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論中國問題研究的新模式"/>
張俊麗
巴赫金的理論極具闡釋空間。錢中文說“(巴赫金的理論)為今天困境中的學者,或者已鉆入牛角尖、走入死胡同的人們,提供了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在中國,巴赫金的理論資源不僅豐富了文藝理論、文學批評、民間文化等領域,還為“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China Questions of Western Critical Theory)”研究提供了一個新視角。
劉康是較早運用巴赫金理論作為洞見中國問題的學者之一。借助巴赫金的理論資源,劉康探討了三個問題:1840年后“中國文化轉型”中曾出現(xiàn)的文學現(xiàn)象與文化潮流、“中國特殊論”與“理論與中國問題的折疊”。鑒于這三個問題的獨特視角與強烈中國問題意識,對這三個問題進行細致梳理,即可一窺巴赫金理論資源觀照下的中國問題,亦可厘清其資源究竟在哪些意義上可以為過去、現(xiàn)在及未來的中國問題研究提供借鑒。
以上三個問題都是被置入“文化轉型”這個大歷史語境去思考的。因此,理解這三個問題前,需先厘清:劉康是如何將巴赫金的理論資源轉化成能有效闡釋中國特定時期文化變遷的“文化轉型理論”的。這種轉化是在1995年出版的《對話的喧聲——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以下簡稱《對話的喧聲》)中。
1995年出版的《對話的喧聲》是國內首部從后現(xiàn)代主義文化維度系統(tǒng)引介巴赫金思想的著作。該書的第四、五章是劉康對巴赫金理論資源的闡釋與轉化,并在轉化的基礎上,重新反思、解讀了中國社會文化轉型中的若干重要特征及傾向。
“文化轉型”是該書第四章《小說話語與語言雜多——一種文化轉型的理論》的核心概念。它源自巴赫金的“小說化”(Novelization)一詞,原指“小說逐漸成為主導體裁的那些時代里……在小說統(tǒng)治時期,幾乎所有其他體裁不同程度上都‘小說化’了”。劉康強調“小說化”產生的時代語境,即:“希臘化時期”“中世紀晚期和文藝復興時代”和“十八世紀下半期”。這三個時期是“大說”(grand narrative)式微、“小說”(small narrative)興盛的時期,是“文化從單一、統(tǒng)一的民族語言所塑造的民族神話和文化封閉圈中解放出來,走向一個多語言、多文化交流與對話的時代”,這樣的時期即為“文化轉型期”。通過從嚴格的文學研究意義上的對文學體裁流變的關注,轉向文化研究、文化思想史視域中的對文學體裁流變所承載的時代嬗變的關注,劉康將巴赫金理論資源從文學領域拓展至社會、文化領域,將其在詩學層面的闡釋力拓展至現(xiàn)實與歷史層面。在這個概念的統(tǒng)攝下,巴赫金文學理論中的復調(Polyphony)、語言雜多(Heteroglossia)、對話主義(Dialogism)等概念,分別被賦予了時代與文化的內涵,并直指思想與歷史的深處。
“復調”是巴赫金概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基本特征時使用的術語,意為:“眾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它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某個統(tǒng)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fā)生融合”;“語言雜多”是巴赫金概括小說語言核心特征時使用的術語,原指:“統(tǒng)一的民族語內部,分解成各種社會方言、各類集團的表達習慣、職業(yè)行話、各種文體的語言、各代人各種年齡的語言、各種流派的語言、權威人物的語言、各種團體的語言和一時摩登的語言、一日甚至一時的社會政治語言(每日都會有自己的口號,自己的語匯,自己的腔調)”。