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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食者言

2021-11-11 20:32胡竹峰
綠洲 2021年1期

◎胡竹峰

野蒜之味

野地偶遇野蒜,兜頭有舊事感,三十年前吃過很多野蒜。老家后山都是菜地,春夏天遍地野蒜,祖父與我拔過很多,回家煎雞蛋。少年時并不喜歡那味道,覺得沖。童年口感,覺得野菜滋味有詭異的地方。三十年后再吃野蒜,唯有清香與閑逸。今日吃野菜,大抵閑逸,閑情與逸氣。

野蒜切成碎末,摻入雞蛋拌勻,以香油煎至兩面金黃。金黃透著碧綠,是金玉滿堂,也是金玉富貴。人生之富貴不過一飯一蔬自適愉悅。

芥 藍

芥藍上桌,眼前一綠,覺得自己新鮮不少。

芥藍脆生生躺在盤子里,白的瓷,白處極白;綠的菜,綠處極綠。白托著綠,綠襯著白,一段世俗生活絕世獨立地走來。夾一筷子, 盤子邊的醬油微微漾起,經(jīng)菜汁一沖,已經(jīng)很淡了。淡得只剩一抹姜黃色,像雨后的湖水,在風中輕蕩著渾濁的漣漪。

芥藍削尖的腦袋,讓人想起漁夫斗笠的帽尖,末梢的青菜則似蓑衣。這時的芥藍,是都市人的回鄉(xiāng)夢。退隱到山南水北的青年,在湖心劃船。湖是餐桌,船是餐具,筷子是雙槳。冬天的湖水,瑩如碧玉,湖中人跡罕見,有鳥聲相隨。下雪了,四周一白,白瓷的白,襯得蓑笠、蓑衣越發(fā)青綠了。當真是:

青箬笠前無限事,綠蓑衣底一時休。

青也芥藍,綠也芥藍,坐在餐桌前,慢慢地享用美食吧。不能讓身體親近山水,讓嘴巴含青咀綠,也頗有詩意。

前幾天,朋友請吃飯,點罷特色菜,讓我加道素食。隨手一翻菜譜,點了芥藍。芥藍,像一個美少婦動聽的名字,讓人無限遐想。如果是女人,芥藍是她的閨蜜。如果是男人,芥藍是他的知己,藍顏知己。做芥藍的知己或者做芥藍的情人,我愿意。從來沒有見過那么美的名字,那么美的容顏,把持不住,我心甘情愿。

芥藍,十字花科蕓薹屬,其菜薹、幼苗及嫩葉可食。芥藍一襲綠裙,艷而不俗,是秦淮八艷,是花魁娘子,讓人傾慕。久仰是對英雄的向往,久慕是對美人的傾心。久病成醫(yī),久慕成癡,癡情的癡。癡情太累,無情太苦。我不癡情也不無情,只會多情,對文字多情,對美食多情。

芥藍莖粗稈直,肉質(zhì)緊密,含水分少,嚼起來爽而不硬,脆而不韌,色美味濃。

夾在筷子頭上的芥藍,有股清新的氣息,像采桑后留在手上的余香,隱隱約約在空氣中飄浮,空靈而真切,婉約如美人。當年漢成帝命人手托水晶盤,趙飛燕在盤上歌舞助興,何等旖旎銷魂。慢慢將芥藍送到嘴里,綠色在唇邊搖曳,儼然漢宮往事。

芥藍色如翡翠,綠得沁人。做法或炒或熗,不能烹制過熟,小姑娘是不能化濃妝的。

那天吃的清炒芥藍,白糖和料酒加得恰到好處,糖剛好能蓋住苦味,料酒又去掉了澀氣,廚師功夫可見。美中不足的是用了花生油,香則香矣,可惜失之豐腴。素菜葷油,葷菜素油,這是我的經(jīng)驗,炒芥藍亦不例外。

聽人說還可以調(diào)一味冰鎮(zhèn)芥藍。幼嫩的莖白以開水焯熟冰鎮(zhèn),以甜醬、芥末蘸食,入嘴爽口,風味尤佳。

大頭青

菜市場,看見新鮮的大頭青。

大頭青,白菜之一種,葉少莖多,菜稈青白。長不過半尺,短僅僅數(shù)寸,菜幫子鼓鼓的,稍細的腰身緊緊收攏在一起。矮墩墩的個頭,葉子寬且厚,或扎成捆或散亂地堆放在小三輪后廂。這一瓣一瓣菜稈圍著細嫩內(nèi)心的蔬菜,裹一身清香,它的心事,深藏在細致的葉綠素中。

扎成捆的大頭青倒放木板上,一棵棵立在那里,像梳洗完畢的美婦人。散堆的大頭青,凌亂如同喝醉的美婦人,慵懶地斜歪著身子,一身風情,讓傍晚昏暗的天光有了鮮活氣。讓人看了欣喜,買一把在小指上鉤著,可做下飯菜。

喜歡大頭青,小時候在飯桌上見了它,能多吃半碗飯。烹調(diào)大頭青時我不用刀?!斗馐下勔娪洝氛f魚龍畏鐵,魚龍尚且畏鐵,何況大頭青?我舍不得拿刀切大頭青,每次都是用手將其掰斷,逢到細小一點的,嫌手都太粗暴了,囫圇一棵或者任其一片片稈連著葉直接下鍋。

炒大頭青,有三要訣:油稍多,火要大,時間短。快起鍋時,可以放兩滴生抽。這樣做出來的大頭青成熟迷人,味道有點甜,是清甜,淡淡的,沒有一般蔬菜的苦澀。

大頭青菜葉翠綠,口感也翠綠,有春天原野的一片葳蕤。當你覺得它有春天原野的一片葳蕤時,就尤其適合在暮秋初冬之際吃了。滿目蕭瑟,放在碗頭的郁郁蔥蔥洋溢著屬于此時的詩意。

