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俊濤
我爸叫楊曉強,這篇文章是關于他的。
我是個孩子,不會撒謊,所說的話句句真實。
那天有些陰冷,我起床后從窗戶里往外看去,大街上空蕩蕩的,全然沒有了往日繁華的景象,雖然已到春節(jié)。我聽說最近爆發(fā)了一場瘟疫,搞得人心惶惶雞犬不寧,連城市都封鎖了,政府建議居民們最好待在家里,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出門,靜待疫情過去,春天來臨。
好吧,我們服從,宅在家哪兒也不去。
我爸推門走進臥室,我就讓他把掛在墻上的哨子拿給我。我爸取下哨子遞給我,說:“又不上學,拿哨子干嗎?”我說:“我是體育委員啊?!闭f完這句話我就吹響了哨子,邁開雙腿走起“一二一”。我爸笑著問:“你這是干嘛呀?”我說:“老師讓我們每天都要運動。”
我爸說:“奶奶要去上炷香,我順便送幾個快遞,一會兒就回來。”我爸是個快遞大哥,干這行有十年了,去年承包了一個投遞點,名字叫“順王快遞”,招了三個員工,像模像樣地當起了小老板。我爸很勤快,晚上還兼職跑網(wǎng)約車,整天忙得團團轉(zhuǎn),因為他要掙錢養(yǎng)家、買房,還要給我準備嫁妝,嘿嘿。
我爸開車,車上印著“順王快遞”四個大字,奶奶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路上幾乎沒人,偶爾會聽見救護車尖利的嘯叫。走著走著,我爸忽然停下了,因為他看見路上有兩個人在艱難地行走,一個女人攙扶著一個男人,男人整個身子后仰,面朝天空喘氣,好像呼吸有些困難。女子留著獨特的短發(fā),有些瘦弱,幾乎攙扶不動男人,男人快要倒下了。
我爸停在他們面前問:“你們……咋了?”女子回答說:“我爸病了,要去醫(yī)院。”我爸問:“社區(qū)不是安排有出租車嗎?”女子說:“叫了,可要排長隊,我爸等不及……再說,醫(yī)院也不算遠……”雖然都戴著口罩,仍能感覺出女子有些焦急,一雙眼睛求救似的看著我爸。
我爸試探著問:“會不會感染新冠肺炎了?發(fā)熱嗎?咳嗽嗎?”那個男人剛要開口,女子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搖搖頭說:“我爸不發(fā)熱也不咳嗽,就是……胸口窩難受?!蔽野窒肓艘幌抡f:“我送你們?nèi)グ伞!彪S后下車,將那個男人扶上后排座,女子也上了車。一路上男子都沒有咳嗽,一聲都沒有。奶奶扭頭沖那對父女點點頭,四人都沒說話。
醫(yī)院里的發(fā)熱門診有很多人在等待看病,連走廊里都站滿了人,大家都戴著口罩。我爸跟女子一起將男子扶進診療室,女子對我爸說聲“謝謝”,我爸說聲“不客氣”,轉(zhuǎn)身就走了。為了敘述方便,我在這里交代一下:這個女子叫馮怡欣,那個男子是她的父親,就叫他馮父吧。
醫(yī)生檢查后發(fā)現(xiàn)馮父高燒,并且呼吸困難,人很虛弱,趕緊做核酸測試,最后確診為新冠肺炎。馮怡欣當時就懵了,強打起精神為馮父辦理住院手續(xù),辦完后人整個就像虛脫了一樣。緊接著,她被叫去集中隔離了,在一家賓館里。
一天上午,馮怡欣給馮父打電話,電話那頭的馮父聽聲音還不錯,說醫(yī)護人員照顧得很周到,不愁吃不愁喝,讓女兒放心。接下來,馮父話鋒一轉(zhuǎn)說:“女兒,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就是那個送我來醫(yī)院的人,我們不該對他隱瞞病情……”馮怡欣靜靜地聽著,并不接話。
馮父又說:“那個師傅是我們小區(qū)旁邊送快遞的,你應該認識……我們要把實情告訴他……并且要向他和他媽媽道歉……”馮怡欣卻打斷馮父的話說:“爸,我有點兒想不明白,最近我們倆一直在家待著,你咋就感染上了?”馮父想了一會兒說:“是啊,我一直在家……哦,有天晚上我下樓去買醬油,忘了戴口罩,會不會那時感染的?”
馮怡欣問:“是去小區(qū)的劉氏便利店嗎?”馮父說:“對,當時就我跟店老板劉鐵山兩人,我買了東西就走,前后不過三分鐘,不會那么巧吧?”馮怡欣又問:“爸,你確信沒有去過其他地方嗎?”馮父說:“沒有?!瘪T怡欣頓了一下說:“爸,你安心養(yǎng)病吧,這事兒以后再說?!?/p>
掛掉電話,馮怡欣想了一會兒,又拿起手機撥通了社區(qū)居委會的電話:“喂,蓮花居委會嗎?我是佳誠新村的業(yè)主,我懷疑我們小區(qū)劉氏便利店的老板劉鐵山感染了新冠肺炎,麻煩你們?nèi)ヅ挪橐幌?。”居委會的人問她有啥證據(jù),馮怡欣說:“我爸跟他接觸過,被感染了?!本游瘯娜苏f:“這不能證明啥,或許你爸還接觸過其他人呢?”
