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
時間進(jìn)入盛夏,正是莊稼人忙碌的季節(jié),一年三季,春播夏耕秋收,環(huán)環(huán)相扣,扣得喘不過氣,哪個環(huán)節(jié)都容不得偷懶,人懶一時地懶一季。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鉚足了勁兒,頂著日頭,背著月亮,鋤草松土,施肥澆水,一身汗一身土,把地伺候的熨熨帖帖,看莊稼根齊苗壯、天天變樣才覺得心安。
扛著最后一抹晚霞,勞累的身影歪歪扭扭,炊煙短促而潦草,胡亂填了肚子,就迫不及待地躺在炕上,舍不得翻身已經(jīng)沉沉睡著了,男人的呼嚕聲要掀了房梁,女人在夢里訴說著疲勞,發(fā)出低低的呻吟。
大山沉寂了,青草悄悄打著節(jié)拍,河水輕輕撫慰著石頭,蟲兒的小夜曲沒了節(jié)奏,呼嚕聲此起彼伏,匯集成一首磅礴的交響樂,沿著漫長的河壩,穿透清冷的夜色,酣暢而凌亂。
田根老漢吸進(jìn)最后一口氣,就此沒了下文,夜色被松香撕心裂肺的哭喊撕扯得支離破碎,不甘落后的狗叫聲把男人女人從睡夢中喚醒,手忙腳亂套上衣裳,左鄰右舍互相探詢著,伴著星星點點的燈光,三五成群匆匆趕來。
說走就走了,一聲聲嘆息飽含著對生命的敬畏,對生死的無奈。女人抹掉眼淚,安慰著松香,男人一堆堆扎在一起,卷起莫合煙,在明滅的煙火里沉默地矗立著。
東邊露出魚肚白,半個蛋黃被細(xì)細(xì)地著色,是淺淺的暖色調(diào),調(diào)色盤顏色加深了,金黃色漸漸穿透清晨的薄霧,太陽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精赤赤,紅彤彤地跳出來,天徹底亮了。
“主東”梁子站在當(dāng)院開始吆喝,紅白事都是亂事,白事突然,主人家早已手忙腳亂,腦子一團(tuán)糨糊,“主東”的作用就尤為重要,明事理,懂規(guī)矩,以不變應(yīng)萬變,讓一鍋“亂粥”忙而有條,亂而有序,最終事情圓滿,客人高興,主人滿意。
靈堂搭好的時候,幾個老人已經(jīng)給田根老漢擦洗完畢,換上了老衣。農(nóng)村老人豁達(dá),樂對天命,身子骨還硬朗,就選好木料,找好匠人做了棺材,雕龍畫鳳,粉刷上漆,終身大事,馬虎不得。老衣布料兒女分?jǐn)?,各表孝心,天熱晾曬一下,防潮防蛀,也證明人還活得健旺。
田根老漢剛剛躺進(jìn)靈堂,兒子貴生就趕了回來,五大三粗的漢子扯開嗓門嚎得上氣不接下氣,惹得松香也連哭帶喊,男人狠心走了,丟下孤兒寡母沒了依靠。
悲傷歸悲傷,時間不等人,喪事還得繼續(xù)。梁子把松香、貴生叫到房子里,商量請人、購物、辦席、念經(jīng)……事無巨細(xì),都得考慮周全。
貴生披麻戴孝坐著摩托車去請人,兩個鄰居開著小四輪去相鄰的鎮(zhèn)上置辦東西。
田根老漢走得突然,家里沒了應(yīng)付,左鄰右舍的女人也不生疏,你拿來三根蘿卜,她拿來一把辣皮子,幾個饃饃,湊在一起生火做飯,忙碌了一早晨,大家早已饑腸轆轆。
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空氣才有了溫度,院子里的人也多起來。
田根老漢的姐姐田苗坐著兒子的摩托車從鄉(xiāng)上趕來,踉蹌地?fù)涞乖陟`堂前,花白的頭發(fā)埋在地上,單薄的身子已經(jīng)沒有氣力哭得驚天動地,泣聲低回婉轉(zhuǎn),像喃喃自語,像哀怨地吟唱,拖著長長的尾音,傾訴著無盡的悲傷。
有明眼人突然發(fā)現(xiàn),田根老漢的弟弟田禾老漢相距不到一公里,至今沒有現(xiàn)身,有點不通情理,明事人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還不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情臊的不敢來。
大清早,田禾老漢就開始進(jìn)進(jìn)出出,滿地打轉(zhuǎn),把炕前屁大的地方丈量了幾百遍,把一扇掉了油漆的房門開開關(guān)關(guān)了幾十次,像一只躲躲閃閃、羞怯的老鼠,悄悄站在院里豎起耳朵聽聲音,有點風(fēng)吹草動又慌張地鉆進(jìn)屋子。
一沓煙紙撕了卷,卷了撕,炕沿上、地面上灑滿了黃黃綠綠的莫合煙。豆花坐在炕上,給即將出生的孫子縫一雙小巧的虎頭鞋,看著屁股上扎刺一樣的男人,低著頭,撇著嘴一聲不吭。
也許是走累了,田禾老漢坐在門檻上,點燃一支莫合煙,還沒吸上一口,就鼻涕眼淚地咳嗽起來,喘得氣都上不來,胸口像塞著一堆爛棉花,憋悶的用拳頭敲打著,心里貓抓似的難受。
難道是冥冥之中哥哥在念叨,他抬起頭,眼里只有被煙熏黑的房梁和葦稈,求救似的目光投向女人,心里慌亂的沒了轉(zhuǎn)執(zhí),急切盼著身邊的女人給拿個主意。
豆花知道男人的思想斗爭已經(jīng)接近尾聲,就等給個臺階,她伸腳穿上鞋,輕輕的把虎頭鞋放在炕桌上,好像鞋子已經(jīng)穿在孫子腳上了,心疼得不行。都發(fā)霉長毛的事情了,現(xiàn)在人都死了你還纏著不放,不是給人看笑聲嘛。
田禾老漢抹著眼睛,是該放下了,為了芝麻大的事情,弟兄兩個賭咒慪氣二十幾年,鬧得仇家一樣,現(xiàn)在田根老漢腳一蹬,眼一閉,不管不問了,可他還活人呢,不能讓別人在后面戳脊梁骨。
