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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未來可期

2021-11-11 20:32姚曉敏
綠洲 2021年1期

◎姚曉敏

將及50歲的那天下午,一個陌生電話驚擾了我的午覺,懶洋洋地按下接聽鍵,傳來一個中年婦女的聲音,她說,還能聽出我的聲音嗎?我禮節(jié)性地回答,抱歉。她說,我是阿薇。我突然驚醒,那個聲音似乎穿越了三十多年,將許多沉睡的記憶喚醒,又如湖中的漣漪,迅速消失。

1976年剛開始的時候,少年和年幼的妹妹,跟隨一對上海知青夫婦,乘坐長途汽車、綠皮火車再轉(zhuǎn)長途汽車,從中國西北邊陲的一座小城來到上海嘉定,耗時差不多一周時間。從西向東,他們幾乎穿越了整個中國。綠皮火車穿過許多陌生的城市:天水、蘭州、西安、蚌埠、南京,還有許多教科書上未載入的城鎮(zhèn)。許多年后,那個少年對中國地圖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那時,他才發(fā)現(xiàn),那一年的穿越是如此漫長。

而那個少年,記憶清晰,第一次遠行,那座叫做上海的大城市讓他十分震驚。楊樹浦火車站里里外外人頭攢動,南來北往各種氣息混雜,面色疲憊的人們操著不同的方言,拎著各式各樣的包裹。穿過廣場,轉(zhuǎn)乘開往嘉定的長途汽車,偶爾路過繁華的街道,高高低低的竹竿晾曬著各式各樣色調(diào)單一的衣衫,沿街住戶在門前架起煤球爐,刺鼻的煙氣四處彌漫。很快,長途旅行后的疲憊襲來,沿途江南冬天里的綠色,也絲毫吸引不了少年的注意。少年隱約記得,20年前,他的父母,正是從這座火車站出發(fā),起點和終點恰好相反。

瘦瘦的嘉定老人是少年的外公,他似乎對這個來自蠻荒之地的少年有許多不滿。他語氣嚴(yán)厲,用方言味極濃的“洋涇浜普通話”教導(dǎo)少年,一定要說“小便大便”,不能說“拉屎尿尿”,一定要學(xué)會用三個手指使用筷子,吃飯時一定不能發(fā)出聲響。嘉定老人難以理解并想象,那個曾被他視作掌上明珠的小女兒,如何在西北蠻荒之地生活了20年,并結(jié)婚生子。

外公家后窗下有一條小河,是嘉定護城河的一條支流,河水終年混濁平靜,河對岸就是少年即將就讀的學(xué)校,需要沿著家門口曲曲彎彎的石子路,向東走上幾百米,再爬過一座石拱橋,才能到。那條石子路磨得錚亮,已有幾十年或上百年的歷史。石子路繼續(xù)向南,翻過一座大橋,就是嘉定西門,煙火氣極濃,小百貨小菜店肉鋪裁縫店茶樓酒肆樣樣俱全。

嘉定西門的石子路要比外公家門前的窄許多,兩旁的屋檐幾乎相撞。外公每天的生活雷打不動地從西門開始,凌晨四點半便掂個小菜籃出門,在西門茶樓里尋到固定不變的座位,一碟五香豆,一瓶廉價黃酒,等待蘇州評彈開唱?;貋頃r,籃子里無非是那幾樣經(jīng)年不變的小菜:雞毛菜、豆芽、小蔥、豆腐干,偶爾有兩條鯽魚或是一小塊五花肉。有時候,外公吃早飯時故意忽視少年不良的用筷動作,通常是他厭倦了清湯寡水的“上海泡飯”,獨自在嘉定西門享用了一碗混雜著濃濃豬油小蔥香氣的“陽春面”。通常在這時候,他會帶回幾只精白粉做的肉饅頭,看著少年狼吞虎咽,完全沒有吃相。

少年被安排在初一某班的最后一排,他要高出嘉定同齡學(xué)生近一頭,穿改小二號的黃軍裝,戴一頂小號黃軍帽,1976年,那是西北少年們最為流行的裝扮,而在上海嘉定卻顯得十分與眾不同。入學(xué)第一天,嘉定同學(xué)用各種不同眼神打量少年,有幾個試圖用“洋涇浜普通話”交流,但均不歡而散。警覺性極強的西北少年處處覺得陌生,實際上他完全能夠聽懂嘉定方言,在西北邊陲小城,他的父母就用這種被當(dāng)?shù)厝藨蚍Q為“鴨子話”的方言交流。

大白兔奶糖,城隍廟五香豆、梨膏糖、超細的上海掛面,還有,還有……少年的父母每次從上海探親回來,這些都是必帶物品,那些東西“老好吃的”。嘉定的第一個冬天,讓少年覺得寒冷無比,室內(nèi)室外一個樣,沒有火爐,聽不見鐵皮水壺在火爐上滋滋冒氣的聲響,這讓他覺得,那個西北小城至少有一樣是好的。

早上第二節(jié)課后,緊接著是廣播體操,所有學(xué)生涌向操場,排成縱隊。站在最后一排的少年,突然被三個惡少圍住,一個比少年矮半頭的小光頭,當(dāng)著上千學(xué)生,搶走了少年的黃軍帽。少年可能覺得無比憤怒,甚至覺得羞恥,天生的怯懦卻讓少年無動于衷。第六套廣播體操熟悉的旋律響起,少年幾乎僵硬地舉起雙手。第三節(jié)語文課少年全堂走神,失去軍帽的恥辱讓少年覺得顏面盡失,下課鈴響了,少年還沒回過神。前排那個扎長辮子的女生突然回頭,輕聲說,她去過蘭州,她的父親在那里工作,說完,快速轉(zhuǎn)身,留給少年一個夢幻。少年仿佛突然間從無盡的深淵中爬出,一縷溫暖的陽光瞬間驅(qū)散了嘉定冬天的寒氣。

嘉定女生的瓜子臉后來再也沒有從少年的記憶中消失。少年清楚地記得瓜子臉下唇附近那粒黑痣,那張瓜子臉包括那粒黑痣,與電影演員祝希娟幾乎撞車,嘉定女生的模樣活脫就是祝希娟的少女版。那時候,少年對未來并沒有絲毫感知,但那一刻的溫暖,卻影響了他的未來。

只要天色將暗,外公外婆便早早鉆入掛蚊帳的紅木大床。少年則在小閣樓里如饑似渴地讀小人書,讀《三國演義》《水滸》,還有許多線裝書,少年看得似懂非懂。從小閣樓泄下的白熾燈光,若被精明的外公捕捉到,便會引來一頓呵斥,電和油,嘉定外公最為節(jié)省的兩樣?xùn)|西,全要從外公看自行車棚的微薄收入中開支,省出來的錢,還要保證他每日三瓶黃酒,外公從來沒有考慮過要將黃酒戒掉,那是他的命根子。

少年的同學(xué)大都在嘉定西門附近居住,很快鄰居們都知道少年從新疆來。新疆來的,道士的外孫。少年走在上學(xué)或放學(xué)的路上,常有人指指點點,個子蠻高的,眼睛老大的。少年聽出了鄰居對新疆的好奇,也聽出了他們對新疆的鄙夷。少年很不以為然,他很快就適應(yīng)了嘉定生活,或許他骨子里就流淌著與嘉定有關(guān)的血液。學(xué)會一種方言或是語言對少年來說并非難事,只要有合適的環(huán)境。

憑著一分狡黠,少年很快與同班阿華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少年用小人書收買阿華,并暗示阿華可以將這些寶貝小人書借給前排的長辮子女生,甚至可以無限期歸還。少年拐彎抹角地打聽到,少女祝希娟,就住在嘉定西門,恰巧住在阿華家隔壁。少年鼓動阿華向老師提議,將兩個成績不好的男生與學(xué)習(xí)很好的長辮子女生分在同一個課外小組,骨子里,少年是想讓長辮子女生在視野里永不消失。

