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
那是一個日落時分的黃昏,少年賈樟柯跟隨父親爬上汾陽縣城的古城墻。父親突然變得很沉默,直到沉沉暮色將他們吞沒,父子倆才拖著身影穿過燈火亮起的老縣城回家。
那一幕,在一個少年的心里生了根。許多年后,賈樟柯似乎才明白了父親那天晚上的舉動。喜愛古詩詞的父親,是要去體驗一番驅(qū)車登古原看夕陽的蒼茫時刻。父親對古城的感情,血流一樣傳遞給了兒子,成為導(dǎo)演的賈樟柯,在銀幕上以故鄉(xiāng)老城汾陽為藍本,眾多人物輪流出場,他把蕓蕓眾生里悲欣流轉(zhuǎn)的命運故事,幾乎全部寄托在那個老縣城里?!兑恢庇蔚胶K兯{》是今年賈樟柯即將要上映的一部電影紀(jì)錄片,他把賈平凹、余華、梁鴻等作家對青少年時代的深情回憶,這些作家最初的活動場地,依然盛放在當(dāng)年的鄉(xiāng)村與縣城。
一個人去遠方,隨身攜帶的最沉行囊,其實還是故鄉(xiāng)。對于我,在心里盤根錯節(jié)生長的,也有一座老城。
那些年我是一個滿眼充血的文青,詩與遠方的冥想還有滿嘴流油猛啃鹵豬頭的勁頭喂養(yǎng)著我的生活,熱衷于去各地參加一些民間組織舉辦的文學(xué)聚會,以此竭力表達著自己在局部文學(xué)地圖上一個渺小標(biāo)點的存在。
當(dāng)年每次乘慢船過三峽,只要不是夜霧深沉,或是在酒后入睡的鼾聲中穿過流水,我就要攀上船頂扶著船欄,看兩岸如刀削斧劈的山巒,它們在波濤邊巍然肅立,給我?guī)硪环N內(nèi)心的震撼。
在三峽急流出口處的奇峰傲立間,窄窄一線天之下有一扇天造夔門,它宛如一個在天地間奔突高聳的巨大銀牛,身子突然來一次轉(zhuǎn)身,沖出一扇門,似有夔門的門柱混合著波濤聲咿呀一聲打開,讓湍急的江水猛撲出去。夔門邊,就有一座千年古縣城,它在那時就在我心里蔓開了根須,沒想到,長成了我心里的一棵樹。
后來我看賈樟柯拍攝的電影《三峽好人》,電影的外景拍攝,故事的發(fā)生地,就是夔門邊那座縣城。電影里,一個煤礦工人滿面塵灰,從山西跌跌撞撞趕來,尋他十六年沒見的女人,可那座古老的縣城,連同它滄桑的老城墻大門,被逶迤群山間隱隱上漲的大水淹沒了,老縣城沉睡在了汪洋之下。當(dāng)他找到心愛的女人,她已不愿意跟他回家,在夕陽下兩人笨拙地跳了一曲舞后,就各自東西。
三十歲以后,我遇到了來自那座縣城的一個男人。我們交往了這么多年,從十分冷淡到成知己,而今一年一般按照四季見一次面,春、夏、秋、冬各一次,最初小聚時往往喝得過猛,而今大多淺酌,各自心事也不必托盤相訴,各自命運各自買單。在每個季節(jié)的尾聲,我同這個男人喝酒,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無話可說,偶爾望一望彼此暗生的白發(fā),然后分別,等待下一個季節(jié)的相見。這季節(jié)之間的悄然轉(zhuǎn)換,恰如一些人生場景中的蒙太奇畫面,讓我常生恍惚以為是在夢境里踮腳行走,但季節(jié)的風(fēng)來來回回地吹,提醒著我想起一個詩人的話:這一生,沒什么巧妙的事值得紀(jì)念,只是明白,除了這一生,我們再也沒有別的時間了。
三峽岸邊的那座老城,曾經(jīng)為我的生活,帶來一絲絲蒼涼浸潤的悠悠古意,把我灌透的浩浩江風(fēng),吹散了心里那些黑壓壓的煤。而最引發(fā)我思古之幽情的,還是那兩岸群峰間啼不住的猿聲。先人李白,當(dāng)年也是從夔門出發(fā),他揮別霞光中的白帝城,乘一葉扁舟,衣袂飄飄,在風(fēng)急浪高中穿過重重山巒,李白聽見的那山澗猿聲,一千二百多年以后,還在我耳邊隱隱響起。