他牽出一只最大最壯的羊,這是專門留著過年宰殺的,好草好料伺候著,等著抓秋膘,上冬膘,現(xiàn)在要給田根老漢當(dāng)祭羊。羊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昂首挺胸,邁著方步,像個驕傲的大將軍。
豆花拐進(jìn)路邊商店給女兒招弟、盼弟和兒子貴強(qiáng)打電話,大伯去世了,他們都要回來奔喪。田禾老漢低著頭,牽著羊候在路邊,他沒有勇氣一個人去,抹不下臉。
兩個人身影剛拐彎,田苗就邁著細(xì)碎的步子,急急地迎上來,豆花你們兩口子咋才來,語氣里含著一絲抱怨,還有掩飾不住的欣慰。
她在門口已經(jīng)站了半天,田禾再不來,她就上門了,父母不在,長姐為母,她要操持自己的家,還要時時想著讓兄弟和好,不要成為外人的笑柄,讓爹娘九泉之下瞑目。
田禾老漢尷尬地低著頭,余光偷偷掃描著,院子里人來人往,三三兩兩忙碌著,偶爾有人打招呼,他慌慌張張地回應(yīng),沒人更多的在意,仿佛他們才是主人,他只是個外人。
這個門二十多年沒有登過了,院子里多了破敗,又添了新的內(nèi)容,新栽的幾棵杏樹已經(jīng)枝繁葉茂,綠葉間藏著指頭蛋大的綠果果,那是弟兄兩個小時候最感興趣的東西,為了摘杏子,不知道挨過父母多少打罵,他從樹上掉下來,掛爛了褲子,崴了腳,哥哥嚇得抱著他哭,撬開鎖從紅柜里偷來酒消腫,被老爹一頓狠揍。
一轉(zhuǎn)眼工夫,物是人非,記憶也像這個破敗的院落浮上了一層塵土。
兒女沒有回來,靈堂前空蕩蕩的,松香急急攆來,喊一聲豆花,妯娌兩個抱頭痛哭,恩恩怨怨在哭聲里漸飄漸遠(yuǎn),直到消逝不見。田禾老漢跪在靈前,點著燒紙,怔怔地望著繚繞的黑煙,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
他爬到田根老漢身邊,仔細(xì)端詳著,那張臉上和他有著一樣的細(xì)節(jié),此時卻布滿了皺紋,細(xì)細(xì)密密,像一刀一刀雕刻的,刻的那么深,那么殘忍。
他伸出手輕輕摩挲著,像要撫平那些褶皺。二十多年了,怨恨讓他忽視了這張親情的臉,漠視了臉上的笑容,現(xiàn)在他想笑,對著這張至親的臉,可田根老漢閉著眼睛不理睬?;诤尴癯涑庠陟`堂的黑煙,在心里彌漫,瘋狂地揪著心臟,讓田禾老漢疼的扭曲,疼的眼淚控制不住的流下來。
接到報訊的人們陸續(xù)趕來,靈堂里不時冒起一股股的黑煙,嘶啞的、響亮的、歇斯底里的、悲痛欲絕的哭聲不絕于耳。田根老漢的兩個女兒喜鵲和三兒也拖兒帶女的回來了,一個個紅腫著眼睛,豆花陪著也是眼淚汪汪,田禾老漢抹了一把眼睛,女人就是眼淚多。
喜鵲和三兒看見二叔,拽著女婿,拉著孩子,抹著眼淚讓女婿叫二爸,讓孩子叫二爺,田禾老漢手足無措的摸著娃娃的臉,一個勁地說,好,好,都長這么高了,真快真快??!
外出辦事的人也回來了,在梁子的指揮下,女人扎在一起,洗菜切菜,男人扯著膀子,在門邊的空地上支起一座帳篷,擺好桌椅板凳,閑暇的人們?nèi)齼蓛傻淖谝黄?,張家貓李家狗地拉起家?!?/p>
田禾老漢找來一根長桿子,把引魂幡子捆扎好,直直地豎在大門口,桿頭上一只紙扎的白鶴張開翅膀,在微風(fēng)里輕輕擺動,人死了要駕鶴西游,去往西方極樂世界。
看見白鶴,田禾老漢忍不住地想起一些事情,前幾天在睡夢中迷迷糊糊好像聽見烏鴉叫,喜鵲報喜,烏鴉報喪。昨天夢見一顆牙齒掉了,怎么也找不見,醒來后大汗淋漓,老輩人說夢有預(yù)兆,難道都應(yīng)兆在田根老漢身上。
田苗蹣跚著走過來,常年勞作,風(fēng)吹日曬,讓她愈發(fā)得矮小精瘦,兩條腿彎曲成“O”形,田禾老漢扶著姐姐緊緊挨著自己坐下。
走了一個,墻塌了,掰開豁砬了,田苗的聲音遲緩無力,空洞中夾雜著顫音,凄涼地讓心沉沉掉落下去,沒了光亮。他不由自主地攥住姐姐的手,粗糙的手掌里好像握著幾根骨頭,裸露的手腕上黝黑的皮膚緊緊貼著骨骼,干枯的已經(jīng)沒有水分,他不敢用力,怕無聲無息地斷裂。
這曾經(jīng)是一雙翅膀,靈活地舞動著,輕盈地召喚著,拉著他和田根奔跑在田野中,穿梭在大路上,為他抹去眼淚,拍著他入睡,操持一家人的吃喝,可是時光和勞碌沒有絲毫憐惜,殘忍地抽空了力氣,剝?nèi)チ藞A潤,只留下幾根骨節(jié)粗大、干枯的手指。
中午時候,招弟、盼弟和貴強(qiáng)趕來了,姊妹幾個抱頭痛哭,長輩的恩怨并沒有影響她們的親情,幾個人跪在靈堂前折燒紙,邊折邊聊,說一會兒哭一會兒。幾個娃娃手拉著手,站在杏樹下研究綠果果。
午飯是臊子面,一鍋臊子湯在爐子上熱氣騰騰,黃蘿卜、白蘿卜、紅辣椒、綠芫荽、黑木耳……香氣四溢,來人只管下面,簡單方便,尤其適合這種亂事。
農(nóng)村喪事的講究,關(guān)系好的親屬都要送祭羊,招弟、盼弟姐弟幾個也在附近人家買了祭羊,后圈里一時羊滿為患,咩咩聲不絕于耳。
梁子就安排祭羊領(lǐng)牲,領(lǐng)牲是傳統(tǒng)習(xí)俗,表達(dá)生者對亡者的敬意和哀悼,領(lǐng)過牲的羊?qū)儆谕鋈?,要全部宰殺,肉進(jìn)了活人的腸胃,魂靈跟隨亡人到另外一個世界。