少年母親的小學(xué)同學(xué),就在少年就讀的學(xué)校任教,并擔(dān)任少年的班主任。有一次,少年母親的同學(xué)不小心說,可惜了,儂姆媽蠻好留在屋里的。少年母親同學(xué)所說的“屋里”,即是嘉定。好奇的少年后來向母親求證,才知道,17歲的母親,當(dāng)時被南京一家劇團看中,喜歡唱歌跳舞的母親一定要去。外公卻不給母親任何機會,他說,去當(dāng)一個戲子,乃家門不幸。于是,倔強的母親偷偷報名,要離家越遠越好。少年很久以后才明白,母親的負(fù)氣出走,也讓少年失去了成為嘉定人的名分。

在嘉定西門,外公知名度極高。那個前道士,博學(xué)但不多才,燒得一手好菜,但苦于原料不足,1976年,許多東西還憑票供應(yīng)。三角錢的豆芽,前道士摘得仔仔細細,豆殼、芽須皆要摘掉,只留下白白胖胖的中段,配上幾根韭菜,那道菜名為“小青青白娘娘”。前道士一直無所事事,與俗世保持距離,靠著變賣家中數(shù)量不菲的明清瓷器銅錢線裝古籍為生,多數(shù)被他換成黃酒,倒進肚中。直到家中閣樓上的那些明清寶貝所剩無幾,為了生計,前道士放下身段,開始從街道小工廠接糊紙盒的活計。自從接下看自行車棚的生意,前道士覺得自己也是一個體面的上班人,早飯后準(zhǔn)點出門,商場關(guān)門后,他也從容回家。自行車棚天地雖小,但前道士 “螺螄殼里做道場”,將車棚經(jīng)營得格外得體,別有一番滋味。有幾次,前道士借著酒興,想向來自西北蠻荒之地的外孫炫耀一下做道士時的風(fēng)光,話到嘴邊,終覺得不合時宜,便與黃酒一道咽進肚中。有一次,長大的少年發(fā)現(xiàn)新疆家中的糖罐鹽罐皆為清乾隆瓷器,大為驚呀,母親卻不以為然,外公屋里以前多了去了。那幾個前清瓷器,早已被少年母親摔得七零八落,又用母親工廠化驗室里的環(huán)氧樹脂,粘貼得嚴(yán)嚴(yán)實實。

當(dāng)年母親賭氣離家,外公十分擔(dān)心寶貝女兒的未來,但對自己的未來卻看得清清楚楚??醋孕熊嚺锸諄淼腻X,外公與商場算得明明白白。外公每天體面地坐在自行車棚的入口處,將一張硬紙牌交到停車人手里,再收回紙牌,風(fēng)雨閃電雷打不動。當(dāng)又一個新時代來臨時,外公依舊茶樓、家、自行車棚三點一線,黃酒照喝,評彈照聽,五香豆照嚼,牙口好得嚇人。但前道士始料未及,他的未來,卻與一輛失控的摩托車撞在一起,那一刻,外公恰巧穿越斑馬線,與醉酒的摩托車手不期而遇。

那個時代,悄無聲息地來臨。1976年9月9日,新疆少年第一次在嘉定體育館的游泳池里拋開救生圈,怯生生地在淺水區(qū)里“狗刨”。沒多久,游泳池旁的擴音器里,一個男人急促地催大家出池,哀樂隨即響起。少年不相信,那個偉人說走就走了。

那一天,少年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阿華,長大了想做什么?阿華愣了半晌,我要娶隔壁的阿薇做老婆。少年的眼神頓時變得十分可怕。臨走前,他想了無數(shù)借口要見少女版祝希娟最后一面,但終究作罷。

52次綠皮火車從楊樹浦發(fā)車,汽笛尖聲鳴叫,少年無比絕望。對這座大城市,他突然有了一絲眷戀,因為那個叫阿薇的女生?火車停靠蘭州時,阿薇再一次逼真地浮現(xiàn)在少年眼前,這一刻,少年覺得蘭州無比親切,好像在這里生活過,在黃河邊甚至撒過一泡尿。揪心的刺疼在少年周身擴展,少年獨自在硬座座椅下的地板上掙扎,瞬間,少年不顧一切想永遠融入車窗外深不可測的戈壁夜色里。再往后,一望無際的戈壁沖淡了少年對阿薇的思念。綠皮火車緩緩向西,少年離那座大城市離嘉定西門離阿薇越來越遠。有時候,距離可以淡化思念,甚至讓刻骨銘心的思念也化作煙云。許多年后,長大后的少年十分平靜地與另一個女人分手時說。

在長江南岸一個叫嘉定的小縣城,少年曾經(jīng)無比思念那個他生于斯長于斯的西北小城。再次回到小城,少年卻感到十分不適??蔹S色的夏天,楊樹葉子上積下厚厚的塵土,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泥土味,小城里的人普遍膚色黝黑,如同“非洲人”,與長江南岸那座大城市的人相比,仿佛活在兩個世界。外公就是這樣形容從西北回來的女兒女婿。少年的父母從來沒有告訴內(nèi)地的親人,如何在戈壁灘上建工廠,建城市,開荒種地種樹。一顆衛(wèi)星,發(fā)現(xiàn)中國西部版圖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片綠洲,聯(lián)合國的專家不遠萬里實地考察,確定這里不是中國的秘密軍事基地,全是人工的奇跡,感嘆無比,隨后將一座以迪拜命名的獎杯頒給這座小城。

這座小城始終與少年若即若離。在少年的印象里,當(dāng)時只有四平方公里主城區(qū)的小城是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僅有的兩條柏油馬路,是世界上最寬闊的道路,僅有的三家國營商店,已經(jīng)把世界上最好的東西全部收納其中。然而,1976年的那次漫長的穿越,長江南岸的那座大城市徹底摧毀了少年對西北小城的美好印象。少年隱約覺得自己和長江南岸有一種割不舍的聯(lián)系,某種程度上,少年屬于長江南岸,少年渴望屬于長江南岸,沉淀在少年血脈中的南方基因不時蠢蠢欲動。

從緊貼石子路的前門,到緊貼護城河的后窗,有一條長長的甬道,無論四季,后窗始終敞開著,夏季會吹來略帶土腥氣和魚腥氣的穿堂風(fēng),冬季的穿堂風(fēng)則濕冷鉆心。雨季,雨滴敲打河面,要是在夜晚,便是最好的催眠曲。而在西北小城,一年四季的大部分時間,窗戶都是關(guān)著的,因為無孔不入的風(fēng)沙。在少年的印象里,嘉定老宅幾乎所有的窗戶一年四季常開,外公說是要和天老爺通氣,晦氣可以散出去。而在西北小城,仿俄式建筑通常開瘦長窄小的窗戶,深深地嵌入土坯墻當(dāng)中,常年密閉,似有似無。窗戶純粹是一種擺設(shè),透過這樣的窗戶,幾乎看不見外面的世界。

少年的外婆屬于畏寒的人,常常試圖關(guān)閉那些敞開的窗戶,她無用的舉動很快會被外公制止。少年的母親也試圖打開西北小城家中的窗戶,但每次開窗前,窗臺上堆放的雜物就夠少年的母親收拾半天,況且,少年的父親對于開窗極為反對,俄式土坯房里那種特殊的氣味帶給少年父親一種無與倫比的親切感,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只要聞到那種溫暖的氣味,少年的父親便頓覺輕松愉悅。