以前吃大頭青,經(jīng)常淋一點芝麻油,青菜越發(fā)見綠,綠得近乎蒼翠。廚藝好的人燒大頭青,菜葉自始至終是綠的,菜幫子堅而不硬,脆而不綿,盛在瓷盤里,像剛過門的小媳婦,溫柔細膩,穿一身淺碧色的對襟涼衫,在庭院做女紅。

北方人管大頭青叫上海青或者勺菜。來鄭州后,第一次去市場買菜,對菜販說:“給我稱點大頭青?!比思衣犃税胩煲矝]明白,心想:哪里冒出個“愣頭青”。

冬天,下了幾次霜,霜打過的大頭青,油放得少也綠油油明晃晃的。大頭青做法很多,醋熘、炒、熗均可。我喜歡爆炒,在油鍋中放一點干辣椒,外加蔥花。這樣炒出來的大頭青,爽脆淡甜里有微微的香辣。香辣是開門見山,淡甜則綿里藏針,辣得不溫不火,甜得若有若無。

青 筍

削萵筍,一刀下去,又一刀下去,一刀復一刀,一刀接一刀。青皮掉在地上如刀削面,凌亂,迅速,刀口翻飛,流星墜地。暗綠色的筍在手腕下一枝獨秀,眼前青了。

阮籍能做青白眼,兩眼正視,露出虹膜,則為青眼;兩眼斜視,露出眼白,是為白眼。這節(jié)筆記一見到就暗暗喜歡。我將萵筍也稱為青筍。

以“筍”字結(jié)尾的名物有青筍、白筍、紫筍。青筍帶清氣,白筍見閑情,紫筍是懷舊之物。青筍、白筍都是菜蔬類粗纖維食物,可謂同窗好友,或者一家兄弟。

紫筍是茶名,產(chǎn)于浙江長興。長興沒去過,長興的名字一聽到就油然親切。我的故鄉(xiāng)原稱“無愁鄉(xiāng)”,長興對無愁,只是平仄不合,意思倒工整。

長興重山疊嶺,大澗中流,臨近太湖,陸羽曾在那里寫出了《茶經(jīng)》。浙江真是地靈,紹興乃報仇雪恨之地,長興是把茶閑話之鄉(xiāng)。只記得報仇雪恨的人生未免過于沉重,就知道把茶閑話的生活卻又失之消沉。報仇雪恨之余把茶閑話,這才是生活。把茶閑話之后報仇雪恨,這才是人生。我輩無仇可報,無恨可雪,只能把茶閑話,這是平凡歲月的家長里短。

我好青筍,好的是色。青筍之色,青得不一般,像翡翠綠,容顏奪目,神采奕奕。其實這好色,好的還是態(tài),神態(tài)。青筍外皮淡淡的砂紅,仿佛碧玉的土沁。這是老青筍,有一些時光,有一些歲月了。

削了皮的青筍橫放在砧板上,快刀如麻,粗大的筍棍很快成了細細的筍條,仿佛把春天引回了家。臘月的黃昏,經(jīng)常從菜市場買一些青筍炒食,沖淡一肚子的蕭瑟與枯黃。

青,是貧乏的,青,是病態(tài)的。心情欠佳,臉色發(fā)青,身體有恙,肌肉發(fā)青。但青在筍上,卻是高貴的,明潤而透徹。

有一年,我將一條圓潤細長的青筍削皮后泡在玻璃瓶里,屋子里頓時富貴起來。沒錢不要緊,賣了這株翡翠如意,馬上萬貫家財。

青筍做法很多,可涼拌,也可熱炒。筍絲、紅辣椒絲炒在一起,怡紅快綠。白圍墻公園里,情竇初開的紅男綠女竊竊私語。再放些肉片,滋味就長了。容光煥發(fā),紅男綠女新婚燕爾,過著油潤潤的日子。

炒熟后的青筍,越發(fā)青了。

紫袍將軍

路邊小攤,有農(nóng)人賣菜。掛著水珠的茄子,披一身紫袍,昂首挺胸立在籃子里,儼然紫袍將軍。

有段時間,不敢吃茄子,一吃就吐。后來,連它的氣味都不能聞,反胃作嘔。人與食物講究一些緣分。隨著年紀漸長,大約身體起了變化,又可以吃茄子了。茄子好吃,吃在嘴里有茄子的味道。

小時候,家里每年要種些茄子的。我喜歡摘茄子,尤其是清晨,夜間的露水掛在一身紫袍上,璀璨晶瑩,真好看。

茄子是大眾菜,圓咕隆咚像彌勒佛,笑嘻嘻的,平易隨和,種在尋常百姓家。茄子以夏時所產(chǎn)者為上品,蒸燉烀煮,清炒紅燒,皆無不可。

水洗過的茄子,紫色的長袍越發(fā)嶄新鮮活,貴氣十足。在廚房里切著茄子,切出大塊白色,白色是紫袍將軍的一片冰心。

近來喜歡將茄子橫斷切成薄片,中間夾以肉泥,外裹面糊,放鍋里油炸。炸好的茄子金黃酥嫩,兼有肉餡的肥美鮮香。還有另一種做法:將茄子切成條,放醬油若干爆炒,再添水少許燜片刻,以青椒切絲摻之,起鍋后淋一勺芝麻油。芝麻油安分地裹住了茄子的酥軟,同時也裹住了茄子的清香。