小輩親屬和拉了祭羊的跪成一圈,村頭的榆樹老漢站在圈子里領(lǐng)牲,拉進(jìn)一只羊,他就開始通說,這是某家某個人拿來的祭羊,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以此通告陰陽兩界,讓逝者明白,讓生者清楚。
羊站在圈子里,顯得焦躁不安,被這么多人圍著,被一堆眼睛盯著,是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它們不知道這是死亡的前奏。
領(lǐng)牲的程序并不復(fù)雜,羊被抓住角,卡住脖子控制著,榆樹老漢分開羊背上的毛,澆上一股涼水,一只手拿著點燃的燒紙在羊周身繞動,嘴里念念有詞地通說,熱熱的肉體受到?jīng)鏊碳?,敏感的羊等不及榆樹老漢張嘴就開始搖頭甩尾,渾身亂抖,水滴子夾雜著羊毛上的塵土四處飛濺,證明亡人已經(jīng)領(lǐng)了,孝子孝女哭成一片,羊主人心滿意足。
領(lǐng)牲是人情世故的考驗,活人和亡人的關(guān)系好壞都聚焦在一只羊上,領(lǐng)牲速度快,羊主人高興,證明他和亡人關(guān)系好,領(lǐng)牲不痛快,說明兩家關(guān)系不好,后輩不夠孝順,亡人心里有疙瘩,圍觀的人會議論紛紛,讓羊主人膝蓋跪得又酸又麻,好似懲戒一般。
涼水澆濕了脊背,還有反應(yīng)遲鈍的羊紋絲不動,榆樹老漢擰開一瓶酒,扯起羊耳朵,辛辣的酒一股股灌進(jìn)去,耳朵灌酒的滋味不好受,羊只好選擇屈服,使勁甩著耳朵,酒珠子混合著羊膻味飄落在臉上、身上、塵土里,惹起一陣陣的哭聲。
田禾老漢的羊是最后拉進(jìn)圈子的,他是最親近,也是最有分量的人。羊的健壯和漂亮引發(fā)周圍人嘖嘖的贊嘆聲,田禾老漢心里洋溢著興奮和滿足,這是他最需要的,讓大哥原諒過去,接受自己的痛悔,讓活人看在眼里,兄弟沒有隔閡。
身負(fù)重任的羊沒有沾沾自喜,也沒有照顧主人的感受,或許前面的羊已經(jīng)訴說了遭遇,或許它天生就是通人性的,知道正在領(lǐng)取死亡判決書。它一直冷冷地看著人圈,眼光甚至飄到了大門外,那里有一棵高大的老榆樹。
榆樹老漢沒有注意羊的表情,依然在例行公事,他撫摸著羊厚實的脊背,手指在細(xì)密卷曲的羊毛中間分出一道縫隙,一勺子冰涼的河水沿著縫隙澆下去,水滴在羊毛上抖動著,甚至能看見沾了水珠的肉體在微微顫栗,在人們期待的眼神里,羊安靜地站著,大眼睛凝視著跪在前面的招弟。
田禾老漢跪的膝蓋發(fā)麻,緊張的心都揪了起來,嘴唇抑制不住地抖動,默默念叨著,羊祖宗,求你了,看在天天伺候的份上就領(lǐng)了吧,不要作難啊。羊無動于衷地站著,身體沒有絲毫動彈的跡象。
榆樹老漢已經(jīng)通說了半天,田根老兄弟,這是田禾兄弟的心意,你就痛快領(lǐng)了吧,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一勺勺涼水澆在羊背上,任憑他口干舌燥地念叨,淋浴似地澆水,羊好像鐵了心,紋絲不動。
榆樹老漢畢竟上了歲數(shù),經(jīng)不住折騰,巴不得早早結(jié)束了儀式??囱驔]有反應(yīng),急不可耐地扯起羊耳,一股酒嘩啦啦地灌了進(jìn)去,酒從耳朵里流出來,香氣四溢,羊依然執(zhí)拗地站著不動,榆樹老漢使勁扯起另一只耳朵,好像消毒一樣,酒不停灌進(jìn)去又不住淌出來,一樣的場景,一樣的結(jié)果。
四周有了細(xì)微的議論聲,田禾老漢聽見身后有人小聲說,這么多年的過節(jié),老大心里肯定不痛快,等著看好戲吧。他感覺臉上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一股血直直地沖上頭頂,瞬間面紅耳赤,有些眩暈,他惱怒地站起來,沖到前面去拿酒,要親自領(lǐng)牲。
他是背朝大門跪的,站起來就出現(xiàn)了豁口,羊應(yīng)該蓄謀很久了,它沒有放棄這個稍縱即逝的機(jī)會,身子一轉(zhuǎn),頭一低,腰稍稍一沉,后腿一蹬,眨眼間就從豁口處沖出了人圈,等人們反應(yīng)過來,發(fā)出一片驚呼的時候,羊的身影在大門口稍微停頓了一下,然后朝西南方向狂奔而去,一群人亂糟糟地攆出大門。
田禾老漢瘋了一樣擠出人群,幾個小伙子已經(jīng)發(fā)動了摩托車,他手忙腳亂地爬上一輛摩托車后座,轟鳴聲中一輛輛摩托車追了上去。
這是一只聰明的羊,它扭頭看見后面的追兵,放棄了平整的大路,轉(zhuǎn)身向著莊稼地狂奔,摩托車成了廢鐵,只能扔在路邊,兩只腳和四只蹄子在狹窄的地梗上優(yōu)劣立顯。
一群人大呼小叫,累得氣喘吁吁,田禾老漢心臟都要蹦出來了,幾個小伙子大張著嘴,汗流浹背,貴生一腳踩空,掉進(jìn)剛澆過的地里,像泥猴一樣爬出來,羊回頭看了一眼,就消失在遠(yuǎn)處的麥地邊。
田禾老漢像霜打的茄子,蔫蔫地被攙扶回來了。翹首觀望的人們悄悄地散開,忙碌去了。梁子安排了幾個小伙子騎著摩托車沿著莊稼地旁邊的小路追蹤下去,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不能眼睜睜地讓它跑了,天黑的時候追羊部隊無功而返,回來復(fù)命。
田禾老漢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整個下午都目光呆滯,前言不搭后語,迷迷瞪瞪的。他避開人群,偷偷躲在大門外的榆樹下,讓粗大蓬松的樹蔭完全遮蔽起來,他狠狠靠著樹干,讓皴裂的樹皮透過衣服硌著脊背。小時候在榆樹上蹭兩下是為了止癢,現(xiàn)在需要硌的脊背生疼才能減輕內(nèi)心的羞辱。