1977年冬天,中國570萬考生走進了已被關(guān)閉了十余年的高考考場。這個消息多少讓少年感到一線希望,少年隱約感覺到,長江南岸的那座大城市在向他招手,某一刻,那座江南城市幻化成長辮子少女阿薇,長在她下唇某處的那粒黑痣似在跳動。那年冬天,少年和幾個同齡少年正躲藏在西北小城的地下防空洞里,故作成人模樣,點燃:“紅山”牌卷煙,深吸了幾口,少年厭惡地將半支香煙丟在地上,用腳尖碾滅,鄭重其事地告訴同伴,從明天開始,他要好好學(xué)習(xí)數(shù)理化。三年后,少年忐忑不安地走入考場,又走過一座獨木橋,顫顫巍巍地闖入長江南岸那座大城市。

許多年后,少年開始慢慢地了解父親,那個用扁擔(dān)挑著少年的行李,一路從大西北摸索到上海四平路著名學(xué)府大門口的中年男人。少年父親如同一個忠實的挑夫,一路埋頭向前。已經(jīng)過去的歲月,少年的父親曾經(jīng)在長江南岸這座大城市的某處洋房里,過著無憂無虞的生活。少年的父親后來刻意在記憶中抹去這段痕跡,又或許是時間故意沖淡了這段記憶。

老洋房活在少年父親幼年的記憶里。剛剛懂事的那個年齡,少年的父親便覺得老洋房里的其他人與自己有一種微妙的關(guān)系。一次爭執(zhí)中,老洋房里一個大一點的少爺指著幼年的少年父親鼻尖,惡毒地說,你不是老洋房的人,你是寄養(yǎng)的。那是少年父親平生第一次受到羞辱。一個和氣的管家,腳似乎有點跛,將幼年的少年父親引到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塊老城廂梨膏糖,混合著濃烈中草藥味的梨膏糖讓少年父親終生難忘,也成為日后少年父親每次回上海探親必定要帶回西北小城的物品。

活到中年的少年父親早已寵辱不驚,但因為少年考取了長江南岸那所著名的學(xué)府,少年父親對那座城市的記憶慢慢被激活。那座洋房,早已淹沒在江南城市的某一處,或許在沉睡,或許堆滿了雜物,早已破舊沒落。

少年父親六歲那年離開老洋房,來接他的兩個陌生人據(jù)說是他親生父親的手下,各自腰間別著一把槍,眼中透著兇光。六歲男孩隱約聽大人們說,日本人走了。離開老洋房時,六歲男孩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經(jīng)過一個弄堂口時,六歲男孩看見那個他熟悉的買糖果小男孩,年齡與他相仿,仍舊蹲在街沿石上,眼巴巴地盯著過往行人。陌生人要帶六歲男孩去嘉定,或是青浦,要去見六歲男孩的親生父親。對于親生父親,六歲男孩毫無印象,他甚至從來沒有想過親生父親的存在,還有母親。一個陌生男人告訴六歲男孩,你是我們司令的大公子。

如果說,通往未來的道路有許多條,六歲男孩從老洋房去嘉定的那條路便是其中一條,他16歲從上海乘坐綠皮火車前往西北小城則是另外一條。后來,少年父親和母親在上海與西北小城之間反反復(fù)復(fù),通往未來的起點和終點不斷相互交替。

關(guān)于親生父親,六歲男孩的記憶斷斷續(xù)續(xù)。他們到達嘉定或是青浦的那天夜里,許多人聚在一塊很大的露天場地上,燃著篝火,許多人已經(jīng)喝得酩酊大醉。兩個陌生男人穿過許多喝酒的人,將男孩交給一個身材魁梧、聲音洪亮的男人。那個男人滿身酒氣,一把將孩子攬入懷中,露天場地上響起一片歡呼聲。一個身材高大的女人接過男孩,也是一番親熱,六歲男孩覺得透不過氣來。那就是六歲男孩的親生父親和母親,江南游擊縱隊費祥司令和他的二房太太。

日本人將費祥的人頭賞金從300大洋提升到3000大洋,費祥和他的江南游擊縱隊依舊神出鬼沒,在江南水鄉(xiāng)聲東擊西,讓日本人頭疼不已。那天晚上,六歲男孩因為旅途顛簸,早早入睡。醒來時,費祥司令和他的江南游擊縱隊已人去樓空。有消息說,江南游擊縱隊已被國民黨上海守軍51軍劉昌義部招安,前司令費祥變身上校旅長。又過了數(shù)年,男孩夜里驚醒,聽到母親和一個男人在激烈爭辯。若明若暗的燈光中,男孩看見一身便衣的前江南游擊縱隊費祥司令,神情緊張得讓母親趕緊收拾東西。當(dāng)夜,他們便急匆匆來到一個陌生的小鎮(zhèn),不幾日,前江南游擊縱隊司令費祥改做豆腐生意,在小鎮(zhèn)擁有獨一無二的豆腐攤頭,據(jù)說是祖?zhèn)魇炙嚕夭皇救恕?/p>

頭道豆?jié){的醇香,令六歲男孩終生難忘。熱騰騰的豆?jié){盛放在一只帶銅箍的竹筒里,掀開蓋頭,熱氣撲面,白里透黃的漿水時常掛在六歲男孩的唇邊,舍不得拭去。待他長大,去到西北,從少年到青年,再為人夫為人父,最喜愛最珍貴的飲品,莫過于豆?jié){,但后來的豆?jié){很少能品出少年時的味道。在生活艱苦的年代,即便有豆?jié){,里頭也要摻許多水,豆?jié){變得清湯寡水,更有一種洗碗水的怪味。少年的父親一次在公共食堂實在忍不住,對著豆?jié){發(fā)出抱怨,隨后便召來滿堂批斗,在一個多月的時間里,每天深刻檢討資產(chǎn)階級壞思想是如何作怪?如何無視人民群眾的勞動成果。

在6歲男孩破碎的記憶中,那個做的一手好豆?jié){的親生父親似乎極不真實。1950年初春,前江南游擊縱隊司令、51軍上校旅長費祥再一次人間蒸發(fā),二房太太帶著4個孩子,日子過的極為艱難。據(jù)說,51軍欠共產(chǎn)黨的幾筆血債算到了上校旅長費祥頭上。上校旅長費祥消失的前幾年,還安排舊部偷偷送來一些銀兩,來的人均不知道前司令前上校的下落,傳說在香港,又或是在臺灣,做賬房先生。有一次,軍管會的同志聞到風(fēng)聲,上門仔細盤查,將家里的東西翻了個遍,也無結(jié)果。

少年的父親是在家道最為沒落的時候前往西北小城的,他的身體剛剛發(fā)育成型,像是快速催生的綠豆芽。在嘉定招工的解放軍同志將西北小城描繪得如同仙境,有綠樹,有俄式樓房,甚至有湖泊,那座工廠將是新中國最大最先進的甜菜制糖廠。后來,少年的父親得知,做招工宣傳的解放軍同志壓根就沒去過新疆,只是道聽途說,將兩張油印小報上的東西化作自己的想象。少年的父親只記住了一句話,每個月都有工資發(fā)。他仔細算過,自己不需要花多少錢,省下的錢每個月能給母親寄回15元,弟妹們就有飯吃。

少年父親這一次對未來的選擇,純粹是一次冒險。1956年,少年的父親和幾百個嘉定青年踏上西行之路,其中,便有那個賭氣離家出走的嘉定少女,后來成為少年父親的妻子,再后來成為少年的母親。綠皮火車走了幾天幾夜,最終停留在一個叫尾亞的小站,蘭新鐵路西向的終點,距離新疆首府烏魯木齊近800公里。小站尾亞熱鬧非凡,站外搭建了各式各樣的帳篷,一眼望不到邊。數(shù)百個嘉定青年,被人領(lǐng)到一處最大的帳篷區(qū),簡易門樓上“新疆軍區(qū)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的橫幅格外醒目。

