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宇男
南禪宗祖師慧能提倡“即心即佛”頓悟,發(fā)展到明清,出現(xiàn)打破思想束縛,求得心靈解放的“狂禪”,其與莊子倡導(dǎo)“逍遙游”精神,以及明中后期儒家個性解放思潮相呼應(yīng),得到文人士大夫青睞,這種思想自然而然灌注到文學(xué)作品中。《紅樓夢》中用一道一僧勾連出太虛幻境和萬境歸空,引發(fā)我們對真與假、有與無、好與了的辯證;富貴繁華與人生如夢的思考;本心與自性的思考。深入地思考這些哲學(xué)命題,除了可以看出《紅樓夢》中可貴性靈和人性弱點之間的掙扎、懺悔、無奈及覺醒的萌芽,還說明經(jīng)歷繁華一夢之后的悲涼結(jié)局及“假作真時真亦假”與佛教所提倡的空性及道教所提倡的清虛無為相一致。
佛教、道教、儒教發(fā)展到明代,“三教合一”進一步加強,而佛教和本土道教相融合,思想界提出“莊禪”。學(xué)界陳洪指出,莊禪指莊子思想與禪宗觀念影響下的人生態(tài)度與價值取向。莊與禪,都著重自然本性,真率放任,而反對煩冗的禮法拘束;二者都蔑棄世俗價值,追求精神的自由與灑脫;在看待紅塵的是非、利益時,莊以“彼此”、禪以“不二”為基本態(tài)度,也具有相同的超脫傾向。
談及《紅樓夢》中寶玉在莊禪意識下悟道,最典型的是《聽曲文寶玉悟禪機》寶釵生日宴,點了《寄生草》,“慢搵英雄淚,相離處士家。謝慈悲剃度在蓮臺下。沒緣法轉(zhuǎn)眼分離乍。赤條條來去無牽掛。那里討煙蓑雨笠卷單行?一任俺芒鞋破缽隨緣化!”在這種“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心無掛礙的痛快與決絕中,可以體悟出禪的頓悟、俠的豪情,而魯智深正是禪俠一體??穸U與武俠在內(nèi)在精神上的相通。以慧能為代表的南禪宗主張“即心即佛”“識心本心,見性成佛”,反對清規(guī)戒律,擺脫外在的束縛,追求心靈的狂放;與俠在張揚主體、逾越既定的規(guī)范等諸多方面不謀而合。正是禪俠的妙和,寶玉聽后,“喜的拍膝畫圈,稱贊不已”。曲散后,寶玉略有感慨,作禪偈,云:“你證我證,心證意證。是無有證,斯可云證。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寶釵看其詞曰:“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想無礙憑來去?!边@些源自《莊子·齊物論》:“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痹诖嘶A(chǔ)上,黛玉續(xù)了兩句:“無立足境,是方干凈?!边B立足境也沒有,才是真正的徹悟。寶玉和黛玉參禪機鋒高下一目了然,近乎是神秀和慧能翻版。禪宗五祖弘忍欲求法嗣,令諸弟子各出一偈,神秀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一時間,大家爭相傳誦?;勰苈牭胶螅J(rèn)為沒有達到上乘,亦念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相比神秀的隔靴搔癢,慧能的禪偈直指人心。兩者區(qū)別在于北宗神秀主張“漸悟”,認(rèn)為人自身有佛性,因受塵世雜念攪擾,必須通過坐禪,逐漸修煉,方能領(lǐng)悟。南宗慧能主張“頓悟”,認(rèn)為覺悟要向內(nèi)心尋求,不用誦經(jīng)、坐禪、布施,只要領(lǐng)悟佛經(jīng)的精神,便可立地成佛。這種方式不受形式上束縛,也可以達到覺悟,受到五祖弘忍賞識,將衣缽傳他,也受到后世文人士大夫的青睞。在《五燈會元》里,聽曲文悟禪機不乏其例,俞道婆聞丐者唱蓮華樂云:“不因柳毅傳書信,何緣得到洞庭湖?”忽大悟,以餈盤投地?!都t樓夢》中這樣的禪悟過程符合南禪宗所提倡的頓悟。上面陳述的寶釵與黛玉啟發(fā)寶玉禪悟過程中還有小插曲值得一提,黛玉用名號發(fā)問寶玉:“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旨在考察寶玉對自性的體悟,寶玉一時語塞。