一只羊是小事,羊圈還有,可這不是丟羊,這是丟人啊,經(jīng)歷了多少白事,頭一回遇到祭羊跑了,偏偏落到自己頭上,就像被閃電不偏不倚地?fù)糁辛?,天打五雷轟,這是老天的報應(yīng),不念骨肉情,別扭這么多年,真是活該,他狠狠揪著花白的頭發(fā)。
豆花要帶著孫子們回去睡覺,娃娃瘋了半天,困地站著都能睡著了。田禾老漢不想回去,他要陪著大哥說說心里話,解開別扭的疙瘩,求得原諒,否則寢食難安,抬不起頭。看著男人固執(zhí)的樣子,豆花嘆著氣,遇到這種事,她一個女人家也無能為力,只能叮囑兒女好好照顧爹,不要出個意外。
田禾老漢坐在大哥的頭前,脊背靠在有些冰涼的墻上,二十多年了,弟兄兩個終于沒有距離,可是陰陽相隔,他縱有千般懊悔,萬般傷悲大哥也不知道了,為了賭氣爭面子,良心永遠(yuǎn)得不到安穩(wěn)。
靈堂不大,是小時候睡覺的屋子,原來還有個土炕,他膽子小睡在中間,哥哥姐姐睡兩邊,打雷閃電了鉆進(jìn)姐姐被子,尿炕了鉆進(jìn)哥哥被子,田根經(jīng)常被搶了被子,光溜溜地躺著,天亮了就威脅要扎住他的小雞雞。
田苗嫁人走了,田根結(jié)婚的時候屋子成了新房,他搬到了廚房,大哥修了新房,他又搬回這間屋子。他結(jié)婚的時候,田苗帶著女婿,挺著大肚子和弟兄兩個打土坯,在隔壁蓋了兩間房子,算是分家了,不在一個屋檐下,還在一個院子里,一家人經(jīng)常在一個鍋里攪勺子,熱熱鬧鬧的讓村里人羨慕。
田根先有了貴生,續(xù)了香火,把老頭老太太樂壞了,非要起個名字叫球蛋,名字土好養(yǎng)活,這是農(nóng)村的講究,更重要的球蛋是俗語,是男根的引申,是一種夸耀。
松香生了兒子,自己還沒感覺,公公婆婆倒變得客氣了,母因子貴是世俗風(fēng)氣,挨罵受氣的小媳婦一朝生了帶把的,瞬間地位飆升,慢慢的,松香走路也就帶響聲了。
豆花的肚子卻像個泄氣的皮球,總也打不起來,田禾是個健壯男人,侍候莊稼的好把式,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誰不豎大拇指,可偏偏種不成老婆的地,任憑他打起十二分精神,天天開墾耕耘,可那塊地別說發(fā)芽、開花,小氣的連草都不長一棵。
農(nóng)村男人互相比較的時候,騰騰拍著胸脯,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現(xiàn)在這句口頭禪真正戳在田禾的心窩窩里,他難道是個騾子,連老婆的肚子都搞不大。
球蛋都4歲了,豆花的身材還像個姑娘,前突后撅,惹得村上男人都忍不住地夸。女人不服氣了,那是不會下蛋的母雞,老娘不下蛋,照樣奶子是奶子,屁股是屁股。男人可不忍心糟害豆花,背地里都痛心疾首地糟蹋田禾,一塊好地讓騾子犁了。
每次看見球蛋,他眼里都是焦灼和心疼,摟在懷里胡子扎得娃娃眼淚花花的,豆花假裝看不見,田禾心里還是有點埋怨媳婦,嘴上不說心里嘀咕,終于漏了嘴,本來兩個人都小心翼翼的,不敢觸碰疼處,窗戶紙一捅開,兩口子都把心里的壓抑發(fā)泄出來了,吵得像前世的冤家,豆花撒了潑,披頭散發(fā)又哭又罵,你長不出莊稼賴地呢,生不下娃娃賴炕呢,播不下種子賴我呢。田根兩口子都過來勸,球蛋嚇得抱著松香的腿不放。
吵累了,發(fā)泄完了,兩口子又抱頭痛哭,豆花死活要回娘家,這日子沒法過了,為了肚子里長個苗,她忍著勞累,晚上沒完沒了地在炕上翻滾,早晨累的死狗一樣。天亮的時候,豆花賭氣提著包裹回了娘家。
田根晚上悄悄溜進(jìn)房子,弟兄兩個悶頭灌白酒,喝的臉紅脖子粗了,田根壓低聲音,豆花是個好女人,可有些事情是命里注定的,不能怪女人,你去把她勸回來好好過日子,這娃實在懷不上了,將來我們家再生了給你過繼一個,又不改姓,就是改個稱呼,還是一家人。
豆花負(fù)氣回娘家,心里還有個小九九,娘家縣上有個中醫(yī),專治不孕不育,以前不好意思去看,現(xiàn)在都鬧這種地步了,也沒了顧忌,岳母娘嘴里把女婿八輩子先人都問候了一遍,還是領(lǐng)著女兒去看了醫(yī)生。
豆花天天中藥喝得齜牙咧嘴,還等著挨千刀的田禾接她回家,見面的場景都在心里排練了好多遍。結(jié)果田禾沒來,松香來了,妯娌兩個抱頭痛哭了半天,把自己的男人從頭到腳數(shù)落了一遍,都怪男人的祖上不積德,生了這么兩個東西。罵歸罵,罵完還得回家,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娘家也是外人家了。
松香的肚子又被田根鼓搗起來了,田禾兩口子也不示弱,不知道是中醫(yī)療效,還是小別勝新婚奮戰(zhàn)的結(jié)果,豆花的地終于有了動靜,田禾走路都像扭秧歌,嘴里小曲哼得南腔北調(diào)。女人們說田禾屁眼里長蛔蟲了,扭來扭去,說完又開始羨慕豆花,不用下地干活,不用洗衣做飯,想想自己挺著大肚子時候,就像吃了嗆藥,摔盆子扔碗,把男人罵的沒三分人氣,發(fā)泄遲來得不滿。
田禾高興的要死,恨不得鉆進(jìn)豆花的肚子,陪自己的種子一起長大。
松香生了個丫頭,叫喜鵲,是盼著喜鵲報喜,再生個帶把的。