通往未來之路剛開始的那一段每個人幾乎相同,走著走著,便會遇到不同的叉路口,將你引到不同的未來。那個身材如綠豆芽般的嘉定少年,還沒有發(fā)育成熟,但經(jīng)過西北充足陽光的烘烤和冷濕氣流的磨礪,數(shù)年間便長得黝黑結(jié)實,身板挺闊。他喜愛運動,這一點可能是前江南游擊縱隊司令費祥的遺傳,但少年的父親并沒有將這一基因遺傳給下一代。少年父親籃球打得極好,一直打到50多歲,實在打不動,又去做女籃教練。退休后他常常感到“胸疼”,去了幾家醫(yī)院,查不出病因,后來,有了更先進的檢查設(shè)備,影像科的醫(yī)生隱約在他左肋骨發(fā)現(xiàn)幾處舊傷。少年父親這才記起,可能是打籃球搶籃板時留下的。

西北制糖廠是季節(jié)性生產(chǎn),漫長的夏季除了設(shè)備檢修,一部分工人要被派去做“副業(yè)”,養(yǎng)雞養(yǎng)豬養(yǎng)羊種菜,少年的父親每次都主動報名去壓豆腐,這份工作工分少,還要起得早,但收工也早。少年父親最看中的,是每天可以落下一大杯濃濃的豆?jié){,他小心翼翼地收在一只大號搪瓷杯里,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靥峄丶?,兌上自家工廠生產(chǎn)的白砂糖,那滋味十分奇妙。少年父親好似品嘗到了他6歲時的豆?jié){滋味。憑票供應(yīng)時代結(jié)束后,豆?jié){便與少年父親的早餐形影不離,他對某可樂嗤之以鼻,中國豆?jié){,幾千年的歷史,外國佬曉得個屁。少年對豆?jié){一直持保留態(tài)度,年幼時為了應(yīng)付父親,他故意裝作十分喜歡的樣子,屏著氣將豆?jié){一口喝下。待他長大,大到能夠脫離父親的管束,便將豆?jié){直接踢出了早餐。

如果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少年的父親,“優(yōu)雅”兩字最為貼切。上海男人像個藝術(shù)家,身段優(yōu)雅地站在十米高的糖水蒸發(fā)罐前,透過厚厚的觀察鏡,仔細觀察沸騰的糖水,他可以從氣泡的密度,準(zhǔn)確地判定糖水煮得是否到位?打籃球是業(yè)余,看糖水則是他的專業(yè),他一干就是40年。上海男人脫去工裝,便會換上一身整潔的便服,熨得平平整整,即便上面有補丁,也貼補得十分藝術(shù)。他的妻子,那個嘉定少女,后來把對歌唱舞蹈的追求,全部化作日常生活中,將色彩單調(diào)品種奇缺的生活,調(diào)理得有滋有味。少年日后體會,那座老洋房,或許從來沒有離開過父親,父親的“優(yōu)雅”,都是幼年記憶中的老洋房在作祟。

少年的父親有一次和少年的母親說,幸虧選擇了西北小城。他們每次回嘉定探親,總是自豪地告訴親戚,我們也生活在城市里。1980年以前,他們極不自信,西北小城與嘉定確實有天壤之別,但西北小城夏季豐富的瓜果,讓他們在嘉定找回了自信。探親的時間通常選擇在夏季,甜菜制糖期還沒有開始,最重要的,這個季節(jié)探親回嘉定,可以帶回許多瓜果,而少年的父親,則每次充當(dāng)挑夫,從嘉定長途客運站挑到西門附近,少年父親會歇一歇,擦掉額頭上的汗珠,整理整理衣衫。

從1956年開始,他們已經(jīng)是外省人,不管承認(rèn)與否,這樣的印跡抹也抹不掉。長江南岸的那座大城市,常常會用一種高傲鄙視的目光,以一種與生俱來的優(yōu)越感,俯瞰周邊或是更遠的區(qū)域。而因為無知,西北或是更遙遠的新疆,在嘉定土著居民眼中,便如同蠻荒之地。每次探親假快要結(jié)束時,也是少年母親忍氣吞聲到了極點的時候,少年母親含著淚,發(fā)誓下趟再也不回來了。少年父親次次做和事佬,夾在少年母親和那個小心眼的嫂嫂當(dāng)中。再隔四年,探親季再次到來,少年母親早已將諸多不愉快拋到腦后,一天數(shù)次,催促少年父親,早早準(zhǔn)備行裝,早點請假。除了接濟嘉定的親人,少年父親和母親把不多的積蓄全部換成了火車票,我們對鐵路貢獻最大,少年母親每次在52次綠皮車廂里,都要和列車員說這句話。

每次從嘉定返回西北小城,有好幾天,少年父母話似少了許多,做事也無精打采。少年母親炒出來的菜,不是咸就是淡。有一天早上起來,少年去水缸打水洗漱,竟然發(fā)現(xiàn)缸里已空空見底。這樣的滋味,很多年以后,少年才真切地體會到。少年或許從來就不屬于嘉定西門,他只是長江南岸那座大城市的匆匆過客,如同忙忙碌碌在長江南岸和西北小城兩地間穿梭奔波的父母,而西北那座毫無特色的小城,后來竟深深嵌入少年的生命,每一次離別,都讓他牽腸掛肚。

曾經(jīng)和少年一起貓在地下防空洞偷偷吸煙的,有兩個少年最要好的伙伴。外號叫“老八”的那個家中排行老八,父親“八路”出身,湖南母親十分干練,一口氣生下8個兒子。在那個困難時期,“八大金剛”個個如狼似虎,剛過月中家里便會斷糧,常常要靠野菜彌補糧食不足。另一個伙伴外號“少?!?,長得文質(zhì)彬彬,父親曾是國民黨新疆省警備總司令陶峙岳部下的一名少校,1949年9月25日起義后,整編為人民解放軍22兵團,爾后參加西北小城建設(shè)。“少?!钡母赣H45歲仍光棍一條,經(jīng)人撮合,將27歲時的軍官照寄往江蘇鎮(zhèn)江,將一個18歲的妙齡少女騙至尾亞。鎮(zhèn)江少女見了“少校”本人大失所望,因為身無分文,無處可去,只能割斷返鄉(xiāng)的念頭,稀里糊涂地隨了“少?!?。

當(dāng)少年碾滅煙頭,發(fā)誓要學(xué)好數(shù)理化時,“老八”和“少?!本灰詾槿弧K麄儗@個狡猾的伙伴入骨地了解,他們私下里猜測,少年是否別有企圖?少年從嘉定回到西北小城時,第一時間將他們約到地下人防工事,從內(nèi)衣里掏出一包壓得變形的“紅山”牌香煙,炫耀地說,這在上海十分平常,是少年第一次“引誘”他們走上了吸煙的歧途。那時的少年,常常讓“少?!焙汀袄习恕笔峙宸倌昕谥械纳虾;蚴羌味?,對他們來講是另一個世界,少年為他們帶來的小人書和大白兔奶糖,更讓他們感到陣陣驚喜。

那個少年時常憂郁,離群索居,拒人千里之外;也時常豪氣,在與另一群孩子群毆后,身無分文的少年會號召小伙伴們捐出身上的零錢,以少年的名義買來五分錢一根的奶油冰棍,獎勵在場的每一個小伙伴。每年冬天,少年精心設(shè)計,在運送甜菜車輛必經(jīng)路段設(shè)置“路障”,十余個小伙伴埋伏在路兩旁,運送甜菜的車輛猛然壓到幾塊石頭,滿載的甜菜順勢會滾落幾個下來,小伙伴們在少年的指使下,一哄而上,將那些掉落的甜菜據(jù)為己有,回到家中,用土法熬制糖漿,或切成片烤來吃,那是西北小城那個年代冬天獨有的美味。

