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其一聽見隔壁的門吱嘎一聲,心尖猛地顫抖了一下。
他知道是邵見起床了,邵見是邢其一過去的老婆,現(xiàn)在不是了,他們離婚三年了。因為沒有多余的房子,又沒有多余的錢租房子,離婚后,邢其一只能還在這個屋檐下進出。他們的離婚協(xié)議上有一項:邢其一搬走前可繼續(xù)住原先那間房屋。
最近,邢其一認為這種尷尬的日子快熬結(jié)束了,他下定決心借錢買套小房子來安妥自己受傷的心以及有些瘦削的肉體,籌集了八九萬,還差兩萬就可以交首付了。朋友安流昨天答應(yīng)借他兩萬,叫他今早去他公司辦公室拿。安流的公司辦公地在城郊,邢其一從沒去過,昨天安流發(fā)了張路線截圖給他,但沒有公司的具體位置,只看得出大致方位,邢其一想,去了那個地方再打安流電話問。邢其一把這事揣得緊緊的,生怕忘記了,所以,天未亮他就醒了。邢其一四十多歲了,已人到中年。俗話說,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著,邢其一已進入睡不著的后三十年。瞌睡少了,每天天還沒亮,醒來就再睡不著,但他總是賴在床上不愿起來,他需要等前妻把女兒帶出門去上學(xué)了,他才能輕松翻身下床,以最快速度洗漱后去公司。
邢其一從最初開始厭惡前妻到如今害怕前妻,他害怕看到前妻的臉,那張長而尖梭的臉,就像公獅子吼叫呲牙時的樣子,恐怖而又難看,那張臉和她的聲音,足以讓邢其一感到這個世界即將完蛋??傊?,邢其一一看到前妻就渾身難受、發(fā)抖,尤其是當前妻咬著牙齒,從牙縫里逼出來罵女兒的聲音,每每令邢其一心驚肉跳而又無可奈何,為此,他非常難過,憤怒過、罵過,忍無可忍時還動過手,即使如此,卻絲毫改變不了前妻歇斯底里吼罵女兒、傷害女兒的德性。盡管再心痛女兒,邢其一如今也只能避著、躲著、忍著。因為他所做的努力,無論是好言相說還是以暴制暴,結(jié)果都無濟于事,不僅如此,反倒加深了對女兒的傷害。所以,現(xiàn)如今每當他聽見前妻吼罵女兒時,他都只能告誡自己,憋住、憋住,千萬不要讓怒火冒出來。
可住在一個屋檐下,面對前妻的嘴臉,忍著忍著,往往一股火又沖了出來。一陣吼罵,甚至動手教訓(xùn)一下邵見,可面對女兒的無辜和邵見“打死不改過”之兇狠,邢其一心平氣和后,是又難過又痛苦又懊喪。
這天是星期一,大清早,邢其一被一泡尿憋急了,還沒等女兒和他前妻出門,他不得不起來去衛(wèi)生間。他上衛(wèi)生間時,看見女兒自己在隔壁房間里梳頭,邢其一心疼未滿九歲的女兒,就對女兒說,來爸爸給你梳?女兒回答他說,我會梳的,就是不會梳“妹妹頭”。
前妻邵見一直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抱著手機打游戲,聽見邢其一和女兒說話,猛地吼了一句:你到底讀不讀(書)?邢其一最反感前妻對女兒的野蠻,每天早晨他都能聽見這種讓他十分惱火的粗暴話,但他只能盡量忍住刺激。邢其一知道前妻這張嘴巴打人,即便是有嘴無心,卻很讓人不舒服,什么讀不讀?其實,從家里到女兒上學(xué)的小學(xué)很近,十五分鐘就能走到學(xué)校,可每天早上,前妻動輒就要吼女兒,你讀不讀?邢其一心想,讀不讀?不是你這婆娘說了算。老子不出錢,女兒想讀也讀不了。邢其一知道,邵見這婆娘就是那張嘴巴兇,女兒真要不上學(xué)了,可能比要她的命還受不住。因為這婆娘幾乎把自己的一切押在了女兒身上,女兒上學(xué)讀書以及有出色成績是她唯一的精神寄托。這婆娘不去找事做不說,還不做家務(wù),每天就只管送接女兒上學(xué)、放學(xué),女兒要真不讀書,她就無事可做了……邢其一十分明白邵見的心態(tài),所以每次當他吼女兒“你讀不讀(書)”的話時,心里就有一股火陡地升起來,因為前妻更無賴的是,不讓他接送女兒放學(xué)、上學(xué),所以每次聽到前妻吼罵女兒時,他都只能強迫自己把火壓下去,不壓下去,戰(zhàn)爭就一觸即發(fā)。他知道,一旦打罵起來,這對女兒的傷害極其嚴重。