與通常的從文學研究路徑關注上述概念不同的是,劉康更多關注“復調”和“語言雜多”現(xiàn)象產生的社會時代肌理,即“文化發(fā)生劇烈動蕩、斷層、裂變的危急時刻”,也即將上述概念與文化轉型勾連起來。在劉康看來,“復調”和“語言雜多”是社會轉型期中必然的、也是積極健康的文化現(xiàn)象。因“語言雜多”更具概括性,故它成為劉康筆下轉型期文化多元的代名詞;“對話主義”是巴赫金概括復調小說本質特征時使用的術語,原指:復調小說結構上所有成分間存在的對話關系,“它滲透在所有人類言辭中,滲透在人類生活的全部關系與表現(xiàn)中”。劉康認為:對話是“文化生長與繁榮的最佳方式”,它“承認差異和他性的歷史事實,以自我與他者的積極對話、交流,來實現(xiàn)主體的建構”。
在第五章《大眾文化的狂歡節(jié)》中,劉康以同樣的思路將《拉伯雷和他的創(chuàng)作》(1941)中的兩個術語“狂歡節(jié)”(Carnival)和“狂歡化”(Carnivalization)進行了轉化。巴赫金筆下的狂歡節(jié)是以“狂歡節(jié)類型的節(jié)慶活動以及與之相關的各種詼諧表演或儀式”為主的民間詼諧文化,它們是拉伯雷創(chuàng)作的民間文化源頭;而“狂歡化”則指“狂歡節(jié)轉為文學的語言”。巴赫金認為文藝復興時期的狂歡節(jié)代表的是一種非官方的、平等的、為普通民眾所享有的一種“治外法權”的權力,是“民間文化和中世紀官方文化的斗爭”。劉康認為:狂歡節(jié)是“文化轉型期語言雜多的具體實踐與特例”,它作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以歡樂和創(chuàng)造性的盛大節(jié)慶的形式,來實現(xiàn)不同話語在權威話語隱遁時刻的平等對話與交流”。
通過對巴赫金理論術語的再闡釋,劉康將巴赫金的理論資源轉化為一種:以“文化轉型”為時代語境,以“語言雜多”為轉型期文化核心特征,以“對話主義”為文化繁榮和主體建構方式,以“狂歡”和“狂歡節(jié)”為具體實踐特例的“文化轉型理論”。這一構架貫穿了劉康的巴赫金理論關照下的中國問題研究,并在不同時期被賦予了不同的理論力量。
借助轉化后的巴赫金理論資源,劉康主要探討了:中國社會文化轉型中出現(xiàn)的“左翼文學”與“大眾文化”“中國特殊論”“理論的中國折疊”三個問題。
1840年的鴉片戰(zhàn)爭開啟了近代中國的艱難轉型歷程。東方與西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啟蒙與革命、國家民族與個人的“大說”“小說”混雜交織,譜就了一曲“語言雜多、眾聲喧嘩”的悲壯樂章。“左翼文學”“大眾文化”是這樂章中最華麗的兩個音符:“左翼文學”影響了中國近半個世紀,“大眾文化”是20世紀90年代至今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性的文化主流。如何評估、反思它們既關系過去,也關系未來,是80—90年代中國學界爭論之焦點所在。
在《對話的喧聲》第五章中,劉康從中國的“文化轉型”這個大歷史語境出發(fā),一一回應了這兩個問題。
1.狂歡化美學視角下的中國“左翼文學”
評價中國的“左翼文學”是一個復雜的理論課題,也是一個重要的現(xiàn)實問題。因為,中國的“左翼文學”從誕生之初就自覺而緊密地與政治及意識形態(tài)關聯(lián)著。它并未遵循康德意義上的“審美自律”說,而是作為審美意識形態(tài),在審美的形式中滲透著意識形態(tài),而其意識形態(tài)表征又通過審美形式漫溢開來。