馮怡欣提高聲音說:“我爸最近只接觸過劉鐵山,我有理由懷疑他?!本游瘯娜苏f:“懷疑只是懷疑,我們不能……”馮怡欣有點兒不耐煩地說:“非常時期,寧可錯殺一千,不能漏掉一個?!本游瘯娜苏f:“話不能這么說。”馮怡欣跳起來說:“排查一下會死嗎?我要投訴你們!”居委會的人說:“隨你便?!?/p>
馮怡欣氣得把手機扔到床上。她呆坐了一會兒,打開電視機,里面正在播放關于疫情的新聞,全國確診新冠肺炎的人數(shù)已經(jīng)突破一萬。她有些煩躁,就走到窗前,看著樓下空蕩蕩的街道和寒風呼嘯的天空,風從窗戶里擠進來就像鬼哭一樣,她感到一陣恐懼,甚至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她忽然又沖到床上抓起手機撥通了市長熱線,再次舉報劉鐵山。
市長熱線的人比較客氣,記下了馮怡欣的問題并承諾一定轉(zhuǎn)交相關部門辦理。馮怡欣感覺松了一口氣,于是就沉沉睡去。傍晚時,一個陌生電話打到馮怡欣的手機上,她接通后就聽見對方說:“馮怡欣嗎?我是蓮花社區(qū)居委會主任曹玲玉,我們接到市長熱線轉(zhuǎn)來的情況,首先,對你熱心居委會工作表示感謝,其次……”
馮怡欣打斷曹玲玉的話:“啥事兒?直說吧。”曹玲玉就說:“我們聯(lián)合派出所跟社區(qū)醫(yī)療服務中心去找劉鐵山,給他量了體溫,不發(fā)燒,也不咳嗽,他說自己最近沒去過武漢,也沒接觸過確診病人,所以不可能感染新冠肺炎?!瘪T怡欣說:“可是,我爸只接觸過他啊?!辈芰嵊裾f:“劉鐵山說你爸最近沒在他那里買過東西?!?/p>
馮怡欣說:“他在撒謊,劉鐵山在撒謊!”
曹玲玉說:“別把人想那么壞?!?/p>
馮怡欣說:“我敢擔保,他就在撒謊!”
曹玲玉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不能……”
馮怡欣掛掉電話,坐在床上生悶氣。
馮父給馮怡欣發(fā)來一條微信:女兒,人命關天,要誠實。她愣了一下,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我爸,楊曉強的形象。此刻的楊曉強剛回來,正坐在小區(qū)大門口的花壇上抽煙,忽然聽見刺耳的警報聲,接著就看見一輛救護車來了,三個人抬著一個老人跑出小區(qū)直接上了救護車,救護車又開走了。
一個保安走過來說:“都這時候了,還敢取下口罩抽煙?”我爸趕緊將煙頭扔在地上,戴上口罩,賠著笑臉說:“對不起對不起……又有人感染了?”保安說:“今天這是第四個,每天都在增加。”我爸發(fā)出一聲嘆息,起身時看到小區(qū)大門口掛著一條橫幅,上面寫著“帶病回鄉(xiāng),不孝兒郎;傳染爹娘,喪盡天良”。
墻上貼著一張通告,原來是蓮花居委會正在招募志愿者為居民配送生活用品。我爸盯著通告看了一會兒,掉頭就來到居委會,說他要當志愿者。一個工作人員給他測體溫,填表,然后就交給他一件紅馬甲,上面印著“志愿者”三個大字。工作人員告訴他,除了干他的老本行,還可以去附近的集中隔離點幫助維持秩序。
剛走出居委會,就見曹玲玉和姚警官在大門口聊天,曹玲玉說上面要求小區(qū)的商店也要關門,可關門了居民買東西咋辦?姚警官說,不但商店要關門,整個小區(qū)都要封閉,封城不封小區(qū),沒用!她們看見我爸走過來就不說話了。我爸沖她們笑了一下,還亮了一下紅馬甲。經(jīng)過劉氏便利店時,我爸拐了進去。店里有不少人正在買東西,而且是整箱整箱地買。
我爸去買面條,發(fā)現(xiàn)每斤漲了兩塊,就問劉鐵山咋回事兒?劉鐵山白白胖胖的,就像個彌勒佛,他柔聲細語地說:“現(xiàn)在這形勢,過幾天還要漲……算了,原價給你吧。哎,我這里還有口罩,賣給別人十塊錢一個,給你算五塊,要不要?”我爸扔一根煙給他,說:“劉鐵山,你娃子鉆到錢眼里去了啊?”我爸扛起一箱面條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
馮怡欣是那天傍晚接到馮父死訊的。
當天下午,馮父還跟女兒進行了視頻通話。馮怡欣問他感覺咋樣,馮父說:“還好,就是胸悶、憋氣……他們照顧……不錯……放心……”頓了一下,馮父又說:“女兒,你要對……那個師傅……說出實情,讓他們早點……檢查……我們不能……害了……”馮怡欣并不接話。馮父又說:“女兒啊,你從小……就要強,從不……承認……錯誤,可我們……真的……錯了啊……”
馮怡欣說:“爸,我曉得了。”
掛掉電話,馮怡欣忽然覺得心里很堵,就走到窗前拉開窗簾,透過玻璃看著外面。下雪了,路面上白茫茫一片,卻沒有一道車轍的痕跡。路邊的白梅已然開放,潔白的花朵就像為死者敬獻的花籃。馮怡欣忽然有了這個奇怪的感覺。她有一種不祥的預兆。她雙手合十,嘴里不住地念叨:“爸爸挺?。“职滞ψ?!”