這當兒,邢其一上完廁所本來已經(jīng)走進自己的房間關(guān)上門躺在了床上,本想讓邵見和女兒去學(xué)校后再起床,可這時,邵見連續(xù)又吼了幾句:你到底讀不讀?走不走?那威脅就不像是母親對女兒的口氣,又兇又惡,還帶有晦氣。邢其一壓了幾次怒火,可他最終沒有控制住,猛地翻身下床,沖到大廳吼道:邢燕燕讀不讀(書)不是你說了算!你算什么東西?老子不給錢,你想讓她讀也讀不了。你有什么資格問她讀不讀?你他媽太過分了,每天都要這樣吼人,你還是母親嗎?真不是東西。你他媽剝奪了老子做父親的權(quán)利也就算了,你不讓我送、接女兒也就罷了,干嗎要兇人?吼罵人?天天如此,你瘋逼啊……
邢其一前妻見邢其一按捺不住地吼起來,就拿平時慣用的那句話刺激邢其一,“不關(guān)你事,你閉嘴”。
此時他更是火冒三丈,協(xié)議離婚書上明明寫有自己“監(jiān)護、教育女兒的權(quán)利”,可邵見就是要故意刺激他,邢其一想,難道老子是機器,只管出錢養(yǎng)女兒,別的都沒我什么事。邢其一不知道為什么,最近總是聽不得這句“不關(guān)你事”的話。邢其一氣不打一處來,沖過去指著邵見的鼻子說,你憑什么?老子就要管。你有什么資格剝奪我做父親的權(quán)利?你有本事,你全權(quán)負責(zé)(女兒),老子可以不管,你行嗎?你有這本事沒有?你他媽真不是東西,不是人,豬狗不如……邵見沒等邢其一罵完就回擊了一句“你媽的……”此時,邢其一已經(jīng)氣得不行了,他捏緊的拳頭已經(jīng)抵在了邵見的臉上,恨不能一拳揍她個哭爹喊娘??缮垡姴坏挥X得自己理虧,也不反思剝奪邢其一做父親的權(quán)利是對對方的歧視和莫大傷害,反而咬牙切齒地怒視著邢其一,邢其一再也控制不住情緒,把捏緊的拳頭散開,一把扭住邵見的左手順勢一劈,邵見“媽呀”一聲就坐在了沙發(fā)上。
邢其一見邵見痛得喊叫,那股氣一下就癟了,便立即松了手。誰知,邵見忽地站了起來,順手操起地上的小木凳砸向邢其一的腦袋,邢其一沒有防備,待他反應(yīng)過來時,小木凳銳利的一角已經(jīng)飛向他的太陽穴。
邢其一忍住疼痛,再次一把捏住邵見的手反扭,欲把邵見制服于地。他不敢用拳頭還擊邵見,擔心一拳頭砸過去,造成大的禍端。待他把邵見反扭在沙發(fā)上時,女兒站在一邊顫抖著哭喊:爸爸,你不要打媽媽……頓時,邢其一的心軟了,也痛了,他覺得女兒很可憐。邢其一一下子難過起來,不管自己對女兒如何疼愛,女兒最終還是站在她母親一邊,畢竟是她的媽媽。此時此刻,邢其一感到很孤獨很無助,他一屁股癱坐在旁邊的破沙發(fā)上,整個人像被掏空了。
邵見“嘭”一聲把門帶上,帶著女兒去了學(xué)校,邢其一望著女兒后腳跟邁出門檻,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突然失聲痛哭起來,他感到錐心的痛和絕望。
邢其一擦去眼眶上的淚,頓時想起了什么。他掏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八點多鐘,他立即振作精神,走進衛(wèi)生間用冷水抹了一把臉走出門去。
邢其一快步向前往西區(qū)的公交車站走去。朋友安流的公司在西區(qū),他沒有去過,但邢其一想,到了西區(qū)花園小區(qū)再給安流打電話。
