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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子哥與鳳英姐

2021-11-11 17:19:54陳希瑞
火花 2021年2期

陳希瑞

這年冬天,公社文藝宣傳隊又要來鴨塘村演出了。

根據(jù)形勢的需要,公社農(nóng)村文藝宣傳隊,是經(jīng)常到鄉(xiāng)村演出的。農(nóng)忙時節(jié),上頭說要鼓動社員有干勁,演劇還要演到田間地頭;冬閑時節(jié),上頭說,反正閑著也沒事,總得有個小戲看看,社員們也好不容易有閑看一場戲。

聽說來演劇,性急的就趕著去問大茍書記。大茍書記一擺手說,沒那么簡單,聽公社文藝宣傳隊長老高說,這個劇還沒排練,八字還沒一撇呢。不過,老高讓我找一個男主角,我向他推薦了老陳家的二小子。女主角不用說,還是后街上老劉家的閨女劉鳳英。

二小子?二小子不就是我家鄰居陳谷子——谷子哥嗎?谷子哥大學沒考上,名落孫山,剛回家不長時間,呆在家里沒事干,這回正好派上用場了。至于鳳英姐,也不過十七八歲,那可是村里數(shù)得著的俊大嫚。

老高既是公社文藝宣傳隊長,還兼著導演和編劇,別看都是些莊戶小劇,比如表演唱、快板、三句半之類,沒出過什么大氣候,卻也說話風趣幽默、生動有趣。

因為他的動作總是不能拿捏到位,他嘴里對人說,瞧著我,這個樣兒,就這個樣兒!但實際上到底哪樣,連他自己都模棱兩可。

演員們只好依葫蘆畫瓢,自己去慢慢體會,慢慢尋找感覺。老高自己也常常對人說,什么是?。縿【褪悄コ鰜淼?!那好,就慢慢磨好了。

今年的夏收夏種剛結(jié)束,公社文藝宣傳隊要拿出一臺小劇來,已在小學校里排練了多次,現(xiàn)在正在排練一出叫《豐收》的小劇。女主角是十八歲的大嫚劉鳳英。

劉鳳英是鴨塘村的俊大嫚。鴨塘村一帶的人說一個長得好看的女孩兒,不說大美人,也不說漂亮,而是說“真俊”!

劉鳳英走在田野上,總會把許多目光吸引過去。她往那兒一站,就像一棵臨風飄動著嫩葉的苞米,亭亭玉立,很有一些神采。

劉鳳英還有一副好嗓子,雖不洪亮,但嗓音清脆,帶有一點點磁性。

莊戶小劇《豐收》的排練,就在小學校里開始了。

老高坐著一把吱吱叫的椅子,比比劃劃開始說劇了。他這樣向劉鳳英描述著:一條彎彎的清水河,長長的河堤上,一輛板車,裝滿了苞米棒子。一位村姑,就這樣拉著板車,慢慢往前走、往前走。村姑不看她的苞米,苞米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倒是河堤兩旁的各色野花吸引了她,她不眨眼地看,看也看不夠。河里漂浮著幾只鴨子,正在歡快地游動。等走近了,才看到那是一群野鴨,很小的身影,扎個猛子,又不見了,很快就在不遠處冒出來。那是逗你玩嗎?那時候,夕陽西下,橘紅色的光輝照射過來,染紅了叢生的蘆葦,幾只不知名的野雀落在上面,等村姑走近了,野雀們這才撲棱棱飛走了。走著走著,下了河堤,前頭就是大路,再走幾里地,前頭就是公社駐地了……大路口,有一棵老柳樹。村姑走著走著,就不想走了,又想快快見到他。因為老柳樹下,正有一位年輕小子在吹著洞簫……

隨著老高的描繪,頓時迷住了一屋子看熱鬧的人。劉鳳英臉紅了,好像那個拉車的村姑真的就是她。

這出莊戶小劇,前前后后,就只有一把洞簫伴奏。吹奏洞簫的就是谷子哥。

我打小最崇拜的一個人就是谷子哥。谷子哥是我鄰居,他不光心眼好,文采好,洞簫吹得也好。我眼里的谷子哥,濃眉大眼,身材高大。可惜的是,谷子哥沒能考上大學,有些灰心喪氣,衣服臟了也不洗,頭發(fā)長了,故意不理發(fā),胡子拉碴也不管。聽說大茍書記推薦他演戲,老高也答應(yīng)了,他這才高高興興到公社駐地理發(fā)店走了一趟,回來的時候精精神神,整個就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谷子哥的洞簫,裝在一個青色的布套里。他每次取出洞簫時,總是很有耐心地將青色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在谷子哥看來,洞簫是個人,那個青色布套就是這個人的外衣,一個人的外衣能隨隨便便亂放嗎?不能的。谷子哥把洞簫豎立在嘴下,在吹奏之前,總是習慣地用手指在洞簫上輕輕撫摸那么幾下,那樣子很像是在撫摸他所喜愛的什么寵物。谷子哥吹奏洞簫從來不坐著吹,他說,洞簫只能站著吹奏,最好倚在一棵什么樹上。哦,也許是吧,這種姿勢最迷人,因為聽過谷子哥無數(shù)次吹奏洞簫,我熟悉他吹奏洞簫的樣子?!敦S收》的曲子就是谷子哥根據(jù)洞簫這種樂器的特性,自己創(chuàng)作的,谷子哥自然吹奏得得心應(yīng)手。

老高最后對谷子哥和劉鳳英說,該說的我差不多都說完了,你們單獨去練吧。

那天晚上,我剛出門,聽見村前的水灣邊傳來一陣悠揚的洞簫聲,一水之隔,就能看見鳳英正在洞簫聲里翩翩起舞。月色迷離,我雖然看不清谷子哥和鳳英,卻看得清他倆的影子。谷子哥斜倚在水灣邊的柳樹上,在這樣的月光籠罩下,鳳英的舞姿顯得十分迷人。佇立在水灣邊,我就那么呆呆地望著、望著。