打開電視,里面正在播放新聞,日本向中國捐贈一批口罩,他們在箱子上寫下“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八個大字,馮怡欣忽然感到一陣溫暖。室內(nèi)開了暖氣,窗戶玻璃上有一層水汽。她盯著玻璃看了一會兒,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畫了一幅竹子。
可沒過多久,馮怡欣就接到醫(yī)院的電話,告知馮父去世了。醫(yī)生說,本來馮父的情況已開始好轉(zhuǎn),可就在跟女兒通完電話后突然就不行了。馮怡欣半天回不過神來,眼淚很無助地往下淌,整個身子像掏空了一樣。她曉得父親只是死去的眾多感染者之一,只是時代的一粒灰塵,微不足道,但落在她身上就是一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就這樣哭了很久。夜幕降臨后,馮怡欣突然沖出房間,沖到大堂,卻被一個穿紅馬甲的人攔住了。她哭著說:“我要去……醫(yī)院……看我爸……最后一眼?!薄凹t馬甲”說:“上面有規(guī)定,一個都不能離開賓館?!瘪T怡欣徑直沖向大門,“紅馬甲”一把拉住她的胳膊。
馮怡欣哭著說:“放開我!”“紅馬甲”沒有松手,馮怡欣就伸手朝“紅馬甲”的臉上打了一巴掌,把“紅馬甲”的口罩打掉了,原來“紅馬甲”就是我爸楊曉強。姚警官沖過來遞給我爸一個新口罩,然后指著馮怡欣厲聲訓斥:“不能出去!明白嗎?”馮怡欣愣了一下,大哭起來。
姚警官猶豫了一下,忽然走過去抱住馮怡欣,輕輕拍打著她的后背。馮怡欣慢慢止住了哭聲。過了一會兒,姚警官松開馮怡欣,對她說:“好了,回房間吧?!瘪T怡欣卻站著不動。黃警官走過來,指著姚警官對馮怡欣說:“這位大姐,她的媽媽,昨天也走了,失去親人的不止你一個!”馮怡欣擦掉眼淚,轉(zhuǎn)身往電梯口走去。
我爸追上去遞一瓶礦泉水給她,說:“節(jié)哀!”
馮怡欣看著我爸,噙著眼淚點了一下頭。
晚上回到家里,我爸說感染的人越來越多,密切接觸者都要集中隔離,賓館都快住不下了。奶奶聽了半天無語,卻突然咳嗽起來,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漲得通紅。我爸給奶奶量了體溫,三十九度。奶奶說她渾身酸軟無力,卻咳不出痰來。我爸慌了,立馬撥打急救電話將奶奶送到醫(yī)院。
醫(yī)院里擠滿了人,走廊地上到處都坐著人,大都有氣無力的,每個人都戴著口罩,沒人講話,也沒人哭,現(xiàn)場死一般的沉靜。一些穿紅馬甲的志愿者在幫助維持秩序,給醫(yī)護人員送飯。一輛車身上印著“殯儀館”字樣的車停在門口。
次日晚上檢查結(jié)果才出來,奶奶也被確診感染了新冠肺炎。我爸吃驚地說:“我媽沒去過武漢,咋也感染了?”醫(yī)生問:“跟武漢回來的人接觸過嗎?”我爸說:“沒有?!贬t(yī)生揮揮手說:“你跟家人趕緊隔離吧?!甭牭竭@個消息我很傷感,我不相信奶奶也會中招。
我和我爸回家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和洗漱用品,我還把哨子帶上了,我要隨時運動。凌晨時我們被送到一家賓館進行集中隔離。我們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走進一個擺著兩張床的房間。我一進去就扯掉了口罩。我很不喜歡那玩意兒,戴著它講話很不方便。
天亮后,我爸去樓層盡頭的物品轉(zhuǎn)運處端來早飯,我卻吃不下。我爸就勸慰道:“奶奶沒事,不要擔心?!蔽疫€是悶悶不樂。我爸忽然從我口袋里掏出哨子吹了起來,一邊吹一邊抬腿做“一二一”運動。我爸的動作很笨拙,可他把哨子吹得很響,很有氣勢,好像這樣不但能健身,還能驅(qū)除病魔。我終于笑了,也抬起了腿。
有點兒渴了。桌子上有一盤小西紅柿,我抓過來就要往嘴里塞,我爸忽然說“等一下”,然后把床上的被子拿開,用西紅柿在床上拼出了“武漢”兩個字。我爸笑著對我說:“小楊同學,該你了。”我明白過來,從他手里接過西紅柿,在“武漢”后面添上“加油”。我爸對我豎了一下大拇指,然后用手機拍下來發(fā)了一條朋友圈。
后來聽我爸說這條微信收獲了很多贊。
剛開始隔離時有一點兒好奇,可新鮮勁兒一過就感到無聊。我就看電視劇《西游記》。我爸很搞笑,為了逗我開心,他居然推開窗戶大聲喊:“有人嗎?吵會兒架噻!”沒想到隔壁窗戶忽然打開,一個女聲吼叫道:“吵就吵,誰怕誰?”我爸笑著趕緊關掉窗戶。
我爸又拿來行李箱放在床上,他把毛巾搭在肩上,手機里播放“叮當叮當”的聲音,他讓我推拉行李箱的拉桿,他手里拿著吹風機,合著打擊樂敲打著箱子,一上一下節(jié)奏感很強,樣子就像打鐵,逗得我哈哈大笑。
有天晚上,我忽然聽見隔壁房間里傳來了哭聲,雖是壓抑的,但聽得出來是女聲。我跟我爸對望著卻不曉得說什么好。我爸呆坐了一會兒,給奶奶打了一個電話,聽說她還好,就安心睡覺??筛舯诘目蘼曔€在,斷斷續(xù)續(xù)哭了一夜,害得我一夜沒睡好。
第二天早上,我正吃早餐時,我爸忽然戴上口罩拿上一袋板藍根,然后去敲隔壁房間的門。一個女子戴著口罩打開房門,她的眼睛紅紅腫腫的,淚痕殘存,正是馮怡欣。我爸驚訝地說:“原來是你。”就把板藍根遞到她面前,說:“心情不好,消消火吧?!?/p>
馮怡欣愣了一下,卻不接板藍根。我爸指了一下我們住的房間,說:“我媽感染了,我也來隔離。”馮怡欣明顯瞪大了眼睛,嘴唇動了一下,隨即垂下眼簾,接過板藍根,說聲“謝了”,就關上房門。我爸隔著房門說:“美女,聽我一句勸,你要好好活著,才對得起你爸!”