1961年,夏志清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中,從其特定的“文學偏見”出發(fā),基本否定了“左翼文學”的文學價值;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中國學界呼吁的“重寫文學史”延續(xù)了這一批評傾向;1993年,唐小兵、戴錦華等人的《再解讀:大眾文藝與意識形態(tài)》的出版,又一次將“左翼文學”推向風口浪尖。同年,劉康的Politics,Critical Paradigms:Reflections on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Studies也引燃了西方學界的“左翼文學”之爭。如果說,夏志清與“重寫文學史”過于孤立地強調文學的審美價值,“再解讀”力圖從革命的宏大敘事中找尋“革命”與“現(xiàn)代”的復雜對接方式,以揭示革命文學的復雜性和多質性,那么劉康則強調,評判文學作品應從語言、結構和形式入手,進而注釋“文本”所蘊含的歷史、文化和社會的多重意義,即通過對文本的語言和形式分析進入文本產生的時代,以探討文本對社會、歷史、文化的承載與回應。這就區(qū)別于直接從歷史著手,用歷史來“俯看”文學的研究方式;同時,劉康又強調對文本的語言和形式分析的最終目的,是要去探究文本形式之中的意識形態(tài)或文學審美之中的意識形態(tài),也即是一種非形式主義的形式主義研究,或者說,是時刻指向文化和意識形態(tài)的形式研究。
在《對話的喧聲》第五章第五節(jié)《狂歡節(jié)與中國現(xiàn)代文化轉型》中,劉康采用這一批評思路,從狂歡化美學的視角,對左翼作家魯迅、郁達夫、茅盾、沈從文、丁玲、肖紅、路翎的作品進行細讀,并時刻注意文本及其形式與深刻的時代波動之間的關聯(lián)。劉康的觀點如下:首先,“左翼文學”中的革命常與暴力、流血、肉體肢解與毀滅相伴,這符合巴赫金的“革命與暴力的曖昧”是“肉體的物質性原則”的另一面的美學原則;其次,“左翼文學”中流瀉出來的“狂歡化”敘事風格、“卑賤化”審美傾向是它藝術審美價值之所在。在魯迅的《阿Q正傳》(1921)中,革命話語以民間社戲的語言、形式呈現(xiàn)出來,使革命具有了狂歡化的戲劇效果。同時,革命、肉體、欲望的直接關聯(lián),以及笑謔、諷刺語言對革命的再現(xiàn)與顛覆,都使《阿Q正傳》成為“轉型期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最復雜和豐富的文本”。這種敘事風格和審美傾向在40年代的“東北作家群”“七月派”作家與80年代的“先鋒文學”中得到繼承與延續(xù);最后,“左翼文學”中的革命并非一元獨白的敘事。革命的宏大敘事中隱含了肉體感性欲望的迸發(fā)與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即便這些敘事是寓言式的、隱秘的且?guī)в谐绺呋瘍A向,在其語言和形式中,仍也復雜地呈現(xiàn)了革命與啟蒙、革命與現(xiàn)代、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國家與個人的多重敘事與復調對話。
劉康的解讀有三個維度:第一,“左翼文學”有藝術審美價值,這就區(qū)別于夏志清等對“左翼文學”缺乏審美價值的簡單判斷;第二,“左翼文學”是承上啟下的文學現(xiàn)象,它絕不是孤立地存在于文學史中,而是與“五四新文學”“先鋒文學”密切相關,因此,應歷史地、發(fā)展地、辯證地來評判;第三,“左翼文學”蘊含的是中華文化發(fā)展史上的一段革命、啟蒙、傳統(tǒng)、現(xiàn)代、國家民族與個人融匯交織、復調變奏的悲壯篇章,具有深刻的歷史和現(xiàn)實意義。故此,不應簡單地剝離它的時代語境,片面地從“審美自律”視域下的純文學觀去評判。
