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光輝

每個人都是生活的主人也都是世界的過客，無論是叱咤風云的英雄，還是默默無聞的草民。蕓蕓眾生，起點與終點大致相同，但從起點到終點的旅途卻千差萬別，不過概括起來也不外乎三條道：兩條賽道，一條步道。兩條賽道是求學賽道和職業(yè)賽道，一條步道是離開賽場后的人生之路。

站在第一條賽道上的都是青少年，血氣方剛，理想滿懷，他們被強烈的求勝欲望和好奇心所驅(qū)使，跑過一個一個知識賽段，從康莊大道涌向獨木橋，又從獨木橋進入高闊的殿堂，用20年左右完成各自人力資本的積累。在這條賽道上，人們逐漸拉開了距離，有的人被罰出賽場，有的人跑錯了方向。不僅有人輸在了起跑線上，也有人輸在了賽程之中。

在第二條賽道上，人們被編成各種職業(yè)競賽組，曾經(jīng)抽象的理想此時可能已經(jīng)兌換成各種現(xiàn)實的目標：城市、職稱、職務(wù)、級別、薪水、財富、住房、成果、獎勵……在這些看似非常物質(zhì)化、功利化目標的背后，還有或強或弱、或隱或顯、或高或低的人生理想與信念。每個人都有過意氣風發(fā)的時代，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夢想醉心，無論是憧憬改變世界，還是在平凡的工作中建功立業(yè)，抑或僅僅盼望出人頭地，每一個人的夢想都會成為他奮斗的動力。為了自己的目標，人們付出了他們最好的年華甚至健康，這是一段大約四十年左右的賽程，好比全程馬拉松。人們一路跑去，有的目標明確，腳步鏗鏘；有的懵懵懂懂，只是被日復(fù)一日的工作裹挾著向前奔跑。腳下的道路，時而寬闊，時而狹窄；時而筆直，時而曲折；時而平坦，時而坎坷；兩側(cè)的風景，時而鮮花爛漫，時而荒蕪凄涼；時而小河潺潺，時而驚濤拍岸；時而車水馬龍，時而形單影只；頭頂?shù)奶炜?，時而麗日燦爛，而是烏云籠罩；時而瑞鳥翻飛，時而雨雪肆虐。跑著跑著，許多人腳步踉蹌起來，步幅漸漸變小，速度漸漸變慢，不時有人退出了賽程，他們喘息著坐在路邊，不再眺望遠方，只想停下來過安穩(wěn)的生活。但是，也有人始終意氣風發(fā)，堅定地奔向自己的目標。這支執(zhí)著奔向遠方的隊伍越來越小，留在他們背后的是眾人艷羨欽佩的目光，而在他們前方等待他們的是成就的高峰、榮譽的桂冠、財富的盛宴，但也可能只是海市蜃樓。

人生大舞臺。在職業(yè)生涯的初始階段，人們大多只是作為替補演員在后臺做著默默無聞的工作，偶爾上場跑一下龍?zhí)住：髞?，主角們的芳華被無情的時光一點點打磨，他們的光環(huán)逐漸黯淡下去，直到有一天，他們不得不離開聚光燈，留下一聲嘆息。昔日的替補演員成了主角，站到了前臺，甚至站到了舞臺的中央，躊躇滿志，風光無限，他們很快忘記了曾經(jīng)的青澀，也忘了他們之前的主角退場時的黯然與傷感，似乎這個舞臺天然屬于他們并永遠屬于他們。但是，漸漸的漸漸的，他們有了越來越多的疲憊、迷茫、困惑、失望、沮喪和力不從心。終于有一天，他們也會忽然發(fā)現(xiàn)，燦爛的太陽已不在他們頭頂，它正向西傾斜，光線慢慢變得暗淡。

終于要輪到他們下場了，他們也不得不重復(fù)老套的黯然與失落。他們不得不再一次變換人生軌道，但這一次不再是賽道，而是一條悠閑的步道。沒有運動員，也沒有裁判與觀眾。他們無需在乎誰先誰后，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心情。勝似閑庭信步，坐看云卷云舒。

與著名學者、錢鐘書的夫人楊絳先生過往頗密的周國平透露，楊絳先生九十六歲開始討論哲學。她討論的是人生根本問題，即人留在身后的是什么，前面等著她的又是什么。據(jù)說，楊絳思考的結(jié)論是：人生的目的決不是人所創(chuàng)造的文明，而是人本身。人的真正歸屬絕不在物質(zhì)世界，生活在別處。她認為當代人的一個大問題是只信“物”不信“靈”，缺乏“形而上”的境界。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人就是其目的本身，在人之上沒有更高的目的。這種大徹大悟，通常只有在人們擺脫了塵世的羈絆、進入一種超然境界后方可獲得。

