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視的文本版式與性別規(guī)范的空間*
——詹尼斯·加洛韋《竅門就是保持呼吸》
2021-11-11 22:12:26石梅芳
文學與文化 2021年3期
石梅芳
內容提要：當代蘇格蘭作家詹尼斯·加洛韋的小說《竅門就是保持呼吸》表現(xiàn)出鮮明的文本革新意識和強烈的女性獨立意識。文本版式將抽象的敘事視覺化，真實呈現(xiàn)了主人公喬伊主體認知的不穩(wěn)定性和自我的分裂狀態(tài)。日常生活的瑣碎敘事又暴露了喬伊作為女性被物化和剝奪的生存困境。喬伊的居所和與之相對應的空間表現(xiàn)了社會規(guī)范、性別關系和經(jīng)濟地位如何共同參與了女性身份的建構與個人成長。
詹尼斯·加洛韋（Janice Galloway，1955—）常常被視為蘇格蘭后現(xiàn)代主義作家的代表，她的創(chuàng)作極富實驗性，大膽地在文本中插入各種形式符號，甚至以形式符號敘事，以期用更加真實、可感的方式呈現(xiàn)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她“通過形式符號寫作致力于讓女性的聲音走出制約獲得自由的表達”。與詹姆斯·凱爾曼（James Kelman，1946—）、歐文·韋爾什（Irvine Welsh，1951—）等男性作家相比，她的作品更集中地展現(xiàn)了蘇格蘭工人階級女性的生存狀況。與當代蘇格蘭文壇對政治問題的敏感和關注不同，加洛韋極少在作品中直接談論政治問題和蘇格蘭身份，不過其筆下身份錯位、迷惘困惑的主人公也不可避免地與這些問題息息相關。
加洛韋在作品中首先關注的是女性的身份和地位問題。她對傳統(tǒng)男女兩性構成的穩(wěn)定家庭結構提出質疑，認為家庭中的等級關系決定了社會結構中女性的從屬地位。在她看來，傳統(tǒng)觀念將女性禁錮于家庭，造就了其在社會中的邊緣地位。因此，她公開宣稱自己的創(chuàng)作是女性寫作——
簡單地說，女人以女人的身份寫作，盡可能地忠實，本身就是一則聲明：不墨守成規(guī)，不相信男人寫的東西才是“真”東西，而我們只是裝飾品，乏味無趣，無足輕重，只能做做家務養(yǎng)養(yǎng)孩子，一直在邊緣地帶團團轉?！幸庾R地指出那個與眾不同的地方，那些被認為是正常的東西對你沒有任何影響或無法忽視你——這讓我著迷。因此，加洛韋筆下的女性對自身在男性主導的社會中的地位異常敏感，“拒絕傳統(tǒng)的女性角色”和規(guī)范，重視對家庭觀念的重構，試圖“建構可替代的家庭模式”。她僅有的三部長篇小說《竅門就是保持呼吸》《異域部分》《克拉拉》分別呈現(xiàn)了穩(wěn)定的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解體、建構新的家庭觀念和家庭模式的可能性以及重塑自我身份的女性主體。
《竅門就是保持呼吸》（The Trick is to Keep Breathing
，1989）是詹尼斯·加洛韋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表現(xiàn)出加洛韋鮮明的文本革新意識和女性意識。道格拉斯·吉福德認為這部小說是“現(xiàn)代蘇格蘭看待女性的新方式中非凡的新聲音”。小說的主人公是飽受抑郁癥和厭食癥困擾的中學教師喬伊·斯通，故事始于同居的男友麥克與她在西班牙度假時溺水身亡，她陷入悲痛無法排解，自責、失眠、抑郁、厭食。與此同時，她強行記錄下日常生活中的各種細節(jié)與片段，彌補關于麥克的部分記憶的缺失。小說主要是喬伊的回憶和日記構成，意識流的片段穿插著斜體、大寫，雜志、廣告、劇本等不同的版式文字，也記錄下她所遭受的肉體和精神創(chuàng)傷。這些創(chuàng)傷與性別身份相關，與社會規(guī)范相關，與經(jīng)濟地位相關，也與戰(zhàn)后蘇格蘭城市（格拉斯哥）的擴張和安置計劃相關。喬伊的自我意識也在不斷地恢復記憶，用語言和敘事的力量重塑自我，最終學會了如何呼吸。一 文本版式與自我分裂