夜色下的洞簫聲,少了些許歡快與明麗,多了些許憂傷與神秘。

水灣邊,又走過幾個人,停下來,瞅幾眼,又走開了。我卻不走,谷子哥和鳳英姐啥時不排練了,我啥時候走。

不知過了幾天,老高說,這出《豐收》莊戶小劇,恐怕是今年最好的小劇了。

演出是在一個月色融融之夜。演出的消息早就傳出去了,前來觀看演出的人很多。舞臺臨時在小學校前的操場上。天未黑,人們就大呼小叫說說笑笑往這邊趕了。

在一間教室里,演員們正在忙著化妝。來得早的人,圍在窗口門口看化妝。老高指揮著,你給我涂抹,我給你涂抹。大家瞅著鏡子,一個個嘻嘻哈哈地笑著。

外面,也正熱鬧著。幾個拉二胡的,在臺子一角,吱吱呀呀,開始調(diào)理音節(jié),試著演奏。

老高看著大家化妝,心里老犯嘀咕,看到走來走去心神不寧的陳谷子,他這才忽然明白過來。噢,劉鳳英還沒化妝呢。他問道,劉鳳英呢?劉鳳英怎么還沒來?

劉鳳英還沒來。旁邊有人答道。

老高嘀咕一聲,怎么搞的,也該來了。

陳谷子屋里屋外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對老高說,時間不早了,劉鳳英還沒來。

老高也無心再等下去,就對一個跑龍?zhí)椎难輪T說,小六子,你趕緊跑一趟劉鳳英家,叫她快來!小六子得令而去。

這一嚷嚷,不一會兒功夫,大家都知道了劉鳳英沒來,你傳我我傳你,不一會兒,整個操場上,認識的不認識的都在說,女主角劉鳳英還沒來呢。

小六子真是腿快,不一會兒就飛跑回來,向老高報告,劉鳳英她爹老樹根不讓她來。

老高急問,到底怎么回事?

小六子瞅了陳谷子一眼回答老高說,誰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不讓她來。

老高一時火起,對大家吩咐道,你們準時演節(jié)目,我去劉鳳英家看看。別人不來可以,劉鳳英怎么能不來!

一盞大汽燈打足了氣,高高懸起,舞臺上下一片光明,演出準時進行。臺下的人一邊看節(jié)目,一邊悄悄打探消息,劉鳳英來了沒有?

我站在臺下,看到谷子哥在吹奏洞簫時,不時地往外面瞅,一副心神不定的樣子。

又一個節(jié)目開始時,臺下開始騷動起來,人們的注意力就不集中了。演了三個小節(jié)目,劉鳳英還沒到,臺下頓時一片嘰嘰喳喳。臺前臺后的演員都著急起來,劉鳳英不來,《豐收》這個壓軸劇還怎么演呢?

臺下終于有人高喊,劉鳳英不來,今晚的節(jié)目,咱們干脆不看了!

很多人跟著喊,對,不看了,要看就看劉鳳英演的節(jié)目!

到了這個時候,再好的節(jié)目,也無法繼續(xù)演下去。一時間,臺下一片亂哄哄。演員和樂隊只好撤到了后臺。我分明看見,谷子哥垂頭喪氣地站在一棵樹下的陰影里,一言不發(fā)。

老高終于回來了。大家一擁而上,將他團團圍住。老高頹然地揮揮手說,都圍著我干什么?不來拉倒!

一連好幾天,陳谷子沒見到劉鳳英,急得六神無主,一有空就到村后的河堤上那棵大柳樹下吹奏洞簫。劉鳳英的家,就在村后頭,離河堤不過一節(jié)子地,很近的。洞簫的聲音那么深沉、悠遠,劉鳳英會聽到的。陳谷子這樣想著,洞簫越發(fā)吹奏得有勁?!陡呱搅魉贰而P求凰》《梁?!罚槐橐槐榈卮底?,興之所至,還會想象得到,眼前有劉鳳英翩翩起舞,那么優(yōu)美的樣子。

陳谷子一邊吹奏著,一邊把眼光不停地投向鴨塘村。劉鳳英的影子沒看見,倒是看見了鴨塘村的人,不時地走出一個,聽一會兒,說一句,陳谷子的洞簫吹得真好聽,可惜大學沒考上,真屈才了,說著說著就都走了。

聽見陳谷子的洞簫聲,我也走出家門,聽著、看著,并沒看見劉鳳英的影子,好像劉鳳英消失了一樣。

時間一長,聽的人煩了,鴨塘村的人就會說,這個陳谷子,真是吃飽了撐的,八成是出來消消食吧。

不過,有一天午后,我忽然看見劉鳳英了,看見她在村后頭轉(zhuǎn)悠。等她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中,卻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走向河堤,走向那棵大柳樹了。谷子哥沒去,柳樹下能有什么呢?什么也沒有。劉鳳英就那么張望了一會兒,然后慢慢消失在河里。

這可是個意外的發(fā)現(xiàn),我得趕緊告訴谷子哥一聲,就說鳳英上河堤了,要他趕緊去找她。

推開谷子哥的家門,谷子哥正合衣躺在炕上,眼瞅著黑洞洞的屋頂,不知想著什么心事。

谷子哥,快,快到北河去!

怎么啦二???

鳳英姐去北河了。

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你快去吧!

可別糊弄我,我又不是三歲孩子!

糊弄你我就是小狗!快去吧,還猶豫什么?去晚了,鳳英姐會走的。

是的,還猶豫什么呢,快走吧。我跟谷子哥剛走出村子,我一眼看見老樹根剛從北河回來,哪里還有劉鳳英的影子?

沒見到劉鳳英,陳谷子有時候還到北河大堤上吹奏洞簫。過去吹奏的曲目不少,現(xiàn)在不過吹奏一兩首,吹吹停停。后來連北河都不去了,只在家里吹,在家里院子里那棵柿子樹下。有時,干脆把洞簫扔在一邊,人也像丟了魂一樣。

他娘對他爹說,莫非谷子病了?

他爹氣呼呼地說,年輕輕的,啥也不干,能有個什么???

那天,我放學回家,正碰見谷子哥。谷子哥朝我招招手,我走過去。見四下無人,谷子哥從身上掏出一封信,塞給我說,二小,好兄弟,麻煩你了,幫我交給鳳英,可不能叫她爹老樹根知道啊!

