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鳥(彝族)
1
羅七廿是什么時候惦記上電視里《角落世界》這個節(jié)目呢?對了,就是新米節(jié)那天,十月初十。之前的半個月開始,或者更往前些,布羅村像一把火被點燃,氣氛之熱烈,一浪高過一浪。這把火來自村委會主任羅運的那條消息:今年新米節(jié),市電視臺要來布羅村拍攝傳統(tǒng)民俗文化節(jié)目。羅運一聲令下,籌備工作轟轟烈烈,各種官銜層出不窮,總指揮當(dāng)然是村主任羅運,指手畫腳顯威風(fēng)是他的拿手菜;他媳婦黃果理所當(dāng)然是文化表演組組長,先不說人長得俊秀,也只有她能指揮全村婦女,跟鄉(xiāng)文化站派下來的老師扭屁股;他堂弟羅常華撈了個場地組長,伐竹木、搭建舞臺,幾個男人在他手下團團轉(zhuǎn);他表弟宗五也撿了個就餐組長,指揮人把家家戶戶的飯桌扛到村文化活動場,拼湊成一條龍的長桌宴;小學(xué)校長劉發(fā)展委屈就任衛(wèi)生組組長,指揮學(xué)生打掃全村衛(wèi)生也很興奮。布羅村過這個新米節(jié)玩的就是闊,殺了一頭牛,由羅新柱在村子中央的大青樹下燉了整整兩鐵鍋大塊牛肉,電視臺的人快到的時候,各家各戶端著菜盆按人頭領(lǐng)取,端到長桌宴自家的桌上,吃給電視臺的人看。輪到羅七廿領(lǐng)牛肉了,他的心微微顫抖,大鍋飯排隊接飯的情景再次閃現(xiàn)。據(jù)說牛是羅運讓一個工程老板買了贊助的,但羅運交待,任何人不能漏嘴,一定要對電視臺的人說牛是各家各戶為慶祝新米節(jié),湊錢買的,而且大家必須異口同聲地申明,這是多少年來的傳統(tǒng)習(xí)慣。據(jù)說為籌備新米節(jié),羅運召開了兩次村民大會,四次小組負責(zé)人會議,反復(fù)強調(diào)這檔子事。村民大會羅七廿讓媳婦從芳去,小組長會輪不上他,他不過就是個觀眾而已。
電視臺的人面子大,有領(lǐng)導(dǎo)作陪,羅運一揮手,掌聲雷動,先前的熱烈氣氛爆炸了。羅七廿的手跟著動了一下,很木然的,不知道有沒有拍出響聲。除了羅七廿,這個儀式應(yīng)該很重要,羅運他爹羅長德披上長衫,先燒香敬天地,給谷子叫魂,給牛叫魂,每個動作像那么回事,但在羅七廿看來不過是演戲;羅運的講話通過話筒傳出來,已經(jīng)變成爆炸聲,一枚一枚炸彈扔向羅七廿,耳朵太受罪了;黃果她們穿上借來的衣服,在臺上舞得起勁,身腰屁股扭得亂七八糟。羅七廿想不通,這些平時蔫瓜怎么就油光起來了呢?而且一個個漂亮得很陌生,可再漂亮也是別人的女兒啊!她們的身影一晃一晃,立刻變成女兒壯麗,她還一直在看他,眼睛是潮濕的。他蒙上眼睛,壯麗的身影真實起來。從芳應(yīng)該有同感,不然眼角怎么會濕了?
這家人盡顯風(fēng)頭。
這頓飯除了羅七廿,其他人都滿嘴流油,連天上的白云也跟著沾了葷腥味。媳婦從芳牙齒剩下不多,使勁撕扯一塊牛筋,雙手糊上一層油,有油汁從指縫擠出來,還是沒有撕開,干脆把肉扔回盆里,只就牛肉湯吞了一碗飯,這一碗飯吞得比平時艱難,努力半天,喉嚨才動一下。他心疼得顫抖,要是女兒壯麗在,她會給媽搛一塊能撕開的肉,他打算替壯麗孝敬一下她媽,但從芳已經(jīng)離開飯桌,朝家里走。他也想走,但又不敢走,坐在那里身子如螞蟻咬,甚至有鉆到骨頭里的感覺。
太陽掉下來,在牛肉湯盆里掙扎,很鬧心。
如果沒有晚上的篝火晚會,羅七廿就不會看到《角落世界》,如果羅長德還想在文化活動場上湊熱鬧,他也不可能這么鬧心。篝火晚會確實熱鬧得瘋,在羅七廿看來,那不過是一陣熱風(fēng),總有冷的時候。熱鬧是吃飽喝足后的事,羅七廿的頭臉還不夠份,應(yīng)該已經(jīng)幾年了,村里有婚喪嫁娶熱鬧場面,他實在舍不下情才露個面,每次看到新娘子出場,他就會想到壯麗,晚上心里免不了就要落一場雨。這長桌宴,原本也夠不上湊臉的份,羅運就是不放過他,先是以侄子的身份請,他拒絕了,把領(lǐng)導(dǎo)的架子端到臺面上,說政府給你蓋樓房發(fā)低保,你怎么能不支持政府的工作呢?他只好硬著腦袋來了。但是,就是那個夜晚把他擊倒,每次羅運開口,那個夜晚就會重新鋪開。他也知道,給羅運面子,實際是羅運要把自己往高里抬,還是得給。太陽厥起屁股扎到山那邊,他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身子被漸冷的空氣推來搡去,這時候,只有回家才是最安全的。
2
羅長德腦袋里的火還在燃燒,熱鬧場上有兒子給他長臉,他當(dāng)然不能讓自己臉上的光掉下來,拽著羅七廿和幾個老人“走走走,到我家里喝茶,我那可是梅子山的古樹茶”。推辭是推不掉了。喝茶是幌子,他不就是要顯擺嗎?院子相連屋檐相接生活了幾十年,顯擺的機會羅七廿給他夠多了,再多一次自己身上的肉不會掉一塊,把凳子放到自家門前,隨羅長德去。
公路切開山梁拐進來,在羅長德家門前頓了一下,理所當(dāng)然地往他家院子一岔,生出另一層意思。這個小山窩太小,剛好容納三戶人家,羅運又在院子邊上建蓋了個小商店,就有了四棟房,一下子擁來擠去。從左至右,黃果的小商店,然后是她們家,之后是羅七廿家,最后是羅新柱家,一字排開。羅運家二層樓房,羅新柱家一層半樓房,羅七廿家是政府兜底房,矮一截是應(yīng)該的,戳在中間才讓羅運家和羅新柱家更顯闊。