邢其一上了公交車,頭腦里仍然還塞著和邵見發(fā)生的一幕,那種傷心欲絕始終縈繞在他的腦際里,揮之不去,直到公交車開過了花園小區(qū)他才回過神來。
邢其一走下公交車,步履沉重地往回走。太陽很曬,曬得人臉上冒汗,邢其一心事重重地在路上走著,根本沒有累的感覺,他恍惚著終于走到了花園小區(qū)外圍。他摸出手機,刻意讓自己靜了靜,他生怕自己的情緒被朋友安流發(fā)現(xiàn)。他撥通安流的手機,嘟,嘟,嘟……沒人接。邢其一擦了把臉上的汗,往路邊退了一下,站在一個角落邊,他想,安流沒接他電話,不是有急事在忙,就是上廁所,手機放在了辦公室,或是在開會聲音調(diào)成了震動,總之是在忙,沒法接聽電話。邢其一這樣想著,等了10 多分鐘后,他想,現(xiàn)在打過去看看,應(yīng)該沒問題了。他又撥通了安流的電話:嘟,嘟,嘟,嘟,嘟……電話一直嘟到斷掉,還是沒人接。他在路邊走來走去徘徊,他想,莫非安流離開辦公室忘了帶手機出門去了?也許吧……等等,等等再打,沒關(guān)系,反正人家肯定有事在忙。邢其一想,安流不可能不接他電話,如果不想借錢可以直接拒絕,干嗎要答應(yīng)他?邢其一在開口向安流借錢時把話都說穿了,千萬不要為難,有就周轉(zhuǎn)下,沒有就算了,而今,借什么都可以,就是有兩樣?xùn)|西不能借,一是老婆,這第二樣?xùn)|西就是錢?,F(xiàn)今,平時怎么吹牛不是問題,而且也很哥們義氣,可一提到借錢,馬上就不親熱了。邢其一想,安流要真不想借,早就委婉拒絕了,沒必要叫他去他公司,既然叫他去公司拿,就應(yīng)該沒有問題。一兩萬,在當下對于富裕家庭根本不是什么事,雖然對于貧困的家庭一兩萬不是小數(shù)。而安流,公司開了二十多年了,保守說,不說賺了幾千萬,幾百萬是有多無少,對于身價幾百萬的老板來說,拿出一兩萬塊錢簡直就是牛身上一根毛……邢其一分析了一番,覺得安流應(yīng)該是人機分離了,他想,沒關(guān)系,繼續(xù)等繼續(xù)打電話,安流應(yīng)該記得答應(yīng)借錢給他的事,不管是什么情況,都不能把人家想歪了。
邢其一這一等起碼等了半個多小時才又打安流電話,結(jié)果手機依然是嘟嘟嘟……沒人接。邢其一開始有些按捺不住了,不停地一次次打安流電話,可每一次電話都只有嘟嘟嘟的通話聲,而無人接聽。邢其一開始懷疑了,可能不是人機分離,而是安流突然想到這錢不能借給他,借給他邢其一,難免是老虎借豬,有借無還,所以干脆來個不接電話,反正你找不到我,電話打夠了就算了。與其說,以后找你還錢得罪你,還不如現(xiàn)在直接得罪算了。邢其一這樣站在安流的角度想,他覺得這樣看問題才是合情合理的,于是就坦然了。不借就不借,沒什么,可以理解,只是不該把我忽悠到西區(qū)來,讓我在太陽底下曬,憨等……算了吧,既然如此,二十多年的朋友就到此畫句號吧。邢其一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一邊在路上走著,一邊想著與安流結(jié)交的往事。倏然,一件與安流密不可分的往事涌上邢其一的心頭。那是八年前的一個夜晚,他接到安流的電話,叫他找個車陪他去一趟老家,安流說他媽媽病危,公司的車都開到鄉(xiāng)下去了,一時開不回來。又是冬天,天氣特別冷,已經(jīng)是晚上11 點鐘了,邢其一掛斷安流電話,很不情愿地給報社的駕駛員小趙打電話,那時邢其一是北城都市報記者部主任,和報社開車的小趙最要好,外出采訪幾乎都是小趙跟他一起,人家送什么東西也少不了小趙一份,如果只有一份禮物,邢其一就給小趙自己不要,因此小趙對邢其一特別的好,邢其一需要用車他就悄悄開出來幫忙。