我答應(yīng)下來,揣著信,故意拐了個彎兒,悄悄從村西朝村后走去。其實,我還是個孩子,誰會注意我呢,是我多心了,不過是想讓谷子哥認為我很能干罷了。

我能干嗎?我認為自己真的很能干,要不,怎么能在很短一段時間里,為谷子哥與鳳英姐之間來回跑腿傳信呢?不知怎么,我有個十分強烈的愿望,自從那天晚上看見谷子哥與鳳英姐的排練節(jié)目,覺得他倆就應(yīng)該在一起,他倆才是天生的一對。

那天晚上,我跟著谷子哥與鳳英姐,一前一后走上北河大堤,來到那棵老柳樹下。

谷子哥問我,二小,你坐哪里?

別看我年齡小,可我知道,不該礙手礙腳,就故意調(diào)皮地說,我就在不遠處,為你們望風。

鳳英姐趕緊說,好兄弟,謝謝你!

我不要感謝,我坐在不遠處,希望聽到他倆說悄悄話,可又不希望聽到。人家說悄悄話,我聽個什么勁呀!

月色融融,天上的星星,散發(fā)著晶瑩的光,聽不見它們竊竊私語,卻看得見它們的眼睛眨呀眨。

整個鴨塘村仿佛睡著了,陷入一片模糊之中,平時層次分明的農(nóng)舍、樹林,如今都變成一團巨大的黑影,變得不可捉摸?;蛘呤且粋€怪獸的大嘴巴,人靠過去,仿佛就會被吞進去似的。

我又朝不遠處的大柳樹望去,也是模模糊糊一團黑影。我不知道,谷子哥和鳳英姐是站著還是坐著,也聽不見他們說什么話。忽然之間,我覺得自己太孤單了,四周都是黑魆魆的,只有蟲兒發(fā)出的吱吱的鳴聲,就想大聲吆喝一句。不料,一聲洞簫悠悠響起,在夜空中不絕如縷,如泣如訴。

不知過了多久,我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一陣涼風吹來,我不由地打了個寒噤,這才猛然醒過來。我茫然四顧,天空如洗,皎月當空,洞簫聲依然不絕如縷,如水一般,沁進我的心頭……

我悄悄走近他們,揉揉眼睛,還是看清了,谷子哥倚在樹上,旁騖雜念,用心吹奏洞簫,鳳英姐兩只胳膊環(huán)繞著雙膝,仰望星空,似有滿腹的心事……

在一次次為谷子哥和鳳英姐傳遞信件之時,我不止一次地想,谷子哥在信上對鳳英姐都說了些什么?鳳英姐在信上對谷子哥又說了些什么?這是屬于他們的秘密,我是不能知道的。越是不能知道的東西,就越神秘,越是神秘,就越想知道。我在心里悄悄對自己說,等下一次我再幫他們送信,一定打開看看,上面到底說了些什么。這個念頭,一旦占據(jù)了我的腦海,就異常頑固地盤踞下來。

這天,我放學回家,經(jīng)過一片小樹林,忽然看見鳳英姐走出來,瞅瞅四下無人,掏出一封信遞給我,叮囑我,一定要我親手交到谷子哥手里。

沒問題,這有什么問題嗎?沒有,真的沒有。每一次送信,我都很好地完成了任務(wù)。一開始,鳳英姐總是摸摸我的腦袋,很贊賞的樣子。這次,我正要離開,鳳英姐突然緊走幾步,用她那溫熱的嘴唇,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次毅读艘幌拢P英姐像一頭小鹿,忽然掉頭跑開了。

天,鳳英姐這是報答我嗎?谷子哥更是待我如同親兄弟,不光讓我免費聽他吹奏洞簫,還經(jīng)常送給我書看,不光送給我看,還送給鳳英姐看。有幾次,我親眼看見谷子哥送給鳳英姐幾本《家》《紅樓夢》和《安娜·卡列妮娜》。那些書太深奧,我看不懂,也許,只有像谷子哥和鳳英姐這樣的人才看得懂。

我回了家,顧不得進門,飛快地跑到谷子哥的家門,就想把信親手交給他。我喜歡看谷子哥看到信那種兩眼發(fā)光欣喜若狂的模樣。

沒想到,谷子哥出門了,沒在家。是他母親告訴我的。

回到家,我掏出鳳英姐的信,借著夕陽的余暉,想看看,結(jié)果里面模模糊糊,什么字也看不清。

母親說,二小,干什么呢,鬼鬼祟祟的。

我趕緊說,沒什么,玩兒呢。然后掉頭跑出來。

我跑出小街,跑出村子,進了一片小樹林子。其實,我就想看看信里面到底說了些什么,我心里癢癢的,就像做賊一樣。

誰能看見我呢,誰也看不見,我躺在大樹下松軟的樹葉上,仰望樹頂,仰望樹頂外面的天空。樹頂上,正停留著一只大老鴉。大老鴉咯咯地叫著,它是在叫什么?是呼喚清風還是明月?反正我不懂鳥語。不懂就不懂吧,反正不能人鳥共語。

夕陽西下,金色的余暉斜斜地照射過來。

我掏出信,又從書包里摸出一把鉛筆刀,一手捏住一角,一手將刀刃小心翼翼地對準封口,只聽嗤的一下,順利地割開了。

信被我打開了,我只是看了個開頭,清秀的字跡,上面寫著,親愛的谷子哥,你好!就這么一句話,頓時,我就臉紅了,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信中除了表達相思之情外,還訴說了鳳英姐那個干涉自己婚姻的老樹根父親,要谷子哥快想想辦法。