豆花的肚子終于結(jié)果了,也是個丫頭,田禾心里雖然失落,但有了自己的孩子,洗刷了騾子的罪名,還是美滋滋的,他給丫頭起了名字叫招弟,要招個兒子,給丫頭招個弟弟,他能播下種子就能種出兒子。
松香又歇了,豆花卻像嘗著甜頭了,招弟剛一歲,她又播下了種子,田禾的心里卻打起了鼓,萬一再生個丫頭怎么辦。球蛋現(xiàn)在成了全家的寶,在爺爺奶奶跟前騎頭上臉的,說東不西,招弟的待遇就差遠(yuǎn)了。這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再生個丫頭,老了都沒人管了。
擔(dān)憂歸擔(dān)憂,豆花的肚子充氣一樣得大了,擔(dān)心還是應(yīng)驗了,豆花又生了個丫頭,田禾繼續(xù)做著兒子夢,給丫頭起名叫盼弟。
爺爺奶奶終于沒有等到第二個傳宗接代的,相繼走了,臨終前把家產(chǎn)一分為三,田根弟兄一人一份,球蛋一份,實際等于田根兩份。田禾心里很不是滋味,怪不了別人,只能怪自己種子不行,豆花的地不行,他不知道怨恨的種子已經(jīng)埋在心里,悄悄地生根發(fā)芽。
球蛋9歲了,沒有爺爺奶奶的嬌慣,依然一副寶貝疙瘩樣,調(diào)皮使壞,經(jīng)常惹招弟哭,田禾忍著不吭聲,豆花不情愿,丫頭是身上掉下的肉,當(dāng)娘的能不心疼嗎?看著女兒哭,就開始數(shù)落男人,田禾是顧全大局,弟兄倆紅臉別人會笑話,有時候想讓田根把兒子管一下,又想娃娃不懂事,大人哪能較真,再說也不是哥嫂教唆的。
球蛋卻沒有那么省心,大有得寸進(jìn)尺的架勢,他把招弟推進(jìn)水渠里,還給臉上糊上泥巴,田禾終于忍不住了,抓住球蛋就在屁股上印了幾巴掌。娃娃到底年齡小,沒發(fā)現(xiàn)二爸臉上的怒火,雙手叉著腰,一板一眼地說,田禾,你就長了個岳父臉,將來招弟、盼弟出嫁了,沒人管你,你就是個老不死的。
球蛋的話九分是聽村里大人嚼舌頭的,一分是自己發(fā)揮的,結(jié)果讓田禾失去了理智,他暴怒之下一個耳光就把球蛋打翻在地,娃娃終于知道后果嚴(yán)重了,嚇得聲音都變調(diào)了,連哭帶喊的跑回家。
四個大人像四頭發(fā)瘋的獅子糾纏在一起,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許許多多的小事情堆積在一起,就像核反應(yīng)一樣,毀滅效應(yīng)驚人,弟兄倆反目成仇,斷了往來。
田苗聞訊趕來,眼淚一把鼻涕一把,也把兩個犟驢一樣的弟弟合不攏,只好帶著男人和兒子給弟兄兩家中間打了隔墻,免得再起爭執(zhí)。
松香又生了一個丫頭,叫三兒,沒能延續(xù)帶把的愿望。
盼弟三歲的時候,豆花的肚子發(fā)了狠的又大了,田禾讓女人撩起衣服,細(xì)細(xì)研究著,肚子形狀和懷兩個女兒都不一樣,他預(yù)感是兒子。
蒼天有眼,豆花終于生了個帶把的。誰說他田禾長著岳父臉,他長著公公臉呢。田禾跑了十幾公里路買了一掛炮,挑在隔墻上,放的噼里啪啦響,不知道是不是煙熏的,眼淚淌了一臉。他煮了一鍋雞蛋,染紅了,挨家送,還跑到父母墳頭,大聲喊,爹娘,我田禾后繼有人了,我們家有泡蛋了,他給兒子起名泡蛋,這是農(nóng)村對男性生殖器的另一種引申。
泡蛋三歲的時候,豆花娘家資助了些錢,田禾重新申請了宅基地,修了房子,自此徹底和田根分了家。
貴生提來一瓶酒,二爸喝幾口暖和一下,田禾老漢看著面前這個胡子拉碴的男人,球蛋,不,貴生,球蛋已經(jīng)過去好多年了。
人口普查的時候,鄉(xiāng)上的婦女主任帶著一個女大學(xué)生登記,他說兒子叫泡蛋,女大學(xué)生不會寫,婦女主任給解釋著,女學(xué)生瞬間紅了臉,咕噥著說,真是老土,都什么年代了還泡蛋球蛋,一群老封建。他才想起給泡蛋起個大名,球蛋不是叫貴生嗎,泡蛋不但貴生還要比你強(qiáng),叫貴強(qiáng)。
球蛋和泡蛋的問題纏繞了他們弟兄二十多年,現(xiàn)在小弟兄倆頭對頭親熱得啥一樣,他知道招弟姐弟和貴生兄妹都一直來往著,招弟也勸了好多次,讓他和大伯和好,他憋著一口氣就是轉(zhuǎn)不過來,有時候心軟了,想著半截子都入土了還有啥放不下,可抹不下情面,不能認(rèn)慫。豆花說他的面子比天大,遲早一天心里會后悔的像貓抓。
田禾老漢扶著墻慢慢站起來,勞累了一輩子的腰快要折了,招弟急忙跑過來攙扶,喜鵲拿著一件外衣給披上,二爸,這是我爹的衣服,你湊合先穿著,夜里冷不要受涼,田禾老漢低頭聞了一下,都是莫合煙的味道。
回憶好像抽走了他的精氣神,突然就蒼老了許多,一步步挪到門口,慢慢轉(zhuǎn)過身,跪在燒紙盆前,從口袋里摸索出一張煙紙,捏著一撮莫合煙慢慢地卷,貴生說二爸抽根香煙吧,田禾老漢擺著手,我和你爹都喜歡莫合煙,抽著沒痰。煙卷叼在嘴里點燃了,輕輕放在火盆里,哥,你抽煙,拿過酒瓶在火盆里澆了幾股,自己仰頭喝了兩口,哥,喝幾口酒就暖和了,說完慢慢站起來走了。
田根老漢安穩(wěn)地睡著,無牽無掛,啥心也不操了,兒子生意好不好,丫頭和女婿拌嘴了沒有,天下不下雨,莊稼成不成,麥子有沒有好價錢,鍋里炒啥菜,碗里是啥飯,都沒有關(guān)系了。他不知道田禾老漢坐在杏樹下,松香昏昏沉沉躺在炕上,田苗眼睛里流淌著渾濁的淚水,其實都無所謂,這些是活人的事情,和他無關(guān)。
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清冷的月光讓人越發(fā)覺得冰涼,田野里不知名的蟲子在放聲吟唱。