《竅門就是保持呼吸》以文本實驗著稱，將抽象的敘事視覺化，通過排版、注釋、大寫、對話等形式，“將文本轉變?yōu)閺娪辛Φ淖晕冶磉_的姿態(tài)”，創(chuàng)造了新的敘事空間。首先，小說的正文主體包括兩部分內容，一部分采用了斜體，用意識流的方式呈現(xiàn)喬伊對麥克之死的記憶；一部分采用正體，記錄的是喬伊的日常生活和心理活動。每一章都會出現(xiàn)斜體和正體的文本，敘述聲音都是第一人稱的喬伊。斜體部分是一般現(xiàn)在時，正體部分也以一般現(xiàn)在時為主，只有提及朋友等往事的時候使用過去時。
雖然這兩部分文本都使用第一人稱，實際上表現(xiàn)的是不同的層面，可以視為喬伊的潛意識與身體的分離狀態(tài)。小說非斜體的正文部分記錄的是麥克死后喬伊的日常生活，這部分是外在于喬伊身體的第二自我所作的日常生活記錄，或者說是喬伊的意識外化于身體，對日常生活和她對日常事件的所思所想的記錄。
斜體部分開始于正文之前，好像前言一樣：
我記不清上星期的事了。
我想要記住，因為這是最后一次任何事情都是不尋常的。按時吃喝，我想睡就能睡著。如果能記住就好了，但我不記得了。
現(xiàn)在我什么都記得。你永遠不知道，當那一刻的意義出現(xiàn)時，你可能需要回憶些什么。
它們從不給你任何警告。
它們從不給你任何警告。
所以，斜體部分的文字是喬伊“記不清”，卻不斷努力去想起的，以記憶殘片的方式呈現(xiàn)的同事兼情人麥克在西班牙溺亡的經(jīng)歷。正體部分的敘事雖然看似正常，是“什么都記得”的日常生活，是喬伊記錄的每時每刻的生活細節(jié)和思想狀況。但是，斜體部分所呈現(xiàn)的回憶空間中，她是“正常的”，“按時吃喝，我想睡就能睡著”。正體部分所呈現(xiàn)的現(xiàn)實空間中，她有嚴重的抑郁癥和厭食癥，無法入睡，無法正常飲食。同時，她為了記住日常生活的一切，出現(xiàn)了自我的分裂。
正文一開始就這樣說：“我坐在樓梯腳下的扶手椅上，從房間的角落里觀察自己?！币虼耍囊慌e一動都處在另一個自我的觀察之下：洗漱，收拾房間；如約前往斯泰德醫(yī)生的診所，兩個人交談；去超市買東西，結賬；為隨訪保健護士準備餅干和茶，兩個人的對話等。這是一個能夠看似正常地繼續(xù)日常生活的人，甚至也是一個能夠正常工作的人，因為“工作的時候好處是我不必在場。我可以脫離自我，從房間的角落里觀察”。黑夜沒有降臨的時候，她的另一個自我總會在房間的角落里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夜晚無法入睡，因為那個想要觀察和記錄一切的自我，想要掙脫束縛，繼續(xù)觀察：“超常的努力發(fā)生在十一點三十分/我一直等到天黑下來，想要掙脫自己的皮膚，擺脫控制，到房間的角落里去。”
斜體的意識流所記錄的碎片敘事是正常的喬伊，事無巨細、看似具有清晰邏輯的正文敘事反而是自我分裂的喬伊。這種排版的反常，創(chuàng)造了可視的敘事空間，同時也是反常的敘事空間。加洛韋有意“用非常規(guī)的排版和非傳統(tǒng)的文本形式挑戰(zhàn)文本的慣例，以此來抵制空間形式的限制”。這種敘事的反常，一方面是喬伊避免創(chuàng)傷的應激保護機制。喬伊在給心理醫(yī)生斯泰德講述過去的故事時，提到嘴巴代替“我”講話，“我讓這個故事以這種空洞的、玻璃般的聲音講出來，然后待在房間的角落里聽著，不受任何傷害”。另一方面是喬伊遭遇精神重創(chuàng)之后，激烈的自責和身份的喪失導致的身體與精神自我的分裂。