哦,原來是這樣。我的心一抖,手上也出汗了,本來干凈的信紙上,留下了我的黑手印。我把信紙放在地上,打算在身上蹭蹭手,然后把信裝起來。就在這時,忽聽“啪嗒”一聲,一泡鳥糞不偏不倚,恰好跌落在信紙上。我抬頭一看,大老鴉抬抬屁股,“咯嗒”一聲,展翅飛走了。我氣急敗壞地拿過信來,一張張翻看著,一張、兩張、三張,好好的三張信紙都被鳥糞洇透了,真倒霉呀!好好的一封信,被大老鴉糟蹋得不成樣子,我的心情糟透了,莫名生出幾分沮喪與壓抑。望著手中變得不成樣子的信,我忽然產(chǎn)生了擺脫它的念頭。反正此事只有我跟鳳英姐知道,我不說,谷子哥也不會知道。想到這里,我一不做二不休,一把把信揉作一團,隨手扔進溝里,然后像賊一樣,慌忙逃離現(xiàn)場。

等我跑回到家門口,遠遠地看見谷子哥正在他家門口溜達,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趕緊像小賊一樣,溜進了家門……

我知道,不管信重要不重要,反正已經(jīng)沒了,就當事情沒有發(fā)生過。一番自我安慰,我又心安理得了。

在鴨塘村,人們都知道,老樹根不同意閨女鳳英跟陳谷子相好交往。他老樹根就這么一個寶貝閨女,怎么會同意她跟一個沒有出息的陳谷子來往呢?他老婆不就是嫌他窮,才跟著一個手藝人跑進城市里了嗎?那時候,劉鳳英才五歲,老樹根一個老光棍,拉巴著鳳英長大成人。如今閨女大了,管不了了!

在農(nóng)村,要想有出息,除了考大學,就是當兵,這兩樣陳谷子都不行,他算個什么東西?大學沒考上,念過的書,都就著粘粥喝了,還不是回家摸牛腚種地?要手藝沒手藝,要本事沒本事,要能耐沒能耐,整天就知道拿著個洞簫吹呀吹,不是個二流子是什么?跟這樣的家伙交朋友,簡直倒八輩子霉了!可閨女看上的人,老樹根能管得了嗎?管,管不了也得管!

再說啦,閨女大了,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老樹根反對,鳳英就是個哭,抽抽噎噎,雨打梨花,哭自己命苦。

老樹根知道,閨女大了,不能留,留來留去成了仇。不行,得趕緊給她找個人家。

正好,大茍書記給老樹根提了一門親,此人是在供銷社上班的楊秀財,人們都叫他鍋腰子。因為楊秀財小時候得過一場風濕病,腰再也直不起來了。

這不是把閨女往火坑里推嗎?老樹根眉頭緊鎖,愁腸百轉(zhuǎn)。

反正端著個鐵飯碗,一輩子不愁吃不愁喝,鍋腰子就鍋腰子,丑是丑點,耽誤不了生孩子就中!大茍書記和顏悅色,這樣開導老樹根。

老樹根總算想通了,把大茍書記的話,原原本本學給鳳英聽。其實,鳳英以前去供銷社時,好像見過這位鍋腰子,說話也和氣,模樣兒還清秀。只是看了那腰,心里就堵得慌。

不就是看看嘛,見一面就見一面,沒什么大不了的。老樹根這樣勸導鳳英。

劉鳳英亂了陣腳,慌亂中,她打算讓陳谷子幫她拿主意,就給他寫了那封信,還約定第二天下午,兩人還在北河堤上見面。

第二天下午,鳳英挎著草簍子,裝作割草的樣子,上了北河,等待著跟心上人見面。

陳谷子能來嗎?當然不會來。鳳英的信,早給二小我弄沒了。

我遠遠地望見,鳳英姐在河堤上,走來走去,上上下下,一直折騰到天黑才回家。

第二天下午,劉鳳英又去了北河,當然見不到陳谷子,心里就賭氣。這在以前,陳谷子從沒有失約過,今天這是怎么啦?病了?還是另有新歡……劉鳳英不敢想下去了。劉鳳英越想越氣,在心里對自己說,不管什么原因,反正是你陳谷子不來的,不來就不來!我爸不是讓我去跟那個鍋腰子見面嗎?見面就見面,鍋腰子又不是狼,還怕他吃了不成!

一連幾天,陳谷子看不見劉鳳英,得不到她的信,又抓心撓肺起來,只好又去北河里吹簫。

谷子哥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我分明看在眼里,知道這一切,全是我一手造成的。是不是想法彌補一下呢?或者鳳英姐再次讓我送一次信,我會好好完成任務(wù)的。我在心里盤算著。

于是,放學路上,我故意走得很慢,就想碰到鳳英姐。我一次次在村東那片小樹林邊故意多停留一會兒,有一兩次,我故意繞個圈子,從村后走過,始終沒看見鳳英姐的影子。我覺得心里很難過,認為自己做了錯事、蠢事,鳳英姐再也不會理我了。

我是個誠實的孩子,不會說謊,心里也容不下虧心事,自己做錯了,就得勇于承認錯誤。當天晚上,我來到谷子哥家里,流著眼淚承認錯誤,對不起谷子哥,十多天前,我把鳳英姐寫給你的信,不小心弄丟了。

谷子哥啊呀一聲,說聲二小啊二小,我的好兄弟,你誤了我的大事!就把腦袋頂在墻上,死命地頂,仿佛要把墻推倒似的。見此情景,我害怕地退出房門。誰知我剛走幾步,谷子哥就把我叫住了,說,我已經(jīng)寫好了信,麻煩你再為我跑一趟,必須親手交給劉鳳英。

為了將功補過,我抬腿就跑,朝鳳英姐家跑去。反正已經(jīng)夜深了,街上也不會有人看見,即使有人看見了,誰會對一個孩子感興趣呢?

可是,街巷里空無一人,只有清風刮過,鳳英姐家的大門緊閉,只是從門縫里隱隱透出燈光。我知道,老樹根住正房,鳳英姐住里間,鳳英姐要出門,必須要經(jīng)過老樹根的房間。一旦敲門,老樹根肯定會第一個出來的??墒牵趺茨茏岠P英姐出來呢?