除了紫茄子外,還有白茄子。紫茄子是紫袍將軍,白茄子是玉面郎君。大棚里種的反季節(jié)茄子,是小白臉,吃在口中,十足娘娘腔,寡淡得很。

漢代引進了茄子,西漢王褒作《僮約》,文中即有“種瓜作瓠,別茄披蔥”之語。據(jù)學者考證,茄子源自印度、泰國,大抵和佛教東來也有些關聯(lián)。

茄子紫,紫出了特色,好像唯有它能這樣紫,是以常入畫,然佳作寥寥。畫中出現(xiàn)了茄子,別的水果蔬菜顯得舊,被茄子之紫映得濁了。齊白石畫茄子,通常孤零零一個掛在宣紙上。一九二〇年畫過一幅《茄子》,感慨題跋:“日來畫茄子多許,此稍似者?!?/p>

吃白菜記

皖北菜到底硬朗,有草澤野氣,山大王氣。在太和早餐遇見一道炒白菜,清爛里有香脆,大放光芒。像是草澤野外走來一佳人,又像是山大王的女將,儼若扈三娘,騎白馬踏淺草而來,仿佛刀馬旦。

生平吃過白菜無數(shù),東北人燉肉燉粉條,好在厚實,入味。吃過一次開水白菜,用雞湯熬制,脫了白菜的味道。

韭菜豇豆扁豆的懷想

砧板上的韭菜,像砍倒的柴火,堆在那里,遠望仿佛綠色的云。我見過金色的云,見過黃色的云,見過灰色的云,也見過紅色的云,但沒見過綠色的云。

前不久去岳西明堂山玩,漫步小道,遠望峰巒,我說雜樹的葉子仿佛一簇簇蘑菇,小冬說像綠色的云。見我恍惚,她跟著說,你看那些樹葉,多像綠色的云,風一吹,更像了。

遠望得意,細觀見形,凝神去看,卻不像了。有些事就怕認真,一認真則拘泥。一個專攻瓜果蔬菜的畫家,他會畫香蕉、菠蘿、蘋果、葡萄、荔枝、枇杷……也會畫筍、茄子、辣椒、豇豆、葫蘆、白菜、馬鈴薯……就是不會畫韭菜。他說韭菜難畫,搞不好就是團亂草,從來不敢畫。

有次我看見以白樂天詩句“淺草才能沒馬蹄”為題跋的水墨斗方,馬蹄旁的淺草,細筆草草,倒有點像嫩韭菜。

包餃子、包子,無論素葷,和餡時放一些韭菜,可以調(diào)香。我最喜歡的還是韭菜炒雞蛋——綠中透黃,儼然金鑲玉,鑲的還是碧玉。這樣的菜,裝在描金細瓷盤里,有鐘鳴鼎食之家的氣象。用蛋清炒韭菜,金黃變成嫩白,富貴宅第換了門庭,成為清白世家。清白難得,世家可貴,能清白世家,更加不易,這是祖上福澤源遠流長。

餐桌上有一盤韭菜炒雞蛋,我就覺得美味。不僅韭菜炒雞蛋,只要有炒雞蛋,我都歡喜。譬如西紅柿炒雞蛋、青椒炒雞蛋、絲瓜炒雞蛋、毛豆炒雞蛋……

小時候聽祖母說,七夕那天,睡臥韭菜地,夜深人靜時,能聽到牛郎織女的私語。假想一個多情惆悵而又好奇心頗重的少年,睡在韭菜地里。夜深了,露珠濡濕了他的頭發(fā)和睫毛。睡意不來,皓月懸空,繁星零落。少年兀自睜大了眼睛。風過韭菜地,發(fā)出輕輕的聲音,少年以為是牛郎織女在卿卿我我,少年枕著好夢,終于睡著了。

韭菜像頭發(fā),割了又長。割了一茬的韭菜沿著根部撒上薄薄的一層草木灰,過了幾天,滿眼翠綠。

春天的黃昏,從路攤買來一把韭菜,回家做春卷,這是伊的最愛。

韭菜,四季皆有,我唯好春天之韭。

一朋友開餃子館,他說韭菜的類別近百種。長見識了。

天熱,不想吃飯,只有炒豇豆讓人有點食欲。豇豆是我喜好的下飯菜。豇豆俗稱角豆、姜豆、帶豆,也的確像帶子、粗鞋帶、松緊帶。前幾天去一畫廊玩,看見有人把長豇豆畫得像截綠色的松緊帶,或者就是一條條綠線。長豇豆難畫,不怪他手拙。

長在園子里的豇豆好看,伸蔓爬藤。除了蔓生,豇豆也有矮生的,種類頗多?!侗静菥V目》上說:“豇豆處處三四月種之,一種蔓長丈余,一種蔓短。”

豇豆的做法很多,可以涼拌也可以干炒。如果摻上茄子,再配兩個紅辣椒,豇豆段、茄子丁、辣椒絲炒在一起,山河逶迤,紅男綠女,有一分溫婉的家常。

涼拌豇豆,我是在北方吃到的。做法簡單,將鮮嫩的豇豆放開水里滾兩滾,撈出裝盤,撒上陳醋、蒜泥即可。滋味一般,好在清脆罷了。

北方?jīng)霾似奉惙倍?,南方炒菜花樣百出。這是南北的差異。北方人飲食簡單,南方人口味復雜。北方人倘若復雜起來,南方人又望塵莫及,無奈之下,求新求怪,幾乎無所不吃,這下北方人目瞪口呆了。

將豇豆和米飯一起煮,擱點鹽,既是菜,又是飯,一舉兩得。夏天農(nóng)忙時,母親經(jīng)常這樣。我燒豇豆飯,起鍋之前,放坨豬油。青翠的豇豆像翡翠一樣,白米飯油潤潤發(fā)光。