這樣的參禪機鋒,在佛典里屢見不鮮?!段鍩魰份d:“溫州凈居尼玄機和雪峰一段問答,峰問:‘甚處來?’曰:“大日山來”峰曰:日出也未?師曰:‘若出,則熔卻雪峰’。峰曰:汝名甚么?師曰:玄機。峰曰:日織多少?師曰:‘寸絲不掛’。遂禮拜退……峰召曰:‘袈裟角拖地也?!瘞熁厥?。峰曰:‘大好寸絲不掛?!倍科洹都t樓夢》這幾段文字,涉及四層禪理:其一,禪宗解脫方式是瀟灑自然的,不是苦行僧式的解脫,而是天然的解脫。“赤條條”便是本真的自我。賈寶玉并非真悟,轉(zhuǎn)眼間又被情感牽絆;其二,打破“我執(zhí)”、“法執(zhí)”無差別境界,泯滅一切分別,視我與自然為渾然一體,比莊子的不分彼此的齊物論觀點更為徹底,禪宗祖師的非幡動、非風(fēng)動,而是心動,動與不動無分別,人與我之間沒界限,真正達到“不二”境界;其三,已是“如來禪”,未得“祖師禪”?!毒暗聜鳠翡洝份d,仰山慧寂和香巖一段公案,香巖吟:“去年貧,無立錐之地;今年貧,錐也無?!辟Z寶玉的“無可云證,是立足境”,相當(dāng)于香巖的“貧無立錐之地”境界,雖已解脫,尚未徹悟;黛玉的“無立足境,是方干凈”相當(dāng)于“錐也無”得徹悟境界;其四,當(dāng)下了斷的機鋒。當(dāng)下作答,否則失去機鋒旨趣。黃檗禪師反問麻谷禪師:“大悲千手眼,作么生是正眼?速道!”“谷擬議,師便喝?!睓C鋒對答中,必須當(dāng)機立斷,證入“言語道斷,思維路絕”的禪境?!都t樓夢》中林黛玉也說:“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只是以后再不許談禪了?!弊匪萜湓搭^,讓我們不禁想起宗教史上對士大夫影響最大的維摩詰;“假作真時真亦假”亦是取自《維摩經(jīng)》不二法門之意。
無獨有偶,《紅樓夢》九十一回亦是寶玉與寶釵、黛玉談禪。寶釵生病,黛玉和寶玉有一段對話,黛玉道:“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是無數(shù)的煩惱生出來,恐怖,顛倒,夢想,更有許多纏礙?!艅偽艺f的都是頑話,……姨媽過來原為他的官司事情心緒不寧,那里還來應(yīng)酬你?都是你自己心上胡思亂想,鉆入魔道里去了。寶玉豁然開朗,笑道:“你的性靈比我竟強遠了,……我雖丈六金身,還借你一莖所化?!薄煊竦溃骸皩毥憬愫湍愫媚阍趺礃??寶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樣?寶姐姐前兒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樣?今兒和你好,后來不和你好你怎么樣?”這些表面上看來是耍性子的情話,實則是禪家機鋒,同時還表露出兩個人內(nèi)心的細(xì)膩和敏感。首先,黛玉認(rèn)識到自己有五欲、六塵的魔障,使她有無數(shù)煩惱;再加上其心有掛礙,所以她恐怖、顛倒,夢想。這一切在佛教中得以印證,《心經(jīng)》云:“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fù)如是。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庇纱松l(fā)而來。《心經(jīng)》核心是“空”,認(rèn)識到世間一切物質(zhì)都是“空”性,才能五蘊皆空,才能無所掛礙;不執(zhí)念,才能沒有牽掛障礙,才能沒有恐懼,才能沒有一切虛幻不實的夢想,最后能夠達到涅槃的境界。其次,黛玉用禪家當(dāng)機立斷方式逼問寶玉結(jié)果,寶玉沒有令她失望。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摈煊竦溃骸捌爸魏危俊睂氂竦溃骸胺瞧捌?,水自流,瓢自漂耳!”這里自是慧能的“非風(fēng)動、幡動,是心動”機鋒。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暗示如果沒有無明的煩惱,生老病死是虛幻的,不存在超脫生死的問題。