夜深了,鄰居親戚都回家睡覺了,院子里空蕩蕩的,只有杏樹的影子在搖晃。
田禾老漢卷了一根莫合煙點著了,明暗中突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倦意,仿佛一只手牽引著他,心里不情愿,潛意識里又覺得必須去,田根老漢的去世,讓他覺得另外一個世界那么近。
再過一天,活生生的兄長就被一堆黃土掩埋了,他在世間所有痕跡都消失了,這就是命:來于無形,歸于無形,人真的不經(jīng)活,天黑上炕脫掉的鞋,天亮都不知道還能不能穿上。
田禾老漢莫名地想哭,短短一天,解開了心里的疙瘩,又感覺堵著棉花,兄弟和好的釋然,對死亡臨近的恐懼,送別親人的悲傷雜亂地交織在一起。
田禾老漢想起丟失的羊,這個可惡的畜生,忍不住咒罵了一句,突然又覺得好笑,輪回報應(yīng)真的不假,這樣稀奇古怪的事情就落到自己頭上,難道這只羊是老天派來戲耍他,折磨他的,完成任務(wù)又回去了。不管咋樣,明天找不到就再拉一只,就那只黑頭的冬羔子,他田禾老漢不能小氣。
他在杏樹下才打了個盹兒,靈堂前的大白公雞就開始打鳴,一時間,村里的公雞都爭先恐后地引吭高歌,新的一天來臨了。
早晨的太陽好像被空氣過濾了,沒有溫度,鄰居們鉆出熱乎乎的被子,陸陸續(xù)續(xù)地趕來了,一個個縮著脖子,揪著膀子,五官都舒展不開。
十點鐘剛過,鄰村的廚師開著拖拉機(jī),拉來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酪伟宓剩佂肫芭?,明天要坐席,今天?zhǔn)備材料。爐子里的煤被捅著了,火星在清冷的空氣里飄飛,院子里的人越來越多,一大鍋豆腐湯散發(fā)著熱氣和香味。
梁子端著湯顧不上喝一口,大聲吆喝著分配任務(wù),熱騰騰的豆腐湯下肚,身子剛剛暖和過來,男人女人就開始忙碌。
梁子讓幾個人分頭去找田禾老漢的祭羊,給附近村的親戚安頓著都幫忙打聽一下。
農(nóng)村過事圖個情義,莊稼人像黃土地一樣厚道,一家有事家家?guī)?,沒人偷懶磨滑,太陽從誰家門上都過呢,今天幫別人就等于明天幫自己。男人劈柴拉水,殺雞宰羊,女人洗鍋切菜,和面蒸饃,自己人反而成了看客,插不上手。
日上三竿的時候,拖拉機(jī)拉著三個道士來了,田禾老漢陪著道士喝茶抽煙,指揮兩個小伙子把一張方桌擺在靈堂前,一切準(zhǔn)備就緒,法器就響起來。村口的杏花老太給后輩兒孫破孝,白色的孝服孝帽穿戴起來,增添了無盡的悲涼。
田禾老漢搬張凳子坐在道士旁邊,上了年紀(jì)的張道士穿著道袍,戴著帽子,旁邊兩個穿便服的小伙子拿起嗩吶,嗚嗚咽咽地吹起來,婉轉(zhuǎn)悲愴的聲音在空氣里盤旋,孝子跪在靈前,白花花的一片。
嗩吶聲落下,張道士敲打著木魚,抑揚(yáng)頓挫地開始誦經(jīng),田禾老漢瞇著眼睛細(xì)細(xì)地聽,誦經(jīng)聲更像是吟唱,高高低低,合著曲調(diào),帶著濃濃的甘肅口音。張道士嘴里不停,手底下也不放松,一只手左右逢源,輪流擊打著鑼鼓镲缽,器樂聲讓誦經(jīng)變得有節(jié)奏。
人活著不易,為了生存難免害命,殺雞宰羊,收割莊稼,走道不小心傷了螻蟻命,為一己私欲,虧欠了人的,算計了人的,有些無意,有些故意,不管怎樣,畢竟欠了太多。家有萬貫,美女相伴,終究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身體干凈了,靈魂也得洗刷干凈,誦經(jīng)是為了懺悔,寬恕了塵世的各種罪過,得到超度才能無牽無掛地到另一個世界。
張道士剛剛歇了口氣,又被拉著去看墳地,雖然是祖墳地,還得選個方位,這事關(guān)子子孫孫前途命運(yùn),馬虎不得。
墳地選好了,一群小伙子開始提鍬挖土,這是積德的事,也是人情活,幫忙的不是實親就是鐵哥們,主人自然不能小氣,要好吃好喝伺候著,貴生早早就備好了伙食,手抓肉、水煮雞、白面饃饃,外加一條香煙一箱白酒。
打坑是個運(yùn)氣活,運(yùn)氣好了,一鐵鍬下去都是松軟的黃土,毫不費勁,運(yùn)氣不好,挖在漿土上、石頭窩里,鐵鎬鐵鍬輪流上,只能自認(rèn)倒霉。今天運(yùn)氣不錯,挖在黃土層,小伙子們插渾打趣,干得熱火朝天。
田禾老漢悄悄給自己看了一塊地方,距離田根老漢的墳地不遠(yuǎn),中間是爹娘的墓地,三面環(huán)坡,開闊處朝著東方,早晨迎著太陽,坡度大站不住水,不怕淌進(jìn)來淹了棺材,地上一墩墩的刺梅,長開了像屏障,不怕牛羊糟蹋,以后一家人還能在一起,互相照應(yīng)著,都不孤單。
田禾老漢要回家拉祭羊,被松香擋住了,羊跑了但是心意到了,亡人心領(lǐng)了,活人也看見了。梁子也說,羊還沒有找到,沒準(zhǔn)就跑回來了,也沒有一次拉兩只祭羊的先例啊,田禾老漢只好作罷,怏怏不樂地看廚師做席去了。
農(nóng)村喪事一般三天,出靈是正席,都是輩輩傳承的傳統(tǒng)菜肴,夾沙、丸子、燒條子、粉蒸肉……蒸煮炸烹炒,每個菜都幾道工序,費工費時,繁瑣而細(xì)致,莊稼人深知收獲的不易,舍不得把果實草草填進(jìn)肚子,極盡創(chuàng)造和想象力,對每道菜都傾注了無限的珍惜和熱愛,色香味俱全,還帶著農(nóng)家本色,滿滿都是豐收和喜慶的味道。