立秋后,豇豆謝季了。這時的豇豆,外皮上也會長出銹跡。那銹跡像老年斑,讓年輕的豇豆有了故事,吃在嘴里,也多了回味。

老家有一種叫“洋胖子”的豇豆,粗且長,肉質(zhì)肥厚。鄰居家一個女生,又胖又高,我們喊她“洋胖子豇豆”。前不久回家,偶遇當年的洋胖子豇豆,女大十八變,如今瘦得行動似弱柳扶風,成窈窕絲瓜了。

以豇豆喻人,無獨有偶,流沙河先生也曾以此自況:“那家伙瘦得像一條老豇豆懸搖在秋風里。別可憐他,他精神好得很,一天到晚,信口雌黃,廢話特多。他那鳥嘴一九五七年就惹過禍了,至今不肯噤閉。自我表現(xiàn)嘛,不到黃河心不死!”

以前在工廠上班,一日三餐吃食堂,夏天經(jīng)常供應豇豆炒肉。廚師知好色慕少艾,漂亮女工來打飯,總會慢慢舀上一瓢晃悠悠送到她碗頭。男女飲食,飲食男女,后來有一位女工嫁給了廚師,這是后話。

夏天里吃不完的豇豆,過水焯一下,曬成豇豆干。也有人取豆莢中尚未成形時的嫩豆,剪刀從中一剖為二,曬成干豆絲。吃時溫水發(fā)泡,其色澤微綠,猶如初生。

大雪封山的夜,用火鍋煨豇豆干,切一塊新鮮的豬肉,或者臘肉,一碗米飯在手,將那些滾燙豇豆干一筷子又一筷子地夾到飯頭上,寒夜不冷。

干豆絲扣肉也是餐桌一絕,格調(diào)比梅菜扣肉來得高。炒豇豆放兩瓣蒜,味道會更香。

扁豆扁,長瓜長,青菜青,黃豆黃。寫這篇文章的時候,腦袋里掉出這個句子。好在還形象,有些趣味。近來覺得,小品文的寫作,如果寫不了自己的情緒,就寫情趣。沒有情趣,把文章朝有趣的路子上寫,不失為手段。

寫作要真手段,機心難測,對文字說:走著瞧,看誰手段高明。紙上風波起,手段自然生。真是見笑方家了。都說文章無技巧,我卻大談手段。方家見笑。

既然說起寫作,索性蕩開一筆。手段要活學,倘若拘泥不化,縱然熟稔了文章規(guī)范,也只是寫字匠一個。手段用到后來,文章有技巧如無技巧,存技巧之意無技巧之形,文字或變化莫測如夢如幻,或老老實實板上釘釘,大可隨心所欲。

寫了多年散文,去年才開始迷戀。也就是說,我寫了四五年之后才知道散文是怎么回事。散文是廟堂,也是瓦屋;是端莊典雅的大夫人,也是小鳥依人的姨太太;是夏夜的小吃,也是冬天的大餐??可⑽牟荒苌侔l(fā)財,但將一個人的性情志趣留下來了。

我想寫一篇關于扁豆的散文,一開頭談起了文學,剎不住車,索性重來:

老家院子外的瓜蔓地上栽有扁豆,春天時,母親砍來很多樹枝搭架子,扁豆的藤葉攀緣而上,漸漸長滿一地。架子太矮,扁豆藤或垂延至地,或順勢爬到桃樹上纏著桃枝。

三四月間,扁豆開花,有白色的有紫色的,小巧可愛?;ㄖx之后,長出小小的一片片豆莢。這些豆莢,一律嫩綠,顏色有深有淺,上端是濃綠,往下則變?yōu)榈?,有些甚至抹有一層淡紫?/p>

“多少時候,沒有到菜圃里去了,我們種的扁豆,應當成熟了罷?”康立在涼臺的欄邊,眼望那絡滿了荒青老翠的菜畦,有意無意地說著。誰也不曾想到暑假前隨意種的扁豆了,經(jīng)康一提,我恍然記起?!拔覀?nèi)タ纯?,如果熟了,便采擷些來煮吃,好嗎?”康點頭,我便到廚房里拿了一只小竹籃,和康走下石階,一直到園的北頭。

——蘇雪林《扁豆》

蘇雪林是對的。扁豆難熟,制不得法,容易食物中毒。我每次燒扁豆總要放水煮透后才裝盤上桌。再抄老車的一句話:“我不論清炒扁豆還是紅燒扁豆,都要放姜,一放放不少,否則我會覺得有腥氣,這是我吃扁豆時候的習慣?!保ㄤ涀浴恫栾埶肌こ员舛箷r候的習慣》)

扁豆煮食雖好,但也不過得法而已,及格吧。我覺得還是干煸手段高強。有一次在鄭州街頭吃飯,點了盤干煸扁豆。端上桌來,眼前一亮:扁豆去了兩邊莖絲,油不多,熟得透,軟軟的,配上焦脆的花生米,軟硬兼施,廚師勺下功夫非同小可。難得還別具匠心配有干辣椒,恰好去凈扁豆的腥氣,入嘴多了一股淡淡的辣香。我們吃光一盤,又上了一盤,結(jié)果連吃三盤,大家還意猶未盡。

扁豆斜切細絲,放姜、蔥花、辣椒末,加鹽拌勻腌一會兒,下鍋滾幾滾就起盤,滋味甚妙。

絲瓜與白菜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边@句詩幾乎家喻戶曉。以物喻人,蘇東坡并非首開先河。西湖比作西子,有奇味,并不怪異。