羅運和黃果在活動場上陪電視臺的人和領(lǐng)導(dǎo)熱鬧,羅長德在家熱鬧。他家的地板把人影照得清晰,羅七廿的膠鞋已經(jīng)包成土粽子,他猶豫著,原本已經(jīng)準備跨進門的左腳,又縮回來,在屋外把膠鞋擦了又擦,進了屋還努力把腳的重心往上提,搬了個板凳,坐到沙發(fā)邊上,屁股下得很小心,感覺自己就是一朵浮云,找不到根。堂弟羅長德泡茶,又強調(diào)了一次“這是梅子山的古樹茶,已經(jīng)存了七年了”。那表情,那口吻,很能唬人,但唬不到羅七廿,他這個堂弟習(xí)慣把螞蟻吹成大象,誰信?梅子山的那幾棵古茶樹,三百多年樹齡了,那是布羅村的臉面,除了兒子羅運的領(lǐng)導(dǎo)有口福,羅長德也會舍得以梅子山的古樹茶待客?況且是羅七廿。這泡茶確實也有特點,色澤也鮮亮,像許多星星在杯里晃動,茶湯飽滿圓潤,且香氣和藹,杯香清脆,但湯有些燥舌,不可能是梅子山茶。梅子山茶湯色略帶金色,就是把月亮泡在里面,撈出來都會帶金光,香味醇厚,茶略微苦中帶甜,回甘來得快,杯香持久,且沖泡后的葉片依然肥厚,葉梗具有彈性。
羅長德自詡懂茶,吹得天花亂墜,看看,撮茶不是小心地撮,而是伸開五指抓,比薅雜草還用勁,茶放進罐子里的動作更粗野,手掌一翻,啪地將茶葉拍進罐子,還要伸出中指和食指往罐子里壓,難道他就不心疼茶嗎?羅七廿是聽到了茶葉在哭喊。有他這樣醒茶的嗎?開水拎過來,猛地往下沖,把罐子給沖滿了,有幾片茶葉忍受不了,順開水漂出來,在罐子外掙扎。這不是醒茶,是在折磨茶。他喝茶的姿態(tài)更令人厭惡,嘴巴張開,茶湯入口,舌頭胡亂翻滾,發(fā)出一陣吧唧聲,那不是品茶,是牛飲。他泡茶的動作,曾經(jīng)是壯麗的笑柄。壯麗泡茶,那才絕。茶葉揉捻曬干后,她再也不會用手碰觸,泡茶一絲不茍,比如直接泡曬青茶,以顏色和條索,分辨茶的嫩度,再用特別珍藏的竹筷分揀,茶條一根一根入罐,輕輕抖一抖罐子,讓它們?nèi)刻上拢炖锇l(fā)出哄孩子的聲音,醒茶的開水慢慢澆下來,讓每一根茶條先喝一口,茶條舒服了,把醒茶的水順出來,再進入沖泡程序。她的目光跟著茶,跟著水,跟著杯子,跟著喝茶人的表情……天地完全溶入她的意念里。
壯麗的這種心境哪是羅長德可比的,可是他還在不要臉地鼓吹,連副縣長都稱他的茶是金湯,電視臺的人為他的茶藝叫絕,還專門拍攝了他泡茶的過程。什么叫厚顏無恥,這就是了。他的話擦著羅七廿的耳朵過去,飛了。電視開著,屏幕花花綠綠,閃得羅七廿眼球發(fā)燙。不經(jīng)意,確實是不經(jīng)意,目光從電視屏幕滑過,以往他的目光絕不在電視屏幕上逗留,現(xiàn)在很突然,目光沾住了,沾得很牢固。
屏幕上的畫面定格了。
一座老宅,院落陳而不舊,破而不敗。一個老婦人,比院落還蒼老,不太長的白發(fā)拼命直立起來,堅硬如仙人掌剌,把空氣扎出無數(shù)個窟窿;面頰看不出是皺褶落下去還是顴骨長出來,落下去的溝壑用鋤頭挖不到這樣的深度,長出來的顴骨用刀削不出這樣的鋒刃;眼睛不知什么時候從眉骨下丟失了,凸出的眼眶兜住兩只癟口袋,竟然也會淌出兩滴水,僅僅兩滴,不知從哪里淌出來,淌入皺褶深谷,沒了,整個面頰的內(nèi)容很復(fù)雜。
陽光枯死在老婦人身上。
那個漂亮的女孩,一手握著話筒,一手輕撫著老婦人說話,聲音膩人,每個字從她唇齒間彈出來,就是一滴蜂蜜。她說,今天來到我們《角落世界》欄目的大媽叫“王約妹”。轉(zhuǎn)過臉對著王約妹喊,大媽你好!王約妹的嘴唇很為難,欲動卻沒動,漂亮女孩替她圓了場:“王大媽今年七十八歲了,耳朵失聰,生活還能自理。她今天出現(xiàn)在《角落世界》欄目,是要尋找失蹤八年的孫女劉小舉,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我們將通過電視、網(wǎng)絡(luò)及其他渠道,替王大媽尋找她的孫女劉小舉?!?/p>
電視畫面上出現(xiàn)一張身份證,身份證上的照片漸漸放大。照片上,叫劉小舉的女孩很清秀,只是面色上生氣散盡,是那種靈魂出竅的氣息。女孩的話一字不漏地鉆進羅七廿的耳朵,又統(tǒng)統(tǒng)裝進大腦。女孩說下期節(jié)目的同一時間,我們將告訴你尋找劉小舉的進程,你能跟著攝制組一起去尋找嗎?羅七廿還沒反應(yīng)過來,電視節(jié)目轉(zhuǎn)成廣告。女孩要告訴誰尋找劉小舉的進程?女孩約誰一起去尋找劉小舉?他羅七廿嗎?他的壯麗呢?腦袋里突然投進亮光,明亮起來,血液立刻升溫,應(yīng)該有另外一個太陽獨自懸在頭上。
夜晚讓羅運和黃果他們翻了個身,不小心就讓月亮變成太陽。布羅村有多少年沒這么熱鬧了?羅七廿記不起來,但突然適應(yīng)不了,心慌意亂。對歌聲此起彼伏,有高山流水之勢,應(yīng)該是山在舞蹈,水在歌唱。羅長德的話比流水還長,話題離開茶葉,轉(zhuǎn)到兒子身上,夸獎兒子能耐,什么能把電視臺都請來,什么布羅村要出名了,什么布羅村一出名,古樹茶價格就會跟著飆升,茶葉價格一飆升,村里就過上小康生活了……羅七廿似乎也回應(yīng)著,他的話不是撞羅長德的話尖上,就是岔到別的路上,羅長德略感無趣。
“這電視也能幫助尋人”?羅七廿的聲音很虛弱,但銀針一樣尖銳,不但把津津樂道的羅長德嚇著,把夜晚和燈光也嚇著了。羅長德把目光硬邦邦地搗過來,在他的雙眼里探究一番,說這電視里放的,除國家大事是真以外,死了幾千年的人都能活回來,你說能真嗎?都是哄傻子玩的。
羅七廿問:“現(xiàn)在是幾點?”