寶玉道:“禪心已作沾泥絮,莫向春風(fēng)舞鷓鴣?!摈煊竦溃骸岸U門第一戒是不打誑語的?!睂氂竦溃骸叭缬腥龑?。”這一次禪悟,似乎是注定了兩個人命運走向。如果用佛家因果論,應(yīng)了還淚而來宿命。黛玉果真,“水止珠沉”,結(jié)果寶玉也出家了。雖然這些禪語機鋒都停留在禪悟初級階段,但能夠從中窺見寶玉和黛玉真性靈。黛玉是聰慧敏感的人,悟性極高,其本質(zhì)也是石,質(zhì)樸、率真的性情;寶玉則是石頭和玉的二合一,時而被富貴生活迷失性靈,在黛玉啟發(fā)下,時而恢復(fù)本來石頭本來性靈。
另外,寶玉的禪悟還體現(xiàn)在他特有的覺醒意識,能夠無階級差別地平等待人。“向眾生宣說人我平等的思想”“向眾生宣說內(nèi)外無別、平等無二的思想”“佛說一切諸法,非男非女?!本吲畠合嗾?,具男兒相者,其不過是幻相,淡化泯滅男女界限。據(jù)此,在《紅樓夢》中也體現(xiàn)出男女平等的進步思想,尤其是賈寶玉對待下人的無階級性、無差別性。而賈寶玉具有同情心和仁愛心,也反映出他心有掛礙,無法斷絕六根與六塵,不能徹悟“諸法空相”。例如他時不時表現(xiàn)出對待小丫頭的憐惜,文中平兒受了二奶奶氣,他出于純潔的友誼,對平兒百般溫柔體貼;晴雯撕扇子出氣,他不但不怪罪,反而縱容;接著晴雯被趕出去,他去探病乃至落淚;晴雯去世,為之寫祭文。這不是一個家里有幾百號傭人的貴公子應(yīng)該干的事,這些都顯得與他的身份不符,而這其實是石頭樸實無華的本性和他的先覺意識所致;也正是佛教所提倡的眾生無差別,寶玉的悟是莊禪啟發(fā)下的悟。
《紅樓夢》由一僧一道拉開故事的帷幕,道出寶玉故事。對比著作中僧道形象和眾生認(rèn)知的僧道形象反差,除了引起關(guān)注,發(fā)現(xiàn)這其中蘊含豐厚的傳統(tǒng)文化。
他們在仙界超凡脫俗,到塵世便腌臜不堪。文中開篇第一回載“俄見一僧一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風(fēng)神迥異,說說笑笑來至峰下,坐于石邊高談快論?!痹趬m世卻是“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而后,在趙姨娘請人對寶玉和王熙鳳施展魘魔法之后,文中第二十五回載癩頭和尚“鼻如懸膽兩眉長,目似明星蓄寶光。破衲芒鞋無住跡,腌臜更有滿頭瘡?!蹦堑廊恕耙蛔愀邅硪蛔愕停瑴喩韼滞夏?。相逢若問家何處,卻在蓬萊弱水西?!蹦巧溃骸爸灰蛩缃癖宦暽浝?,故不靈驗了。……待我們持頌持頌,只怕就好了。”那和尚摩挲摩挲玉,說了些瘋話,遞與賈政道“此物已靈,不可褻瀆,懸于臥室上檻?!苯?jīng)過一僧一道摩挲摩挲,就把寶玉真性情摩挲回來。探究其中告訴我們,僧道外表腌臜不堪,卻是勘破塵世的人,正如佛教中所說凡塵中出現(xiàn)的皆是幻像,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假象,更是一種文學(xué)表現(xiàn)手法,反襯出大觀園內(nèi),外表富麗堂皇的人,內(nèi)心則是粗俗,同時暗示世人只是肉眼凡胎,難以識得仙人本來面目,難以識得靈魂深處的高貴,啟發(fā)世人悟道不是向外尋求,是求得自己內(nèi)心的本真,這其中更有傳統(tǒng)文化底蘊。《維摩詰經(jīng)》中云:“示入形殘,而具諸相好,以自莊嚴(yán)?!辈浑y理解,著作中呈現(xiàn)給世人癩頭和尚與跛足道人形象,意思就是示現(xiàn)殘疾之相,卻具有種種相好莊嚴(yán)。