我用力一竄,居然爬上了墻頭。果然看見,鳳英姐的房間還亮著燈,老樹根已經(jīng)睡下了,可是可惡的狗“汪汪”叫起來了,嚇得我趕緊溜下來。

平時,谷子哥稱贊我人小鬼大,怎么到了關(guān)鍵時刻,卻沒有主意了?我靈機一動,哐哐拍了幾下門,然后跑到大門前的樹林里埋伏起來,等待著他們出來上鉤。鳳英姐出來正好,可以把信當面交給她,如果老樹根出來,那就得使上調(diào)虎離山之計了。

大門吱呀一聲開了,我遠遠地望見老樹根披著衣裳出來了,馬上裝作很痛苦的樣子,大聲叫道,救命啊救命!哎喲,我肚子痛,痛死我啦……

果然,老樹根被我吸引過來了,一邊喊著“誰”,一邊朝這邊走來。我見時機一到,像個兔子似的,迅速趁著黑夜,跑到另一邊,跑進大門。此時,鳳英姐正好來到院子里,一見是我,吃驚地壓低聲音問,二小,你怎么來了?我沒有多說,把信趕緊塞進鳳英姐手里,轉(zhuǎn)身就跑,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最后的幾天,谷子哥與鳳英姐在北河大堤上又見面了,不過谷子哥沒有帶洞簫,當然也就不能吹奏洞簫了。兩人見了面,并沒有多余的話說。這么久不見了,不知為何,兩人似乎有點生疏。想說點什么話,也不知道從何說起。

沒過幾天,就有人看見鍋腰子來到鴨塘村,向人打聽劉鳳英家在哪里。大家告訴他,劉鳳英的家在哪里哪里,如何如何走,他就去了劉鳳英家。等鍋腰子一走,大家開始交頭接耳小聲議論:這個人不錯嘛,可惜是個鍋腰子。鍋腰子怕什么,畢竟人家端的是鐵飯碗,一輩子不愁吃喝有錢花。哪像咱們鉆苞米地,成天面朝黃土背朝天……

有時候,鳳英姐去供銷社買東西,也會碰見鍋腰子,他就會主動邀請鳳英說,上我屋里坐坐吧。

鳳英姐臉就紅了。同去的伙伴推她一把,說,去吧,人家好心好意請你去,還扭扭捏捏像個大小姐似的。劉鳳英就跟著鍋腰子,一前一后去了。伙伴們望著他倆的身影,一個說,這回好了,鳳英姐跟著鍋腰子享福吧,再也不用鉆苞米地受苦了。一個說,可惜啦,一朵鮮花,插在……然后就不說了,大家心領(lǐng)神會。

看看快要秋收了,鳳英姐又一次在村東的小樹林里等我,托我送給谷子哥一個包裹。我摸了摸,好像是幾本書和一些信的樣子。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從谷子哥悵然若失的表情上,我好像預感到,他跟鳳英姐之間的關(guān)系,變得很微妙了。

直到學校放了秋假,我到北河里割草,意外地看見鳳英姐,看見她正跟一個男人走在一起。我認出來了,那個男人不是谷子哥,正是那個鍋腰子,不就是仗著端的是鐵飯碗,生生把我們鴨塘村的俊大嫚給搶走了嗎?再看看鳳英姐,苗苗條條的身材,清清爽爽的模樣,多招人喜呀!再看看那個鍋腰子,哎,看著我就生氣,一生氣,連草也不割了,扭頭回家。

這天晚上,月色朦朧,我看見谷子哥一個人出了門,腋下夾著什么東西,朝北河大堤走去。這么晚了,谷子哥去北河干什么?我悄悄跟著他,上了北河,來到那棵大柳樹下。隨著一陣火光,我看見了,谷子哥把一封封信扯開,扔進火里,火光一閃一閃,映紅了他的臉。忽然,谷子哥抖出一張鳳英姐的照片,定定地瞅著,忽然淚流滿面,喃喃道,鳳英,別了!別了,鳳英……

我站在谷子哥的身后,心里一顫一顫……

打那以后,鴨塘村里的人,每每路過谷子哥的家門口,都會聽到陣陣洞簫聲,幽怨,如泣如訴,就像一陣涼風,從人的心頭刮過。聽的人就會說,這回好了,寡婦死了孩子,沒指望啦!更多的是搖搖頭,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母親也說,唉,谷子呀谷子,吹點什么不好,凈吹些不著調(diào)的東西,讓人恓恓惶惶的。

我正在家寫作業(yè),聽到從谷子哥家里傳來的洞簫聲,再也沒心思寫下去,就在心里一遍遍發(fā)問,大家原本都好好的,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就是因為谷子哥沒有鍋腰子那樣的鐵飯碗嗎?就是因為沒有鐵飯碗,谷子哥就比鍋腰子矮一頭嗎……

一天,我跟著母親上供銷社買鹽。那時候,鳳英姐憑著鍋腰子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進了供銷社門市部上班了。鳳英姐很快就給母親稱好了鹽,又從柜臺下的盒子里,摸出幾塊糖,壓低聲音說,二小,快拿著,這是姐姐給你的!我瞥一眼鳳英姐手里的糖,說聲不要,就拉著母親走開了。

陳谷子的心情,一天天變得糟糕起來。成天陰著臉不說,還偷喝悶酒。那天晚上,陳谷子喝大了,本來想出門散散心,卻不料跑進三孬的西瓜地,踩碎了兩三個西瓜。

也是合該出事。湊巧的是,幾個小賊光顧了三孬的西瓜地,掠走了一車西瓜。驚駭之下,三孬立馬報了警。

偏三輪警車很快就趕來了,從車上跳下兩個警察,開始查看現(xiàn)場。

由于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地上的鞋印清晰可辨。警察掏出鋼尺,量了鞋印,照了花紋,一一做了記錄。然后把三孬叫到車上,問他懷疑對象。

三孬瞪著眼珠子問,啥叫懷疑對象?

這你還不懂?就是你丟了西瓜,懷疑是誰干的?

三孬一口咬定說,別人我不懷疑,就懷疑陳谷子那小子。

你憑什么懷疑是人家干的?

沒錯兒,就是這家伙干的!他一天到晚游手好閑,拿著個洞簫瞎吹,不是他是誰?

你可不能冤枉好人!

笑話!陳谷子要是好人,世界上就沒有壞人了!