大冬天,小趙接到邢其一的電話,也許心里也跟邢其一接到安流的電話一樣心情,并不情愿,可還是答應(yīng)了馬上行動。小趙把邢其一接上,然后再去接安流,三個人從省城直奔安流的老家齊凱縣,從省城到齊凱縣300 多公里,公路彎曲陡峭,很不好走,開著燈一路顛簸著在崎嶇的山路上前行,大約開到離縣城還有百把公里的路段,轎車突然熄火了。夜黑風(fēng)高,寒氣逼人,小趙車上車下忙碌了一個多小時,也沒找到汽車熄火的問題。無奈,三人只好瑟縮著待在車上等到天亮。天明后,三人好不容易搭上一輛路過的大客車前往齊凱縣,等到了齊凱縣,安流的母親已經(jīng)病故。
邢其一在齊凱縣陪了安流兩天,小趙當天從齊凱縣叫上修理廠師傅來到大山坡把車修好,直接開車從那里返回了省城。本來按計劃是小趙把他們二人送到齊凱縣后,當晚立即返回省城,沒想到這一耽誤,小趙開車回到省城就被報社發(fā)現(xiàn)了,因為影響了一個重大新聞采訪,報社對邢其一進行了嚴重處分,把他的記者部主任擼了,降為一般記者。邢其一感到有些窩火,三個月后,辭職離開了報社。其實,邢其一并不是在乎主任這個職務(wù),他在乎的是待遇、收入,當主任,一個月的收入比普通記者要多近兩千塊收入。邢其一前妻一直沒有工作,經(jīng)濟壓力大,所以最后他還是選擇離開報社去了一家公司的策劃部。公司的工作雖然比在報社要辛苦要累,但收入比他當記者部主任時要多一千多,盡管和自己的興趣愛好相去甚遠,但因為更多的收入,邢其一還是感到很欣慰。他離開報社半年多后,在一次聚會上安流才知道他沒干記者了。安流問邢其一為什么要離開報社,還說,記者是無冕之王,很多人打破老殼都進不了報社,你倒好,好好的記者部主任不干,去一個民營公司,就為一千多塊錢折了腰……邢其一沒有告訴安流原委,也沒有跟他多理論,他想,反正人生充滿變數(shù),記者當了十多年,也差不多了,一生吊死在一棵樹上是不道德的,何況這次的閃失也很遇巧,那車早不出故障晚不出故障,偏偏在前不挨村后不著店的夜晚熄火,而且第二天還發(fā)生了那么多重大新聞事件,使得報社的采訪車調(diào)度不過來……往大處說,這就是命,該倒霉。所以,邢其一沒有責(zé)怪安流,安流也一直不知道他辭職的原因。
邢其一想著這件事,在心里對自己說,罷了罷了。
他向前走著、想著,而買房的首付款明天就得交,還差兩萬怎么辦?開始以為安流這里不會出現(xiàn)差池,現(xiàn)在閃火了,還得重新想辦法。邢其一腦瓜都想痛了,也不知道找誰借。這借錢是要想明白的,口不是能隨便開的,既要考慮人家有閑錢,還要考慮信得過你才能開口。不然,一開口只會落得個尷尬,失去面子。邢其一想來想去,還是想到了大學(xué)同學(xué)田光登,田光登和他不在一個城市,但一直都有聯(lián)系,有來往,每年相互還有走動,只是這幾年有些淡了。田光登一直在行政部門工作,只有一個孩子,老婆是做生意的,錢是不會缺的,只是看他借不借。邢其一心想,不妨試一試。田光登結(jié)婚早,女兒早已大學(xué)畢業(yè)去了青島工作,田光登前些年因身體不佳,安排到二線部門后,上班幾乎不正常,也沒人管他,他就常和老婆去青島女兒那里玩。邢其一左思右想,考慮了半天,最后下決心打通了田光登的電話,鈴聲才叫兩聲,田光登就接了電話,問邢其一什么事,怎么想起打他電話?邢其一問田光登在哪里?方便說話不?田光登說,和老婆在青島女兒家,有話直說。邢其一說,實在不好意思,買房差兩萬塊錢,借點錢給我,就兩萬。田光登在電話那端怔了一下說,這個……我得問老婆,錢都在她那里。邢其一說,那你趕快問問,看行不行?等你電話。
