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煌輝
在蹄鐵與冰相擊的火星里
棗紅馬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落在荒地上的長長影子
比冰雪更難嚼碎
馬蹄鐵 這老朽的牙根
須嚼碎了冬天帶來的所有陰影
才能看到草尖的嫩芽
晾干路上的泥水
只需一天一夜的風
而要晾干親人遠去的背影
十個春秋都不夠
馬尾拭著烏云落下的陰影
而投在馬身上的光亮
讓天地眼眶都濕潤起來
奔馬也會有片刻的趔趄
它似乎在思忖
如何從昨天被灌木劃傷的陰影里
一躍而過
深秋了
將草木上的霜都楔入馬蹄
經(jīng)寒風的一次次冶煉
霜都煉成了堅硬的冰
直至煉成了馬蹄緊含的鐵
要趕在河流封凍之前
將干草送到下一個定居點
而雪坡上傳來的狼嚎
在仁青的心里變冷變硬
狼嚎最終煉成了深秋的鐵
仁青甩起鞭向它砸去
卻濺不起一點點火星
經(jīng)霜之草堅硬如鐵
馬蹄不停地嚼著它
直到嚼出里面的疼來
一路上 仁青在思忖
等到馬老得跑不動了
馬骨是否比蹄鐵還硬
在抵達下一個定居點之前
蹄鐵與這把老骨頭
一直在暗暗地較著勁
一個人 兩個人 三個人
一座山都壓在你身上
你低頭喘氣
呼出的云霧塞滿了山谷
當我第一次撞見你的眼
道路和群山生出了重影
一百條路 一千只鳥 一萬座山
唯獨不見你的身影
馬蹄如錘
敲碎了比巖石還硬的心
我在心底使勁喊:
“不能再多了,再多一根發(fā),
山河都會崩塌!”
短短兩千米
每向前挪一步
心就向深淵靠近一步
為何總看不到谷中的浪花
只因渾濁的馬鬃
遮住了我的眼
最后一腳踩下去
老馬竟踩到了夕陽的骨
天空和山谷里
都是帶血的鱗片
是不是那匹白馬的走失
才導致了這場罕見的暴雪
在牧人登巴眼里
黑夜都漂成了茫茫白晝
在燃起馬燈之前
得把傷口緊緊掬在胸前
只要一松手
就會狼群一樣四散狂奔
白馬 你那哀求的眼神
比一粒燈火還小
夾在天地肋骨間
隨時都會被風雪掐滅
暴風雪大口嚼著那哀憐的眼神
白馬已成為雪的一部分了
這狂暴的風雪
唯有你吞咽時的片刻遲鈍
與白馬涌出熱淚的最后瞬間
有那么一丁點相似
棗紅馬 你那嘚嘚馬蹄
是蠻荒昆侖僅存的植物
風雪不停澆灌著它
人世如昆侖
而孤寂更是深邃的谷
只有棗紅馬這把雕刀
才能在骨頭一樣堅硬的冰雪上
雕出炙熱紅焰
群山低垂
烈烈馬鬃迎風盛開
那是昆侖山神翱翔的翅膀
在深谷與山巔之際
有一條馬脊一樣洶涌的大道
蹄音愈來愈急
灌木都長成了參天大樹
狂風甩來一記記長鞭
而你一次次飲下凜冽與蒼涼
卻從未低下山峰一樣高傲的頭顱
昆侖山嚼著一匹馬的孤獨
而它咀嚼留下的牙痕
正可作為春天的河床
馬脊與山峰之間
須用滾燙的馬蹄
來填補它們的落差
前往山谷的馬
比那塊攔路石承受了更多陰影
在黑夜到來之前
得狠狠抽上幾鞭
長長歸途
就有了蹄鐵一般的溫熱
馬蹄落到谷底了
與另一雙腳疊一起
這才成就了一匹完整的馬
馬鬃在化身柵欄之前
一直以冰冷的樹梢呈現(xiàn)
炊煙升起時
蹄音是不可或缺的鹽
千山萬水都在烹制一道盛宴
而我也會不時掄起馬鞭
在略顯慵倦的身上
狠抽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