這一僧一道這樣的外在形象又與道家文化暗合?!肚f子·大宗師》載:“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薄盎恕彪m與世俗不合,率性而為,但與自然之理相通。妙玉自稱“檻外之人”,是和世間擾擾之人相對應(yīng)的“畸人”。再如《莊子·德充符》又載:“衛(wèi)有惡人焉,曰哀駘它?!忠詯厚斕煜隆詯厚斕煜??!蔽闹腥螐娬{(diào)其無比丑陋,達到驚駭世人的地步,但是吸引著所有和他接觸過的人。男人與其相處,不舍離去,女人寧愿做其妾,愿意追隨他。此人沒有過人才智,卻又吸引無數(shù)人,最大原因在于其才智完備,而德不外露。再如莊子又列舉叔山無趾、王駘等俱是形體不健全之“畸人”,但是他們靈魂深處的高貴卻是無人能及,以至追隨者甚眾。莊子在《人間世》云:“支離疏者,頤隱于臍,肩高于頂,會撮指天,五管在上,兩髀為脅。挫針治繲,足以糊口;鼓莢播精,足以食十人?!敝щx疏這樣肢體殘缺之人,能夠不受外在條件和環(huán)境的限制,從容不迫地在塵世間穿梭,這是凡人不能達到的道。這種無用之用,方為大用。心不為形所役,不為物所累,是莊子一直提倡的解脫形體困擾,超然物外、返璞歸真的境界,這才是最上乘的境界,憑借這樣的心境,才能“乘物以游心”,得以養(yǎng)身,終其天年。
可見,《紅樓夢》中一僧一道蘊含道家老子提倡的“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樸拙文化;以及莊子提倡破除外形,重視人內(nèi)在性的觀念;這與莊子認(rèn)為有“德”之人,生命中自然流淌出一種精神力量吸引著人的觀點相符合;也與佛教“去我執(zhí)”即不執(zhí)著表面幻相的傳統(tǒng)文化精神內(nèi)涵相符合。
佛教、道教二教傳至明清,在教理上皆呈衰微之勢,走上世俗化的道路,佛教向凈土宗靠攏,道教背離清心寡欲的初衷,落入畫符打醮窠臼。在《紅樓夢》中,除了迎合市民審美,設(shè)計一僧一道的不堪形象之外,還用一些悟道失敗的旁證說明這一時期佛道有走向世俗化的傾向。
在《紅樓夢》中向外尋道失敗不乏其例。如被欲望迷惑的賈瑞,死于迷失本性,意淫后命喪黃泉。第十二回,賈瑞調(diào)戲王熙鳳后,病入膏肓,藥石無靈,一日,跛足道人用刻有風(fēng)月寶鑒四個字的鏡子拯救他,告誡只照反面,不可照正面。賈瑞照反面,是骷髏;照正面,鳳姐招手,反復(fù)幾次之后,一命嗚呼。賈瑞以假為真,以幻相為真相,導(dǎo)致死亡。而禪宗六祖主張“即心即佛”,修煉自己內(nèi)心。佛教認(rèn)為宇宙萬物,皆由因緣和合而成,并無自性,所謂“緣起性空。”因此,世間沒有永恒不變的事物。一切不過是因緣和合幻相。我們平時看到的一切事物的形象,實際都不是他們真正的形象,事物真正的形象是“無相”。這樣,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值得執(zhí)著,這就叫“無住”,才能解脫。跛足道人送其鏡子,就是暗示賈瑞反省自己內(nèi)心,審視內(nèi)心深處靈魂,才能不被假象和幻相所迷惑。賈瑞沉迷于色欲,無法關(guān)照內(nèi)心,被鏡子里的正面假象迷惑,不愿修養(yǎng)自己內(nèi)心性靈,不能覺悟,最后,終究送了卿卿性命。值得注意的是,文中這樣寫道:“眾人只帶了那道士進來。賈瑞一把拉住,連叫‘菩薩救我!’?!背蹩矗詾樽髡哒`筆,把菩薩說成道士,實則是有意而為之,說明這一時期市民混淆佛教與道教教理教義,甚至悟道過程中,扭曲佛教與道教教理教義,導(dǎo)致悟道失敗,也說明三教合一進一步強化。
再如第八十七回,妙玉雖身處凈處,并未斷卻紅塵,內(nèi)心深處是喜歡寶玉的,用自己的杯子給寶玉吃茶,寶玉生日,送上帖子,一來示好,二來心里想著寶玉,干擾清凈的禪心。由于房上兩個貓兒的廝叫,讓她不禁聯(lián)想寶玉的言語,其打坐時六根不凈,神不守舍,一時覺得有許多王孫公子娶她,一時又有盜賊劫她,兩手撒開,口中流沫,被叫醒時,“眼睛直豎,兩顴鮮紅”。佛教的《心經(jīng)》云:“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用佛家話說,妙玉心有掛礙,內(nèi)有六賊,導(dǎo)致走火入魔。如此結(jié)果也應(yīng)了第五回讖語云:“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蓱z金玉質(zhì),終陷淖泥中?!痹倮?,第六十三回,賈敬走火入魔“素知賈敬導(dǎo)氣之術(shù)總屬虛誕,更至參星禮斗,守庚申,服靈砂,妄作虛偽,過于勞神費力,反因此傷了性命。如今雖死,肚中堅硬似鐵,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p>