在小說版式采用斜體和正體文字的同時，還不時出現(xiàn)注釋、廣告，以及劇本版式的對話。劇本版式的對話包括喬伊與醫(yī)生斯泰德、與隨訪護士和醫(yī)院的心理醫(yī)生等陌生人的對話，也包括喬伊與曾經(jīng)親密如家人般的前男友保羅和姐姐邁拉的電話通話。這些劇本樣式的對話，既是一種無效交流的呈現(xiàn)，又與開篇喬伊的自述中那個常在角落里觀察的自我相呼應。她的身體好像在舞臺上演出，嘴巴一張一合，她的自我則躲在在角落里看戲。因此，劇本的文本版式再次凸顯了喬伊與他人之間的“距離”及身體和意識的自我分裂。
喬伊仍然在學校教戲劇表演，因為“工作不是問題。這是我工作的地方。這是我得到定義的地方，這個地方告訴我我是什么。工作不是問題。我在學校工作。我教孩子們”。換句話說，工作給了她一種身份——教師。但是，麥克的葬禮引發(fā)了兩性關系中喬伊的身份缺失問題。喬伊與麥克并非合法“夫妻”關系。所以，小說中提到麥克的時候，從未使用過“男友”“丈夫”等指稱，只說“和我一起住的人”（或“和我同居的人”）。麥克溺亡之后，喬伊歷盡千辛萬苦帶他從西班牙回到格拉斯哥，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哀悼的權利都沒有，因為她沒有合法的“身份”。麥克雖已與妻子長期分居，但兩人并沒有辦理離婚手續(xù)。因此，他的尸體必須交給妻子諾瑪，喬伊只能以同事的名義參加葬禮。非但如此，牧師在悼詞中絲毫不提喬伊，參加葬禮的人向諾瑪表示同情和哀悼，喬伊感覺自己從麥克的生命中被徹底抹掉了。所以她用三段論推斷自己“不存在”：
1.牧師多格斯波蒂選擇在這場追思會上表演一項奇跡。
2.他把時間倒回去，清洗干凈，把地上的污漬都抹掉了。
3.污漬就是我。
我不存在。這個奇跡把我徹底抹掉了。
這不是邏輯嚴密的推理，但是用大寫記錄的悼詞、123 的序號和毫無感情色彩的文字推演強化了喬伊的物化狀態(tài)。根據(jù)瑪潔瑞·梅茨泰因的解讀，在蘇格蘭社會，如果身為女性而不是誰的母親—妻子—女兒—妹妹，那么她的身份就存疑，和男性沒有合法的關系，就說明“她一定不存在”，因為這意味著她是“情婦”，而情婦屬于墮落的角色，與“妓女”相近。因此，在與麥克的交往中，喬伊推斷自己“不存在”。她也因此意識到，“身體的存在是不穩(wěn)定的存在”，因為這種存在依賴于男性，依賴于合法的從屬地位。正文中交錯呈現(xiàn)的斜體和正體敘事，也因此具有了為社會規(guī)范所不容的邊緣敘事和符合社會規(guī)范的主流敘事的形式意義。
二 日常生活中性別規(guī)范的暴力
對于蘇格蘭的性別狀況，多蘿茜·麥克米蘭（Dorothy McMillan）曾做出論斷，她認為:“蘇格蘭文化傳統(tǒng)中男性占壓倒性地位，至少在低地如此?！?span id="syggg00"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4_54" style="display: none;">Mary M.McGlynn,,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8.p.131.加洛韋對當代蘇格蘭社會女性所面臨的特殊性也深有體會。當代蘇格蘭社會似乎更關心政治，從而將性別問題擠到邊緣，這就使得蘇格蘭女性成為邊緣中的邊緣：“……花時間去在意性別問題，而不是關心民族政治，總會令人心生愧疚……好像如果比起蘇格蘭性、工人階級遺產(chǎn)等問題，更關心自己的女性特質實屬自我放縱。……女性的訴求，就像母親盤子里的肉，都是男人和孩子吃剩的東西，純屬多余?！?span id="syggg00"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5_54" style="display: none;">Janice Galloway ed.,.Edinburgh:Polygon/Women 2000,1991.pp.5-6.顯然，《竅門就是保持呼吸》在文本版式上的實驗，就是將這種“多余”的訴求可視化，突破了傳統(tǒng)的文本敘事空間，直觀地呈現(xiàn)了蘇格蘭女性的日常生存狀態(tài)。