回到房間,我爸繼續(xù)吃飯。他忽然停下來,好像想起了什么,自言自語道:“不對……那天我送過他們……”扔下饅頭戴上口罩又跑出房間,敲著隔壁房間的門,問:“美女,想問一下,你爸啥時候有癥狀的?”里面立即傳出一個聲音:“我爸是在醫(yī)院里感染的?!?/p>
我爸雙手合十輕聲念叨兩句,回到房間繼續(xù)吃飯??沙粤艘粫核峙艹鋈デ酶舯诜块g的門,馮怡欣開門一看又是我爸,愣住了。我爸說:“你爸是在……醫(yī)院里感染的?”馮怡欣點了一下頭。我爸又說:“真的?”馮怡欣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你問這個干嗎?”我爸說:“是這樣,那天我拉你們……”
馮怡欣愣了一下,趕緊說:“謝啦……”隨即把門關上。她沖了一杯板藍根,拿起袋子看了一會兒,忽然扭身出門,站在我們房間門口猶豫了一會兒,舉手想敲我們的房門,最后卻還是放下手,重回她的房間。
……
馮怡欣結(jié)束隔離后離開賓館。
剛走到小區(qū)門口,就遇見三個人被救護車拉走了,感染的人越來越多,整個小區(qū)都被封鎖了,除了保安幾乎沒人走動,誰也不曉得下一個被感染的會不會是自己。雖戴著口罩,仍感覺恐慌和死亡的氣息在空氣中蔓延。檢測體溫后馮怡欣走進小區(qū),劉氏便利店也關門了,她對著卷閘門看了好一會兒,忽然間就覺得心里很堵。
回到家里,睹物思人,想起已經(jīng)化作輕煙的馮父,馮怡欣心里就難過。她每天都打電話給市長熱線,詢問是否找到劉鐵山了,可回答總是沒找到。到后來,市長熱線讓她找居委會,居委會讓她找派出所,派出所又讓她找市長熱線。盡管如此,居委會每天還是派人給她送來必要的生活用品,讓她感到一絲寬慰。
我和我爸也結(jié)束隔離了。當我們離開隔離點的時候,看見賓館門口有一棵梅,開了滿樹的花,紅彤彤的一片,與陽光共舞。若在平時,花下肯定有不少人自拍,但現(xiàn)在沒有。我讓我爸給我拍了一張照片,跟紅梅的合影。戴著口罩照相,我還是第一次。
回到家里把我安頓好,我爸就匆匆下樓,他要趕快干活。剛走到劉氏便利店門口,就聽見“咚咚”的聲音,仔細看原來是馮怡欣正在踢“劉氏便利店”的卷閘門,一邊踢一邊罵:“傳染給別人還不承認,混蛋!甩貨!”忽然,她蹲在地上“哎喲哎喲”地叫喚起來,表情有點兒痛苦。
我爸趕緊走過去問:“你咋啦?”馮怡欣咧著嘴不說話,雙手緊緊地抱住左腳。我爸問:“傷到腳了?”馮怡欣點點頭。我爸就推來電動車,對她說:“我送你去醫(yī)院吧?!彪S后把馮怡欣扶上車。來到社區(qū)醫(yī)院檢查,只是擦傷了腳趾,醫(yī)生上點藥就讓回去。我爸又把馮怡欣推回小區(qū)。
走在路上,我爸問:“為啥兒發(fā)那么大的火?”馮怡欣說:“踢門算啥?我還想砸呢!砸到他承認為止!”我爸問:“承認啥?”馮怡欣說:“他撒謊!”我爸說:“至于嗎?得饒人處且饒人吧!”馮怡欣看著我爸說:“謝謝你那天送我爸……”我爸說:“可惜……哎,你爸真的是在醫(yī)院……”馮怡欣卻立即打斷我爸的話說:“看,好美!”