以上這三個例子,表層都是市民悟道失敗的旁證,實則是為說明佛、道二教趨向世俗化;深層說明無論是修禪還是修仙,要“去我執(zhí)”,要向自己“本心”尋求,才是成佛成道之途徑;執(zhí)著于外相,終究會失敗??梢?,《紅樓夢》一僧一道本身蘊藏著豐富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內(nèi)蘊,從市民悟道失敗例子中可以看出明清時期佛教與道教的走向。
佛說:“大慧,善不善法者,謂八識。何等為八?謂如來藏名藏識,以及末那、意識、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其中,眼、耳、鼻、舌、身五識,不覺諸法乃自心所現(xiàn)?!边@八識是《楞伽經(jīng)》重要方面之一,此經(jīng)反復(fù)論述世間萬有、種種名相,都是假名安立,如夢、如幻,是人們妄想分別的結(jié)果,教導(dǎo)人們遠離有無、斷常等虛妄分別見。只有“如來藏名藏識”是真心,不生不滅;后七種是無常的,有生有滅的,所以是妄心?!都t樓夢》中賈寶玉與甄寶玉入夢,就是佛教所說的真心與妄心分別;而書中賈寶玉夢見甄寶玉,似乎與莊生夢蝶一樣給人以同樣的體悟。
寶玉常用《南華經(jīng)》伴其左右。其讀《胠篋》篇,后續(xù)之,其文如下:“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減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彼含其勸,則無參商之虞矣;戕其仙姿,無戀愛之心矣;灰其靈竅,無才思之情矣。彼釵、玉、花、麝者,皆張其羅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纏陷天下者也。”遂擲筆就寢,醒來把昨日之事置之度外。這一段續(xù)文讀《南華經(jīng)》,感而后發(fā),其中有禪的味道,不會再被聲色、才情所誘惑,不會再沉迷其中,“在欲行禪”;又有道家的“絕圣棄智”,一覺醒來,生活中所有的不快,一切煙消云散了。我們熟知莊周夢蝶的故事,而《南華經(jīng)》一書作為賈寶玉的案頭之書,也引來賈寶玉一夢,且看原文:“只見榻上那個少年嘆了一聲。一個丫鬟問道:‘寶玉,你不睡又嘆什么?想必為你林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里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里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瘜氂衤犝f,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這里。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骸瓉砟憔褪菍氂瘢窟@可不是在夢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xì)瞧,是鏡子里照的你影兒?!瘜氂裣蚯扒屏艘磺?,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睂氂袼X迷失本性,迷失真心,妄心作怪,出現(xiàn)另外一幻相;醒來,用鏡子照見五蘊皆空,方回到真心,這一切在佛教里均可以找到答案?!缎慕?jīng)》云:“夫五蘊者,全體即是真如妙心。但由一向迷背,遂成幻妄之相。妄相既成,一真即昧。一真即昧,諸苦俱集?!彼砸餍囊娦裕找娢逄N皆空,才能不被迷失。