羅長德看墻上的鐘:“八點二十了?!?/p>
羅七廿問:“《角落世界》這個節(jié)目應(yīng)該是八點開始吧?”
羅長德被卡住了,他只管炫耀兒子,管不了電視里播放什么節(jié)目,但還是被羅七廿那句“能幫助尋人”警醒了,目光頓時軟下來。
王約妹……劉小舉……壯麗……王約妹……劉小舉……壯麗……月光低調(diào),星光小心,燈光膽怯,都讓黑夜驅(qū)趕到遠處,羅七廿的腦袋里彌漫著一團一團黑云,有數(shù)不清的巨爪伸過來,脖頸被卡住,呼吸如老人扯風(fēng)箱。從芳還在收拾家,這個家很簡單,三間屋子,兩間臥室一間客廳,有一間臥室暫時當(dāng)雜物間使,灶房是另外瓦房。房子建好那天,羅運帶掛鉤干部前來祝賀,干部問他房間夠不夠,他說太寬了,就兩個人住,還浪費不少呢!往后的日子里,心里常??樟艘蝗?,說不出這個家少了點什么,是不是確實少了一間屋?你看,臥室就只有床和柜子,儲存間有一個木架臺,臺上裝米袋子、油罐子、菜籃子及雜物,腌菜腌肉罐子置于臺下,很順溜;灶房的灶臺和碗架臺是建房時用磚砌的,碗筷常年就用兩套,一口飯鍋僅能煮兩碗米,一口鐵鍋只能炒一大碗菜,最大的錫鍋是煮豬食用的,豬食鍋放在灶臺邊,鐵鍋掛在碗架側(cè)面,飯鍋和碗筷放在碗架中層。就這么簡單。但從芳整天在忙活來忙活去,灶臺一遍又一遍地擦,有時候一天要洗幾次碗,第一次對羅七廿說忘了洗,第二次說沒洗干凈,然后說記不起洗沒洗。更多的時間,她在屋里屋外轉(zhuǎn)悠,目光像梳子,把屋里屋外的每個角落梳理了又梳理,卻常常因為搜尋不到活計而落空。有一次從院子里抱了一捆柴進屋,放到火塘邊又說多了,分一半抱出去,直到在長一聲短一聲的咳嗽中入睡。她的身腰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縮水,從骨骼到神情,養(yǎng)分已經(jīng)散盡,雙眼再也榨不出一滴水了?,F(xiàn)在,她手提油膩的抹布,站在灶臺前,眼睛往最小的角落里搜尋,但很失望,兩個人的生活能有多少活可干呢?
這個家原本應(yīng)該有四個人,或者五個人的。
羅七廿湊過去,想要看看從芳的臉,特別想看看,但他的目光觸到她的臉,已經(jīng)無法像多年前一樣快樂滑動,磕磕碰碰。從芳的臉和電視里的王約妹一樣,燈光照到的地方比山高,燈光投不到的地方比溝深,白發(fā)一叢一叢矗立著,張牙舞爪,把羅七廿嚇著了。想當(dāng)年羅七廿老婆從芳,多少男人咬牙切齒,“看看從芳那臉,比在月亮上涂油脂還光潔照人;那眼睛,裝著多少男人的魂;還有那腰條,一動就閃出光彩??上Я诉@塊鮮肉,怎么就會喂到狗嘴里了呢?”那時候,每天出門羅七廿都要把從芳擋在身后,男人的目光只要沾到她身上,揭都揭不下來。時間?。≡趺淳瓦@么殘忍?羅七廿急了,匆忙爬到水桶上看,臉在水里晃動,一片皺巴巴的殘云,已經(jīng)被風(fēng)扯了變形,雷電在顴骨上轟鳴,暗流在深溝里涌動,再也無法回歸平衡。這真的是自己嗎?
最后,羅七廿把自己給丟了。
3
風(fēng)在追趕夜色,吼叫一聲比一聲高,暗色卻紋絲不動,天地進入僵持狀態(tài)。
羅七廿依然起得早,黎明還要一小段時間才會到來,他總是趕在黎明之前,多年的習(xí)慣,想改也改不了。如果黎明不會來臨,或者推遲來臨該多好;如果自己有一件隱身衣,或者黑夜能把自己徹底隱藏起來該多好。他怕遇見陽光,也怕遇見村里的人,但羅長德和羅新柱兩家人是避不開的。他也明白,并沒有人低看自己,但只要遇見人,就莫名地發(fā)慌,擔(dān)心別人又戳到自己的傷疤,躲閃得很快。比如羅長德,族中的堂兄弟,雖然愛吹大話,但對他家從不見外,兒子是村委會主任,低保、養(yǎng)老保險,能有的好處,少不了他那一份;再比如羅新柱,雖然是叔侄關(guān)系,也不是很近,但羅七廿家的重活,他搶著做??墒牵麄冊疥P(guān)心,他心里越虛,心里一虛,每天早起就一陣茫然。今天早上,和平時一樣,摸摸索索起了床,記不住鞋子放哪里,光腳板來來回回,觸地的聲音很沉悶,又找不到方向了,暗色從他眼前往遠處去,光亮迅速鋪開。他得理出個頭緒,確定早上要做的事,半坡地的蠶豆苗長多高了?套種在梅子山古茶樹下的龍膽草是不是應(yīng)該除草了?六家地的蘿卜是不是可以收了……最后還是覺得應(yīng)該到六家地看看,這個冬季,蘿卜能添一點收入。不過今天他暫時還不打算出門,開始也找不出理由,后來明白了,自己在等羅長德家起床。這個過程,臉是就冷水洗的,膠鞋也找到了,在院子和屋里進進出出了幾次,那邊終于有了響動,先是羅長德咳嗽著出來,接著就是黃果上廁所,他站在院子里一一打過招呼,比平時熱情,只有他自己明白,這份熱情是來自內(nèi)心的。羅長德又開他的玩笑,說原以為我起得早,你這還不睡覺呢?羅七廿說你盡挑我的軟肋,這把老骨頭在床上擱久了受累。黃果說大伯你不在被窩里多捂一會兒,起這么早干嘛?他說我這賤骨頭享不住福。和這公媳倆搭上話,心里歡喜得很,他應(yīng)該還想再說點什么,這公媳倆沒給他機會,羅長德提著開水罐燒水泡他的早茶,這也是他多年的習(xí)慣,用他的話說“早茶一盅,一天威風(fēng)”;黃果急急往廁所里去,連回頭也不趕不上。