西湖是山水里的女子,絲瓜則是蔬菜里的女子。幾線春雨幾線光,絲瓜靠著瓜架蔓延,不知不覺,片綠中忽忽冒出幾朵黃花,開始三五朵,很快變成幾十朵,金燦燦的,像黃銅制成的小喇叭。

然后,絲瓜掛枝了,細嫩地從青藤綠葉間垂下來,綠葉如裾,包裹著修長的身軀,如精巧怡人的小碧玉,半遮半掩,有種溫潤的風情。

昨天在路上,迎面走來一個女孩,遮陽傘是淺綠色的,裙子是淺綠色的。她在講電話,右手戴有翡翠鐲子。鐲子本來是富貴的,戴在她清凌凌藕節(jié)一般的手腕上,卻變得樸素。她輕輕說著什么,沒有笑,但臉上有笑意,也就是說臉上能看出笑的意思。眼見她心情不錯,我也精神大好,心里念叨:絲瓜女孩,你好啊。

她是出色的女子,文靜、優(yōu)雅,二十幾年的教養(yǎng)在舉止投足之間顯露了出來。綠色的裙子在風中搖擺,滿是草木清香,天地間一股活潑的靈氣。

絲瓜性陰,有清絲絲的女子氣,這么說或許勉強。與別的瓜類蔬菜比,它的身段口感都是細膩婉約的女性派。絲瓜尤其適合夏天吃,做湯,清炒,甚是爽口。

絲瓜湯做法簡單,絲瓜切成絲狀清炒,添水若干燒開,淋入蛋液即可,也可以加入青菜葉之類。成湯后,蛋黃,瓜綠,浮浮沉沉,儼然夕陽山外山。夕陽是雞蛋,山外山是絲瓜。

絲瓜蛋湯入眼黃綠,綠是淺的,黃是淡的,淺淡之間,娉婷裊裊,實在不是凡物。我當它是餐桌上的逸品,逸是清逸,品是品格。

絲瓜燒毛豆也頗可觀,不要太多作料,油鹽足矣。炒好盛入淺口圓盤,有黛玉扶柳之妙,口感清而不淡,獨得一份幽遠。隱隱有老杜詩意:

絕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

自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

白菜是冬天的菜。寒冬臘月,一家人圍坐在八仙桌旁,地底放一盆炭火,熬一鍋大白菜,摻上粉條,放點肉片,邊吃邊燉。勞動人家的日子,儼然錦衣玉食的富貴。也真是富貴,白菜好吃又好看。經(jīng)常在人家客廳的博物架上或古董店里看見玉雕的白菜,敦實,憨厚,一副自得的模樣,將別的玉件映得黯然失色。

白菜是菜中之王,人們常常尊稱它“大白菜”。但它王者身份得不到承認,齊白石抱不平,在一幅畫上如此題道:“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蔬之王,何也?”

韓國泡菜,原料用的就是白菜。有一年我在杭州吃到了正宗的泡菜,廚師是韓國人,那泡菜吃在嘴里,清爽甜脆中有一絲香辣,并非浪得虛名。

白菜是中庸的菜,不卑不亢。和粉條一鍋煮,白菜禮讓三先,鋒芒緊斂。和蝦仁放一起,雖沾了海鮮味,本色不變,固守住一份家常。你強我更強,你弱我也弱,富貴不淫,威武不屈,貧賤不移。

我老家岳西,鄉(xiāng)民將吃不完的白菜做成咸菜干。臘肉放進去埋起來,能保存一年,滋味不變。

在南方居家過日子,不大吃白菜,偶爾做一次,也只是餐桌的點綴。到了北方,忽然體會出白菜的好,白菜的名字聽在耳里,也有說不出的熨帖。這和北方白菜的品質(zhì)是分不開的。

魯迅《藤野先生》一文言及: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倒不是物以稀為貴,北方白菜的品質(zhì)實在上乘。黃河邊的白菜,菜嫩多汁,適宜存放,隨意堆在家里,十天半月,依然新嫩。

北方名菜芥末墩是用白菜做成的。有一年去北京,在一朋友家,吃到了著名的芥末墩,酸甜脆辣香,五味俱全。當年老舍家的芥末墩,也不過如此吧。(汪曾祺先生著文稱贊:“老舍家的芥末墩是我吃過的最好的芥末墩!”)

向朋友討教芥末墩的做法,他說:將白菜心去掉葉子部分,切成四五厘米長的圓墩,用開水燙一下,碼入壇中,一層白菜一層芥末糊和白糖,最后淋上米醋,捂嚴,一日即成。我做過兩次,始終只得兩三味,不能酸甜脆辣香俱全。想必自有一份功力在里頭吧,非初學者所能也,也或者制作過程中有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地方。

魚生火,肉生痰,白菜豆腐久久長。中國民間認為百菜不如白菜。冬天,大雪紛飛,有一堆白菜在地窖里,心里踏實。

我會做酸辣白菜、醋熘白菜。

南瓜白菜

夏月鄉(xiāng)村,瓜果蔬菜在原野的風中,畦田里有農(nóng)人種白菜。白菜好吃,雖是常物,新嫩多汁,風味清雅如秋月春風,宜于送飯也適合下酒。院墻外幾株瓜蔓掛著大大小小三五只南瓜,青幽可愛。雨后皮色越發(fā)碧綠,映得水滴如翠,可玩可饌,切絲清炒,甘鮮爽口。南瓜外形圓鼓鼓的,有世俗氣,霜降后,其味蒼老。常從鄉(xiāng)下帶來老南瓜,放案頭,極妙。

我歡喜南瓜白菜,覺得有平淡的風致。

葫 蘆

下班走到街上,車聲燈影里有挑擔的女子。賣的是葫蘆?!斑@葫蘆是早上剛摘的。”她說?!案浇宿r(nóng)種葫蘆的多嗎?”我問?!安欢嗔?,就在自家地角上種了幾棵,吃不完,摘點賣?!?/p>