巴特勒的性別操演理論指出，性別是一系列社會關系和性別規(guī)范在身體上操演、運作后產(chǎn)生的一種效果，這是一組想象性關系。因此，性別“并不指向某個實體的存在，而是指向一些具有文化和歷史特殊關系整體中的某個交集點”，是特定歷史、社會和語境的產(chǎn)物。因此，性別觀念和性別的等級制度也以社會規(guī)范和社會習俗的方式入侵到女性的日常生活中，操控她們的思想觀念。加洛韋有意將喬伊的日常生活以瑣碎細致的第一人稱方式詳細記錄，讀者可以直觀地看到日常生活中的性別規(guī)范如何入侵她的生活，控制她的行動和思想。這些規(guī)范在小說中主要呈現(xiàn)為兩個層面：包括服飾、妝容在內的外表，包括烹調、烘焙在內的家務。
即便抑郁癥和厭食癥使喬伊逐漸失去了行動的能力，她卻仍然在外表上苛求自己，不自覺地迎合男性對女性外表的需求。小說中敘事者多次提到外出時的妝扮問題。喬伊除了做中學教師的工作，周末還在一家博彩店兼職做簿記，而博彩店的老板和工作人員全都是男性，所以她上班前都會精心打扮：“周六。/我在鏡子前精心打扮。/周六我和男人一起工作?！?span id="syggg00" class="footnote_content" id="jz_1_55" style="display: none;">Janice Galloway,,London:Vintage Books,1999.p.41.在參加麥克追思會的當天，她花費大量時間整理衣飾，“像個小女孩一樣把衣服鋪好，把褶子理得整整齊齊。香水、耳環(huán)、戒指。玫瑰和谷中的百合”。非但如此，她入院治療期間，病友羅斯因為得到外出晚餐的機會而興奮不已，“羅斯扭動著身子鉆進一條長長的藍色緞子裙里。這件衣服太緊了，但她不在乎：穿得漂漂亮亮的很好，她說，感覺又像個女人了”。穿裙子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感覺是女人，需要外物來證明自己的性別，且不自覺地迎合和強化這種物化女性的社會規(guī)范。
非但如此，對外表的細致要求已經(jīng)內化于心，控制了喬伊的精神。哪怕她待在家里休息的時候，面對突然的訪客，也會因為自己外表邋遢而極度恐慌：
我倒了杯紅茶，剛放到浸濾器上，就聽到門廊好像有東西拖動的聲音。我光著腿，穿著一件超大號的襯衫，嚇得差點把杯子掉在地上。我的眼睛滿是血絲，頭發(fā)油膩膩的，腳趾甲也斷了。有人在門口站著。上帝保佑，千萬別是個男人啊。
來的人是保羅，喬伊的前男友，如今雖然她早已不再擔心日記被讀，內心被偷窺，也不再依賴他的汽車出行，更不用試圖以“做飯”來維系兩人的關系。但是她仍然感到恐懼和尷尬，因為她邋邋遢遢地站在“男人”面前，還因為家中沒有能夠招待客人的點心。
除了服飾妝容，《竅門就是保持呼吸》中還有一個重要的隱喻——食物，日常行為規(guī)范還表現(xiàn)在女性要為家人準備一日三餐、烘烤點心招待客人等方面。喬伊在與前男友保羅同居的七年時間里，主要任務除了打掃衛(wèi)生、洗衣服，便是做飯和烘培甜點。喬伊定期去出國的好友瑪麗安妮的母親艾倫家拜訪時，艾倫每次都會準備豐盛的午餐、晚餐和飯后甜點，喬伊每次強忍不適，一一咽下。社工來家訪的時候，喬伊因為家里沒有待客喝茶的甜點，跑到超市購買餅干。她有一套艾倫送的上好的廚房用磅秤，雖然現(xiàn)在她獨居、厭食，每逢周日仍然要在廚房里烘焙各種各樣的甜點，做好后欣賞一番，感嘆自己“浪費了妻子的好材料”，再將點心丟到垃圾桶里。正如麥格林所言，“在蘇格蘭，面對日常生活中遇到問題時，女性的反應往往被描繪為大吃大喝、忍饑挨餓、催吐、烹調”。食物成為女性在遇到問題時所采用的唯一手段。但是，在喬伊上一段“類傳統(tǒng)家庭生活”的同居關系中早已證明，烹調和食物并不能解決問題。喬伊試圖用“你不會做飯”作為反擊時，保羅帶回的外賣就是一種赤裸裸的諷刺。不過，敘事者喬伊不厭其煩地一一列舉烘焙的動作、點心的各種原料和名字，不斷強化厭食、暴食、嘔吐的場景，進一步暴露出社會規(guī)范對女性角色的形塑和物化，以及女性的空間是如何受限的。