那邊羅新柱更早,他已經(jīng)送讀三年級的兒子上學(xué)回來,摩托車在路邊一聲急剎,奔屋里去,他要睡回籠覺。
陽光燦爛得有些夸張,鋪天蓋地,整個山坡全部跌進陽光里,顯出從來沒有過的嫵媚。蘿卜長勢精神抖擻,每一片葉子上露珠點點,那是一顆顆晶瑩剔透的眼珠子,把陽光閃得更加高興。羅七廿還在搜尋,自己還想要說的是什么呢?拔起一根蘿卜,抹去蘿卜根上的泥巴,他就明白了,自己應(yīng)該要問羅長德,《角落世界》節(jié)目是不是每天晚上八點都要播放?王約妹的影子又從大腦里鉆出來,她的孫女劉小舉去了哪里?心思自然又回到壯麗,怪王約妹怎么會有這樣的孫女,也怪自己怎么會有壯麗這樣的女兒。這一次,他努力幻想起來,蘿卜地邊的水冬瓜樹就是城市的高樓,刮過的風(fēng)是水泄不通的車流,不知道自己置身在哪里,能不能找到回家的路。眼睛突然變模糊了,一個女孩好像從他眼前閃過,好像進入了一棟樓房,又像是從一棟樓房里出來,站在廣場上茫然無措,她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這個女孩應(yīng)該就是劉小舉。轉(zhuǎn)而,劉小舉又變成了壯麗。從芳在蘿卜地邊喘足了氣,捶胸頓足地責(zé)怪他,這蘿卜還有二十多天才長足夠個頭,你現(xiàn)在拔,那不是糟蹋了嗎?羅七廿低頭一看,自己已經(jīng)拔了十幾棵蘿卜,全都正長個頭,怪惋惜,已經(jīng)來不及了?!皬姆歼B生氣的樣子都很好看,臉脹紅時是那種白里透出來的紅,像山茶花骨朵兒”,羅長德說這句時,腿上挨了他老婆一棍子?,F(xiàn)在,從芳也生氣,表情上是一片黑云,雙眼里是一團亂麻,無法理順。
羅七廿常常把日子過得很糊涂,但這一天不糊涂,跟著老婆從芳從蘿卜地回來,一路聽她嘮叨,他也不鬧心,因為早已過了為這樣的小事鬧心的年齡,甚至以一句“你再不閉嘴,太陽長尾巴了”,把從芳逗樂了一回,本來就只剩兩個人過日子,本來就下山的夕陽,誰還能給你樂子?
中午,本應(yīng)該看看半坡地的蠶豆苗、梅子山的龍膽草,結(jié)果讓從芳指派到岔路地,給前年種的野生茶地除草。確實又快一年了,春天采茶種玉米種龍膽草,夏天給玉米地和龍膽草地除草種洋芋,秋天收玉米種蠶豆,每一天都一張滿弓,到頭來除了年歲增加之外,與去年過的日子也沒有什么區(qū)別。這一忙活,倒把岔路地的野生茶忽略了,雜草葳蕤叢生,茶樹藏在草叢間,受盡委屈。種野生茶據(jù)說是羅運爭取過來的退耕還林項目,政府提供茶苗不算,每畝還補助200 塊錢。羅運開會時宣稱,十年后我們布羅村就是全國最大的野生茶生產(chǎn)村,一百年后我們布羅村就全世界最大的野生古茶生產(chǎn)村,有子孫后代享不盡的福。那三百年后呢?先人在梅子山種茶的時候,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想法?羅七廿的子孫后代讓自己毀了,沒有了壯麗,還從哪里談子孫后輩。他也不知道這野生茶替誰種,心思走神,手里的鋤頭不長眼睛,竟然挖斷了幾棵茶樹苗,又讓從芳一頓數(shù)落。他干脆扔了鋤頭,算是回敬從芳,從芳小心地把一株一株野生茶苗從雜草間請出來,請出來一株,反手捶一下腰背;反手捶一下腰背,又請出來一株。羅七廿心里溢出一股憐惜之情,說讓你在園子做些輕活,你還要逞強,這點活我自己做就行了。話從他嘴里出來很溫暖,到從芳那里就冷了。
太陽的步伐實在太慢了。
羅七廿從天色里掐算時間,應(yīng)該快到八點了。從野生茶樹回家,他先清洗自己,腳洗得最認真,每一個腳指縫搓揉了又搓揉,第一盆水被腳上的塵土染渾濁,他又打來一盆清水,精心搓洗,之后立即才換了一雙干凈的鞋子。從芳還諷刺了他一句:“你當(dāng)新郎那天要有這么講究多好?!彼焕聿?,雙腳還在自家院子里,就喊開了,長德兄弟,我這里有一泡茶,請你品嘗品嘗。腳步比他的聲音還快,話才從嘴里出去,人已經(jīng)來到羅長德家。這一家人很悠閑,羅長德專心剔牙齒,看來也是大塊牛肉惹的禍;黃果看電視很入神,有一顆瓜子皮貼在嘴角,還不停地往嘴里扔瓜子,見羅七廿進來,也站起來招呼,也喊了他一聲,禮節(jié)性的,他沒聽到,遞過來的煙是接了,他還沒來得及坐下,她又坐回到沙發(fā)上,換了個姿勢。羅七廿不明白,什么電視節(jié)目讓她如此著迷,那目光和神色時而活躍,時而沉寂;時而彩云飄飄,時而陰雨綿綿。