所以每當(dāng)我乘船過夔門,幾乎就要屏住呼吸,去聽那猿聲從山峰間傳來。但猿聲真的已經(jīng)很少了,只是偶爾出現(xiàn)一只猿猴,它在岸邊叢林藤蔓間飛快地竄動著,或是嚴(yán)肅地托腮,張望著經(jīng)過的船只,目光游移地面對游船里游人的尖叫和拍照。我真想對看見的猿猴大聲打個招呼,我就是從唐朝來的,坐著從前一樣慢的慢船,去“江陵”見見那些思念成疾的老朋友,再不去見個面,我們就要在時光里枯萎了,也會慢慢化為灰燼。
三峽岸邊那座老城,它早已在綠波浩渺中涅槃重生,一座新城徐徐浮現(xiàn)如懸掛在綠水青山中的凝重油畫。濤聲起落中,我偶爾還握著一張時光中發(fā)黃的舊船票,臆想中來一次逆流而返,但我知道,這是在憑吊某些緩緩消失的生活。
一座老城橫臥于心,為我在大地上一生的游走與漂泊,增添了一點穩(wěn)穩(wěn)定力,它是我暖暖的行囊。
鄉(xiāng)愁不是一團霧,有時候鄉(xiāng)愁就是一棵老家的樹在輕輕搖動,一種故鄉(xiāng)食物發(fā)出的殷殷召喚。
深夜里老宋醒來,他咂吧著舌頭,是在夢里吃到故鄉(xiāng)城市的牛肉面了。在夢里,老宋坐在老家城市一個老巷子的面館,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端到他面前,簡直是風(fēng)卷殘云一般,老宋就把一碗面在夢里呼啦啦吃完了,他正要喊,老板,老板,再來一碗肥腸面……夢就醒來了。
人到中年的老宋,20 多年前就從故鄉(xiāng)來到了北方的都市里安家。老宋在事業(yè)上干得順風(fēng)順?biāo)?,他把家也安頓在那里了,這些年來,讓他魂牽夢繞的,是故鄉(xiāng)城市的一碗面。
一個人的胃對食物是有記憶的,它是人體里最誠實的器官。老宋的胃,沒有因為歲月的漫漫風(fēng)塵而變得健忘,一旦被某種食物喚醒,它就會在肚子里奔涌激蕩,翻江倒海。老宋愛吃面,有時一日三餐就是一碗面,他依然胃口大開,食欲旺盛。據(jù)說愛吃面食這種高熱量食物的人,大多是熱情豪邁的性情中人,我覺得這一點感性的判斷用在老宋身上是合適的。
有一年臘月,老宋回故鄉(xiāng)過年,我到機場去接他,一路上他催促開車的朋友,開快點,開快點。到了城里,老宋就來到一家面館前,用地道的鄉(xiāng)音連聲喊,老板兒,老板兒,整3 兩豌雜面,多放點蒜泥、芝麻喲。一碗香氣裊裊的豌雜面端來,老宋埋頭吃面,一碗面被他一掃而光,老宋抬頭,忽見對面樓房似在波光瑩瑩中晃動,原來是老宋流淚了。
老宋的爹媽,原來就在老城里的街上開面館,就靠這一個面館撐起了一家人的生計。老宋的父親,平時不愛說話,常叮囑兒子的一句話就是,吃飽點,穿多點,走路慢點,不要跑。開面館后,父親往往是凌晨4 點多就起床,開始了一天的忙碌。父親頭天晚上用蜂窩煤爐子熬的骨頭湯,經(jīng)過一夜咕嘟咕嘟的慢燉,骨頭湯已變得香濃奶白,買來的新鮮筒子骨,之前要在沸水里除去血跡,之后才下鍋用文火慢煨。食客們吃一碗麻辣鮮香的小面后,喝上一碗這樣的骨頭湯,舒服得湯的香味會涌向人體的四脈八方。
老宋的父親,性子平和,不急不躁,我那時候叫他“宋大叔”,我叫他時,他頭微微一抬,喉嚨里咕嚕出一個“嗯”,算是應(yīng)答。館子里當(dāng)臊子的雜醬,大多時候,宋大叔不在絞肉機里攪成肉末,他要用手工在菜板上一刀一刀剁細。宋大叔家那塊結(jié)實厚沉的菜板,是他用老家的柏樹木材做成,可以嗅到一股古柏的沉香。宋大叔說,這樣剁出來的肉末,原始的肉味兒才不會跑掉,不帶機器里的“鐵味兒”,那樣用各類佐料翻炒出來的雜醬,濃香撲鼻。老宋家面館里辣椒的制作,首選的是那種長一兩寸、氣味微嗆、香而微辣、色澤鮮紅的干辣椒,宋大叔在鐵鍋里翻炒烘干,冷卻后放入石凹,再用木槌搗制,加油熬煉,辣椒的魂魄,在一碗故鄉(xiāng)面里得到了最暢快淋漓的釋放。