我爸順著馮怡欣的手看去,幾樹白梅開得正歡。馮怡欣說:“給我拍張照吧?!蔽野志桶阉鱿聛砜吭谝豢冒酌窐渖?,用她的手機拍照。馮怡欣想取下口罩,我爸說還是戴著吧,安全第一。馮怡欣看著照片,覺得白色的花朵和白色的口罩相映成趣,卻平添了一絲悲壯的氣氛。
我爸一直把馮怡欣送到家門口,馮怡欣說:“謝謝你,多少費用?”我爸擺擺手說:“不用?!瘪T怡欣就說:“那,加個微信吧?”我爸遞過手機,兩人互加了微信。在電梯里,我爸收到馮怡欣的微信,她轉(zhuǎn)了一百塊錢,一定要我爸收下。我爸回復道:同一小區(qū),不必客氣。馮怡欣說:“我不想欠人情,理解一下吧?!蔽野诌@才收下。
我爸來到居委會,又開始義務給居民們配送生活用品。這天下午,他按照訂單送一袋子蔬菜,上樓后發(fā)現(xiàn)有些似曾相識,原來是馮怡欣家,不過,我爸是看了訂單才曉得她叫馮怡欣的。走到門口聽見里面有嚶嚶的哭聲。最近這很正常,幾乎每層樓都有,哭出來未必是壞事。家里還有個人哭總比無人哭強。
我爸敲開門。曹玲玉站在門口。我爸說:“曹主任好,我來送東西?!辈芰嵊窨粗野?,忽然冒出一句:“哎,楊經(jīng)理,劉鐵山是不是還有別的住處?”我爸脫口而出:“好像……在……哎,你問這個干啥兒?”黃警官走過來說:“這家業(yè)主懷疑劉鐵山傳染了新冠肺炎?!?/p>
我爸說:“?。坎粫??他……”黃警官說:“他躲起來了,我們要找到他?!蔽野殖烈饕幌?,說:“他準確的住址……我還真不曉得?!边@時就聽見馮怡欣說:“你們趕快去找,馬上!我要他道歉,賠償,坐牢!”黃警官有些不高興地說:“你憑啥兒指揮我們?”馮怡欣說:“他傳染別人,你們就要負責找到!”
黃警官說:“你敢斷定是劉鐵山傳染給你爸的?”馮怡欣提高聲音說:“我爸一月二十三號就出現(xiàn)癥狀,一到醫(yī)院就確診了。我爸……”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姚警官就安慰她說:“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辦案需要時間是不是?”
他們在里面說話,沒有注意到我爸的反應。因為我爸清楚地記得,他于一月二十五號送馮父去醫(yī)院,所以他敢肯定就是馮父傳染給了我奶奶。至此,我爸心中的一個疑團終于解開了。他猛然把裝蔬菜的袋子扔在地上,沖進去指著馮怡欣的鼻子說:“馮怡欣,你這個騙子!”
我爸突然的舉動讓大家驚呆了。
馮怡欣雖然戴著口罩,但仍然能感覺到她嘴張得很大,眼睛也瞪得很大。我爸怒氣沖沖地說:“我送你們?nèi)メt(yī)院,可你還對我隱瞞病情。我媽被你爸傳染了,幸虧我跟女兒身體好,不然……你想過這個后果嗎?”曹玲玉走過來拉住我爸。我爸又說:“你們的命就是命,我們的命就不是命?做人不能這么自私!”
馮怡欣辯解道:“不是這樣的……”
姚警官也過來勸解道:“她父親剛?cè)ナ?,心情不好,理解一下吧?!彪S后扭頭對馮怡欣說:“小馮,做錯了就道個歉吧?”可馮怡欣只是哭泣。黃警官拍了拍我爸的肩膀說:“爺們兒么,肚量大點兒,別計較?!蔽野终玖艘粫?,抓起一個茶杯摔到地上,發(fā)出“啪”的一聲,玻璃渣子四處飛濺。我爸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我爸悶悶不樂地回到家里,低頭坐在沙發(fā)上,一連抽了好幾根煙。他給我奶奶打了一個電話,是護士接的,說奶奶病情還算穩(wěn)定。我爸長出了一口氣,四仰八叉地斜躺到沙發(fā)上。我滿頭大汗地走出臥室,手里還拿著哨子。我爸一看到我又笑了起來,心頭的不快轉(zhuǎn)眼就消散了。
……
我爸不愿給馮怡欣配送東西了。
曹玲玉找到我爸說:“現(xiàn)在人手緊,管制嚴,她那棟樓都是你負責,漏下她一個不好吧?……她隱瞞不對,可當時畢竟還沒確診啊,大度點兒吧?就算支持我工作了?!辈芰嵊耦D了一下,遞給我爸一張紙,又說:“把這個送給她?!蔽野謬@了一口氣,接過紙,扛起一袋大米就走。