三 女性身份的多重空間
加洛韋的作品較為集中地呈現(xiàn)主人公的精神狀態(tài)，所以較少在地域和風景描寫上花費筆墨。不過，她的作品往往有鮮明的空間意識，她筆下的城市景觀無論“在家庭、城市，甚至國家的層面上，都是對男性和女性充滿敵意的和危險的”空間。在小說《竅門就是保持呼吸》中，這些空間多數(shù)都對主人公喬伊的自我認知產(chǎn)生了巨大的威脅?，旣悺溈烁窳终J為，加洛韋所采用的文本形式表明，“（敘述）風格同樣受到個人的空間安置和在民族與性別等級中的地位的影響”。
加洛韋筆下的女性往往異常敏銳地注意到自己生活在男性至上和男性主導的社會，這個社會試圖將女性和底層民眾排斥在外。喬伊因為麥克驟然離世所遭遇的種種挫折，特別是被從麥克的生命中徹底剝離的慘痛經(jīng)驗，導致了自我身份的不確定性。但是，另一個自我，那個“在房間角落里觀察”的影子，也可視為她作為女性的獨立意識，在每個真實自我被壓制的空間里抗爭。
艾倫在市中心的大房子可被視為社會規(guī)范的性別空間。喬伊對兩性關系“妻子”職責的履行，受到中產(chǎn)階級女性艾倫及其所代表的社會規(guī)范的影響。艾倫獨自居住在山上的一套大房子里，她的日常生活主要就是做飯、烘焙、編織，在壁爐旁打盹，或者去斯凱島旅游等。艾倫所居住的房屋，給人巨大的壓迫感：
艾倫的房子在山坡上，高高在上，俯視全城。從山頂上，你可以看到市中心的街燈，夜間上鎖的商店，霧蒙蒙的前大燈，就像電影院后面的投影光束。這條街看起來像一部用涂了凡士林的鏡頭拍攝的老電影，但它不是。
好友瑪麗安妮去美國教書一年，喬伊定期來這棟房子拜訪她的母親艾倫，甚至偶爾在這里過夜。艾倫對她的熱情招待，每次都與吃東西有關。她不斷地忙碌，張羅午飯、晚飯、飯后甜點、下午茶等，食物豐盛而精美。喬伊痛恨吃東西，但是每次在艾倫的微笑注視下，她只能微笑著艱難咽下每一口食物。麥格林認為，加洛韋用食物隱喻女性的空間地位，她筆下的主人公始終反抗和痛恨自己作為“做飯的人”的地位。所以，喬伊并不喜歡做飯、烘焙，而是一種習慣。但是她難以抗拒艾倫的微笑，難以抗拒高高在上的壓迫感。在上一段類傳統(tǒng)家庭的關系中，保羅的廚房里也擺著一套艾倫送的廚房用磅秤，時刻提醒著喬伊家庭主婦的角色。
前男友保羅在格拉斯哥的公寓可被視為“妻子”的家庭空間。喬伊與大學戀人保羅同居七年，這期間學會了做飯、收拾房間，學會了把冰箱裝得滿滿的，把柜子整理得井井有條，學會了清洗地板、打掃浴室。她提到烘焙時，還自嘲“浪費了一個好妻子的材料”。但是，喬伊所做的這些家務，并沒有在保羅那里留下任何印記。就連喬伊最引以為傲的烹調，在保羅眼里也不值一提。兩個人即將攤牌分手時，保羅輕蔑地說：“我根本不需要你……我一丁點兒都用不著你?！眴桃两g盡腦汁想找到些東西證明他是錯的，所以大聲說“你不會做飯”。但是，保羅摔門出去，回來的時候帶著一份中餐外賣，當著喬伊的面吃了。一份外賣解構了傳統(tǒng)家庭中所構建的女性身份地位的意義。
但是兩人同居的公寓并非單純呈現(xiàn)了妻子的家庭空間，還暴露了性別關系中的性別等級問題。保羅掌控著喬伊的隱私，無論喬伊將書信、日記藏在何處，都無法避免被保羅閱讀。她對他而言毫無隱私，極度恐慌，導致她不敢離開公寓：
我不知道他讀過我的信件，還以為他有透視眼。我覺得自己要瘋了。我開始用代碼寫日記。我開始用代碼思考，因為我覺得他能穿透我的大腦。我開始不敢離開公寓，怕他在我出去的時候摸一摸墻就知道我在說什么，或者可能是在監(jiān)督他。我認為他是超人。要是和一個超人生活在一起，我就不可能不想到
a）超人的弱點是我的錯（就像氪星）
以及
b）我在各方面都比他差遠了。
這套邏輯看似奇怪，卻無非是家庭關系中丈夫優(yōu)于妻子，性別存在優(yōu)劣、高下之分，暴露了家庭空間如何對女性實施了社會規(guī)范和等級制度的雙重壓迫。