老宋還記得,小時候清晨在面館里吃面,一些鄉(xiāng)下人咿咿呀呀挑著蔬菜擔(dān)子,菜葉上還顫動著露水,鄉(xiāng)下人佝僂著腰走到店門前問“老板兒要點菜么”,父親就會點點頭說,你隨便抓幾把過來稱秤。老宋家的一碗面條上,浮著幾片青翠菜葉,渾然天成就接上了地氣。有一次,老宋看到一個來賣菜的鄉(xiāng)下老頭兒長長的白色眉毛,像極了剛離世的爺爺模樣,差一點讓老宋喊出聲,恍惚間以為是爺爺又活過來了。宋大叔對兒子說,我們要對農(nóng)村人好一點,我們祖上也是在鄉(xiāng)下種糧的。
早晨上學(xué),宋大叔就給兒子煮一碗店里的面,每天輪流來一碗酸菜肉絲面、雜醬面、牛肉面、肥腸面、雞湯面、蘑菇面……有一天早晨,老宋上學(xué)前正在店里吃面,父親坐到他面前說了一句話:“兒啊,我現(xiàn)在不收你的面錢,你今后要還給我和你媽。”這話頓時讓老宋心里微微一驚,后來他才明白,是父親敦促他好好念書,長大后要有出息,起碼能夠“償還”得起從小到大吃的面錢吧。
老宋家的面館,來的都是老顧客。那些年,小城里的公共汽車從老宋家門前經(jīng)過,停車站點也還不太規(guī)范,乘客在車上喊,師傅啊,在XX面館下個車。老宋家的面館,也差不多便成為這個小城里一個小小的地標(biāo),那是一個香氣四溢的市井味濃濃的親切“地標(biāo)”。
老宋17 歲那年高中畢業(yè)了,他不想去工廠上班,他在日記本上這樣寫,自己要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來,所以當(dāng)宋大叔想把面館的家業(yè)傳給兒子時,遭到了老宋的堅定拒絕。而今,老宋已是兩鬢泛白的人了,他父母早已離開人世,子欲養(yǎng)而親不在的那種深深遺憾痛楚,在一碗故鄉(xiāng)的面里發(fā)酵了,蒸騰了。
三峽工程修建以后,娉娉婷婷的故鄉(xiāng)城市出落成一個湖城了。波光蕩漾里,人流如在悠長畫廊中游動,在這樣一座城里,山水含笑迎賓客,人與人之間可以美眸流轉(zhuǎn),眉目傳情。晨光熹微中,一碗最噴香的塵世之面打開了天幕,開始了對城里人腸胃的溫柔撫慰,對生活的一往情深。
或許,一碗最家常的面里,也翻滾著氣象萬千的人生,流淌著平凡人家的命運長河。見“面”如歸鄉(xiāng),在故鄉(xiāng)城市的波光里,吃上一碗面,燈火可親,燈火暖暖。
在一座城市生活,一個人猶如一尾魚,游弋在川流不息的生活里。
不過這些魚的活法也各有不同,龐大身軀的鯊魚,在水里一個翻身就會掀起驚濤駭浪,這樣的魚,我們很容易想象成那些喧嘩高調(diào)狂妄的人。有的魚在水里游得很慢,吃點水藻植物,偶爾浮上水來冒個泡,轉(zhuǎn)瞬又沉入水里安然泅游波瀾不驚,這樣的魚,讓我們浮想起那些活得低調(diào)安靜逍遙的人。
我在一座城的浩淼之水里,也如一尾魚,與一些“魚”在水里碰頭,相互友好致意,爾后消失在生活的江湖。這些人,他們憑著一身謀生的本事在默默討著生活,或者靠自身精神的分泌喂養(yǎng)著靈魂,他們?nèi)缫蝗弘[者,在沉沉夜色里如遽然開放的曇花,暗香浮動中浮上我心頭,少許惦記。
老魯在這個城市,擺一個水果攤就養(yǎng)活了全家老少,兒子還是研究生畢業(yè)。這讓我覺得,一個人一輩子活下去,也并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平時,像老魯這樣的人,擠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你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他這人有啥不平凡的地方,更不知道他有絕技在身。