來到馮怡欣家門口,我爸聽見里面有哭聲,一邊哭一邊說:“我……放……不……下……我爸……我恨……嗚嗚嗚……”我爸將大米放在地上,從包里掏出曹玲玉給他的那張紙,只見上面寫著兩個字:放下。他把紙條放在米袋上,敲了幾下門,轉(zhuǎn)身就走。馮怡欣出來看見地上的大米,她也不說什么,拎起大米進了門。
第二次,我爸將一箱牛奶送到馮怡欣家門口,看見門上貼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心里有氣,不吐不快”,旁邊還畫著一張嘴。我爸看了一會兒,拿出筆在嘴唇上打了一個叉。敲了幾下門轉(zhuǎn)身就走。馮怡欣追出來卻不見我爸的蹤影,當她看見紙上的叉時,皺了一下眉頭。
再送水果時我爸發(fā)現(xiàn)門上畫了一雙紅腫的眼睛,他就用筆在眼睛上畫上一道橫線。馮怡欣看見后愣了好一會兒。第四次時馮怡欣寫了一句“做人要大度”,我爸寫了一句“做人要誠實”,馮怡欣看見后撇了一下嘴。她拿出手機撥打我爸的語音,卻發(fā)現(xiàn)被我爸刪掉了微信。
馮怡欣“哼”了一聲,對著箱子踢了一腳。她回到屋里繼續(xù)刷微信,看到一條新聞,說湖北通城一個小學副校長和妻子從武漢回來后隱瞞行程操辦壽宴致一百余人被隔離,其妻子被確診感染新冠肺炎后,兩口子都被移送公安機關處理。馮怡欣越看越生氣,突然跳起來,從抽屜里抓起一把錘子就沖下樓。
馮怡欣徑直沖到劉氏便利店,舉起錘子就朝卷閘門砸去,發(fā)出了巨大的轟響。不曉得是誰在劉氏便利店的卷閘門上用紅漆寫著一行大字:發(fā)燒不說的人,都是潛伏在人民群眾中的階級敵人。這時,一個又高又壯的女人在角落處探出了頭,見四下無人,跑過來扭住馮怡欣就打,兩人糾纏在一起。我爸背著包剛好經(jīng)過,高喊一聲“別打了”,沖過去拉架。
那個又高又壯的女人雖然戴著口罩,但我爸敢肯定她就是劉鐵山的老婆,可她卻裝作不認識我爸。因口罩遮住了鼻子和嘴巴,讓人難以看清真實的面相,所以即便確認了眼神,也可裝著不認識,這樣就可避免尷尬。這便是戴口罩的另一個好處。
又高又壯的女人的口罩掉在地上,露出了真面容,果然是劉鐵山的老婆。我爸趕緊從包里拿出一個口罩遞給劉鐵山的老婆,可她接過口罩戴上,又揮拳朝馮怡欣打去。我爸急忙用身子擋住馮怡欣,可劉鐵山老婆的拳頭卻落在他的臉上,當即青了一塊。我爸罵了一句“你這婆娘”,趕緊撥打報警電話。
劉鐵山的老婆想走開,卻被我爸緊緊地拽住。警察很快趕到,把三個人都帶到派出所。辦理此案的還是黃警官。他對馮怡欣說:“砸別人門是違法的,你不懂嗎?”馮怡欣額頭被抓了幾道紅印,哭哭啼啼地說:“不承認我就要砸……”黃警官問劉鐵山的老婆:“那你又是為啥兒呢?”劉鐵山的老婆說:“路見不平?!?/p>
馮怡欣說:“關你屁事兒?還路見不平,人家這位楊大哥才是路見不平。”說完指了一下我爸。劉鐵山的老婆卻瞟了一眼我爸,用不屑的語氣說:“哼,多管閑事,活該挨揍!”我爸有些惱火了,就指著劉鐵山的老婆說:“說話真難聽!要不是看在劉鐵山的面子上,真想扇你一耳光?!?/p>
黃警官立即看著劉鐵山的老婆說:“劉鐵山?你難道是劉鐵山的……老婆?”劉鐵山的老婆趕緊擺著手說:“不不不……”黃警官就問我爸:“她是劉鐵山的老婆?”我爸卻低頭不說話,隨后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黃警官就笑著說:“好么,我正到處找劉鐵山,沒想到你撞上門來?!眲㈣F山的老婆狠狠地瞪了我爸一眼。
黃警官把劉鐵山的老婆留下,讓馮怡欣跟我爸先走,說等疫情過后再來處理。一出派出所大門我爸就邁開腳步,很快就把馮怡欣甩在后面。她對著我爸的背影“哎”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妥,就“哼”了一聲,在后面慢慢地走。走了幾步,忽然又喊:“在眼睛上畫一道線是啥意思么?”
我爸回答:“那是眼線,沒文化!”