所以,當(dāng)少年考入上海四平路上那所著名的學(xué)府,興高采烈地準(zhǔn)備離開西北小城時,“老八”和“少校”竟然有一種落寞,竟然擠出了幾滴眼淚。少年卻期待著與長辮子少女阿薇的相見,這個秘密少年保守了許多年,連他最要好的伙伴也沒有透露半點。一個新的未來正向少年招手。

第一個大學(xué)假期,少年在嘉定西門見到闊別多年的阿華,竟然有些生疏了。阿華長得結(jié)結(jié)實實,伸過來的手將少年捏得生疼。阿華在嘉定食品公司學(xué)徒剛滿,已經(jīng)獨立出攤,他熱情地邀請少年去他的攤頭上看看,答應(yīng)免費切一塊上好的五花肉讓少年帶走。啥人去讀大學(xué),畢業(yè)了要分到外地去,沒有賣肉實惠,阿華脫口而出。少年拐彎抹角打探長辮子少女阿薇的消息,他在少年同伴阿華面前裝作若無其事,但他此次急切趕到嘉定西門,最想見的人并不是阿華。少女版祝希娟,現(xiàn)在不知道長成什么模樣?她那個“臭老九”父親平反后從蘭州回到嘉定,分到一套新公房,早已搬離西門。而阿薇,在一家效益很好的國營工廠上班,拿計件工資。都要上班,忙得要死,不大來往了。阿華是不是已經(jīng)放棄了娶隔壁阿薇做老婆的想法?少年對阿薇的思念頓時被沖淡了許多。

少年的母親那一時期氣色非常好看,精神頭十足,遇見廠醫(yī)院包治百病的神醫(yī),少年的母親喜滋滋地說,近來睡得很好,半夜都不起夜。少年的母親逢人便說,她的大兒子多么多么優(yōu)秀,現(xiàn)在在中國一所著名的學(xué)府,在長江南岸的大城市。她無比自豪,甚至比獲得第一枚兵團“五一”勞動獎?wù)聲r還要興奮。當(dāng)年,少年的母親毫不猶豫地跳入春季水庫決堤時涌出的刺骨洪水中,下身落下終身隱患。她暗地里為大兒子規(guī)劃了一個未來,在長江南岸那座大城市畢業(yè)、就業(yè)、結(jié)婚、生子,成為一名受人尊敬的電氣工程師。少年的母親像是現(xiàn)代版的祥林嫂,成天將大兒子掛在嘴邊,大兒子已成為她的一切。和外人交談,無論什么樣的話題,她都會想盡一切辦法,引出她無比驕傲的大兒子。她在中國西北小城幾十年的艱辛付出,這個大兒子,便是最好的收獲。

負(fù)氣離家出走的嘉定少女,1956年7月執(zhí)意西行時,對西北小城充滿了憧憬。幾百個熱血青年男女絲毫不覺得綠皮車廂擁擠悶熱,一路歡歌笑語,將熟悉的江南水鄉(xiāng)拋在了腦后。他們是新中國的建設(shè)者,將要在西北建造一家先進的甜菜制糖廠,他們甚至從沒有見識過甜菜,對這種藜科類草本植物一無所知。西北小城周邊有廣闊的農(nóng)田,那里夏季晝夜溫差極大,有利于甜菜塊根增大和糖分積累,他們?nèi)蘸蠹仁枪と耍只蚴寝r(nóng)民。幾十年下來究竟吃了多少苦?從少女變成妻子又變?yōu)槟赣H,倔強的嘉定少女從沒有告訴過道士父親。她的小腳母親曾心疼地?fù)嶂畠捍植诘氖?,落下?shù)滴眼淚,你每次回來,黑得像非洲人。小腳母親盡一切可能,讓女兒在短暫的探親期間好生休養(yǎng),每天都要叮囑前道士,買一塊肉,買兩條鯽魚。

嘉定少女含辛茹苦地將三個孩子拉扯大,搬了無數(shù)次家,從獨間俄式走廊房,到里外間陜北式窯洞房,再往后,搬進有三間房的軍營式連排土坯房,家里頓時寬敞了許多。小一點的那一間,被嘉定少女獨出心裁地改造成廚房加雞舍兔舍,另備兩個腌制咸菜的大缸。嘉定少女變著法改善家里的伙食,冬季僅有的土豆蘿卜白菜,在她手里也會妙變出五六樣精致菜肴,這一點似乎傳承了那個道士父親。條件再為艱苦,每到周末,嘉定少女家中必定賓客滿堂,徒子徒孫們早早趕來,廚房里飄來的香氣讓他們渾身酥軟,饑腸轆轆。1983年,嘉定少女一家五口終于搬進了小三室樓房,雖然只有40多平米,但一家人足足興奮了十余天。這是西北第一的制糖廠建造的第一批職工樓房,距離當(dāng)年招工時解放軍干部許愿的樓房已過去27年。

在那些艱苦的歲月,少年的母親始終追求一種“精致”的生活,各種盤盤罐罐,將當(dāng)時可能有的種種佐料收納得井井有條,那幾個從道士父親處偷偷帶到西北小城的清代瓷器,尤其珍貴,數(shù)次打碎,又?jǐn)?shù)次被粘貼得天衣無縫。少年母親獨家蒸雞蛋下面,每次都藏著不同的秘密,每每令少年浮想聯(lián)翩。制糖廠的工人們常說,這兩只上海鴨子真正是絕配,找不到第二對。那個上海男人,青春期在球場上馳騁,模樣一定很好看,一定會吸引許多少女的目光,而那個嘉定少女如何將這個風(fēng)度優(yōu)雅的上海男人俘獲到手?對少年來說可能永遠是個謎。

某天晚上,已被歲月磨得棱角全無、早已找不到半點江南女子風(fēng)姿的前嘉定少女翻來覆去睡不著,用力推醒旁邊酣睡的丈夫,把重返江南水鄉(xiāng)的夢想合盤托出,前江南游擊縱隊費祥司令的公子對此極不配合,哼哈二聲,便沉沉睡去。

一切看似順順利利,分毫不差地朝著少年母親設(shè)定的方向前行,但未來總是出其不意,在原本看似直行的坦途上,毫無征兆地生出一些叉道。與少年相比,“老八”和“少?!眲t沒有那么幸運,他們甚至連高考的入場券都沒有拿上,便早早進工廠做學(xué)徒,每月領(lǐng)30多元人民幣。媽的連抽煙的錢都不夠,少年的兒時伙伴“老八”沒多久就辭職,離開父母親手建造的工廠,竟然沒有絲毫留戀。年事已高的老八路氣得七竅生煙,卻無力收拾這個不孝之子?!袄习恕笔堑谝粋€“下?!钡奶菑S子弟,引起不小的轟動,至于他下海那幾年去了什么地方,無人知曉?!吧傩!毖?guī)蹈矩在工廠混了若干年,有一次去外地出差,在火車上結(jié)識了一個高人,自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平步青云,在糖廠的一個下屬分廠當(dāng)上了廠長,前途十分可觀,老人們說,這小子比他那國民黨爸爸有出息。

少年的父親總覺得什么地方不對勁,這是一個變化極快的時代,這個優(yōu)雅的上海男人平生第一次覺得自己大大地落伍了。他為自己在長江南岸讀大學(xué)的兒子感到自豪,他為自己清清白白做一個職業(yè)工人感到自豪。業(yè)余時間,在他熱愛的球場上,已明顯感到體力不支,勉強打完上半場,已氣喘噓噓。