其實,老魯也沒啥絕技,他有口技在身。有天,老魯邀我上山,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開始模仿馬叫,馬在奔跑、受驚、交配、疲憊時的不同叫聲,簡直惟妙惟肖,讓我叫絕。老魯還會模仿黑熊、狗、雞鴨、鳥雀等動物的聲音。我問老魯,你為啥不去《星光大道》表演?老魯嘿嘿一笑說,沒啥意思沒啥意思,我也就是找個樂。自從我知道老魯有這手絕活兒后,我家的水果,差不多都是在他那個水果攤上買,我算是以實際行動給他的一種支持。有時在他的水果攤邊,他對我嘀咕說,你要想聽聽喜鵲叫,明早來小區(qū)那個公園里找我。
老柏是一個詩人,早年,他大量的詩歌像蘑菇云一樣騰起。但過了六十歲,他已惜墨如金,一般一年也就能寫出十多首詩歌。但他那些簡潔凝練的句子,都是在大水烈火里滾煮過,是老神仙的自言自語。每個句子,都能打開人的胸腔。你看有一年坐火車回東北過年,他這樣寫道:“一列列車,又是一列列車,一年總是盼望這最后幾天,石頭,睜開了眼睛……故鄉(xiāng)啊,誰誰就要回來了,山山嶺嶺都在準(zhǔn)備,我的內(nèi)心有多少穿不完的隧道,列車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一個夢被運到更遠的夢中?!边€有某年秋天黃昏,他一個人在巫峽,秋風(fēng)呼號中,滿山紅葉如霞,他在詩里這樣訴說:“黃昏時那熱烈的峽谷,像一個被布置了的巨大洞房……”我看見平時的老柏,大多是緊閉嘴唇,有時剛一張開嘴巴,又迅速合上了,讓你感覺是早期無聲黑白電影里的一個人物。我與老柏的交往,很是輕松,他是前輩,但從不擺啥架子,人顯得謙卑,有時與他在一起不說話也不尷尬,散發(fā)的氣場是柔和的。
老朱,我在城里認(rèn)識的一個能在米粒上刻字的人。他用一把小鉗子夾住一粒大米,用一支縫衣針大小的特制刻字筆雕刻著,幾分鐘后字就刻在了米粒上,當(dāng)然,要用放大鏡看。老朱是十多年前練就這個絕活的。有年夏天他去鄉(xiāng)下,看見一個老農(nóng)匍匐在經(jīng)歷了風(fēng)雹的稻田里傷心抽泣,讓他明白了一粒米的艱辛?;貋砗?,他就練起這門絕活。后來,他在一粒米上刻下了五個字:“粒粒皆辛苦?!钡现鞆臎]把這門絕活拿去掙錢,他對我說,在米粒上刻字可以養(yǎng)心。我曾經(jīng)想找他學(xué)學(xué),但我剛把一粒米接過來,就把米掉在了地上,滿地找也沒找見。老朱擺擺手逗我說,算了算了,你這個毛躁性格,不行的。
在城里,還有我認(rèn)識的在墻邊倒立懸空的劉三、紡棉花的吳大爺、做傳統(tǒng)老秤的張胡子、在屋頂上頂一鍋蓋唱京劇的宋二寶、收集民國以來老報紙的盧大爺、到鄉(xiāng)下收藏傳統(tǒng)農(nóng)具的孫二哥……他們在城里,如一尾尾與世無爭的魚緩緩游動,平時都很少顯山露水過,更沒有風(fēng)生水起過。
我把這些人歸入城市隱者,蒼穹下,清風(fēng)里,如水自流,如魚慢游,靜水深處,水汽氤氳處,或許才有著平凡生活的真諦,涌動著人間煙火的親切氣息。
凌晨四點的城市,有誰同我打量過它的容顏,傾聽過它的呼吸。
那個時候的城市,還處于睡意昏沉中,晨風(fēng)里已有了鳥的啁啾。鳥總比人早早地醒來,畢竟,它用爪子緊抓著樹木睡覺還是很辛苦的一件事。
與鳥一同醒來的,有我認(rèn)識的曹大哥,他今年五十七歲了,是這個城市的清潔工。唰、唰、唰,這是我站在凌晨四點的馬路邊梧桐樹下,聽見曹大哥清掃馬路的聲音。曹大哥用的是一把竹掃帚,那是他鄉(xiāng)下的親戚譚老大扎的,所以我總感覺,曹大哥在城里掃地時發(fā)出的聲音,是鄉(xiāng)下竹林里掀起的一陣風(fēng),這風(fēng)的氣息也把我的肺葉舒緩地打開。