到底上了歲數(shù),熬了一夜,田禾老漢已經(jīng)有點顛三倒四、暈暈沉沉的,盼弟扶著他回家睡覺,眼睛一睜,外面已經(jīng)黑漆漆的,急急穿了鞋跑來。
院子里燈火通明,人影穿梭,女人們圍著案板揉面蒸饃饃,男人們晚飯喝了幾杯,都回家喂牲口,緩緩力氣,準(zhǔn)備明天出靈。靈堂前的誦經(jīng)聲抑揚(yáng)頓挫,似念似唱,幾個娃娃圍在桌子旁,好奇地看著。
田禾老漢蹲在廚子的爐灶旁,盛了一碗豆腐湯,就著飛舞的爐火慢慢地吃,不急不緩,牙口不行,硬的吃不動了。不知道是熱乎乎豆腐湯的緣故,還是爐火的溫度,頭上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放下碗,他披著棉襖,慢慢踱到墻邊看上面的訃告。
田根,生于19XX年8月,19XX年6月5日凌晨5點40分因病去世,享年64歲。謹(jǐn)定于6月7日早晨10點出靈,望各位親朋好友相互轉(zhuǎn)告,席設(shè)本家。
孝子叩謝
字寫得歪歪扭扭,田禾老漢張大昏花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細(xì)細(xì)端詳,這是田根老漢的一生,從生到死,概括成幾個簡單的文字和數(shù)字,被白紙冰冷冷貼在墻上,然后讓一縷風(fēng)幾滴雨無聲無息地帶走,不留一絲痕跡,田禾老漢覺得有風(fēng)吹進(jìn)眼睛,濕濕的流出淚來。
旁邊一張紙上是執(zhí)事單,張三端盤,李四洗碗,王五的媳婦倒茶,這其實是形式,張三端盤的時候,馬六吃席,張三吃席的時候,馬六端盤,除了遠(yuǎn)道的客人,大家都是主人,自家的事不用操心。
另外一張紙上寫著祭羊單,田禾老漢的名字寫在第一個,依次是親屬小輩,田禾老漢又好笑又好氣,羊跑了人丟了,名字上墻了,不知道羊知道不知道,它貼在墻上。
轉(zhuǎn)了一圈,沒有可以插手的事情,田禾老漢坐在靈堂前,兩邊堆著各種紙活,樓房、小汽車、童男童女……他燒了一沓紙錢,這些都是田根老漢在另一個世界的花銷,這輩子不容易,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沒享上幾天清福,就多帶些錢,住樓房坐小汽車,不愁吃不愁穿,看上啥買啥,想上哪就上哪,不要舍不得,沒錢了就說,他低聲通說著,好像田根老漢能聽見一樣。
田禾老漢在炕上烙著燒餅,硬生生躺著墊的骨頭疼,爬起來又怕驚醒了孫子,干挨著等雞叫,公雞好像明白他的心思,憋著一聲不吭。他摸索著給孫子蓋好蹬掉的被子,心里咒罵公雞睡得太死。
迷迷糊糊中,他看見田根老漢滿頭白發(fā),臉上像蒙著紗,站在高高的崖頭上,那是小時候掏鳥蛋的地方,這是哥哥嗎,怎么頭發(fā)都白了,他大聲叫喊著,拼命往上爬,腿使不上勁,胳膊酸麻地舉不起來,他滿頭大汗,甚至聽到了自己粗重的喘氣聲,田根老漢突然轉(zhuǎn)身掉下了高高的崖頭,哥,哥,田禾老漢撕心裂肺地哭喊著,手腳亂拉亂蹬著。
他被豆花狠狠推了一把,睜開眼天已經(jīng)發(fā)亮了,渾身汗淋淋的,心里壓抑的難受,說不出的勞累,才知道自己夢魘了。
急急忙忙爬起來穿衣裳,孫子多寶說,爺爺你怎么哭了,田禾老漢揉著眼睛,爺爺想哥哥了,多寶似懂非懂地咬著手指。豆花說,你先過去,我得等幾個娃娃醒來。
空氣濕漉漉的,路邊青草上沾滿了露水,幾個男人裹著棉襖,扁擔(dān)晃悠在肩膀上,嘴里叼著莫合煙,低著頭到河壩挑水,這是每天早晨固定的功課,人要吃水,牲畜要飲水,如果不是田根老漢去世,他也在挑水的路上。
年輕人都出門闖蕩了,勞碌耕作的都是中老年人,有一天他們也走了,地就撂荒了,這是先人們費盡心血開墾的,荒了多可惜啊,他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嘆息。
涼氣絲絲縷縷順著衣服的縫隙往里鉆,鼻孔里冰涼得有點潮濕,田禾老漢裹緊衣服,揪著膀子,賭氣似的埋頭急匆匆地走。一條花狗翹著腿撒完一泡熱騰騰的尿,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zhàn),舒服地朝著田禾老漢背影汪汪了幾聲。
院子里已經(jīng)爐火熊熊,一群人湊在爐子前取暖,招弟和盼弟臉色發(fā)青,面容憔悴,田禾老漢心疼地把兩個人推到爐子跟前,山區(qū)早晚溫差大,早穿皮襖午穿紗,夏天睡覺得捂?zhèn)€厚被子,冬天躺在熱炕上才感覺睡的瓷實。
身子烤活絡(luò)了,田禾老漢卷著莫合煙向靈堂走去,白公雞耷拉著腦袋,羽毛好像被露水打濕了,松松垮垮的披在身上,沒有了光澤。貴生和貴強(qiáng)一人裹著一條被子,蜷在墻邊,呼嚕聲此起彼伏。
田禾老漢盤腿坐著,把折好的燒紙慢慢放進(jìn)火盆,火苗慢慢舔舐著,在絲絲縷縷的煙里跳躍,紙扭動著卷曲著,和火苗不依不饒地糾纏,逐漸變了顏色,最后化成黑色的灰燼,在清風(fēng)的撫慰下輕輕顫栗。
人一輩子多像燒紙,怎么折騰最后也是灰,田禾老漢正想得出神,招弟和盼弟騰騰跑來,不由分說地拉起他,稀里糊涂地被拽著朝大門口跑,到底咋了嗎,招弟氣喘吁吁地說,到了你就知道。田禾老漢遠(yuǎn)遠(yuǎn)看見一群人圍在大門口,愈加地迷惑了。
人們自動地分開一條路,田禾老漢看見一個黑黝黝的男人站在前面,他覺得面熟,就是想不起來啥時候見過,男人揚(yáng)起手,手里牽著一只羊,他順勢望下去,眼睛一下瞪的溜圓,不甘心地使勁揉了兩下,眼前竟然是那只逃跑的祭羊。