當我們?nèi)硇耐度牍ぷ鞫松?、甚至把工作當作生活本身的時候，我們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了迷途的羔羊。退休制度的妙處就在于，在我們的身體和精神還沒有退回到幼兒時期之前，留給我們一段時光，讓我們反思走過的路，從容卸下那些在漫長職業(yè)生涯中逐漸加在自己身上的附著物——比如職務(wù)、頭銜等各種身份的標簽，使我們能夠找回遺失的自我，能夠直面自己的內(nèi)心，用清澈的眼光，看穿這個紛紛擾擾、云遮霧罩的世界。九十年代歌手那英的《霧里看花》有一句歌詞：“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紛擾/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庇行┤撕茉缇酮毦呋垩?，有的人只有到了退休以來，上天才可能把這只慧眼“借”給他，更多的人可能一生都被困在迷霧之中。

這種看清紅塵、超然處世、靜然度日的狀態(tài)，或許就抵近了馬克思所說的“自由王國”。法國偉大的哲學家蒙田說過：“我們最豪邁、最光榮的事業(yè)就是生活得愜意?！敝挥性凇白杂赏鯂辈拍苷嬲畹脨芤狻?/p>

是的，生活得愜意就是隨性地度日，就是自由自在地安排每一天的生活。但自由自在不等于渾渾噩噩、懶懶散散、無所事事。在自由自在中努力尋找通靈時刻，才是愜意的真諦。我們最終會發(fā)現(xiàn)，快樂的根源在我們精神世界中。我們的精神世界并非虛幻的存在，“形而上”的世界是基于“形而下”世界的一個奇妙的精神裝置。所以，通靈時刻無需在冥想中尋覓，更無需在宗教的境界中求得，而只需在俗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與感悟。明代陳繼儒在《太平清話》中列舉了一些或可通靈的時間與場景：“凡焚香、試茶、洗硯、鼓琴、校書、候月、聽雨、澆花、高臥、勘方、經(jīng)行、負暄、釣魚、對畫、漱泉、支仗、禮佛、嘗酒、宴坐、翻經(jīng)、看山、臨帖、刻竹、喂鶴……”這些大都是古代文人的俗常生活，只要有閑云野鶴的心態(tài)，只要脫離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軌道，通靈并非難事。

也許是讀書人的偏見，我覺得最佳通靈時刻還是閱讀。高層次的自由就是自由地閱讀與思考。只有熱愛讀書，我們才能過一種真正有趣的生活。自古以來，產(chǎn)生了無數(shù)代表人類最高智慧的杰作，真是汗牛充棟、浩如煙海。在當代有書讀早已不是問題，有沒有時間讀才是大問題。在忙忙碌碌的職業(yè)生涯中，人們已經(jīng)很難靜下心來在書海中暢游。我們遠離了名著經(jīng)典，遠離了眾多棲居書中的有趣靈魂，于是，我們的人生變得越來越粗鄙、乏味。退休了，你由時間的奴隸變?yōu)闀r間的主人。你斷離了工作，從而有機會去親炙大師。用名著填充每日時光，云在青天書在手。那是多么愜意的時刻啊。特別是讀書人，走進你的書房看看吧，書架上的藏書已經(jīng)等得太久了，你需要還上閱讀的欠賬。

高品質(zhì)的閱讀必然伴隨著高質(zhì)量的思考。在思考的牽引下，閱讀才能成為發(fā)現(xiàn)之旅、審美之旅和通靈之旅。一個人，有了豐富了人生閱歷，如果再能博覽群書，那么，他對于世界與人生的理解，就會更加通透。他會發(fā)現(xiàn)，在人生與世界無所不在的不確定性之中存在著更深層次的確定性。

規(guī)律具有不可違拗的力量是確定的。規(guī)律無形無色無味，它不是規(guī)章、條文、律令，但它堅硬如水，短時間內(nèi)你可以無視它、背離它，但最終它會宣告你的無知、可憐與可悲。你可以攔河筑壩，讓河流改道，但你永遠改變不了百川歸海的規(guī)律，也改變不了水滴石穿的力量。在規(guī)律面前，沒有比它更高大的所謂“偉人”。在規(guī)律面前，所有的人都是螻蟻，區(qū)別在于有少數(shù)螻蟻發(fā)現(xiàn)了它的不可戰(zhàn)勝，從而心存敬畏；還有少數(shù)的螻蟻自不量力地以為可以改變它，終不免成為笑柄；更大多數(shù)的螻蟻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在它面前忙忙碌碌、跌跌撞撞，倏忽過完一生。