劉康與夏志清“重寫文學史”的觀點相左,但與“再解讀”有較多共通之處:二者都將“左翼文學”視為一個復雜、多質的文學觀,都力證“左翼文學”與“五四文學”“先鋒文學”是繼承、延續(xù)的關系,都以“后學”為大思想背景,理論背景高度重合。差異在于:“再解讀”以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精神分析、后殖民理論、后現(xiàn)代主義、女性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為理論武器,劉康則以巴赫金理論資源為武器,從“文化轉型”的歷史語境出發(fā),從蘇俄理論視角聚焦中國問題,挖掘了巴赫金理論觀照下,作為中國問題之一的“左翼文學”所具有的獨特的審美與文化價值。
2.“語言雜多、眾聲喧嘩”視角下的“大眾文化”
從轉型期文化具有“語言雜多、眾聲喧嘩”特征的角度來審視“大眾文化”是劉康在“文化轉型”大課題下探討的第二個問題,這個問題是為了回應20世紀90年代的“精英文化”與“大眾文化”之爭。
這場爭論始于1993年,延續(xù)至1996年。爭論的誘因在于1992年后,隨著全面市場經濟時代的來臨,新啟蒙的宏大敘事很快淹沒在大眾文化、商業(yè)文化的浪潮中,誘發(fā)了知識分子的恐慌、失落與焦慮。
在這場論爭中,反方觀點認為:大眾文化是欲望與拜金的產物,在隨心所欲地塑造“一批又一批心靈荒蕪、感覺粗糙、頭腦簡單的‘大眾’”,它的盛行是一場聲勢浩大的文化下降運動,并預言未來‘精英’與‘大眾’,‘嚴肅’與‘通俗’之間的界線將被抹平。頗有意味的是,這一方借助的批判武器是法蘭克福學派的“文化工業(yè)”(culture industry)理論,這就關聯(lián)到了劉康闡述過的另一個問題,即法蘭克福學派在中國的接受也正是另一個“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法蘭克福學派的精英化傾向恰與中國學界對重振文學和文化尊嚴的渴求相呼應;贊成方認為:“大眾文化”與高層文化既構成了沖突與撞擊,也形成了互補與融合,它“為高層文化以至整個民族文化發(fā)展帶來了民間氣息,注入新鮮活潑的生命力和活力”。贊成方從市場運行機制運行和中國文化結構需要等多層次維度展開論述。
在《對話的喧聲》第五章第三節(jié)《狂歡節(jié)與大眾文化》中,劉康從中國社會文化轉型這一大歷史語境出發(fā),對“大眾文化”進行重新解讀。劉康認為:第一,“大眾文化”中洋溢的狂歡化色彩和對肉體感性欲望的追逐與狂歡節(jié)的美學原則一樣是開放的、未完成的、歧義的、曖昧的,又是生機勃勃、充滿樂觀精神和創(chuàng)造力的。它的崛起將豐富當代中國文化,為中國社會帶來強大生命力與創(chuàng)造力;第二,大眾文化的崛起預示著“大說”的式微與“小說”的鼎盛,也預示著中國社會即將步入“語言雜多、眾聲喧嘩”的“小說化”時代。無論是大眾文化、民間文化、通俗文化,還是精英文化、官方文化都是“語言雜多、眾聲喧嘩”時代中的不同旋律,它們相互對話,相輔相成,和諧共處,共同奏響21世紀中國社會文化轉型的新篇章。
在本節(jié),劉康區(qū)分了民間文化(folk culture)與大眾文化或通俗文化(mass or popular culture)之異同:民間文化是指與農業(yè)文明有血緣關系的鄉(xiāng)土文化、地方色彩、民俗等,具有顯著的“人民性”;大眾文化或通俗文化與資本主義城市文化和工業(yè)文明緊密相關,商品化是其突出特征。但在文化轉型期,民間文化通過公眾廣場進入大眾文化中,成為大眾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融匯交織,難辨彼此。民間的就是大眾的,自由奔放,無拘無束,充滿生機與活力是它們共同的審美風格。同時,大眾文化中飽受批判的肉體感性欲望的迷醉與狂歡,也被劉康賦予了狂歡節(jié)式的新與舊、生與死交相更迭、生生不息的生命力與創(chuàng)造力,從而具有了獨特的沉淀著時代精神的審美價值。此外,值得提及的是,劉康在1997年發(fā)表的Popular Culture and the Culture of the Masses in Contemporary China中,將延安的“群眾文藝”也視為90年代“大眾文化”的構成要素之一,這就使中國的“大眾文化”呈現(xiàn)出更加復雜、多元的特質,而這一特質是西方后現(xiàn)代文化所不具備的。