羊低眉垂眼地打量著他,一副犯錯的樣子,卷曲的羊毛上粘滿了刺球,臟亂不堪,這兩天它的日子也不好過,沒有主人的呵護(hù),盡顯落魄的疲憊。
男人是鄰村的,前天就發(fā)現(xiàn)羊群里多了一只,昨天打聽說是田禾老漢的祭羊丟了,今天早早就拉來了,怕誤了主人家的事,田禾老漢感激地拉著男人進(jìn)屋喝碗熱湯,男人執(zhí)意不肯,轉(zhuǎn)身走了。
張道士說這是因緣,雖然一波三折,但是最終皆大歡喜,命里該有終會有,過往如云煙,想通了就看淡了,丟不掉放不下累的是自己,說的田禾老漢直點頭。
最后一只祭羊,也是最戲劇性的一只祭羊,領(lǐng)牲場面自然壯觀了許多,白花花跪倒一片,密密麻麻圍成一圈,在嗩吶的哀凄婉轉(zhuǎn)中,張道士敲著木魚,誦起經(jīng)來,為亡人懺悔超度,為活人懺悔消孽。
田禾老漢親自領(lǐng)牲,指頭小心翼翼地分開羊毛,心里默默念叨著,大哥,都是我的錯,你別放在心上,這輩子弟兄下輩子我們還是弟兄,你痛痛快快地領(lǐng)了吧。一瓢水剛澆了一半,羊就搖頭擺尾,渾身抖動,水滴四濺,耳朵甩的啪啪響,田禾老漢被濺得眼淚汪汪。
時辰不早了,梁子吆喝著出靈,農(nóng)村沒有追悼儀式,親戚朋友瞻仰完遺容,就開始裝棺,這是真正生離死別的時刻,棺材蓋合上,從此相隔兩世,音容笑貌變成薄薄的紙片掛在墻上,一生至此,變成活人的記憶。
瞻仰遺容的人群剛剛起步,喜鵲已經(jīng)哭暈在地,豆花著急地掐人中,三兒軟的像一攤泥,被招弟和盼弟架著,幾個年輕女人使出渾身的勁,半拖半抱著松香,田禾老漢使勁攙扶著幾欲栽倒的姐姐。
幾個女人幾乎被抬出靈堂,趴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田禾老漢睜著發(fā)紅的眼睛,田根老漢的臉色已經(jīng)灰黃,失去了光亮,眉目間安詳自然,看不到塵世的哀怨,沉沉地睡著。
棺蓋一點一點合攏,黑暗慢慢籠罩,田禾老漢的心被擠壓得喘不過氣。棺蓋嚴(yán)嚴(yán)實實地合住了,田禾老漢呆呆地站著,生死就隔著一層薄薄的木板。
棺材放在兩個長條凳上,兩根粗壯的木杠被繩子牢牢捆扎在棺材上,四根大人胳膊粗細(xì)的木杠掛住上面的鐵環(huán),白色的纖布一頭綁在棺材上,一頭依次被貴生和幾個女婿搭在肩上。
農(nóng)村講究高抬深埋,隨著梁子一聲喊,八個結(jié)實的男人同時用勁,木杠上了肩膀,貴生幾個扯著棺材上的白布,在嗩吶聲和哭喊聲中向外走去。
貴強(qiáng)高高舉著引魂幡子,田禾老漢手里攥著一根木棍,上面插滿了剪成圓形的黃紙,這是買路錢,要打點陰間路上的大鬼小鬼,買的亡人路上順暢,早到極樂世界。
走了一段路,張道士站住開始吹吹打打,兩個扛著長條板凳的急忙擺好凳子,棺材擔(dān)放在上面,抬棺的人歇口氣,換把手。孝子們跪在路兩邊,點燃燒紙,嘶啞的女聲此起彼伏。
小輩親屬掏了錢,道士就誦經(jīng)通說,讓各個關(guān)口放行,不要為難亡人,掏錢的拿著引魂幡子在棺材上面一圈圈的揮舞,讓魂靈過關(guān)。掏錢的人越多,繞關(guān)的次數(shù)也越多,走走停停,長長的隊伍沿著河壩坡逶迤而行。
田禾老漢走幾步就取下幾片紙錢揚(yáng)手扔出去,哥,拐彎了,過橋了,下坡了,他要買的道路暢通,還要提醒田根老漢的魂靈跟上,不要迷失了方向,魂不附體。
路邊人家門口都點起一堆麥草,有辟邪的意思,防止亡魂走錯了路,帶來災(zāi)禍。
這是連接兩個世界的路,路的盡頭是亡故者的家園,逢年過節(jié)一家人去上墳,給爹敬幾杯酒,給娘夾幾口菜,燒一堆紙錢,讓他們不要斷了花銷,有吃有喝,有玩有樂,保佑子孫平安健康。
田禾老漢有些恍惚,感覺他正領(lǐng)著大哥回家,就像小時候哥哥領(lǐng)著他,他忍不住喃喃地說,哥回家了,爹娘在等你呢。田根老漢沒有回音,只有身后嗚咽的嗩吶聲,高高低低旋繞著,還有失去氣力的哭喊聲,悲傷而執(zhí)拗。
再轉(zhuǎn)一道彎新家就到了,他回過頭,身后的路蜿蜒崎嶇看不到頭,長蛇一樣的隊伍五顏六色,白色的孝服、紅色的棺材,彩色的花圈……太陽紅彤彤地掛在半天上,給萬物鍍上了一層金光。
路兩邊是郁郁蔥蔥的綠色,紅的、藍(lán)的、紫的……五顏六色的,叫不上名字的花兒點綴在里面,過不了多久,綠色變成枯黃,花兒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失了顏色,沒了蹤跡。嚴(yán)冬的腳步接踵而至,漫山遍野的白茫茫,掩蓋了所有的生跡,偶爾有一根草稈,鉆透了白雪的遮蔽,蒼涼地朝著藍(lán)天。
這是自然的規(guī)律,生無法選擇,死亦無法選擇,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他也會躺在那個描紅鎏金的木頭盒子里,在顛簸中沉睡,順著路走向另一個家。
田禾老漢揮手扔出最后幾張路錢,嘶啞著嗓子喊,哥,到家了,聲音被逐漸燥熱的空氣榨干了水分,路邊的一簇小草聽見了,輕輕抖動了一下,驚起了一只辛勤忙碌的小蜜蜂,嗡嗡飛向遠(yuǎn)處的一朵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