邢其一掛了電話,心里卻沒底。他在腦子里搜索,看看還有誰可以打電話試一試。他在公路邊走來走去,內(nèi)心很不平靜,覺得生活太煎熬人了。他一邊焦急地等著同學(xué)回電話,一邊思慮著誰可以打電話試試,他既希望馬上接到同學(xué)電話是好消息,又不希望接到電話,他擔心電話一來人家說“沒錢借”,大家都難為情??赏瑢W(xué)電話還是來了,同學(xué)在電話那端吞吞吐吐說,我老婆說錢沒帶在身上……邢其一頓時就明白了,他不想讓老同學(xué)在電話里尷尬,就打斷對方話說,好的,沒事沒事,我再想別的辦法。邢其一想,肯定是田光登老婆不同意借,又實在找不到合適借口,只好編個不符邏輯的謊言,說錢沒帶在身上。這年頭當然沒誰把錢揣在身上?都是使用銀行卡,走到哪里刷到哪里,借錢給人也是從卡上打到對方卡上。再說,錢就是帶在身上也要打到卡上才能入賬。這個謊扯得太離譜了,邢其一想著都笑了。
田光登和邢其一是大學(xué)最要好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的十多年,每年都要一起聚幾次,每次聚會都喝得酩酊大醉。他們同學(xué)四年,一個寢室不說,還是上下鋪,田光登住上鋪,邢其一住下鋪,關(guān)系一直都好,在校時,大家都沒錢,打半斤酒,沒有別人摻和的時候,兩人絕對平分。記得有一年暑假,邢其一沒有回家,一個人待在學(xué)校,有一天,田光登邀約同寢室另一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起來看田光登,到了學(xué)校,他們又邀約一起去看上形式邏輯學(xué)的老師。他們之所以去看形式邏輯老師,不僅因為老師的課上得棒,更重要的是老師喜歡喝一杯。老師和學(xué)生年齡相差就七八歲,喝起酒來,就不是師生關(guān)系,儼然成了兄弟關(guān)系。那天下午,他們買起酒去看老師,老師剛結(jié)婚不久,老家是四川的,老婆是本地人,所以一直住在學(xué)校。晚上,老師的老婆給他們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肴,師徒四人開懷痛飲,一直喝到深夜十二點鐘,暈暈乎乎后才散伙。教師宿舍區(qū)離學(xué)生宿舍區(qū)要經(jīng)過幾塊稻田,他們從小路往回走,也不知是因為什么話題,田光登與邢其一吵了起來,接著進行拉扯,不料,一個不妨,田光登被邢其一一搡,一只腳踩進了稻田,整個身子差點沒有倒進汪著水的稻田。田光登比邢其一要高大,一只腳掉進田里后,覺得沒面子,把鞋從稻田里拔出來后很是不服,說回寢室門口比試力量。
到了寢室門口,乘著酒勁,兩人都請旁邊看熱鬧的同學(xué)當裁判,實施摔跤比賽。兩個人在月光下纏斗了好幾回合后,最終,邢其一被田光登摔在了地上半天沒爬起來。在田光登和當裁判的同學(xué)哈哈大笑時,邢其一趴在地上,抬起頭抹了一把臉,發(fā)現(xiàn)額頭上熱烘烘的,湊近一看,朦朧月光下發(fā)現(xiàn)掛花了,摸出火機一照,發(fā)現(xiàn)邢其一的額頭上破了一個長口子,鮮血不斷地往外冒,三人都嚇到了,酒也一下子醒了。學(xué)校醫(yī)務(wù)室假期不看病,三個人相互攙扶著去醫(yī)院縫針,縫完針回到學(xué)校差不多天亮了……
畢業(yè)后,田光登回到了家鄉(xiāng)的城市,先當科員,再當副科長、科長、副處長,然后退到二線,算是順風(fēng)順水,而邢其一畢業(yè)后先是去廣東闖蕩,在廣東混不下去,然后輾轉(zhuǎn)來到臨城的都市報,三十好幾了才結(jié)婚,可謂晚婚晚育的先進典型,沒想到到頭來,人到中年,還不得不離婚。離婚的事,田光登曾經(jīng)還批評過他,說他老大不小了,還那么任性。邢其一說,不得已,誰想離婚,實在是過不下去,能將就都將就了。畢竟不在一個城市生活,田光登后來也就再沒有過問邢其一離婚的事,彼此之間偶爾打個電話輕描淡寫問一下,末了,總要說一句,有什么事一定要說一聲。沒想到,邢其一這次真有事了找到老同學(xué),結(jié)果卻成了個“笑話”。