選了個一斤多重的嫩葫蘆,路過肉鋪,順便買了點排骨,打算做葫蘆排骨湯。

近來餐桌上少見以葫蘆為食的了。大抵是因形害意,葫蘆外形太好看,大都舍不得吃。經(jīng)常見人把葫蘆當案頭清供,或者刻上文圖閑來把玩。地間的茶葉不過俗物,經(jīng)人一喝就雅了。瓜棚下的葫蘆本是雅器,經(jīng)人一吃就俗了。吃葫蘆是煞風景的事,忘記是誰告訴我的。

葫蘆吃法多樣,燒湯,做菜,腌制,干曬。元人王禎在《農(nóng)書》上說:“匏(葫蘆)之為物也,累然而生,食之無窮,最為佳蔬,烹飪無不宜者。”又說:“匏之為用甚廣,大者可煮作素羹,可和肉煮作葷羹,可蜜煎作果,可削條作干……”

最喜歡葫蘆燒湯,清香四飄,其味甚美。我會做冬菇葫蘆湯,將冬菇、葫蘆、木耳、蓮子、瘦肉、姜片混成一鍋,先以大火燒開,再用文火慢煲,下鹽調(diào)味即可食之。魯迅小說《高老夫子》中,有段描寫挺有意思:

他大吃一驚,至于連《中國歷史教科書》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為腦殼上突然遭到了什么東西的一擊。他倒退兩步,定睛看時,一枝夭斜的樹枝橫在他的面前,已被他的頭撞得樹葉都微微發(fā)抖。他趕緊彎腰去拾書本,書旁邊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道——

桑科

汪曾祺說:“看到這里,誰都忍不住失聲一笑。”其實我第一次在農(nóng)博會上看見:

葫蘆

葫蘆科

我也忍俊不禁。

與其他瓜果不同,葫蘆嫩時方能食用,老熟后就不能吃了。相對其他果蔬,葫蘆營養(yǎng)價值較低。天下好事,豈能讓葫蘆占盡了?

前幾天看見幾只彩繪葫蘆,畫的是古典仕女,衣袂飄飄,眉目姣好。

小時候玩過一個小油葫蘆,食指長短,下身大肚處繪了一朵嬌艷的荷花。

辣 椒

辣椒,我不愛吃,不愛吃的原因——怕辣。

坊間傳言:四川人吃辣椒,不怕辣;江西人吃辣椒,辣不怕;湖南人吃辣椒,怕不辣。我口味清淡,只能吃一點柿子椒,辣味較淡又保持了辣椒的清香。故鄉(xiāng)有種辣椒,生得小,每一個辣椒都朝天長著,鄉(xiāng)人稱為“朝天椒”,因為太辣,我從來不敢碰。

食欲欠佳,吃點辣椒能開胃,飯菜不好時,添上辣椒能改味。我說過一句話,雖不成文,似乎還有些道理,抄來備忘:茶只要是滾的,再難喝都可以喝;菜只要是辣的,再難吃都可以吃。

熱蓋百味,辣也蓋百味。所以我說辣是百味之首。那么辣椒也可以成為蔬菜之首。

以辣椒為主料,我會做兩道菜:虎皮尖椒,辣椒炒雞蛋。把辣椒籽掏空,將熟透的豬肉餡放進辣椒殼里,然后清蒸,虎皮尖椒乃成。這道菜,油潤中有清淡。油潤的是餡,清淡的是皮,辣中帶鮮,實為下飯之良菜。我從姑媽家學來后,做過三五次。

我炒的辣椒炒雞蛋是經(jīng)過改良的。將辣椒切成碎末,和雞蛋一起攪拌均勻煎成雞蛋餅,兩面煎。說是辣椒炒雞蛋,實際上成了辣椒雞蛋餅。吃起來也辣,但辣得短平快,辣中有香。

鄉(xiāng)下人還喜歡制一味腌辣椒。取個頭小一點的辣椒,放在腌菜壇里,十天半月即成。祖父在世,偶爾喝點小酒,持椒把盅,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氣,頗有古代文人雅士“持螯把酒”之風。

除了朝天椒和柿子椒,我還知道海椒、米椒、七星椒、燈籠椒、線椒、尖椒、大角椒、干椒、肉椒……我們安徽產(chǎn)牛角椒,是市場上的長銷菜。

去湖南吃飯,很多菜里都有辣椒。湘菜我不太慣,湖南卻是個好地方,其山水有辣椒味,辣得深遠遼闊,所以才有一代代湖南人的革新。

紅得發(fā)紫,紅到了后來就紫,譬如茄子。青得發(fā)紅,綠得發(fā)紅,譬如辣椒。立秋后的辣椒,在夕陽下一個個深紅地拉成了影子。因為紅,秋收后的菜圃兀自一片生機。

藕心菜

到安慶后,才知道有種菜叫藕心菜。到安慶后,才吃到藕心菜。藕心菜,我愛吃,不愛吃的人,我沒見過。

藕心菜顏色如玉,不是說像容顏如玉的女人,而是它色澤儼然璞玉,淡淡的一層籽皮,泛著微黃。當你看到藕心菜的微黃時,在視覺和味道上,她是溫潤的,狀若雨后荷葉滾珠,有一種夏夜露水的清涼。夏夜的露水,如果有月亮,更添詩意,詩意中還有幾分神秘。

月亮下的露水,是神秘的,氣息的神秘。突然覺得藕心菜也是神秘的,味覺的神秘。有藕的清脆,有蔬菜的香甜。所謂藕心,實則是空的,可稱無心。近來向往空無的境界,無常難得久,不妨空無物。

