的原因是當下“美的意識”空前麻痹,造成藝術的衰落,所以要拯救中國,必須倚靠文藝運動。早期郭沫若所主張的,是一種與藝術緊密聯(lián)系的個體本位主義,他將人的自由發(fā)展、自我實現(xiàn),稱之為“全圓”,指出了“科學”代表的知性并不能填滿“全圓”,在學習科學之外,人們應通過“活靜”“節(jié)奏”與“有情”的自然發(fā)生審美感興,才能達到個性完善的境界。“人”應是知、情、意協(xié)調發(fā)展的主體,“抒情”之于人生,看似“無用”,實有大用。

對于“抒情”的人本主義,郭沫若不求于外,反求諸己,認為我國傳統(tǒng)文化從源頭上講就是肯定個性的,老子、孔子都是以個體為本位的。只是由于佛教的流行和封建制度的壓抑,才使這積極的精神遺失了,因此,他呼吁眾人恢復原有的“創(chuàng)造精神”,即“抒情”的精神。

郭沫若認為,人生之途若執(zhí)著于“有我”,只會在世俗中迷失,甚至否定人生,追求寂滅,一如希伯來、印度文明鼓吹的,而唯有“積極的享樂”,即“創(chuàng)造”和“抒情”,才能“把自身的小己推廣成人類的大我”,才能“置功名、富貴、成敗、利害于不顧,以忘我的精神從事創(chuàng)作”?!巴业木瘛本褪撬囆g的精神,人須體驗這精神,把自己變?yōu)椤八囆g”的人,只要政治家、軍人等一切職業(yè)的人都有“藝術的精神”,那么,民主與科學、啟蒙和革命都能各得其所,國族的復興就不在話下了。

“藝術”的人就是“全圓”的人,是有血有肉的個體?!叭珗A”與理想社會的關系,就是“小我”與“大我”的關系。郭沫若對人類社會的“大我”之喻,雖不新鮮,卻展現(xiàn)出獨特的反思路徑,他突破了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德育”之治,從抒情傳統(tǒng)出發(fā),提倡“情育”之治。其實,這是儒家詩教的延續(xù),只不過郭沫若摒棄了束縛情感的一面,將文藝與人性內在的情感流動相聯(lián)系,指出文藝對于創(chuàng)造“全圓”的作用。儒家“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德育”二元論,被郭沫若再造為“抒情群體”的“情育”一元論,呈現(xiàn)了一種可能性:人類社會可以超越對立的壓迫性結構,轉化為人我一致的“大我”共同體。

郭沫若重視的是抒情傳統(tǒng)的文化政治功能。作為“棄醫(yī)從文”的知識分子,他不僅發(fā)現(xiàn)了文學的療救之用,更發(fā)現(xiàn)了文學能將抒情個體發(fā)展為“抒情群體”的作用,這作用包括“統(tǒng)一感情”與“美化精神”。對于前者,郭沫若認為,藝術既與人的情感息息相關,那么,同一作品就能引發(fā)類似情感,故能統(tǒng)一民眾的感情。這與托爾斯泰的藝術感染說有相通之處,更暗含著“詩可以群”的呼聲。對于后者,郭沫若則聯(lián)系了自己的詩學觀,提出要以“藝術的精神”美化人的生活?!八囆g的精神”即“動的精神”,是作品呈現(xiàn)的宇宙的“生命”和“節(jié)奏”,它使讀者發(fā)現(xiàn)“有情的宇宙”,從而發(fā)現(xiàn)“有情的自己”,最終構成“有情的社會”,這其中暗含“興觀群怨”之詩教的回音,從這一點出發(fā),郭沫若還肯定了“風教”和“采詩”用于新時代啟蒙運動的可行性。

以文藝感化、教化民眾,“改造國民性”,這是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的共識。郭沫若的特點在于,他看到了僅以文藝揭示人的生存境遇,是不夠的,這只能調動人的“知”的功能。更重要的是發(fā)揮文藝的“抒情”之用,充分調動“情”的功能,使“情”服務于人的生活和創(chuàng)造,由小及大,將各為私利的“小我”發(fā)展為情感一致的“大我”,推動民族進步。

四、結語:在“復歸”中“進步”的“新文學”

聲稱自己信仰進化論的早期郭沫若,在建構詩歌的思維方式上更像一個“泛神論”者。在他的筆下,莊子和惠特曼,萬里長城和金字塔,被共時地置于一處,一齊受到歌頌,他的詩如一張巨網,橫跨古今,穿越中外,將不同時空的事物匯合在一起,這是打破了進化論的線性時間觀的思維方式,正是從傳統(tǒng)中脫胎的“泛神論”的體現(xiàn)。

進化論與“泛神論”的矛盾,實際上是西方與傳統(tǒng)的矛盾。郭沫若并非孤例,從魯迅引薦摩羅詩人的話語中,還能聽見抒情者屈原遙遠的回聲,從瞿秋白就義前的絕筆中,亦可見《詩經》對他最后的撫慰。

五四一代知識分子生于中國傳統(tǒng),他們雖學會了西方的話語和概念,但在深層意識中,卻無法脫離傳統(tǒng)的影響,他們在“求新聲于異邦”中追求進步,又隱約呈現(xiàn)出向傳統(tǒng)“復歸”的傾向,這正是歷史奇妙的辯證法。但正如《鳳凰涅槃》歌唱的,“一切的一”都歸于“光明”,復歸傳統(tǒng)和學習西方是殊途同歸的,“復歸”并非因循守舊,“進步”也非全盤西化,兩者都是為了“涅槃”。大火中的涅槃,是華夏大地的新生,光明中的翱翔,是中華民族的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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