羅長德從堂哥手里接過茶,捧在手里湊近鼻子,問他這是什么茶。羅七廿的鼻子輕輕哼了哼,還好意思整天吹自己怎么怎么能品茶,從顏色和香氣都分辨不出是哪里的茶,羞布羅村?。×_七廿現(xiàn)在不能說茶,《角落世界》比品茶重要,他說這是梅子山我家那棵單株古樹,八年的陳藏茶。羅長德泡茶,嘴還是不饒他,“八年的單株古樹茶?你也舍得拿出來,江河水要倒流了?!?羅七廿現(xiàn)在關(guān)心的不是羅長德泡茶的動作,而是電視,也不爭辯,會喝茶的人都知道,梅子山的那棵單株古樹茶,茶葉的葉片比一般要肥厚,條索壯實,茶芽微微泛黑,香醇也厚實,這幾年的春茶都讓羅運包了,說領(lǐng)導(dǎo)喜歡這一味,給的價錢也不菲。如果他羅七廿的茶都有假,布羅村就沒有真茶了。剛才他從柜子里拿的時候,手還發(fā)抖,拿出來又放回去一次,擔(dān)心時間過了八點,狠下心抓了一小把。
黃果的目光和電視里的人糾纏在一起,只差自己鉆到電視里了。羅七廿試探了一句,侄媳婦你不去開商店,還有空看電視?黃果太專情于電視,對他說話很煩的樣子,生硬地說:“大伯,你好好品茶,不要影響我看電視”。羅七廿知道,應(yīng)該是羅運守商店打牌喝酒。羅長德把茶盅遞過來,自己也用舌頭品嘗一下,說這茶確實回甜了。往常羅七廿品茶很細致,喝一小滴茶湯,用舌頭在嘴里攪勻稱,讓茶湯化出甜味,從舌下浸入,在喉嚨稍作停頓,才慢慢往下咽。茶香從嘴里開始彌散,上至頭上的每一根發(fā)梢,下至腳后踝,整個人身心飄然,精神倍增??墒乾F(xiàn)在,他沒有品出茶的味道來,心一刻比一刻揪得緊,又問了一句:“應(yīng)該到八點了吧”?羅長德說都過十分鐘了。羅長德喝得很投入,還在裝,羅七廿耐不住性子,但還是壓住自己,和聲與黃果商量,侄媳婦,能不能先讓我看一下《角落世界》?羅長德喂到嘴邊的茶杯頓住了,黃果的雙眼一閃,閃出驚愕。羅長德好像明白了堂哥的心思,但他也只向著兒媳婦說話,“都這把年紀了,還看什么電視,喝茶喝茶”。羅七廿的腳差點踹過去,但底氣不足,腳提不起來。黃果說大伯怎么也想看電視了?我正看《回家的誘惑》,完了讓你好好看。話有一股不解的味道,也有生氣的味道,到了羅七廿這里,已經(jīng)是火了。
黃果再也不理他了,又換了個姿勢翹腳,繼續(xù)看電視,眼睛瞪得好大,還罵了一句“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她的話很輕,又很重,輕是因為她罵電視里的艾麗,重是因為羅七廿誤以為罵自己。他的腦袋里有石頭翻滾,為看個電視也值得罵人嗎?再說自己輩分還擺在那里,氣上來,他回了一句“不讓看就算了,你怎么還罵人呢?我都這么大年紀,不是你罵的對象”。羅長德吃驚,黃果更驚訝,兩人的目光在他臉上搜索,羅長德的目光確定,黃果的目光疑惑。黃果的注意力被他的話扭轉(zhuǎn)了,她解釋說,大伯何必多心呢?我是罵電視里的艾麗,怎么可能罵你呢?羅七廿不再說話,艾麗是誰,你這里罵她能聽見嗎?這樣解釋那就是把他當(dāng)小孩哄了。
他站起來的動作很大,“有電視機就了不起嗎?還罵人”。黃果問羅七廿要看什么節(jié)目。羅七廿的話統(tǒng)統(tǒng)被堵在嗓子眼里,只有氣帶著火往外沖,他出門的腳步足以讓大地發(fā)抖。身后,黃果好像問公公,大伯怎么會這樣?羅長德好像說,這個瘋子,不用理他。羅七廿回頭給了一句“你才瘋呢”,話不是喊出來,而是吼出來,黃果是不敢動了。羅長德追出來,他已經(jīng)進屋了。從芳問羅長德:“兄弟,這是怎么啦”?羅長德說,誰知道大哥怎么回事,在我家里發(fā)脾氣。從芳安慰羅長德,他這是讓鬼魂纏身了,你不要拿他當(dāng)回事?;氐轿堇飻?shù)落起羅七廿:“自己日子過不好怪誰?窮就有窮的樣子,踩富貴人家的門檻也不嫌丟人還要不要臉了?”這就挑起了話題,他胸口的火再也壓不住,噴發(fā)起來,差點把天上的云彩燒著了?!案毁F怎么了?富貴就可以欺負人嗎?”從芳愣了半天,進屋睡覺去了。羅七廿把新鞋脫下來,扔到院子里,胸口有一陣一陣的疼痛襲來。
“拍電視的人怎么就這么不要臉呢?男女在床上摟抱成一團,啃嘴啃得比放屁還響。而黃果更不要臉,怎么竟也敢在公公面前看這種電視,還看得口水都流出來,什么是豬狗不如,這就是。羅長德還好意思偷偷看了一眼,公公和兒媳一起看別人做那事,那還不等于是他們自己在做,下流啊”!羅七廿后來對別人說起這檔子事,眼睛里全是憤怒的火。
羅七廿沒有開燈,在黑暗中伸出雙手,比出掐脖子手勢,十分用勁,連自己都相信,那是羅長德或者黃果的脖子,還聽到了脖子發(fā)出咔嚓的斷裂聲,黑夜暢快多了。
這個晚上,夜是彈簧,被拉長再拉長,羅七廿一共起來六次,抽了六袋煙,嗓子眼發(fā)麻,口痰一團一團出來,從芳先是在那邊嘆氣,夜色就在水里流淌,經(jīng)過很多梗阻,依然在流。迷糊間,他好像做了個簡短的夢,夢見電視臺的人把王約妹帶到深山里,將她扔了,然后是許多狼,從四面八方飛奔而來,撕扯王約妹,又像是身份證照片上的劉小舉,最后統(tǒng)統(tǒng)是壯麗的影子。他驚醒時,發(fā)現(xiàn)眼皮粘乎乎的,自己這是怎么了?