賈寶玉夢甄寶玉與莊周夢蝶的故事顯然有異曲同工之妙,賈寶玉在夢中夢見甄寶玉,醒來亦不知道自己夢見甄寶玉,還是甄寶玉夢見自己。莊周化蝶,表層看來,步入自然界,在大自然中悠游自在、翩然起舞,這是人生之大幸;細(xì)究深層,蝶化莊周,墮入紅塵、墮入喧囂的現(xiàn)實生活,被社會現(xiàn)實束縛,被社會制度所規(guī)范。前者是自由的人生,逍遙游于天地間的暢快;后者是被束縛的人生。但從莊周寓言的深層分析,莊子更想說明無論是幻覺還是真實的生活,他們都是一種現(xiàn)象,是道在運動中一種狀態(tài),一種階段而已。如果能不分彼此,打破物我界限,無往而不樂。其中包含一個哲學(xué)命題就是作為主體的人能不能區(qū)分真實和虛幻的問題?據(jù)此,賈寶玉夢“甄寶玉”,有“莊周夢蝶”的意味,亦“真心與妄心”之禪味;而我們守住真心的辦法就是認(rèn)識到一切諸相都是虛妄不實的,不執(zhí)著于諸相,自然令妄心不起,真正安住于清凈的本心。
由于篇幅有限,舉其中三種,植物中含有隱喻意象的芭蕉、竹子、荷花,都是為了烘托“好了”主題,突出佛教“色空”觀,在道教中也有其象征意義。
首先,芭蕉意象的隱喻意?!对鲆话⒑?jīng)》中說:“行如芭蕉?!庇冒沤队骺铡4笥^園里的芭蕉也是無處不在,從“芭蕉塢”“芭蕉樹”到自稱為“蕉下客”的探春,不但暗示出探春遠嫁他鄉(xiāng)的悲慘命運;而且突出“虛幻不實”、“一切世間的有為諸法,皆如夢如幻,如泡如影”的主題。書中的太虛幻境,放春山、遣香洞,“群芳髓”之香,“千紅一窟”之茶,“萬艷同杯”之酒,再一次印證佛教主張的“空”主題。而《紅樓夢》中很多詩句也成為了佛禪的注釋,與芭蕉相關(guān)的詩句如“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贝禾旖度~卷了未舒展,猶如翠燭;海棠入夜猶開,猶如少女未眠。這里把芭蕉葉比喻成蠟燭,把海棠比如少女,都是想說明美好事物短暫而且亦逝,烘托出“好便是了、了便是好”主題,亦和佛家“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以及貫穿道家“福禍相依、物極必反”辯證法思想于全書,伴隨始終。
其次,竹子意象的隱喻意。竹子在大觀園里更是比比皆是,“忽抬頭看見前面一帶粉垣,里面數(shù)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笤簤ο潞鲩_一隙,得泉一派,開溝僅尺許,灌入墻內(nèi),繞階緣屋至前院,盤旋竹下而出?!敝褡映擞芯拥娘L(fēng)格之外,在佛典“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佛教始祖釋迦牟尼有“竹林精舍”,觀世音有“紫竹林”。老子也用竹子來形容道:“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崩昧酥褡又虚g虛空性質(zhì),道自在運行其間。
再次,荷花意象在佛教、道教里都有象征意義?!俺靥烈灰骨镲L(fēng)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闭恰捌┤绺咴懙夭簧徣A,卑濕淤泥,乃生此華?!备咴荒荛L出蓮花,一定要卑濕之地才能長出此花,是顯示人性的高貴、純潔。荷花在佛教中被認(rèn)為西方凈土的象征,代表清凈無染、超凡脫俗的境界,佛典中更有《妙法蓮華經(jīng)》。佛教用蓮花形容得道高僧,“法藏比丘身體和口中時時發(fā)出無量奇妙的異香,其香如同旃檀和優(yōu)缽羅花?!痹诘澜讨?,“漢武帝時,有人義角,面如玉色,乘一葉紅蓮?!笨梢?,道教里賦予了蓮花特殊的寓意。
綜上,《紅樓夢》中對待佛道的態(tài)度,沒有太多觸及深奧的佛理和玄妙的道教教義;而把佛、道與人性很好地結(jié)合,只是直言陳述,沒有贊毀,沒有議論,褒貶自在其中。而《紅樓夢》中,佛道二教都有世俗化傾向,也是其發(fā)展到明清之必然趨勢。其中,借莊禪寫人,刻畫人物的形象,是為了突出寶釵“時小惠全大體”性格和林黛玉自然、率真性格,以及寶玉略顯愚鈍的真性靈書寫。書中也反映了人們在莊禪意識影響下的人生態(tài)度,佛道雖有軒輊,但是更多體現(xiàn)三教合一的進一步加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