藕心菜是輕的,也是靈的,但不輕靈。當你覺得它輕靈的時候,就適合在夏天吃了。地點不拘,重要的是有一盤清炒藕心菜,放點青椒,喝酒吃飯。最好是吃飯,藕心菜是一流下飯菜。吃飯本是家常事,餐桌上有盤藕心菜則變得風雅了。

藕心菜淡甜幽香,吃的時候,“小荷才露尖尖角”“映日荷花別樣紅”“誤入藕花深處”之類的詩句蜂擁而至。感覺像春天蕩著秋千,或者睡在棉花堆中,或者坐在布沙發(fā)上。燈光是乳白的,墻壁是乳白的,地板是乳白的,仿佛青春期的夢境。在乳白的世界里讀宋詞,想著婉約的未來,泛黃的少年情懷浮出水面。

關于藕心菜種種,曾問過菜農(nóng)。說是種藕發(fā)芽后,還沒成形為藕狀,因此沒有分節(jié),生長極快,十天半月即長成細如手指的藕莖。

藕心菜最常見的做法是清炒。將藕心菜斜刀切成片,紅椒切成絲,蒜瓣切成末,鍋燒熱,倒入豬油,放紅椒清炒,然后倒入藕心菜,快熟時加入蒜末,翻炒均勻即可出鍋了。還有人炒前將藕心菜用少許鹽腌兩分鐘,據(jù)說滋味更正。

藕心菜獨屬夏秋,并非一年四季都有,是典型的季節(jié)菜。每年的四月底或五月初的時候陸續(xù)上市,可吃到七八月。藕心菜屬原生態(tài)水生物,受水質(zhì)和泥質(zhì)的影響,外加溫度等因素,只能處淤泥之中,不能居大棚內(nèi)。

在北方多年,沒見過藕心菜,更沒吃過藕心菜,但我吃過藕,藕是藕心菜的阿姨。

藕心菜,又名藕莖菜、藕絲菜,不管叫什么菜,它是一道好菜。我喜歡藕心菜的名字,仿佛青蔥歲月的女子。時間真快,阿姨家調(diào)皮的小女兒亭亭玉立,轉(zhuǎn)眼這么大了。

黃瓜之黃與黃瓜之瓜

黃瓜,像個人名。再加一個瓜,黃瓜瓜,越發(fā)像人名了,或者說像一個作家的筆名。昨天,翻報紙,看見黃瓜瓜的作品,心頭一愣,不知哪位高人,一讀之下,卻是區(qū)區(qū)。

近來,記憶力越來越差。

我不愛吃黃瓜,小時候吃多了,至今看到,猶自反胃。反的不是胃,是對鄉(xiāng)村貧瘠歲月的不堪回首。

大概有十年沒吃過黃瓜了。那天路過菜市場,賣菜大娘說:自家種的黃瓜,買兩根嘗嘗?心下一動,買兩根嘗嘗吧?;丶液?,洗凈,一刀切下去,淡淡的生瓜之清香。應該說輕薄之香,輕輕的薄薄的香從砧板上裊起。

做了兩盤菜,一盤是黃瓜炒雞蛋,綠黃相間,味道不錯。

不知道是久別重逢,還是口味變了,那頓黃瓜吃得不亦樂乎??粗夤獾谋P子,意猶未盡。

又做了一盤涼拌黃瓜。輕拍黃瓜,切成段,加入兩瓣蒜末,放鹽,添醋,淋芝麻油若干,滋味甚爽口。

較起真來,黃瓜不是黃的,也并非瓜?!掇o?!飞险f黃瓜屬于葫蘆科。習慣上我們稱它作瓜,瓜乎?葫蘆乎?黃瓜非瓜,黃瓜也不是葫蘆,黃瓜就是黃瓜。

黃瓜的做法很多,不論炒、熗、腌、涼拌,均稱佳。汪曾祺先生寫到過一味“扦瓜皮”做法挺別致:

黃瓜(不太老即可)切成寸段,用水果刀從外至內(nèi)旋成薄條,如帶,成卷。剩下的黃籽的瓜心不用。醬油、糖、花椒、大料、桂皮、胡椒(破粒)、干紅辣椒(整個)、味精、料酒調(diào)勻。將扦好的瓜皮投入料汁,不時以筷子翻動,待瓜皮蘸透料汁,腌約一小時,取出瓜皮裝盤。先裝中心,然后以瓜皮瓜面朝外,層層碼好,如一小饅頭,仍以所余料汁自滿頭頂淋下。

這樣的文字是紙上美味,或者說是紙上烹飪。汪曾祺的散文,初一看,是清風;再一看,清風拂面;繼續(xù)看,清風拂面通體舒泰。有一類作家的散文,貌似平白如水,水里卻藏著一個大千世界,琢磨復琢磨,其味方出。這一類散文是暗藏玄機的,王羲之如此,柳宗元如此,張岱如此,魯迅如此,周作人如此,近人中,孫犁、汪曾祺皆如是,尤其他們晚年的文字。

如今黃瓜是凡民之食。在宋朝,它是珍貴的。陸游有詩道得好,白苣黃瓜上市稀。到了明朝,《帝京景物略》記載北京食俗:“元旦進椿芽、黃瓜……一芽一瓜,幾半千錢?!弊阋娖浜薄?/p>

上一次吃黃瓜還是十年前在天津,去飯館里,朋友點了一盤木樨肉。黃瓜散裝盤內(nèi),片片如翠玉。

南瓜記

南瓜有喜氣。近來心情晦暗,寫寫南瓜,讓心情明亮一點。是不是因為顏色,所以有喜氣?外形上看,南瓜亦帶喜氣的,圓圓的,像車輪。歲數(shù)還小的時候,扛不動它,只能推著滾,仿佛滾鐵環(huán)。