4
電視臺的人真的會帶王約妹去尋找孫女劉小舉?這是羅七廿最想知道的事。但他有什么辦法呢?黃果不讓他看電視,羅長德是揣著明白裝糊涂,而且裝得很像。但生氣也只傷自己的身子,怪不值得。
鳥在院子外鳴叫,雞在院子里跳,從芳扶著墻出來,墻直腰不直?。×_七廿把眼睛閉上,又有一滴露珠掉下來。天亮了,夢已經(jīng)過去,新的一天開始。
羅長德家的響聲比以往早,今天先是黃果上廁所,去得很急,出來得很慢,眼神里有睡意還在作怪,頭發(fā)在晨風(fēng)里亂飛舞,又回到昨晚她和公公看電視的情景,一股腥味撲過來,羅七廿趕緊把頭扭朝一邊。他回過頭時,黃果已經(jīng)站在面前,問他昨晚要看什么電視節(jié)目,又問他是不是電視節(jié)目有什么信息。她的話撬不開羅七廿的嘴,羅七廿的臉上卷起一陣陣黑云,黃果尷尬,準備要回去洗漱,從芳出門拿柴禾,馬上讓黃果逮住,說大媽,我昨晚不小心惹到大伯了。從芳只能打圓場,她說你大伯有病,不要拿他當(dāng)一回事。羅七廿的火是上來了,但也發(fā)不出來,省得別人說自己心眼小,這點耐性他還是有的。
黃果回家后,羅七廿的水已經(jīng)燒開,他往院子里進進出出,第三次才看到羅長德在自家院子里烤太陽,陽光從頭上披下來,也有許多皺褶。他幾乎小跑進屋,拿出茶葉,精心烤焙,梅子山古樹上的明前茶就這最后一泡了,一直留在箱子里,舍不得泡?,F(xiàn)在,是該泡的時候了。他先將罐子烤熱,把茶條一根一根放進去,動作輕巧,當(dāng)心開痛了茶,再把罐子推到火塘里,與炭火保持著距離,每隔幾秒就翻抖茶罐,保證烘烤均勻,一股一股香氣噴薄而出,罐子里的茶條漸漸開始膨脹,一根一根像蠶蛹,幾乎能在罐子里站立起來,茶條黃而不糊,熟而不過,這時候的茶條已經(jīng)全部醒來,張著饑渴的嘴。壯麗泡雷響茶更絕,她能喚起茶條的靈性,抖罐子的手法獨特,罐子在她手里轉(zhuǎn)動自如,讓躺在罐子里的茶直立起來,在罐子里跳舞,對水也很講究,從山水口里接出來,存放在竹筒里,讓水先吸收竹子的清香,再溶入茶香,泡出的茶香味經(jīng)久不散,連羅七廿也達不到這個水平?,F(xiàn)在,羅七廿的茶罐子里已經(jīng)快冒煙,再烤就糊了,他端起開水和茶罐沖到院子里,開水沖入茶罐,發(fā)出一聲雷鳴,暴漲的水花飛起來,整個清晨泡在他的茶香里,但最激動的人不是羅七廿,而是羅長德。他從板凳上彈起來,陽光紛紛抖落到地上,以飛翔的速度沖到羅七廿跟前,鼻頭翹得很高,手不停地把香氣往鼻子里趕,說這么好的茶一個人獨自享受多不合適吧?羅七廿弓下腰,雙手以環(huán)抱的姿勢護住茶罐,阻攔羅長德靠近,羅長德臉皮厚,吸著鼻子又湊過來。他一句話把羅長德頂回去了:“你家的電視機不讓別人看,還有臉喝別人的茶?”羅長德收盡臉上的喜色,神情拉黑,也扔給堂哥一句“都土埋脖子了,倒還不如小孩了”。跺著腳離開,身后是一股冷風(fēng)。從芳端著簸箕出來,把玉米砂扔給雞,也扔給他一句“不就幾片苦茶葉?讓兄弟喝一杯會窮死你嗎?”她當(dāng)然不知道羅七廿的氣,倒了一碗要給羅長德端過去,也讓羅七廿搶回來,他這一搶,茶碗掉到地上。
從芳的眼睛擠出幾點水,把太陽給淹濕了。
那邊,羅長德也端了一碗茶,不停地往茶碗里滴蜂蜜,那表情把陽光襯出味道來,喝一口下去,嘴巴咂得脆響。兩人的目光在陽光里穿來穿去,堅硬有力,直搗對方。羅七廿感到無趣,收起茶具進屋。這一進屋,他覺得自己又回到黑夜了。王約妹又出現(xiàn)了,在眼前晃蕩,仔細一看,原來是從芳,她又在鼓搗大鍋,原本就只用來煮豬食,讓她洗了又洗,晶亮得像裝了一個太陽。
羅七廿到梅子山看了龍膽草地。龍膽草原來是山上野生的,有了項目以后,羅運把梅子山規(guī)劃出來,各家各戶先在茶樹下套種,完了才向四周擴種。面積大的人家確實也賣了不少錢,比如宗五家去年收入就三萬多。宗五的龍膽草地與羅七廿家相連,翻地下種除草收割都一起,只是宗五家管理精細,長勢比羅七廿家的強。羅七廿來的時候,宗五正在龍膽草間捉雜草,捉到幾棵就狠狠摔到地邊,還要跳過去踩上幾腳。兩人坐下來說話,抽的是宗五的煙,羅七廿把話題往羅長德家扯。他說羅長德一家很齷齪的,羅長德盡吹自己的兒子能干,羅運不好好當(dāng)村主任,還要撈工程賺錢,黃果整天只知道打扮,妖精?。≡秸f越來勁。宗五瞪起眼睛看他,人家羅運能給的政策都給你了,又是低保又是建檔立卡貧困戶,黃果還時不時往你家里送些吃的,怎么這么糟蹋人家呢?“不就一個破電視嗎?也值得她那么天天守著看”。繞了半天,宗五才聽明白,原來是黃果不讓他看電視。不過看他那氣的樣子,宗五也只有順著他。
又是黃昏,飯菜簡單,羅七廿吃得很快,狼吞虎咽,從芳小半碗飯還沒下去,他的碗已經(jīng)是見底了。那碗豬頭肉他好像一塊都沒動。扔下碗筷快步出門,黃果家小商店門還開著,但她已經(jīng)不在商店了?!斑@妖精又回家守電視去了”,羅七廿嘟囔著,朝羅新柱家看,羅新柱媳婦在喂豬,手往肥豬身上丈量肥膘程度,眼神卻很親和。布羅村的女人,就只知道與畜禽親。羅七廿再也不能和往常一樣裝悠閑了,腳步的弧度很大,也很急,問她,新柱呢?腳步卻不停往前走。女人的目光跟在他身后,還是朝屋里喊,新柱,大叔找你。不等羅新柱出來,他已經(jīng)搶先進屋,仿佛是自己家。新柱躺在沙發(fā)上玩手機,先看到羅七廿的頭臉伸進來,把手機放到茶幾上,欠起身讓座,也很迅速。
他兒子小有握著遙控,盯著電視看動畫片,看得手舞足蹈,一會兒朝電視比劃各種動作,一會兒又朝他爹揮拳。動畫片的是《貓和老鼠》,更無聊,貓是捉老鼠的,到動畫片里盡讓老鼠戲耍,很狼狽。羅七廿很想砸電視機,什么人這么缺德,以顛倒黑白來糊弄孩子。不過,現(xiàn)在對他來說,最親的就是電視,再說那是人家羅新柱家的,自己又不是瘋。羅新柱遞煙過來,他擋了,掏出一包紫云煙,半天才找到塑料封口,拆開遞給羅新柱一支,煙是接過去了,羅新柱沒急著點,湊近他的臉問,大叔,這是你嗎?羅七廿難得闊一回,但心思不在玩闊上,問新柱快到八點了吧?新柱看了手機,說剛剛到,又問八點有什么事嗎?羅七廿說八點想看《角落世界》。新柱盯住他,一臉疑惑,問他《角落世界》是個什么節(jié)目。羅七廿嫌他話多,說就是那個找人的節(jié)目。羅新柱好像明白了什么,推了兒子小有一下說,快做作業(yè),讓你大爺看一會兒電視。孩子無動于衷,倒把遙控捂進懷里,羅新柱搶過來,小有咧開嘴大哭,對他爹又踢又打,羅新柱只有躲閃的份。羅七廿嚇慌了,新柱媳婦在院子喊,孩子好好的,怎么又讓你弄哭了。羅新柱束手無策,嘴里說著“小有,你越來越不聽話”,但又把遙控塞還他。羅七廿這才想起衣兜里的餅干,急忙抓了一把餅干,塞給小有,小有將餅干扔到地上,也不理他。他怎么能把餅干扔了呢?這可是羅七廿放進嘴都舍不得吃,省下來的。羅新柱說:“大叔,電視是哄孩子的,我給你倒杯酒吧”。