人生“出”與“入”守恒性是確定的。佛家主張出世，儒家主張入世，其實各有道理。從人生的過程來看，我們似乎一直在創(chuàng)造價值，所以我們感受到人生的意義與充實。但是，從終極上看，個體的奮斗是沒有價值的，死亡的不可抗拒使得個體所有的奮斗對于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死亡就是對意義的消解。即使對整個人類，在終極意義上，我們所有的奮斗也是沒有意義的，不僅因為后人的創(chuàng)造會很快覆蓋我們的成果，而且地球最終走向熱寂是不可避免的。到那時，人類所有文明成果都將煙消云散。

李銀河說過：“我常常能夠深刻感到生命的無意義、不合理。人從來到世上，一路掙扎、追求、修煉，然后就那么離開了。人生有什么意義？這個問題是無法解決的，沒有答案的，或者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已有，但是沒有人愿意接受它。”“一個人一生的痛苦和奮斗在宇宙的背景下只不過是個笑話而已。”實際上，很多哲人都表達過與李銀河類似的困惑和思考。比如，毛姆說過：“萬事萬物猶如過眼煙云，都會逝去，它們留下了什么蹤跡呢？世間一切，包括人類本身，就像河中的水滴，它們緊密相聯(lián)，組成了無名的水流，涌向大海?！?/p>

但是，我們既然來到這個世界，就必須快樂而充實地走完一生，這就需要尋找意義的支點。這個支點就是對于生命過程的專注與享受，尤其是在這一過程中你幸運地遇到的讓你熱愛的事業(yè)及時常惦念和牽掛的人。同時，我們又需要看清終極的虛無，這樣我們就不至于過于拘泥于過程中的得與失和成與敗。歸結(jié)一句話，就是以入世態(tài)度做事，以出世態(tài)度做人。不拘泥于入世，也不執(zhí)念于出世。

似乎有一個規(guī)律，入世越深成就越高的人，對于虛無的體認也就越深刻。在那些接近完美的人生案例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出”與“入”是平衡的。

恒者乃變也是確定的。世界上有沒有永恒不變的東西？有的，這就是“變”本身。人的觀念、追求、處事的態(tài)度、看世界的角度都會隨著年齡與境遇的變化而發(fā)生改變。假如把55歲和60歲作為人生的兩個時間界標，一個人在55歲以前，工作對他來說是事業(yè)，他總還會有一些或許渺茫但美麗的夢想，對于建樹也會葆有一些時起時落、時大時小的野心。55歲以后，工作可能退化為單純的飯碗，理想與抱負漸行漸遠，就像天際的云，隨風飄散，雖令人悵惘但也無可奈何。60歲以后，工作已成為享受。退休之前，工作不可能停止，也不能過分懈怠，因為它是用來兌換飯碗的籌碼，背后還有責任心的鞭策。退休以后，養(yǎng)老金不再與工作掛鉤，事業(yè)可有可無、可多可少、可此可彼，主動權(quán)在自己手里，于是工作變成了純精神性消遣與享受。人生之變的規(guī)律就是不斷向原點回歸。忽然想到唐代慧能和尚的“菩提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p>

退休也是最佳的反思契機。人一路走來，誰都難保不會做傻事、錯事甚至壞事。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在你被各種無形的功利繩索束縛著跌跌撞撞往前奔走之時，你是不可能也不愿意停下來徹底反思的。退休后，解除了功利束縛，你就可以超然的心態(tài)反思人生了。最值得我們反思的，還是南懷瑾告誡人們不應(yīng)該犯的三大錯誤我們是否犯過，這就是德薄而位高、智弱而謀大、力小而任重。

看透人生，并不一定就會墜入虛無的黑洞。魯迅說過：“我常覺得‘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但他又說自己“卻偏要向這些做絕望的抗戰(zhàn)，……”蘇軾既寫過“休言萬事轉(zhuǎn)頭空，未轉(zhuǎn)頭時皆夢”這樣頗為消沉的詩句，但也寫過“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這樣很有勵志感的詩句。人生總是很糾結(jié)的，此一時彼一時，此一人彼一人，此一事彼一事，難有定論。我們不必用某一種尺度和模式強求所有人，也不必懷疑和解構(gòu)不同的追求。我們可以為老驥伏櫪、小車不倒只管推、活到老學到老、生命不息奮斗不止報以響亮的喝彩，也可以為偃旗息鼓、與世無爭、心如止水、寄情桃園投以理解的目光。

人生如歌，百轉(zhuǎn)千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