馮怡欣跺了一下腳,說:“你——”
后來我爸解釋說,他畫眼線只是為了逗馮怡欣玩兒。
第二天下午,我爸正在“順王快遞”忙碌,馮怡欣突然進來了。我爸有點兒不解地看著馮怡欣,她從包里掏出一瓶正紅花油遞給我爸,說:“臉上擦幾遍就好了……昨天……謝謝你……”見我爸不伸手,馮怡欣就把正紅花油放在桌子上,扭身走了。
晚上回到家里,我對我爸說:“老爸,明天是我們美術老師的生日,我們小區(qū)幾個同學想去給她送禮物。”我爸說:“可是,現(xiàn)在不能聚集哦?!蔽艺f:“我們不聚集,一個一個去,把禮物放在門口就走?!蔽野钟终f:“生日重要還是安全重要?”我說:“聽說老師的爸爸剛?cè)ナ?,她很傷心……”我爸點了一下頭。
第二天中午,我拽著我爸去美術老師家。我們來到美術老師所在的那棟樓。我爸說:“你們老師也住這棟樓啊。”電梯到了十六層,我爸說:“你們老師也住這層啊……哎,老師叫啥?”我說:“不告訴你?!碑斘覀冏叩揭粋€單元門口時,我爸搖搖頭苦笑了一下。就在這時,門打開了,美術老師站在門口。
由于口罩遮住了半個臉,美術老師的眼睛就格外突出。她的眼睛很大很亮,是不是因為最近說話少的緣故,一個器官功能受限另一個器官功能就得到強化?或者因為口罩遮住了鼻子和嘴巴,沒有鼻子和嘴巴搶風頭,眼睛就獨領了風騷?也可能是口罩掩蓋了鼻子和嘴巴的缺陷,眼睛就顯得格外優(yōu)越?天曉得。
美術老師看見我爸時,怔了一下。
我爸也愣了一下。美術老師叫馮怡欣。
我站在一米外,伸手遞過我畫的一幅畫,說:“馮老師,生日快樂!”馮怡欣說:“謝謝紫薇!進來吧?”我說:“不。”馮怡欣說:“沒關系。進來吧?!蔽疫€是不動。馮怡欣就說:“要不,我們都不取下口罩?”我扭頭看我爸,他站在兩米外,低著頭數(shù)地上的灰塵,像一根木頭樁子。
馮怡欣就說:“紫薇爸爸,進來吧?!蔽野趾孟駝偹阉频?,打了一個激靈,搖著手說:“不不不……”馮怡欣走過來拉住我的手,卻看著我爸,說:“一起進去吧?!蔽疫M去了。我爸磨蹭了一會兒,也進來了。
馮怡欣家桌子上擺著各種各樣的禮物。
我把禮物遞給馮怡欣。我畫了一樹紅梅,樹干的根部是幾個圓球形的東西。馮怡欣問:“樹下圓圓的是啥?”我說:“冠狀病毒?!瘪T怡欣愣了一下,又問:“啥意思?”我說:“紅梅把病毒踩在了腳下。”馮怡欣點了一下頭,卻又說:“標題叫《壓“疫”》不好吧?嗯,改成《抗“疫”》,咋樣兒?”我拍手說好。
馮怡欣又說:“紫薇爸爸,這幅畫你看過吧?”我爸低頭說:“慚愧慚愧!”馮怡欣就說:“再忙,也要看哦。哎,紫薇,你媽媽看過嗎?”我低頭不吭聲。馮怡欣似乎明白了,扭頭看著我爸說:“泡茶嗎?”我爸擺擺手,指了一下口罩。馮怡欣看看我爸,又看看我。我爸站起來說:“我們該走了?!?/p>
走到門口,我爸忽然說:“馮老師,我一直不曉得你是紫薇的老師,對不起……”馮怡欣頓了一下腳步,卻沒接話。我們走進電梯,電梯門快關上時,馮怡欣朝我們揮手,突然說:“紫薇爸爸,我爸的事兒……”說完她掉頭就走,差點兒撞到墻上。我爸神色很凝重,表情很嚴肅。
……
回到家里,我爸就收到一條微信。
他打開一看,原來是馮怡欣要求添加朋友。我爸通過了,回了一句:“此前把你刪除了,抱歉!”馮怡欣回復:過去的不快一起刪除吧!我爸發(fā)了一句:“也把可惡的病毒刪除吧。”馮怡欣回復:“對!刪除!刪除!刪除!”我爸就發(fā)了一個微笑的表情。由此,我爸和馮怡欣微信聊天多了起來。
一天晚上,馮怡欣發(fā)來一條微信,說剛才夢見她爸了,醒來后很難過。我爸就安慰道:你爸來看你,關心你,是好事??!馮怡欣說:“可我還是害怕!”我爸說:“你起來給你爸燒柱香,愿他安息,就好了。”許久之后馮怡欣發(fā)來微信:燒香了,心里踏實了一些。
又一天晚上九點多,馮怡欣給我爸發(fā)來微信說家里沒酒精了,好幾天都沒消毒了。沒過多久,她收到我爸回復的一條微信:你到家門口看看。馮怡欣打開門,看見一瓶酒精放在門口。一股暖流穿過心頭,她回復道:謝謝!還發(fā)了一朵玫瑰。
這天夜深人靜時,我爸忽然被電話聲吵醒,他拿過手機一看原來是馮怡欣。我爸接通電話問:“馮老師,有事兒嗎?”馮怡欣卻哭了起來。我爸趕緊坐起來問:“出啥事兒了?”馮怡欣說:“鄰居又有人被抬走了……我總感覺窗簾在飄動……好害怕……你能來……陪陪我嗎?”我爸猶豫了一下,起身穿好衣服。
我爸來到馮怡欣家門口,輕輕敲了一下門。沒有回應。其實馮怡欣就站在門后面,手里捏著門把手,卻沒有擰開。我爸繼續(xù)敲門。門輕輕開了一道縫,馮怡欣細聲說:“要、進、來嗎?”我爸低頭說:“不……”我爸將門推上了。過了一會兒門又開了,門縫比剛才大了一點。
馮怡欣說:“進……來吧?”