時間?。∫环忠幻脒^去。小有的神情之堅定,要和這孩子爭看電視,除非扛起腳走路。羅新柱的酒是端上來了,可如果羅七廿再賴坐,就不是尷尬,而是不要臉了?!澳憧纯戳_新柱那屁樣子,有他們這么教孩子的嗎?連個女人都不如”。羅七廿后來這樣對別人說。
家里的燈沒開,一個模糊的影子貼門上,差點讓羅七廿撞上,是從芳。誰也撲不滅羅七廿心里的火,他還想把家也給點了,屋太黑,竟然找不到自己。從芳開了燈,習(xí)慣性地嘆氣,屋子空洞得慌,燈光顯得多余。后來村里人提及誰想發(fā)火,就重復(fù)羅七廿的那句“你給我煮一碗和兩片餅干一樣多的面條?!碑?dāng)時,他是怎么說出這句話呢?自己也不知道,但說了,而且是命令從芳。從芳怔了片刻,遭遇羅七廿發(fā)紅的目光,低著頭煮了一碗,端過來,又巧遇他發(fā)黑的目光,后來村里人開玩笑的時候,常常學(xué)他的口氣喊:“我讓你煮和兩片餅干一樣多,你煮這么大一碗算什么?我撐死了你一個人過?”從芳很委屈,羅七廿壓住自己,火以這種方式發(fā),過分了。
時間的規(guī)則就是要往前走,現(xiàn)在是推著夜色走。羅七廿出門小便回來,問從芳家里還有多少錢?這幾年政府給的低保和養(yǎng)老保險金,加上賣茶葉賣龍膽草,應(yīng)該不少,但從芳把錢捂得很緊,柴米油鹽要一分一分往外摳,她的包頭布由黑泛白,就是舍不得買新的。羅長德一家看不下眼,慫恿她花錢。羅長德說我們這把年紀了,就是要多買吃多買穿,撐死總比餓死強。羅運說現(xiàn)在政策好,給你們低保金和養(yǎng)老金,就是要你們吃飽穿暖,如果讓上級領(lǐng)導(dǎo)看到你這樣子,還以為村委會虧待你們。黃果說吃進肚子里才是自己的,錢是別人的。從芳不理這一家,夜深人靜的時候,偷偷打開箱子,一張一張地點,又用布裹緊,壓進箱子底,動作非常小心。黃果勸她把錢存銀行里,她反問一句“存別人家那還是自己的錢嗎”?從芳不回答他,還是那句“這錢得給壯麗留著”。從芳后來說:“跟他一輩子了,到頭來還讓他算計,要是當(dāng)時我聽出他的話音,他做夢?!?/p>
羅七廿決定,自己買個電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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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五帶羅七廿買電視回家是下午。家里堆了好幾個人,從芳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手向天上抓,腳往地上蹬,哭喊聲夾雜著叫罵,我才離開半步,老東西就把錢偷了,那可是我一分一分從牙縫摳出來留給壯麗的??!黃果和其他幾個女人在旁邊,束手無策,羅長德在自家院子里,表情異?;钴S。他在看戲。有幾只鳥在枝頭上,也想湊一份熱鬧,又不敢落下來,鳴叫聲顫抖。他一路上的興奮,跌落下來。這樣的情景,在他的意料之中,而現(xiàn)在從芳這一哭喊,竟然整個身心都失控了,心最軟的部分被掏出來,愧疚比潮水來得更猛烈,操持這個家,她一粒米要掰成兩截,這個家除了她還有誰呢?而有黃果和羅長德在場,他的骨子里又脹滿斗志,“你以為只有你買得起電視,我也可以買的”。
冷也好熱也好,窮也好富也好,一輩子了,羅七廿還能不知道從芳?所以,他等下手的機會也很辛苦,從芳去園子摘菜之前,習(xí)慣性地抬頭審視天色,暗得有點著急,給他派了個活,讓他去給剛剛薅過草的野生茶苗重新培土,不讓雨水將野生茶苗的根淘出來了。這一刻,龍膽草、野生茶、蘿卜……紛紛從他的腦際退場。從芳挎著竹籃出去,又折轉(zhuǎn)回來,并不是要捉賊,嚷著忘記了鐮刀,但他還是嚇著了,身軀里的筋骨馬上被抽光了,軟得只剩下一堆肉,畢竟這是他這一輩子第一次當(dāng)小偷,手也不聽使喚,往枕頭下掏鑰匙,剛剛握住又滑掉,聽到從芳的聲音,急忙出門,左腳絆右腳,如果不扶住門框,肯定站立不住。幸好從芳沒有發(fā)現(xiàn)他緊張,不然一切都完了。從芳又出去,他飛快掏了鑰匙,把紅布包揣緊,上了宗五的摩托車。
這是多么暢快的一天。
羅七廿自己有電視了,這不是小事,也算爭了一回臉,心跟著云飄啊飄,但他忘記了飄在頭上的是烏云。心還在高空飄,就進家了。摩托車剛剛停住,從芳發(fā)瘋般沖過來,撕扯羅七廿的衣服、頭發(fā),哽咽聲中擠出的話不清楚,但羅七廿還是聽到了,她說錢花光了壯麗以后怎么辦。她說誰不想吃好一點穿好一點,壯麗怎么辦。宗五媳婦倒埋怨起宗五,看你把大媽氣成什么樣了?宗五讓媳婦說得很委屈,爭辯說,是大叔自己要買電視??!怎么怪起我了,是吧大叔?羅七廿那一聲“我家的事自己能做一回主不行嗎”?又說,不就是個電視嗎?又不是只你們買得起。所有的嘴都打扁了,眼睛卻統(tǒng)統(tǒng)被放大,表情紛紛凝固,空氣停止流動。