好吧,等我們調(diào)查清楚了再抓人也不晚。不過你嘴巴要緊點,不要打草驚蛇,讓盜賊跑了。

那天下午,我挎上書包上學,剛走到半道,卻碰見飛快地騎著車子趕來的鳳英姐,看見我,鳳英姐急忙跳下車子,看看四下無人,對我說,二小兄弟,求求你,趕緊告訴你谷子哥,要他趕緊出去躲躲,派出所要抓他!

我一下瞪大眼睛問,怎么啦?派出所為什么抓他?

鳳英姐著急地說,別問了,趕緊去吧,以后再告訴你,快!快去呀!

我不敢多問,飛身就跑,心里一個勁說,快!快告訴谷子哥,讓他趕緊出去躲躲……

事情當然以后我才知道。

上午,鳳英姐正在門市部上班,鍋腰子轉(zhuǎn)悠過來,說他中午要請幾個客人吃飯,要鳳英姐留下陪陪客人。

劉鳳英白了他一眼說,不去!

鍋腰子一下子拉長了臉,不悅地說,為啥?

劉鳳英眼也不看他,咕噥一句,啥也不為,人家不愿去嘛!

旁邊的一位售貨員勸她說,去吧去吧,請客嘛,這樣的好事怎能不去?

瞅瞅鍋腰子沒注意,那位售貨員悄悄說,不去白不去,不吃白不吃,去!

午飯時分,就在門市部對面的供銷社飯店,鍋腰子宴請的幾位客人很快到齊了。席間,鍋腰子向劉鳳英一一介紹了客人。這位是供銷社李主任,這位是糧管所張會計,這位是鴨塘村大茍書記,這位是派出所吳警官……當然,鍋腰子不失時機地拍拍劉鳳英的肩膀說,這是我媳婦劉鳳英。大家一齊鼓掌歡迎。

酒至半酣,鍋腰子提議劉鳳英給大家敬酒,大家再次鼓掌。派出所吳警官用手擋住酒杯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耽誤事了。大茍書記說,耽誤什么事兒?吳警官說,還不是你們鴨塘村的事兒?昨天晚上,你們村三孬家被人偷了不少西瓜。

大茍書記說,哦,真是大膽,查出誰來非拘留不可!停一下,又問,吳警官,案子破了嗎?

吳警官點點頭說,差不多有點眉目了,據(jù)三孬懷疑,盜賊差不多是你們村那個愛吹洞簫的小子干的,等調(diào)查清楚,非抓他不可!

鍋腰子端起酒杯說,不說啦不說啦,咱們喝酒、喝酒……

劉鳳英聽到這里,心里就蒙了。老天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此時,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得趕快告訴陳谷子一聲,要他趕緊出去躲一躲。她只好對大家說,有點兒頭痛,先告辭了。等一出門回到門市部,騎上車子,瘋了一般,朝鴨塘村飛奔而來。

別看車子騎得急,一些雜七雜八的念頭,還是在劉鳳英的腦子里閃現(xiàn)。

在鴨塘村,三孬可是個惹不起的人物。這并不是說他如何如何厲害,實際上不過是好惹事的愣頭青罷了,真要拼命,也就軟了。

曾經(jīng)有一年秋天,剛下過大雨沒幾天,地里不好走牛車。三孬趕著牛車,偏要走陳谷子家的地,壓了挺深的車轍溝,氣得陳谷子罵了三孬幾句。誰知道,第二年,陳谷子家的苞米地里,被人平白無故砍倒一片苞米。一天夜里,陳谷子家的房子上,被人扔了石頭。盡管陳谷子懷疑是三孬干的,但沒抓住把柄,也拿他沒辦法。如今,陳谷子卻莫名撞到三孬手里了,真倒霉呀……

劉鳳英就這樣想著、走著,正好遇見上學的二小……

第二天,劉鳳英正坐在柜臺里面打盹,門市部后面的六嫂帶著樂樂來打醬油,樂樂手里還拿著一塊西瓜,吃得嘴上、手上水漬漬的。這對母女是門市部的后面的老鄰居,戶主小六子,女孩乳名叫樂樂,彼此十分熟悉。鳳英就逗弄樂樂說,來,樂樂,給大姨咬一口!

六嫂也說,快給大姨嘗嘗吧,看你那個吃相,臟不臟啊,大姨不嫌你!

樂樂靦腆地笑了,說,要不,大姨上俺家去吃吧,俺家里有好多西瓜……六嫂忽然打斷樂樂,猛喝一聲道,胡說什么呀小雜種,咱家里哪有那么多西瓜?簡直胡說八道!轉(zhuǎn)身對劉鳳英說,孩子口無遮攔,別聽她胡咧咧!邊說邊拉著樂樂匆匆走了。

陳谷子、西瓜、樂樂……望著她們母女的背影,劉鳳英若有所思,一個大膽的思路涌上心頭。她趕緊抓過一個茶碗,倒上半碗醬油,然后吩咐另一個售貨員看著,追到六嫂家。六嫂剛進門,正疑惑間,劉鳳英說,六嫂,剛才少給了你醬油,這是還你的……鳳英邊說邊朝院子里快速掃了一眼,果然,牛車上正裝著一些鼓鼓囊囊的袋子……

小六子很快被“請”進了派出所……

半個月后的一天,小六子忽然來到門市部,要稱十斤鹽。

劉鳳英一邊給小六子稱鹽,一邊尋思。小六子家里買東西,多數(shù)都是他老婆六嫂來,小六子來的時候很少,怎么今天他突然來了呢?聽鍋腰子說,小六子偷三孬家的西瓜被人告發(fā)了,被拘留了半個月。怎么剛出來,就上門市部買東西來了??蓳Q句話說,買東西人家說了算,愛來不來呢。

這樣一想,劉鳳英就心安了一些,畢竟,小六子偷西瓜,是她告發(fā)的,要不,陳谷子就得背上黑鍋,背上這一輩子冤枉債了。

不料,小六子前腳剛走,后腳就踏進門來。一進門,把剛稱的鹽,一下摔在柜臺上,黑著臉說,好你個劉鳳英,欺負人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憑什么短斤少兩?