長形的南瓜像冬瓜,我不喜歡。我愛物,有時僅慕其形。正如有人愛女人,只在乎外表??鬃诱f:“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p>

夏日黃昏,路攤買只大南瓜回來,削皮切成塊熬粥,仿佛品嘗一段過往歲月,懷舊感頓生。

從小就喜歡吃南瓜,味覺的質(zhì)樸與嗅覺的清香,時至今日,猶覺是莫大享受。

祖父生前說過一個故事,說某少年聰慧異常,苦于家貧,不得入學,聽聞杭州人丁敬學問了得,想拜其為師。于是背幾個大南瓜,送到丁門??徒杂樞Γ【葱廊皇苤?,剖瓜熬粥,招待少年,留館內(nèi)讀書。

這樣的故事有人情味。人情味是天下至味。山珍之味,海鮮之味,五谷之味,蔬菜之味,瓜果之味,通通不及人情有味,人情味是天下第一美味。

南瓜是好東西。嫩時有嫩時的吃法,做菜,清炒南瓜絲,堪稱餐桌的齊白石小品;老來有老來的吃法,南瓜粥、南瓜飯,可謂桐城派老夫子古文。

時間還不夠老,如果是深秋,早晚無妨,切幾塊老南瓜,摻糯米紅棗一起熬上半個時辰。瓜入米粒,恍恍惚惚如靡,米粒迷離,紅棗之味扶搖鍋上,最是暖老溫貧之具。天寒地凍,三五個親戚朋友圍坐一桌,捧著粗瓷大碗,喝著南瓜粥,佐醬姜一小碟、咸菜若干,縮頸啜食,霜晨雪早,得以周身俱暖,亦人生的大情趣。

伊吃南瓜,切成小塊放在飯鍋上蒸。飯好了,南瓜也熟了。有人用南瓜湯下面條,據(jù)說滋味一絕,錄此存照。

南瓜在老家被稱為北瓜。

山藥記

有朋友很瘦,我們喊他山藥。有朋友矮胖,我們喊他洋蔥頭。很多菜名是綽號。周圍還有朋友叫豇豆、扁豆、苦瓜、茄子、西紅柿、地瓜。好在沒有人叫大米、小麥、面條,若不然可以開餐館了。

我在南方?jīng)]吃過山藥,山楂吃過不少。南方的山楂果肉薄,入嘴酸澀,遠不如北方的味道好。那年在京郊,漫山遍野都是山楂,紅彤彤掛滿了枝頭。隨摘隨吃,個大肉多。

老家山多,可惜不產(chǎn)山藥,草藥漫山遍野。頗識得一些草藥之名,很多人以為我學識多,其實不過少年在鄉(xiāng)村生活的緣故。一個人年輕時不妨在鄉(xiāng)下多待幾年,可以多認識一些鳥獸草木。

第一次吃山藥在洛陽,配大米熬粥,味道清正。后來在飯館吃到了山藥排骨湯,滋味甚好。偶去菜市,偶遇山藥,也就買了。

吃山藥之前得去皮。削山藥之際,水汽在掌心彌漫,滑膩膩冰涼涼仿佛握著一條蛇。當年祖父經(jīng)常給我吃一種叫烏梢的蛇。蛇抓在手里,滑膩膩冰涼涼的?;蛟S滑膩膩是掌心之汗,但冰涼涼的確是烏梢的體感。

山藥削著削著,冷不丁會從手上出溜出去摔在地上。山藥削皮后鮮活黏稠,粘人一手黏液。有一次皮膚過敏,弄得雙手發(fā)癢,不巧又撓了撓肚皮,肚皮也癢,癢得鉆心入骨。用火烤了片刻方才止住。據(jù)說也可以用醋擦洗。

山藥去皮后像搟面杖,又仿佛象牙。前天路過一家飯店,看到一籃子去皮的山藥堆在茶幾上,覺得富貴。

多年前和焦作溫縣的朋友聊天,他說“我們那里山藥多”,誤聽成“山妖多”?!读凝S》讀得熟,當時的想法是有空去看看山妖。

山藥壯陽滋陰,有個流傳甚廣的說法: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男人受不了,男女都吃了床受不了。此話少兒不宜,卻使山藥多了讓人心領神會又秘而不宣的神秘。山藥中最著名的是鐵棍山藥,我總不好意思買。鐵棍讓人想起男根,越發(fā)少兒不宜。

鐵棍山藥分兩種,一種壚土所生,一種沙土所生。壚土是黑色堅硬而質(zhì)粗不黏的土壤,土質(zhì)硬,故鐵棍山藥長得歪歪扭扭,雖不好看,但屬極品。沙地土質(zhì)松軟,長出的鐵棍山藥口感稍次,營養(yǎng)價值也要差些。

山藥蘸糖吃,頗美味。壚土鐵棍山藥肉極細膩,白里透黃,質(zhì)堅粉足,黏液質(zhì)少,味香,微甜,那種口感像大冬天的清晨睡懶覺,咀嚼之際,恍惚微甜,一片寧靜。

山藥,學名薯蕷。唐朝避諱代宗李豫之名改為薯藥,宋朝又因避諱英宗趙曙之名改為山藥。手頭《現(xiàn)代漢語詞典》“薯蕷”條釋名:多年生草本植物,莖蔓生,常帶紫色,根狀莖圓柱形,葉子卵形或橢圓形,花乳白色,雌雄異株。根狀莖含淀粉和蛋白質(zhì),可以吃,也可入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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