在西北最大的甜菜制糖廠,每天都有新鮮事發(fā)生,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熱衷的話題。下海多年音訊全無的“老八”突然現(xiàn)身,短粗的脖子上掛著一根沉甸甸的黃金項鏈,右手大拇指上戴著一塊深綠色扳指,逢人便散發(fā)“555”牌香煙,頭發(fā)梳得錚亮,像是上足了鞋油。傳說中“老八”生意做得極大,和部隊某領(lǐng)導(dǎo)的女兒處得極好。“老八”的父親一次說,這小子能耐了,下飛機有“巡洋艦”接,而“老八路”當(dāng)年的座駕是一輛老掉牙的“伏爾加”。

“少校”經(jīng)商的天分也在那時候顯現(xiàn),先是從內(nèi)地引進了一款奇妙的“小香檳酒”,立時轟動全城,最遠賣到了喀什。爾后又調(diào)制出中國版的“伏特加”,讓蘇聯(lián)客戶擠滿了小小的樣品間。若不是“小香檳”意外地發(fā)生了幾起不太嚴(yán)重的“爆炸”,要不是仿制的“伏特加”惡名遠揚,“少校”研制的“一黃一白”還會源源不斷地為他帶來更多的真金白銀?!吧傩!币姾镁褪?,第一時間將名噪一時的“絲路酒廠”高價盤給一個福建老板。此前,“少校”已借改制的名義,將國營“絲路酒廠”變到他的名下。福建老板接手?jǐn)?shù)月,“絲路酒廠”便一命嗚呼,福建人突然醒悟到,“絲路”即死路一條,但悔之晚矣。

那個少年最初的名字叫費立,后來改為費翔。1963年冬,西北少年在小城誕生時,費立這個名字突然在他父親腦海中躍現(xiàn)。百廢待立,廢而后立,少年父親希望這個新生兒,能夠在未來某個時候,光耀費家宗廟。少年漸漸成長,費立這個名字便有了某種不良的預(yù)期,少年自幼多病,是廠醫(yī)院常客。待到少年懂事時,費立這個名字的諧音常常招來同學(xué)的譏諷。少年的父親便決定為少年改名,思來想去,定下費翔,暗中寄托對前江南游擊縱隊司令費祥的思念。這個秘密保守了多年,在特殊年代,調(diào)查人員曾獲得一絲線索,通過多種渠道,不止一次暗中調(diào)查少年父親的身世。每隔一段時間,調(diào)查人員就會在一間沒有窗戶的倉庫里,借著昏暗的燈光,對少年父親嚴(yán)加盤查。有幾次,恍惚間,疲憊不堪的少年父親差一點就說出了實情,最后一刻的堅守,讓他保留了晚節(jié)。因此,在少年父親清白的履歷里,關(guān)于他的父親,始終記載如一,姓名:費銘,個體工商業(yè)者,疫于1950年春。在嘉定西郊著名的墓地里,費銘的墓碑有據(jù)可查,但只有極少幾個人知道,那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衣冠冢。

1987年春晚,臺灣歌手費翔以《故鄉(xiāng)的云》《冬天里的一把火》一舉成名,多少讓西北少年費翔有點尷尬。有時候,他不得不解釋,他少年時就有這個名字,那個時候,他正讀小學(xué)五年級,而臺灣的費翔在讀初中。臺灣費翔紅遍中國時,西北費翔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的前世。他努力拼湊江南游擊縱隊司令威名遠揚的場景,在江南水鄉(xiāng)茂密的蘆葦蕩里,在縣城周邊的黃土路上,虛構(gòu)的廝殺場面甚至多次在夢中出現(xiàn),費祥司令中彈的情景幾度將他從噩夢中驚醒。少年父親后來通過某一渠道,頗費周折地取得了幾頁臺灣高雄市戶籍復(fù)印件,確認(rèn)前江南游擊縱隊司令、51軍上校旅長、高雄市漁政司司長費祥,于1979年7月29日,病逝于高雄。西北費翔暗中設(shè)想,如果,不是一念之差,抗戰(zhàn)勝利后被國民黨上海守軍51軍收編,而是整編為共產(chǎn)黨的部隊,曾經(jīng)被日本鬼子懸賞三千大洋的前江南游擊縱隊司令會有什么樣的未來?他頓時熱血噴張,隱約覺得自己的未來也一定會充滿傳奇。

有一陣子,西北少年費翔相信了,相信母親為他規(guī)劃的每一步,都通向一個美好的未來,他幾乎看到了那個未來。百無聊賴之際,另一個他一無所知的未來突然向他招手。

最后一次走出上海405研究所看似普通卻內(nèi)藏玄機的院門,已長大的西北少年費翔長長舒了口氣。他在這里已經(jīng)虛度了好幾個春秋,成天與CAD軟件和一堆圖紙打交道,長大后的西北少年從來沒有關(guān)注過上海的夜空,這一天,他略為留意了一下,竟然看不到半點星星。他試圖想帶走點什么,此刻才發(fā)現(xiàn)這里的一切都不屬于自己,如此,他覺得無比輕松。405研究所所長在費翔上班的第一天就教導(dǎo)他,默默無聞地工作,持之以恒地堅守,國家會記住你,人民會記住你。但費翔已等不得那一天??绯鲈洪T的瞬間,他有一種沖動,想去嘉定,想最后一次看一眼阿薇。

西北小城與嘉定西門相隔4000多公里,費翔曾試過寫信,但寫了無數(shù)次全都撕碎。在上海的這幾年,他裝作心不在焉,幾次試圖從阿華處打探消息,但阿華忙著做生意,根本無暇體諒費翔的心思。阿華在國營食品公司把切肉的技術(shù)練得爐火純青,再加上副食品憑票供應(yīng)時代結(jié)下的人脈,腦筋活絡(luò)的阿華在上海副食品市場放開的第一時間,果斷從國營食品公司買斷工齡,自由得像只小鳥般做起自己的生意。一次,阿華告訴費翔,阿薇嫁給了一個小警察。又一次,阿華告訴費翔,阿薇生了個女兒。費翔每一次都裝作若無其事,每一次心里卻都隱隱作疼。偶爾,他路過電影院,海報上的演員全都是陌生面孔,他印象中看過祝希娟出演的最后一部電影是《??!搖籃》,大約是1979年。

西北少年費翔的歸來,讓他的母親從此一蹶不振。母親看到兩手空空回到西北小城的費翔,夢中構(gòu)建的江南大廈轟然倒塌,面對母親的悲傷和憤怒,西北少年想了又想,只留下一句話,在上海,總覺得自己像一只微不足道的螞蟻。一向與醫(yī)院無緣的母親血壓徒然升高,伴隨著輕微腦梗。西北少年費翔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私底下又覺得一陣輕松,愉悅無比,像一只斷線的風(fēng)箏,毫無目的在空中游蕩。掌控風(fēng)箏的那一頭,便是少年的母親。

回歸西北小城的費翔,再一次展示了他的與眾不同。他很快將“老八”和“少校”招至麾下,告訴他們“要一起干大事”。西北少年特意找來一張發(fā)黃的信箋,抬頭印著某某制糖廠,西北少年一筆一畫地寫下“生不同日,福貴同享”,頗有些桃園結(jié)義的味道。這三個少年時的玩伴,在舊信箋的末了,歪歪扭扭故作正經(jīng)親筆簽名。西北少年費翔仔細地將舊信箋折好,收入一只牛皮紙信封,留待日后見證。