院子里再次的爆起來,已不僅僅是從芳的哭喊,黃果和羅新柱湊上一份。顯然,羅七廿的那些話從嘴里出來,一刻都沒有逗留,已經(jīng)傳到他們耳邊。黃果臉上涂著憤怒的神色,她說大伯你不明白嗎?我平時是怎么待你的?有你這么損人的嗎?好歹也是長輩,那樣的話你說出來也不嫌躁。新柱說,跟孩子爭看電視也要斗氣,到處壞我的名聲,原來我在你眼里就連屁都不如。兩人還要繼續(xù)抽打羅七廿的臉,當(dāng)然,抽打他的臉不僅是黃果和羅新柱,還有數(shù)不清的目光,他覺得自己要是能變成空氣,瞬間消失,該有多好。倒是羅長德父子兩,很冷靜。羅運從眼神里迅速轉(zhuǎn)換角色,先朝媳婦和堂哥瞪眼,目光冷峻;到羅七廿和從芳這里,目光像一束溫暖的陽光,對他兩說,我說了多次,錢是用來花的,一個電視機,買了就買了,現(xiàn)在我們布羅村達到電視全覆蓋,也是對我們村委會的支持。從芳的哽咽聲變了調(diào),像小貓叫。羅長德的表情完全軟下來,拍拍堂哥的肩膀,還掐了一把,是那種親切而無語的動作,讓黃果她們把從芳送回屋。
羅七廿終于感覺到,有些溫暖來之不易。他去了一趟廁所,沒有方便,抽了自己十個耳光,嘴巴捂得很死,哭喊聲好不容易才堵回去。
黃果的小商店又恢復(fù)了熱鬧,有嚷著喝啤酒的,有搶著抽煙的,有手氣背砸麻將的,有打撲克偷牌的……他們會把星星熬得淌眼淚,把月亮攪得心神不寧。
羅運和宗五一起上,電視機、接收鍋蓋是很快安裝好了,鍋灶一直冷冰冰的。從下午開始,從芳一直躺在里屋,豬因饑餓在廄里跳來跳去,喊叫很煩躁,豬廄柵欄的木板差點拱散架,她也不理,放在平時,他羅七廿還比不上豬親,只要有一聲哼,她必須放下手里所有的活,一邊說“先堵你的嘴”,一邊就往豬槽添食,有時候半夜起來也不忘過去看一看。那個親昵,羅七廿嫉妒死了。來時,只要聽到豬喊叫,羅長德就會挺直脖子喊,大哥,你家的豬唱戲唱得好??!但今天沒有,他只是過來說,大哥,豬一叫人心就慌,你還是先喂一點吧。樣子像求羅七廿。羅七廿不理,手握電視機遙控,他現(xiàn)在可以專心等待八點到來。應(yīng)該是羅新柱媳婦幫著給豬喂了食,突然恢復(fù)了平靜。想起這兩家人的好,他又抽了自己,抽自己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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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到了,時間凝結(jié)成一滴水,羅七廿的心也揪成一根針尖?!督锹涫澜纭烦霈F(xiàn),還是那個漂亮的女孩在說話,但是出現(xiàn)在電視里的不是王約妹,而是另一個男人,說他的妻子離家四年了,孩子和他都期盼她回來。鏡頭移到男人旁邊的小男孩臉上,小男孩的表情麻木,拿話筒的漂亮女孩讓他對媽媽說一句話,他也不理睬,只顧玩他的玩具。最后,漂亮女孩說:“我們相信一定能夠找到劉俊秀,也希望劉俊秀能明白丈夫和孩子的苦心。”
那王約妹呢?她找到孫女劉小舉了嗎?屋里的燈光突然閃滅了,羅七廿的眼前一片昏暗。他又努力拍了拍腦袋,燈光才又懾手懾腳回來。電視里習(xí)慣地轉(zhuǎn)到下個節(jié)目,是一片高樓,高樓下面是比河流還長的車流,比石頭草木還多的人頭,沒有天也沒有地,城市是懸在空中嗎?羅七廿曾經(jīng)進過一次城,前年冬天的時候,羅運陪他去,但那個城市沒有給他留下任何印象。那天傍晚,羅運拿了一張報紙回來,上面登了一張死人的照片,說照片上的女人死在公園,沒有找到身份證,也不知道姓名和住址,如果七天之內(nèi)無人認領(lǐng),尸體將送去火化。羅運說:“大伯,咱壯麗妹子十年沒消息,雖然照片不太清晰,但我覺得還是很像。”他的聲音像在水底暗自流動,把羅七廿心擊碎了。眼前落下一簾黑幕,呼吸被抽走,心臟突然沒了,一座一座往頭上倒,淚是什么時候流出來的呢?他只知道自己跌落在地上,沒有站起來的勇氣和力量。羅運緊緊扶著他,星星不再眨眼,滿天都是石子在飛。
那天,幸好從芳剛好回她弟弟家了,如果她要是聽到這個消息,怎么也熬不到天明的。羅運開他的微型車,夜很黑很冷,除了車在動,一切都死了。到達的時候,城市從黑夜里掙脫出來,羅七廿的雙腳癱瘓了,不對,是全身癱瘓了,身邊流動的人是泥沙,沒有活力。羅運幾乎是抱著他走,不知道自己是否活著,更不知道是怎么被羅運抱到醫(yī)院的停尸房,醫(yī)生打開那片白布,羅運說大伯看看吧!醫(yī)生說你確認一下。他害怕極了,哭喊聲先出來,在羅運和醫(yī)生多次鼓勵上,讓眼皮一點一點張開,終究面對現(xiàn)實。死者的臉形確實與女兒壯麗很像,但他也很快確定,這不是壯麗,因為壯麗左耳垂背面有一顆很大的痣,死者沒有。醫(yī)生還說現(xiàn)在不少女人都整容,羅七廿不知道什么是整容,但他感覺醫(yī)生認定,死者就是壯麗。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嘶喊:“不是我的壯麗,不……是……壯……麗!”
又回來了,很晚。身軀沒有停止過顫抖,是羅運扶他進屋,也不對,這一路上下車都是羅運扶的。從芳跟進來問他去哪里,不等他回答,又添了一句,我不在家一天,豬就受罪了。
羅七廿三天起不了床,睜眼閉眼間,白布下面露浮出的那張臉,晃啊晃!有一天,他夢見那就是壯麗,月光整夜在嗚咽,似乎還有一個孩子,一直在朝他微笑,后來又發(fā)現(xiàn)那是一團云。
不知道夜有多深,羅七廿從雷聲中驚醒,外面是瓢潑大雨,電燈和電視同時熄滅,屋里生氣全無,仿佛有鬼魅之影躥來躥去,他縮在墻角,感覺不到心跳。曾經(jīng)也有這樣一個夜晚,那是壯麗在城里和第二個男人好過之后,兩個男人其中一個是有婦之夫,羅七廿父女倆吵這一架,原因是壯麗懷孕了,還未出嫁懷孕,抽他的老臉不說,竟然不知道那孩子是誰的,兩個男人都不承認。這還了得,他羅七廿一輩子要的就是臉面,現(xiàn)在最后一綹遮羞布扯碎了。那幾天誰遇見他,不是指指點點,就是發(fā)出壞笑,羅長德譏諷他:“大哥,女兒是不用出嫁,有外孫抱就行,這好事也只你家有,不過你得搞清楚哪個才是你的女婿”。夜里風(fēng)雨怒吼,羅七廿把壯麗推出門,送了她一句:“祖宗受不起這樣的羞辱,從今天起,你和肚子里的孩子一樣,沒有爹了?!?/p>
壯麗就是那天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