劉鳳英一時蒙了,但還是很快鎮(zhèn)定一下,將鹽又稱了一遍。這一稱不要緊,結(jié)果少了兩斤還多,她不由地倒吸了口涼氣,嘴唇哆嗦著,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媽的,你問我還是我問你?快說,怎么辦?小六子大聲咆哮著,引來了不少人看熱鬧。

劉鳳英辯解著,明明我給你稱了十斤,怎么會少了呀?

放屁,叫我吃了呀?小六子不依不饒,隔著柜臺,揚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打下去,隨著清脆的一聲響,劉鳳英的嘴角流出血來。劉鳳英隨即鼻子一酸,眼淚就流出來,邊哭邊說,六哥,我賠你,賠你還不行嗎?

小六子咆哮如雷。媽的,哭就解決問題啦?老子不用你賠!老子就是要打腫你這張臭嘴,看你還敢不敢像狗一樣亂咬人!

隨著劉鳳英的哭聲,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大家看在鍋腰子的面上,一齊勸說小六子算了算了,一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實在也說不過去。眾怒難犯,小六子不敢戀戰(zhàn),只好邊走邊罵,悻悻而去……

人多嘴雜,陳谷子很快就知道劉鳳英被打一事,而且這件事還跟自己有很大關(guān)系,心里五味俱全。他恨小六子出手無情,又同情受了委屈的劉鳳英。但他又能怎樣呢,只好把滿腹的心事深埋心底。

一天,陳谷子心事重重地來到北河大堤,來到那棵老柳樹下,躑躅著、徘徊著,一首首低沉哀怨的曲子,響徹在鴨塘村的白天和夜晚。鴨塘村的人聽了,相互悄悄說,真是個癡人,還吹個什么勁?吹了恐怕也是白吹!

鴨塘村的人很快就知道,劉鳳英跟鍋腰子要結(jié)婚了。因為他們看見,老樹根和劉鳳英跟著鍋腰子出現(xiàn)在供銷社的次數(shù)多了。他們時而出現(xiàn)在布匹柜前,時而來到鞋帽柜前,指指點點,聽售貨員詳細講解。還有人看見,他們出現(xiàn)在日用品柜前,挑揀了兩把燙著一對鴛鴦的紅色暖瓶,真是叫人眼紅。

這天,他們忙了一上午,看看天,早過了吃飯的時候,鍋腰子就帶著老樹根和劉鳳英,來到供銷社飯店。

鍋腰子問他們,吃點啥?爺兒倆都說,隨便,越簡單越好!

本來,老樹根是想喝點酒的,但喝酒就得炒菜。劉鳳英說,我吃兩根油條就中。

老樹根和劉鳳英坐著等。好一會兒,才看見鍋腰子捏著兩根油條,邊走邊拿油條朝他們晃了一下,說,油條買來了。

老樹根白了一眼,沒好氣地把頭扭向一邊,裝作沒看見。劉鳳英只覺得臉有些漲紅,趕緊低下頭去,捏弄著衣角不說話。

一時間,空氣好像凝固了似的。

就在這時,一個服務(wù)員過來,扯一把鍋腰子,耳語幾句。鍋腰子想一下,這才對父女倆遲疑著說,要不……咱們?nèi)コ跃葡?/p>

老樹根眼珠子又翻弄了一下,也沒說話,起身就走。劉鳳英跟在父親身后,鍋腰子在前,三人相跟著離開供銷社飯店,推開一個小門,來到大院里。大院里有幾個單間,鍋腰子就帶著他們走進一個單間。只見一張杯盤狼藉的大圓桌上,擺滿了剛剛吃剩的東西。大鯉魚不過吃了幾筷子,四喜丸子還有兩個沒動,一只燉雞剛吃了一點胸脯肉……整個酒席,彌漫著一股煙味、酒味、香味和汗臭味的混合氣息,令人感到窒息和惡心。

鍋腰子看著父女倆說,快吃吧,這是供銷社書記招待客人安排的酒席,客人剛走,還有半瓶好酒呢!

老樹根氣得早坐不住了,抬起屁股,扭頭就走。劉鳳英的臉,漲得更紅了,好像要發(fā)燒的樣子。她扔下手里所有的東西,跑出門去,撇下老樹根,一個人跑遠了。

鍋腰子跟出來,望著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一下子愣住了……

回到家里,劉鳳英跑進自己的里間,一頭撲在炕上,摟著被子,放聲大哭……

這天晚上,谷子哥來到我家,平靜地對我說,二小兄弟,明天你就不用上學了,跟著你媽到我家吃喜酒。

母親緊接著喜滋滋地對我說,明天呀,是你谷子哥的大喜日子,你谷子哥就要結(jié)婚啦!

谷子哥也沒有多余的話要說,約略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告辭。

這樣的大事情,要不要告訴鳳英姐?等只剩下我跟谷子哥,我這才小心地向谷子哥詢問。

谷子哥話也不說,輕輕搖搖頭,無力地靠在墻頭,眼睛望著迷亂的星空,久久出神。

入夜,從谷子哥家里,又傳出了洞簫的曲子,幽幽的,就像一股清涼的水,汨汨流過我的心頭……

第二天,離婚禮還有一段時間,我在街上溜達,不知怎么,竟然溜達到村后,走過鳳英姐家的大門口。我正要掉頭離去,忽然看見鳳英姐開了門,探出一張蒼白的臉,一看是我,趕緊朝我招招手,讓我過去。

鳳英姐瞅瞅四下無人,迅速從口袋里掏出一封信,塞進我手里說,好兄弟,再幫我一次吧,把這封信交給他。

他,他是誰,我當然知道,他是我谷子哥唄!

可是,今天谷子哥就要結(jié)婚了,鳳英姐還給他寫信,還有什么意義呢?

鳳英姐分明看出我有些遲疑了,說,怎么,不愿意幫姐姐了嗎?

我趕緊說,不是。

鳳英姐說,不是?不是怎么一點也不干脆呀?