他們趕上了那個好時代。西北少年憑著在上海時的道聽途說,三個兒時伙伴憑著不知從哪里來的運氣,從一個叫義烏的地方,倒騰來許多廉價商品,又將它們倒運到新疆各地,再后來,他們的生意版圖擴張到中亞,擴張到俄羅斯。某一天,西北少年費翔遞給“老八”一張金燦燦的農(nóng)業(yè)銀行卡,示意“老八”去營業(yè)部查詢余額,營業(yè)員用驚奇的眼光打量“老八”,卡內(nèi)余額足足有100多萬元。西北少年得意地說,這才是開頭。

而在西北第一家甜菜制糖廠,有許多“過來人”用一種疑惑的眼光打量這三個與眾不同、油頭粉面的年輕人。1993年,似乎所有的東西都成了緊俏貨。“老八”的父親也有點看不明白,這個八路出身的“老銷售副廠長”時常把“斤糖斤肉”掛在嘴邊,意思說,機制白砂糖的價格應(yīng)當(dāng)比照豬肉。1993年之前,西北第一制糖廠白砂糖的出廠價是九角三分,此時的豬肉價格是每公斤一元五角六分,隨后,白砂糖價格突飛猛進,一口氣把豬肉遠遠甩在身后。突然醒悟的廠長把銷售大權(quán)獨攬,樂此不疲地埋頭簽字,辦公室外排起長隊,夜里,廠長家門外也排起長隊,客戶來自天南地北,最不可思議時白砂糖一日三價,廠長早上批出的條子中午就會作廢。

這樣的好機會,西北少年自然不會錯過。他讓“老八”厚著臉皮去找老八路父親,實在拗不過,老八路父親又紅著臉去找廠長。老八路頓著腳,把條子甩給“老八”,你這兔崽子毀了我一世英名。這也是三兄弟早期最為得意的一筆買賣。后來,西北少年費翔在多個場合出現(xiàn),以他天生的演講口才,滿懷真誠,告訴那些政府官員和那些瀕臨破產(chǎn)的國企廠長,我們是做實業(yè)的,中恒實業(yè)要以實業(yè)報國。

西北少年費翔口若懸河,慷慨激昂,有時候,連他自己也被那些華麗的詞藻所迷惑,并對其堅信不疑。被中恒實業(yè)低價收購的國有企業(yè),并沒有起死回生。急于甩包袱的政府官員,最初并沒有意識到,表面負(fù)債累累的國有企業(yè),最值錢的恰恰是它們坐擁的土地。當(dāng)?shù)睾┖駱銓嵉恼賳T并沒有費翔那樣的心計,西北少年在幕后精確地算計著一切,有一天,他告訴“少?!焙汀袄习恕保泻銓崢I(yè)將進軍房地產(chǎn)。

中恒實業(yè)集團最初的工商注冊地,是西北小城東南一處子虛烏有的民宅。虛構(gòu)的注冊資金,讓不明底細的人覺得這是一家實力強大的民營企業(yè),這是西北少年慣用的伎倆,再往后,制造煙幕和華麗光環(huán)的手法被他進一步發(fā)揚光大,用到了極致。三個頭發(fā)梳得錚亮,夾著皮包四處游蕩的西北少年,決定選擇一處固定場所,門面要粉飾得光鮮亮麗,要有前臺接待小姐,要有秘書接聽電話,女秘書故作神秘地拒絕一些不明就里的拜訪。這些小小的技巧,西北少年早已耳聞目睹,爛熟于心,此刻正好派上用場。

小城東南一處廢棄的營地,便成為最好的選擇。西北少年費翔以其慣用的手法,幾乎不花分文得到了這塊舊營地,舊營地里有幾棟南北走向的俄式營房,有幾株參天的白楊和榆樹,雜草叢生。不多久,這處荒廢的舊營地,便成為西北小城乃至新疆最為神秘最為賓客盈門的場所。中恒實業(yè)每一個新樓盤的草圖都從這里誕生,西北少年費翔每一個陰謀都在這里與患難兄弟共同密謀。某日,西北少年費翔高薪聘請數(shù)位財務(wù)精英,將他們封閉在舊營地,精心編造出中恒實業(yè)亮麗的財務(wù)報表。西北少年長長吁了口氣,深不可測地告訴兩個患難兄弟,中恒將進軍中國資本市場。

中恒實業(yè)集團當(dāng)時已是西北小城乃至新疆最著名的民營企業(yè),營業(yè)執(zhí)照上標(biāo)明主營房地產(chǎn)、物流、礦產(chǎn)開發(fā)、互聯(lián)網(wǎng)、衛(wèi)生保健、嬰幼兒早教……所涉行業(yè)五花八門,許多企業(yè)有名無實。1996年,當(dāng)?shù)卣峙涞揭粋€上市名額,幾家保守的國有企業(yè)都不愿試水,包括西北排行第一的制糖廠。后來,西北少年費翔在多個場合謙虛地說,我們中恒實業(yè)只不過敏銳地捕捉到這個難得的機會。

西北少年一時風(fēng)光無限,他的父母對此并不認(rèn)同。西北少年曾無比自豪地告訴他的父母,看看你們,一輩子只能在地里刨食,你看看我們打下的江山。他毫不吝嗇地買來各種來路不明的補品,卻統(tǒng)統(tǒng)被兩個老人拒之門外。他讓秘書包好嶄新的百元大鈔,還有幾張數(shù)額不詳?shù)你y行卡,裝在手提袋里,也被兩個老人如數(shù)退還。那兩個漸漸老去的嘉定青年,并不以這個風(fēng)頭十足的大兒子為榮,他們的大兒子,是那個考取長江南岸著名學(xué)府的少年,是那個南方大城市里即將成為電氣工程師的少年。我們有國家的退休金,兩個上海老人無比自豪。這兩個上海老人,西北少年費翔的父母,后來,漸漸成為西北少年難以治愈的心病。

在證券市場,新疆概念股常常成為“黑馬”,中恒實業(yè)亦不例外。一段時間,任憑深滬大盤狂泄,中恒實業(yè)巋然不動,股價從上市初的幾元一路攀升到三十多元,走出令人無法想象的三年慢牛行情。西北少年費翔因此成為當(dāng)?shù)孛?,成為年輕人的偶像,經(jīng)常在電視上被采訪,被訪談。中恒實業(yè)和費翔的名字也常見諸報端,中恒實業(yè)集團董事長費翔如何如何,這樣的新聞通常排在當(dāng)?shù)攸h政官員要聞之后。直到有一天,滬深股市上午開盤后不久,中恒實業(yè)便被砸出一根長陰,賣盤蜂擁而出。內(nèi)幕人士透露,長期在中恒實業(yè)做莊的某券商全身而退。

西北小城東南,在中國證券市場翻云覆雨的中恒大廈昂首挺立。中恒實業(yè)集團董事局,密藏在中恒大廈頂部,警衛(wèi)森嚴(yán),外人嚴(yán)禁入內(nèi),董事局主席費翔在足有半個籃球場大的辦公室里發(fā)號施令。董事局主席辦公室的窗戶常年密閉,四季保持21攝氏度恒溫,西北少年費翔認(rèn)為,這是一個最易令人保持清醒的溫度,最有助于思考。寬大的辦公室和寬大的老板桌將費翔襯托得十分渺小,背后的中國地圖幾乎將他淹沒。中國地圖上布滿星星點點的綠色小旗,那是中恒集團擴張的版圖,新疆南部最遠的和田,北部最遠的阿勒泰,西部最遠的霍爾果斯口岸,直到新疆與甘肅交界的星星峽,綠色小旗甚至插到了中原腹地、東南沿海。