從轉型期文化具有“語言雜多、眾聲喧嘩”特征的視角來審視“大眾文化”的崛起,將其視為可與精英文化、官方文化平等對話、交流的眾多聲音中的一個,劉康的這種解讀為重新審視“大眾文化”提供了一個新視角。沿著他的解讀,我們可進行這樣的延伸:“大眾文化”代表的是一種新興文化力量的崛起,它將民眾從官方和精英世界觀的控制下解放出來,以一種新的方式來審視這個世界。
重估“左翼文學”、解讀“大眾文化”是20世紀80—90年代中國思想界爭議之焦點所在。今天,當我們站在2021年的門檻回首這段往事,隔著20多年的歲月長河,依然可以感受到80—90年代中國思想界那種“語言雜多、眾聲喧嘩”的勃勃生機與澎湃激情。這是思想的聲音,這是時代的聲音,值得今天的學者回望、反思。
“中國特殊論”是劉康利用巴赫金理論資源思考的第二個問題。在近現(xiàn)代社會文化轉型中,“中國特殊論”的聲音一直存在。早在1930年代,中國的報刊、雜志與學術專著中就有“中國特殊論”的影子。
21世紀以來,隨著“一國兩制”政治體制之踐行及中國之崛起,新的“中國特殊論”再次盛行。有學者認為:中國特殊的經驗(實踐)顛覆了西方經典的現(xiàn)代化路徑,預示著基于中國特殊經驗(道路或實踐)的新理論即將誕生;有學者擔憂,認為:“中國特殊論”片面強調中國經驗的特殊性而忽視了事物的普遍性,必將導致反對借鑒和吸取人類文明成果和否認經濟社會發(fā)展的普遍性規(guī)律,從而限制人們的眼光和思維。
劉康對“中國特殊論”持批判態(tài)度。在1996年發(fā)表的《全球化與中國現(xiàn)代化的不同選擇》中,劉康說:無論在中文學界還是在西方漢學界,在討論中國問題時,都有一種“中國特殊論”的傾向。這種論調刻意強調中國的特殊與差異,將中國與西方、與世界并置,從而產生出一種二元對立的認知方式。
2000年后,面對逐漸盛行的“中國特殊論”,劉康曾發(fā)表十多篇中英文文章探討這個問題。其中,2017年發(fā)表的Introduction: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East Asia(2017),劉康借助巴赫金“小說化”理論中的一對術語“語言雜多”與“語言單一”,從思想史、文化史角度對“中國特殊論”產生、興起的社會、歷史、文化語境進行了追溯,并提出:“中國特殊論”是一種基于“語言單一”時代,統(tǒng)一語言的絕對權威和語言真理的反西方“普世價值”的“普世價值”。這種“普世價值”汲取了儒家文化思想,又融匯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
那么,應如何看待“中國特殊論”?劉康從矛盾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辯證關系角度給出了解讀。劉康認為:“中國的特殊性是在全球化現(xiàn)代化這個普遍性的大前提下的特殊性,而不是游離于普遍性之外或與之對抗的特殊性。如果把特殊性提到一個絕對的層面,與普遍性就必然形成了二元對立。尤其是現(xiàn)代的普遍論思維大多來自西方,如果從本土立場出發(fā),就往往會把(中國)特殊性與(西方)普遍性的二元對立絕對化、本質化”,為避免上述傾向進一步加劇,我們應“破解這種二元對立的絕對化、本質化,即黑格爾主義形而上學、一元決定論”。基于此,劉康倡議:將多年來國人形成的China and the World的思維模式置換為China of the World,以凸顯中國與西方之間的互動與共生,這樣更利于中國“走向多元、多極和真正的文化開放,以構建人類共同價值”。