我剛認(rèn)識曹大哥時,不敢正眼瞧他,他額頭下有一顆痣,那痣上竄出幾根招眼的髭毛來,讓我心里總覺得有點堵。不過后來看慣了,才發(fā)覺曹大哥是滿目慈祥的。曹大哥打掃完那一段馬路后,還要回家伺候癱瘓在床的老母親。老母親八十三歲那年癱瘓在床,還患了阿爾茲海默癥,就是老年癡呆。老母親有時認(rèn)不得兒子了,喚老曹為“五兒”,老母親一輩子生了七個孩子,而今看上去老樹皮一樣松垮皸裂的皮囊,感覺都是那些孩子把一個母親的氣血全部淘空了。五兒是老曹的一個弟弟,十七歲那年患病走了。老母親喚老曹“五兒”時,哆嗦著拉住老曹的手,目光渾濁的幽藍里似乎有了五兒轉(zhuǎn)動的身影。秋天時候,我看見老曹推著輪椅上的母親在馬路上緩緩行走,銀杏葉簌簌地落在母子倆身上,遠遠望去,如在秋色里披了一件溫暖的金黃衣衫。
凌晨四點的城市,我有時早早醒來,從窗臺望出去,一列火車正穿過江面上的鐵路大橋,車窗內(nèi)的燈火依稀可見。我猜想那火車?yán)镆灿腥伺吭诖芭_,凝望著還是沉沉夜色的大地。在一部老電影里看到過這樣的畫面,凌晨的老火車,喘息著穿過夜色中微微發(fā)白的大地,那是夜里凝結(jié)的霜,火車窗口,一個男人正癡癡望著一張黑白照片上蓄著劉海短發(fā)的女子,那是他戀愛著的女子。畫面又切換到灰蒙蒙夜空中的城市,小房子里的石英鐘滴滴答答響著,那個短發(fā)女子也還沒睡,她走出屋子站在樹下,踮起腳尖遠望,輕盈的身影像原野上引頸張望的梅花鹿。凌晨的火車,突然之間好像加了速,朝著思念人的方向駛?cè)ァ?/p>
我所在城市的機場,候機大廳在凌晨四點已經(jīng)燈火通明了,準(zhǔn)備啟程乘坐第一趟航班的乘客,有的已經(jīng)早早來到了大廳,他們還可以坐在大廳椅子上短短地打上一個盹。我有次送人到機場,看見大廳里一個穿風(fēng)衣的高大男子,與身旁的女子突然激烈地爭吵了起來,那女子獨自走開,在一旁吃起了面包,邊吃邊掉淚,男子默默走過去,用柔軟的白紙輕輕擦拭著吃面包女子的臉,那女子或許是生氣故意吃得太猛,嘴角沾滿了面包屑,隨后,女子嬌嗔地靠在了男子的肩頭,有時諒解與慈悲,往往就是一瞬間的事。我想象著最早的航班里,兩個相愛之人偎依著,在飛機上穿過霞光萬丈的云層,想起那些大地上哪怕是曾經(jīng)有過的難堪與爭吵,在這時空的流轉(zhuǎn)之中,心也會像深藍的天空一樣悠遠蕩漾開去。我們都微小如大地草芥,難道不是。
凌晨四點的城市,生命喜悅奔跑而來又無聲離去。去年春天,我的一個朋友迎來了第二胎,早晨四點十六分,一個新生命在啼哭聲中來到世間,體重六點九斤。那天凌晨我一直陪在這個朋友身邊,他又做爸爸了,很是興奮,他在走廊地上一氣做了二十多個俯臥撐來平息心中的激動。當(dāng)我下樓,一個推車正推著一個裹著白布單的人進入太平間,一個體態(tài)瘦弱的女子被人扶著,耷拉著頭走在后面,看那虛弱無力的步態(tài),仿佛全身的骨頭與筋都被抽去了。
凌晨四點的城市,還有我那常常早起的今年八十二歲的爸。爸磨磨蹭蹭著早早起了床,我媽也配合著起了床,到了他們這個年紀(jì),老爐子燃得都呈現(xiàn)出灰色的疲憊了,覺少了,半夜也睜著眼懷著舊,凌晨時分坐在屁股上有了幾個洞的藤椅上,等上午時郵遞員送來一份報紙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閱讀。我爸的手機不上網(wǎng),他堅信,報紙上刊登的東西,才是正確的。
今年春天,我常常在凌晨四點準(zhǔn)時醒來。我心里住著一個想象的女子,春水一樣盈滿了心房,凌晨四點,這是我春汛的時間。早晨,我穿過周二毛油煙滾滾炸油餅的店鋪,在緋紅色的晨曦里,開始我俗世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