某券商的離去,讓西北少年痛心不已。費翔在電視和報紙上足足消失了一個多月,外界傳聞,中恒實業(yè)這次“栽了個大跟頭”。實際上,西北少年晝伏夜出,一直幽閉在中恒大廈頂層苦思冥想,偶爾,打出幾個電話。偶爾,西北少年費翔想起那個叫阿薇的女人,另一次,費翔試圖想象阿薇現(xiàn)在的模樣,眼前浮現(xiàn)的,卻只有少女版祝希娟模糊的影子。某日,西北少年將兩個患難兄弟召喚至中恒大廈頂層,他若有所思地說,我們自己做莊,我們的總部要遷到上海。他起身,將一面綠色小旗牢牢貼在長江南岸某處。

西北少年與三教九流人等無不結(jié)交,且交談甚歡。酒桌上無論坐在哪一席,西北少年總能以他強大的氣場扭轉(zhuǎn)乾坤,力壓群雄。夏天,西北少年時常穿老頭衫、平腳沙灘短褲,基本上是地攤貨,但拖鞋必須是真皮的,這一點西北少年十分講究。混在人群里,西北少年絕不出眾,甚至不會給人留下任何印象。西北少年十分享受這種感覺。西北少年最崇拜的人是偉大領(lǐng)袖毛澤東,他從不拿槍,卻指揮千軍萬馬。一段時間,西北少年天天沉浸在谷歌地圖里,反復(fù)研究上海,為了某個細節(jié),西北少年甚至調(diào)出了谷歌地圖的街道實景,讓自己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就是這里,西北少年指點著上海浦東陸家嘴某處。

中恒實業(yè)上海總部落成時,并沒有太多喧鬧,只有幾家經(jīng)濟類媒體受邀參加??偛看髲B寬闊的露天院落里,引人矚目地豎立著三根產(chǎn)自新疆哈密的硅化木樹樁,高約2米,直徑足有半米。西北少年費翔出現(xiàn)在落成典禮上,這是他近期為數(shù)極少的幾次公開露面。西北少年當(dāng)仁不讓地站在“老八”和“少?!碑?dāng)中,三個比例極不協(xié)調(diào)的中恒核心人物同臺亮相,這在中恒歷史上也極為罕見。

中恒這時候,頗有點山雨欲來的感覺。這一點,始終沖在前面的西北少年費翔微微有些感覺。往日熱情非凡的銀行家開始支支吾吾,找各種理由推掉事先約好的酒席,還沒有到期的貸款,已有銀行業(yè)務(wù)經(jīng)理不斷上門禮節(jié)性拜訪。私募扎堆“調(diào)研”的場景不再現(xiàn),偶爾來幾家,臨走還滿是狐疑。券商的“研究報告”也漸漸變味,對中恒的未來似乎不那么看好。而半年前,一家知名券商的報告里還信心滿滿地預(yù)測中恒現(xiàn)在是歷史底部,即將沖擊70元。在酒桌上,這家券商的一名高級研究員口出狂言,讓在座持有中恒股票的堅定做多,中恒的目標(biāo)位要超過100元。他滿滿地飲下一杯高度白酒,告訴大家,手里的股票一定要捂緊。

一天深夜,西北少年費翔緊急召見 “少?!焙汀袄习恕保钊轁M面。中恒“必須考慮戰(zhàn)略問題”,到了轉(zhuǎn)型的時候了,西北少年簡短地說。這可能就是傳說中的中恒“零點會議”。時隔不久,中恒上??偛看髲B值早班的保安例行巡邏,天色蒙蒙亮,保安吃驚地發(fā)現(xiàn),豎立在院中的高大硅化木,無緣無故倒了一根,將水泥地面砸出一個深坑。之后,再也沒有人見過西北少年,有人說他逃亡海外,有說在海南療養(yǎng),有說隱居在五臺山。

西北少年費翔在上??偛肯逻_的最后一道命令是讓所有中恒員工背水一戰(zhàn),誓死保衛(wèi)中恒。電話指令以最快的速度在中恒各級公司傳達,許多老員工至死不相信中恒會“出大事”,傾力拿出家中所有的積蓄,全部投入中恒股票。此時,上海市公安局浦東分局經(jīng)濟犯罪偵查支隊接到命令,迅速趕往中恒上??偛看髲B,兩名警官公事公辦地出示了一張逮捕令,涉嫌罪名是“變相吸收公眾存款和操縱證券交易價格”,西北少年費翔毫無反抗地伸出雙手,他感到萬分沮喪,這一天在他預(yù)料之中,但這一天來得如此突然卻出乎他的意料。

經(jīng)過簡單的審訊,一輛警車呼嘯著穿過黃浦江,將西北少年費翔押送至提藍橋監(jiān)獄。面對面目猙獰的獄友,西北少年突然感到尿急,沖水后,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那只抽水馬桶竟然是英國制造,年代一定十分久遠。那一瞬間,西北少年費翔感到無比絕望,未來是不確定的,未來虛無縹緲,完全不可琢磨。

2013年秋天,西北少年費翔刑滿釋放,一個人躲在嘉定祖?zhèn)骼衔堇?。中恒舊部早已作鳥獸散。經(jīng)不住好奇心誘惑,西北少年費翔在百度搜索欄敲入“中恒”二字,很快冒出上千條相關(guān)信息。有說中恒舊部在某某上市公司蟄伏,有說費翔在獄中痛定思痛,復(fù)出后將召集舊部,意圖東山再起,但這些訊息距離費翔出獄時間最近的一條,已有兩年多,這意味著,近兩年,證券市場早已將中恒遺忘。西北少年費翔感嘆,那個市場從來喜新厭舊,從來不缺翻云覆雨的“大鱷”。那個一度充滿誘惑的未來,那個西北少年與“少?!薄袄习恕辈恍⌒奶と氲奈磥?,已與他們斷然割裂,仿佛一場春夢。

西北少年突然想起了阿華。阿華頭發(fā)已有些花白,天天要早起發(fā)貨,手下只有一個雇工,一直要忙到下午,才有功夫坐下來喝茶。阿華對西北少年這些年的事情不聞不問,似乎毫無興趣。但阿華沒有忘記當(dāng)年西北少年借給他看的小人書,對許多情節(jié)仍然記憶猶新,說得津津有味,而西北少年早已忘得凈光。這樣的感覺讓西北少年覺得十分怪異,時空好像切割成兩半,他和阿華始終相見于另一個仿佛消失的時空里。

西北少年決定在嘉定休整一段時間,他每天都要去嘉定西門走一趟。這些年,他去過周莊、西塘、烏鎮(zhèn),這些所謂的江南古鎮(zhèn),與嘉定西門簡直無法同日而語。嘉定西門雖然已經(jīng)破舊凋零,但卻十分自然,似有一個古老精靈,始終不離不棄地守護著。西北少年外公早年聽書的茶樓已人去樓空,每每路過,外公次次鮮活地跳出來,拎著小菜籃,身板挺挺的。那家面館,仍然飄出熱氣,夾雜著“陽春面”濃濃的豬油香,只不過食客少了許多。

曾經(jīng)住在嘉定西門的少女版祝希娟,偶爾也會在西北少年的腦海中閃過。接到阿薇電話的那一刻,西北少年費翔從短暫的驚愕中緩過神來。他無法拒絕阿薇的邀請。他對阿薇的邀請充滿好奇,又感到無比恐懼,直到最后時刻,西北少年費翔還試圖放棄他的好奇心。

見到阿薇的那一瞬間,西北少年費翔百感交集,痛心地感到歲月無情。為這一天,前嘉定少女阿薇似乎準(zhǔn)備了許多年,她告訴費翔,35年前,她欠西北少年一個擁抱,今天要還給他。措手不及的西北少年不情愿地伸出雙臂,那個撲入他懷中的中年婦女似乎感受到了,表情瞬間凝固,幾道歲月留下的抬頭紋異常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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