從巴赫金式的“語言雜多”與“語言單一”沖突、斗爭的角度來追溯“中國特殊論”的發(fā)展脈絡,這在國內外都是首次?!爸袊厥庹摗钡膬纱笪幕侨寮宜枷牒兔珴蓶|思想。儒家思想是2000多年中國封建制度的思想根基。1840年后,隨著西方的入侵,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面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已無力維系其主流話語的地位。20世紀上半葉,中國學者曾參照西方哲學對其進行過改革,史稱“新儒學”運動;毛澤東思想是馬列主義民族化、本土化的產物,其中本就包含了經典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和蘇俄社會主義革命的經驗。因此,無論是“新儒學”,還是毛澤東思想,都不可避免地受西方思想影響,或其本身的構成要素就包含西方文化基因。因此,在強調“中國特殊”經驗與實踐時,不應將中國視為孤絕于西方和全球進程之外的特殊存在,也不應忘記在中國近現(xiàn)代社會文化演進中存在著的來自西方的影子與基因。
“折疊”(folding)是劉康在2019年發(fā)表的《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以學術范式、方法、批評實踐為切入點》中使用的術語,取自作家郝景芳的科幻小說《北京折疊》,原指:在時間、空間上重合、折疊的人,在階層上是斷裂、隔絕的。劉康用它來概括巴赫金理論(思想)與中國問題(實踐)看似斷裂、隔絕,實則折疊、重合的交錯關系。
劉康認為,盡管巴赫金從未將中國作為研究對象,但中國問題卻能在巴赫金理論中找到闡釋與共鳴。究其原因在于巴赫金理論產生的社會時代背景與中國社會歷史存在多重折疊關系:第一,中國與蘇俄毗鄰而居。歷史上,兩國的溝通、交流就比其他歐陸國家多。20世紀以降,這種交流、溝通更加頻繁。此為“折疊”在地理、歷史層面的含義;第二,中國與蘇俄在思想與實踐上近乎一脈相承,都以馬列主義為官方思想。此為“折疊”在思想層面的含義。第三,蘇俄學術對中國學術特別是中國文學研究影響深遠。此為“折疊”在學術層面的含義。
遺憾的是,在這篇文章中,劉康對巴赫金理論資源與中國問題“折疊”的研究并未深入展開。蘇俄思想與蘇俄實踐對近現(xiàn)代中國社會文化轉型的影響毋庸置疑。對蘇俄思想和經驗的借鑒與研究是一個較為復雜的課題,它不僅涉及理論、實踐兩個層面,還涉及理論與實踐的互動、接受與轉換,更涉及社會、文化、歷史、現(xiàn)實等多個層面,是一項遠未展開的浩大工程。
從這三個問題的研究中,我們可窺見轉化后的巴赫金理論資源的強大闡釋力與理論能量:既可闡釋文學現(xiàn)象、文化潮流,也可解構“二元對立”的本質主義論,建構多元、開放、包容的思維與文化模式。第三個問題雖未展開,但從目前的研究框架可以看出:它將把比較與鏡鑒引向更為廣深的社會、歷史、文化等維度。
劉康的研究中蘊含了一個中國問題研究的新模式,即:在世界中的中國(China of the World)、中國是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的大前提下,立足中國問題自身,關注西方理論進入中國后,與中國思想、學術自身發(fā)展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復雜共生關系。一方面以中國為鏡像,去審視西方理論的合法性、自洽性及有限性;另一方面,又以西方為鏡像,并從西方理論在中國接受過程中的經驗得失,以及從中國自身文化與學術思想中汲取營養(yǎng),在中西互鑒中,構建“世界中的中國理論”(Chinese Theory of the World)。這種模式一改以往以西方為唯一中心,中國僅為西方之外的“他者”的單向的、二元對立的研究模式,嘗試建構出一種強調雙向互動、注重對話溝通,批判他者,同時自我批判、自我反思的研究模式。鑒于這種模式蘊含較大的學術潛能,或可為中國學術話語體系建構,及中國文論走出去提供某種借鑒,故筆者以劉康的研究為例,兼論中國問題研究的新模式,僅供參考。