麥克位于遠郊的安置房可以視作遠離城市的邊緣空間，隔絕了喬伊與主流社會的聯(lián)系。喬伊長期忍受保羅的冷暴力，卻始終沒有主動逃離，期待著他能回心轉意，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喬伊母親所住的醫(yī)院距離遙遠，她需要保羅的汽車。換句話說，喬伊的經(jīng)濟地位是她依附保羅的重要原因。喬伊出身于單親工人階級家庭，母親辛苦養(yǎng)家，但是家中連電話都沒有，出行則完全依賴公共交通。她在中學教授戲劇表演，周末在博彩店兼職出納，如此才有可能獨立租住一間小農(nóng)舍。后來，她與麥克共同居住在麥克于格拉斯哥郊區(qū)租住的房子里。這些安置房的建造背景是20 世紀80 年代蘇格蘭重工業(yè)和制造業(yè)遭受重創(chuàng)，“格拉斯哥1987 年的失業(yè)率高達18.1%，一些地區(qū)高達30%”。失業(yè)率居高不下造成了嚴重的貧困問題，政府在此時建造了大批安置房，人為地造成了社會階層的隔離。這里遠離城市中心，交通不變，配套設施不完善，大批房屋遭到廢棄，留下來的居住者大多都是社會底層民眾。這套安置房有很多臥室，是典型的父母孩子共同居住的家庭空間，但是喬伊與麥克并非傳統(tǒng)的夫妻關系，此地理位置的偏遠也暗示了他們與傳統(tǒng)社會道德規(guī)范的偏離。麥克溺亡之后，喬伊獨自居住于此，很快就被過多的臥室、過大的空間湮沒了，自我出現(xiàn)了分裂。
喬伊位于近郊的小木屋可以視為交通便利的獨立空間，是女性的獨立自主意識的象征。由于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喬伊與保羅分手后曾經(jīng)搬進了一所小小的木屋，“小但是便宜。門外就有個公交站……公交車從我的門前出發(fā)或停下，我想去哪里都可以。這讓我覺得自由”。這種自由來自交通便利，不再依賴保羅的汽車出行，不用擔心保羅窺探自己的內心。這種自由也來自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這棟獨立的小木屋曾受到木材干腐病的威脅，屋內不斷長出蘑菇來，甚至有可能會倒塌。這也是喬伊與麥克搬到格拉斯哥郊區(qū)寬敞但隔絕的廉租房居住的重要原因。但是，麥克去世之后，喬伊與他曾短暫構建的“家庭關系”分崩離析，給她帶來巨大的精神創(chuàng)傷。但是，小說以第一人稱敘事，用不同的文體、文本版式和形式來呈現(xiàn)喬伊的文字記錄回憶，本身就是一個自我療傷的過程。喬伊的自我意識不斷地在恢復記憶，用語言和敘事的力量重塑自我。因此小說走向結尾時，當喬伊決心面對一切，掌握保持呼吸的竅門，“學會游泳”的時候，“待在房間角落里的陰影離我而去了”，她重新變成了靈肉合一的真正自我，身體的存在不再依靠男性的擁抱，精神的自我也不必需要與男性的關系來確認。她決心搬回交通便利的小木屋，裝修房屋，開窗通風，與干腐病做斗爭，也預示著她獨立意識的覺醒。
加洛韋在《竅門就是保持呼吸》中以創(chuàng)新的文本版式直觀地呈現(xiàn)了主人公的女性意識和邊緣敘事，既是對小說文體傳統(tǒng)敘事技巧的革新，又是對傳統(tǒng)敘事視角及其表現(xiàn)形式下隱藏的傳統(tǒng)性別觀念的挑戰(zhàn)。她所采用的異于傳統(tǒng)文本的形式，也凸顯了社會經(jīng)濟階層如何在蘇格蘭女性通往空間的路徑和使用空間的權利上設置了種種限制。喬伊的居所和與之相對應的空間表現(xiàn)了社會規(guī)范、性別關系和經(jīng)濟地位如何共同參與了女性身份的建構與成長。從喬伊與保羅七年同居關系的解體到麥克之死，喬伊一再改變居住空間，從依附男性、依靠男性建構自我身份到嘗試獨立，尋求傳統(tǒng)兩性關系之外的更多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