邢其一有些沮喪,他想不明白,安流為什么要這樣對他,不借不應(yīng)該忽悠他;田光登這里可以理解,現(xiàn)在都是女人主內(nèi),一個家庭的經(jīng)濟大權(quán)也基本掌握在女人手里。邢其一想,田光登沒能把錢借給他,想來也是有些愧疚的。事情就是這樣的,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繼續(xù)從頭腦中物色“人選”打電話開口借錢。于是,邢其一想到了老家和他一個山寨長大的三妹,三妹從小長得漂亮,四個姐妹中,她排行第三。由于父親去世早,家里沒勞力,三妹沒讀過書,過早就開始做家務(wù),上山砍柴、割草、種地。邢其一很喜歡三妹,不僅喜歡三妹長得好看,尤其喜歡三妹勤勞,愛干凈,經(jīng)常把家里家外收拾得規(guī)規(guī)著著,雖然沒上過學(xué),但天資聰穎,女紅活樣樣都會。十七八歲的時候,三妹給邢其一縫過布鞋、鞋墊,還給他打過毛線衣。當時,邢其一打定主意要取三妹為妻,雖然,從沒表白過,但“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然而,世事多變,邢其一高中畢業(yè)考上了大學(xué),更讓邢其一意想不到的是,他剛剛讀大二,三妹就出嫁了,嫁到了縣城一大戶人家。邢其一得知這個消息還是有些驚訝,也有些難過。寒假回到家鄉(xiāng)得知,三妹不僅嫁到了縣城,而且丈夫還是一名企業(yè)正式職工,并且在縣城還修建了兩棟磚房,有房有錢,他暗暗稱贊,三妹有福。他知道,實際上這跟三妹的漂亮臉蛋非常有關(guān)。邢其一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省城工作后,只要回到老家,都會上三妹家走走看看,三妹也覺得邢其一是老家村寨里有出息的人,每每都要夸獎贊揚邢其一幾句。而邢其一卻覺得自己是高處不勝寒,哪能和三妹家的殷實相提并論。如今,十多二十年過去了,邢其一在省城走到了如此地步,這是三妹根本想不到的……三妹在邢其一的大腦里轉(zhuǎn)了很多圈后,邢其一才鼓足了勇氣撥通了三妹的手機。三妹在電話里說,好久沒你消息,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了。邢其一沒有像曾經(jīng)打電話時那么客氣,他難為情地直截了當說出了這次打電話的目的,并聲明,保證在半年內(nèi)還錢。三妹說了幾句客氣話,最后還是落到了關(guān)鍵點上,說家里的錢不歸她管,一切財務(wù)都由她丈夫管理,得等她和丈夫商量。末了,還說了一句增長邢其一信心的話,應(yīng)該沒問題。
邢其一腦子里一片蒼白,他向前走著,整個人身輕如燕般地越過無數(shù)人流和車輛,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急忙摸出手機一看,是三妹打來的電話,邢其一意識事情可能不妙,果然,三妹在電話里說:邢哥,不好意思哦,他(指她丈夫)說最近手頭有點緊……邢其一是個明白人,他不用三妹解釋,立馬打斷三妹的話說,我懂的,三妹,你不要想多了,我理解的,千萬不要說對不起……邢其一反倒安慰起三妹來。他知道,老家的風(fēng)俗,無論是男方還是女方家的親戚朋友借錢借物,一旦被對方拒絕,家庭必會產(chǎn)生矛盾,一旦夫妻吵架,必拿對方“不同意”來說事:你家親戚就是親戚,我家親戚就不是親戚云云。