曾軍在《接受的復調——中國巴赫金接受史研究》(2004)中曾對劉康的研究模式進行過總結,他指出:一方面,劉康對巴赫金的文化轉型理論的定位建立在整個西方化的知識背景基礎之上,而另一方面強烈的中國意識問題也構成了劉康接受巴赫金的另一重接受視野。正是因為自己身在“海外”,面對“中國問題”時所產生的西方化的焦慮反而更加突出……這類文化批評、文化理論來源復雜,流派眾多,但都有一個共同點,即不滿足于做書齋式的學問,而是將目光聚焦于當下活生生的社會文化現(xiàn)象,致力于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曾軍精準地概括了劉康研究模式的三個方面:“西方化知識背景”、“身在‘海外’”是研究視角,“中國問題”是研究重心,“強烈的中國問題意識”是研究的出發(fā)點,“致力于社會批判和文化批判”是最終旨歸。
此外,筆者認為以下三點也很重要:第一,比較的視野;第二,語言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分析結合的模式;第三,多元的思維方式。
首先,比較視野一直貫穿著劉康的研究。劉康的研究具有德勒茲意義上的解域化特征(deterritorialization),即打破學科、文化邊界,在廣袤宏大的全球思想視野中,去穿透和揭示某些看似無關聯(lián)思想或實踐背后的深刻勾連。在2012年的《馬克思主義與美學——中國馬克思主義美學家和他們的西方同行》中,劉康采用“同代人”(contemporary)的說法,將中西馬克思主義理論家之間隱而未見的相似性與關聯(lián)性呈現(xiàn)出來;在2012年的Modern China and the World:Literary Construction中,劉康比較了“美國特殊論”與“中國特殊論”兩種形似但質異的“特殊論”;在2019年的《西方理論的中國問題——以學術范式、方法、批評實踐為切入點》中,劉康借用“折疊”一詞,將中國與蘇俄在社會、歷史、文化上的關聯(lián)性揭示出來。這種研究方法類似拉康筆下的鏡像理論,也似巴赫金筆下的對話理論,將同一問題,用多面鏡像的方式,呈現(xiàn)它在不同參照系下的不同形態(tài)和特色,并以對話的方式與他者展開溝通,審視他者、反思自我,達到雙向批判與自我建構的目的。
其次,語言形式與意識形態(tài)分析結合。這是巴赫金、詹姆遜等西方理論家理論生成的主要方式。劉康將這種模式運用到對中國歷史、文化的洞察中。這種模式立足于文本,從文本中語言、言語的變遷入手來審視社會、文化的變遷,將語言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中心。即在審美和意識形態(tài)之間建立起互為滲透的研究路徑,從而探索出一種“審美—意識形態(tài)”或“語言—意識形態(tài)”的研究模式,使得語言形式與歷史、意識形態(tài)分析不再彼此隔絕,而是緊密纏繞。
最后,理論與實踐,特殊與普遍、決定論與反決定論的多元開放的思維方式。用西方理論闡釋中國實踐,用中國實踐彌補西方理論盲區(qū),在理論與實踐的互動中,將中國理論與中國經驗融入全球現(xiàn)代化理論和經驗中去,從而加強中國與世界的對話與溝通。普遍與特殊的辯證關系也是劉康堅持的思維方式。理論具有普遍性,實踐具有特殊性,但無論中國實踐多么特殊,作為現(xiàn)代化的后來者,中國實踐都接受、轉換、融會了西方現(xiàn)代經驗與思想。特殊中蘊含了普遍,普遍中也應吸納特殊的經驗,這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互對話、相互建構的良性互動關系。也即,不以特殊論而排斥普遍論,也不以普遍論而排斥特殊論,而是洞察各自的局限,對孤立地強調普遍論或特殊論同時保持警惕。這就破除了傳統(tǒng)的中國與西方、與世界的二元對立的認知模式,重新定義了中國與西方、與世界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