我只好答應(yīng),那好吧,我?guī)湍氵€不行嘛!鳳英姐就笑了,臉上顯出淺淺的酒窩兒。

我?guī)е?,告別了鳳英姐。一路走著,一路想著,一面自責。這些日子,我給他倆之間傳遞了多少信件?可來來去去,他倆終究各走各的路。我不認為這是他們之間的事情,與我無關(guān),反倒認為自己沒用,不能促成他們的好事,與我怎么能說沒有關(guān)系呢?現(xiàn)在在這樣一個美妙時刻,鳳英姐又要我給她送信,看來是一個好苗頭。我希望他們重歸于好,握手言歡,想到這里,我又變得很開心起來,歡歡喜喜來到谷子哥的大門口。

谷子哥家的大門上,早就貼上了大大的喜字,天井里早就供上了大饅頭,插上一對紅蠟燭,大概是拜天地用的吧,這樣的場合其實我并不陌生。有幾個不認識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顯出很忙碌的樣子。

我看見谷子哥了。這天,他理了發(fā),小平頭,眼睛里露出幾分喜氣,穿了一件平時沒見過的新衣服,腳上是一雙新膠鞋,輕快地走著,一臉喜氣洋洋的樣子。

看見我,谷子哥說,今天你就別亂跑了,在這里幫幫我,桌子、板凳之類幫我搬搬抬抬。

我答應(yīng)著,趕緊朝他打個手勢,來到門外,又走一段路來到我家門樓下,這才掏出信遞給他。

她的?谷子哥問。

廢話!我說,不是她的,是嫦娥的不成?

谷子哥抿嘴笑了,急忙打開信,慢慢看著,生怕漏掉一個字。

看完信,谷子哥頹然地垂下手,倚在墻上,兩眼呆呆地望著遠處。

就在這時,只聽有人喊,谷子哪去了?谷子,陳谷子來呀,新娘子來了!哎喲,新娘子真??!

果然,人群開始騷動起來……

十一

新娘子果然俊俏!

那天,我剛出門,一眼看見新娘子出來了。她喊住我,掉頭回家,一會兒就出來了,手里多了一把糖,塞進我口袋,說,二小兄弟,往后我就是你嫂子了,你的小嘴可要甜一點,好處少不了你的喲!

我被她逗樂了,好好打量了她一眼。新娘子并不是畫上那種美人兒,但她紅暈暈的臉蛋,一雙笑瞇瞇的眼睛,看著就叫人喜歡。哦,谷子哥真有福,娶了這樣一位好媳婦!

秋收結(jié)束了,麥子種上了,人也開始閑下來。老高帶著他的文藝宣傳隊,又來到鴨塘村??h上報出的新聞,是豐產(chǎn)豐收。既然是年年大豐收,排節(jié)目當然還是《豐收》。老高把這個意見給大茍書記說了,大茍書記安排人,找到陳谷子,還讓他吹奏洞簫。

老高說,你那個洞簫好是好,就是調(diào)子有些低沉。能不能改吹嗩吶,嗩吶歡快,一聽就喜慶!

陳谷子堅持說,別的我不會吹,我只會洞簫。

洞簫就洞簫,老高只得作罷,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他擔心陳谷子鬧情緒不干了,誰知道臺柱子劉鳳英辭掉了這個角色,并且說,文藝宣傳隊她也不會來了,她要到城市里去,去找她的母親。到一個大城市里去找一個人,就好比大海撈針,但鳳英姐相信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認了真,沒有辦不成的事情。

我還是不明白,城市就那么好嗎?為什么鄉(xiāng)下人都羨慕城市?為什么有點辦法的人,都愿意往城市里跑?鄉(xiāng)下,鄉(xiāng)下怎么啦……

劉鳳英不來文藝宣傳隊了,但《豐收》還是得排練。老高只好臨時抱佛腳,從鴨塘村里另找了一個小。但一個啥也不會的小嫚,唱也不會,舞也不能,怎能替代得了劉鳳英呢?陳谷子的洞簫,吹奏起來也沒勁,眼前就恍惚起來,一會兒劉鳳英,一會兒小嫚,有時候她們兩個人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哪個是劉鳳英,哪個是小。老高就有些不快,說,你這樣怎么能行?就不能把調(diào)子吹奏得歡快一些?陳谷子不緊不慢地說,就這調(diào)子,改不了了。老高于是心里埋怨自己,埋怨自己沒有創(chuàng)意,年年《豐收》,太老套了。

那天,我正在家睡午覺,忽然被一陣吵罵聲吵醒了。起身一聽,是谷子哥家里的聲音,我趕緊跳下炕,赤著腳跑去了。等我趕過去,他們已經(jīng)不吵了。

母親聞聲也早早趕過去息事寧人了。

別吵了,讓人家笑話!母親勸慰著他們。

新娘子臉色蒼白,滿臉淚痕,目光呆滯,倚在被子上,氣鼓鼓的,一句話也不說。

唉,誰都有年輕的時候,不要緊,改了就好!母親一聲聲勸著,新娘子開始哽咽起來,然后就抽抽噎噎,淚流滿面了。

谷子哥神情頹然地坐在地上,拼命地抽煙,屋子里烏煙瘴氣。

地上,撕碎了的信件,到處都是,一片狼藉。顯然,谷子哥的秘密,已經(jīng)不再是秘密,新娘子什么都知道了。

不知怎么,我的心一顫一顫的。

十二

春天的時候,春日融融,柳絲低低地垂著,楊樹開始長出了綠葉,天氣真的暖和了。看到這些,鴨塘村的人們見了面就會說,天暖了,好種莊稼了。

新娘子跟著谷子哥下地了。他倆相跟著,去菜園子開始種植什么小菜,豆角、扁豆、辣椒、茄子、小油菜……一樣一樣、一畦子一畦子,井井有條。遠處的田地里,麥子青青,蓬蓬勃勃。歇息的時候,谷子哥與新娘子會來到北河大堤上,來到那棵老柳樹下,一個坐著,一個倚著柳樹,拿出洞簫,吹奏著什么曲子。無所謂什么曲子了,低沉也好,歡快也罷,好聽就好。

我沒有打擾谷子哥和新娘子,只在遠處看著、看著。

幾只喜鵲“咯咯”叫著,從他們的頭頂上飛過,那是對一對新人最美的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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