掛斷電話,邢其一整個身子好像被徹底掏空了,他不敢再打別人電話借錢,覺得今天的日子不利他做事,人們?nèi)粘Uf的“破日”,可能就是這種情況,要不,怎么一大早就和前妻干一架?接著是二十年的朋友安流那般對他,不說別的,至少讓人失去信心。他悻悻地走著,身體顯得有些沉重起來,他想從西區(qū)走回老城,用走路來釋放內(nèi)心的不快和郁悶。他一邊想一邊向前走,這時,他的手機又嘀嘀嘀地響了起來,他以為是安流的電話,從褲兜里摸出來一看,卻是蔡慧打來的電話。
看到蔡慧的名字,邢其一先是一愣,瞬間卻想起來了,蔡慧是一個他沒見過的女人。這個女人是他在網(wǎng)上認識的,離異,本城單身女,邢其一約了幾次見面,蔡慧不是稱事情多,抽不開身,就是說,最近身體不舒服,總而言之,就是個矯情女人,不干脆不說,還有點裝腔作勢,幸好照片看起來還有幾分姿色,不然邢其一早把她電話號碼從手機上刪除了。此刻,蔡慧突然打他的話,說趁中午這會有時間見個面。邢其一遲疑了一會說,好吧,我現(xiàn)在在西區(qū),馬上趕回來。邢其一叫蔡慧找個吃飯的地方,定下來后發(fā)個短信給他。邢其一接到蔡慧電話,心情像天氣一樣有些陰轉(zhuǎn)晴。他想,但愿蔡慧是他意想中人,即使借錢不利,起碼這個女人能讓他喜出望外吧。
很快,蔡慧發(fā)來了短信,約他在“樓外樓”見。樓外樓是吃飯的地方,上檔次,又靜雅,這地方確實適合兩個男女初次見面相談,就是消費不一般。邢其一在心里嘀咕了一下,但還是咬著牙匆匆趕到了樓外樓。
邢其一找到靠窗的那間雅座,看見女人坐在其間,披肩發(fā),正側(cè)身看著窗外,看側(cè)身,感覺身材腰肢還不錯,像個淑女。邢其一徑直走過去,這時女人已經(jīng)轉(zhuǎn)身過來正好與他對視。邢其一走到雅間的位置邊,看著對方說,蔡慧你好!蔡慧也回答了一句,你好!
邢其一剛坐下來,服務(wù)員就把第一道菜端了上來,口中念道:野味山雞。邢其一看著桌子上的“野味山雞”,心頭咯噔一下,蔡慧也沒注意他的情緒變化,自顧自地說,我替你做主把菜點好了,我想,等你來了再點菜,時間有點晚了。蔡慧剛說完話,服務(wù)員又端來了一道菜放在桌子上說:蟹黃四只。接著又上來了三個菜,價格都很昂貴,什么袋子、青魚……雖然蔡慧臉蛋長得還算不錯,但邢其一卻沒有一點食欲,而且蔡慧還不斷問他,公司的效益怎么樣?每個月的收入多少?一個月不下兩萬吧……邢其一被問得有點不耐煩了,但又不知該怎么說。他恨不得趕快吃完飯走人。邢其一這邊吃什么都不香,而那邊的蔡慧不但吃得津津有味,還問得有聲有色。邢其一心里十分惱火,可是又無可奈何,好不容易才讓蔡慧把飯吃完,還沒等蔡慧放碗,邢其一就說,服務(wù)員結(jié)賬。
蔡慧說,你催我走啊?邢其一好不容易逮到一句話:你不是怕時間來不及嘛,我是為你想??!蔡慧這時反而說,也不急也不急,時間還早。這時,服務(wù)員已把賬單遞了過來,邢其一一看,520 元。邢其一苦笑了一下,從錢包里摸出五張“大團結(jié)”,然后又摸出一張20 元的小票遞給服務(wù)員。服務(wù)員接過錢,問道:要發(fā)票不?邢其一說:不要了。邢其一把“不要了”三個字說得很利索。
蔡慧覺得邢其一的情緒不正常,問:以后是不是不見了?邢其一站在桌子一邊,迫不及待要往外走,面對蔡慧的問話,他遲疑了一下,說:這得看你不是?
他們走出樓外樓的大門口,邢其一跟蔡慧揮了下手,得體地說,我有點急事要辦,先走一步。蔡慧多少顯得有些尷尬,說,再見。
邢其一回到公司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表情顯得有些沉重,坐在他對面的老大姐見狀,問他,你不是請了一天假嘛,怎么來了?邢其一怔了一下說,辦事路過這里,進來坐會。老大姐又看了他一眼,說,小邢,你臉色有點不對,怎么啦?
大姐,身體有點不舒服,沒什么大事。邢其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