我爸再次把門合上,說:“我在外面吧?你安心休息?!?/p>
門外,我爸背靠門而坐,雙手抱著腦袋。
門內(nèi),馮怡欣背靠門而坐,雙手支著下巴。
我爸打開手機,一條微信跳了出來:“太晚了,要不就別來了?”我爸看了一下時間,是馮怡欣二十分鐘前發(fā)的。我爸發(fā)了一個晚安的表情。馮怡欣立即回復:“紫薇一人在家不害怕嗎?”我爸說:“她睡著了?!蔽野质莻€騙子。我哪里睡著了?馮怡欣的電話把我也吵醒了,我要陪我爸一起來,我爸堅決不同意。我獨自在家,能不害怕嗎?
每隔一會兒我爸就敲一下門顯示存在感。
馮怡欣也敲一下門,表示聽到了。
天亮后,馮怡欣打開門,我爸卻不見了蹤影。
我爸回到家里,見我一個人躺在沙發(fā)上,一半被子掉到地上。我臉上還有淚痕,我爸拉著我的手,看了我好久。隨后,我爸開始做早餐,煮了一包快餐面,煎了兩個雞蛋。他吃掉快餐面,把煎蛋放在電飯鍋里保溫,給我留了一張紙條:女兒,電飯鍋里有雞蛋,起來自己沖杯豆奶。忙完這些我爸就出門了。
上午,馮怡欣來到我爸的“順王快遞”,兩個穿黑衣戴黑口罩的男人卻在她前面走了進去。我爸正跟兩個員工忙碌著。其中一個黑衣男人問:“誰叫楊曉強?”我爸站起來說:“我就是?!焙谝履腥硕挷徽f,撲上去就是一拳,打在我爸的臉上。我爸被打懵了,捂住臉問:“憑啥打人?”
黑衣男人說:“讓你出賣朋友!”我爸說:“我出賣誰了?”黑衣男人說:“你心里有數(shù),還敢抵賴?”伸手又打。我爸急忙躲避。兩個員工想上前幫忙,另一個黑衣男人抽出一把刀指著他們說:“蹲下,今天老子不想殺人?!眱蓚€員工乖乖地蹲下。
馮怡欣看見我爸挨打,猛然大喝一聲:“住手!”一個黑衣男人愣了一下,舉刀向她說:“滾!”馮怡欣就高聲喊:“殺人啦!殺人啦!”黑衣男人沖了出來,馮怡欣撒腿就跑。黑衣男子剛要追趕,忽然“哐當”一聲巨響,一個平底鍋從天而降落在他前面。黑衣男子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仰頭沖樓上罵道:“日你媽!有沒有素質(zhì)?。俊被貞氖羌饫木茸o車的聲音。
馮怡欣躲在一叢花下?lián)艽驁缶娫挕?/p>
一陣警笛聲傳來,馮怡欣趕緊跑到“順王快遞”,就見我爸鼻子流血了,把雪白的口罩都染紅了。兩個黑衣男人已不知去向。還是那個黃警官,他苦笑著對我爸說:“楊老板,真是多事之秋?。 秉S警官說用警車送我爸去醫(yī)院包扎一下。我爸上車,馮怡欣也跟了上去。在警車上,馮怡欣從包里拿出一個口罩讓我爸換上,可他卻說到醫(yī)院再說吧。
我爸白色的口罩變成了紅色的口罩。
在醫(yī)院急診室里,醫(yī)生為我爸取下口罩,馮怡欣第一次看見他的真容,竟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好在只是輕微傷,醫(yī)生很快就處理好了,對坐在旁邊的馮怡欣說:“你是他家屬吧?去結(jié)算一下。”馮怡欣當即紅了臉低了頭。我爸說:“醫(yī)生,誤會了,誤會了,我自己去?!逼鹕碜吡顺鋈?。
結(jié)完賬,兩人離開醫(yī)院。我爸看見馮怡欣手里拎著一個袋子,就問里面裝的是啥。馮怡欣說開了一些清肺排毒的中藥,隨后遞一袋給我爸。我爸推辭不要,馮怡欣就說:“就當還你的板藍根吧?!蔽野种缓媒舆^來。
走了幾步,馮怡欣忽然問:“哎,黑衣人是誰呀?為啥打你?”我爸兩手一攤說:“我哪曉得?”馮怡欣又問:“剛才你為啥兒不還手?”我爸說:“那兩個人都帶著刀,如果我還手了,兩個員工肯定要上,他們還年輕,我不想讓他們受傷?!瘪T怡欣看了我爸一眼,說:“嗯,還算有良心!哎,你老婆咋沒在你店里?”我爸沉吟片刻,回答:“她……前年就不在了……”馮怡欣愣了一下,說:“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
馮怡欣感覺臉頰發(fā)燙,她想自己肯定是紅了臉龐。
我爸忽然說:“我媽就在旁邊住院,我想去看看。要不……你先走吧?”馮怡欣說:“能進去嗎?”我爸說:“試試吧?!闭f完抬腳就走。馮怡欣猶豫一下還是跟了上來。剛走到發(fā)熱門診,我爸迎面撞上一個人,很像劉鐵山,雖然戴著口罩,但我爸敢肯定他就是劉鐵山。劉鐵山一見我爸愣了一下,扭頭就跑。我爸喊叫:“劉老板,干啥呀?”劉鐵山眨眼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馮怡欣問:“他是誰呀?”
我爸說:“劉鐵山呀?!?/p>
馮怡欣吃驚地說:“啊,他就是劉鐵山?趕緊報警??!”
馮怡欣說完就拿出手機準備撥電話。我爸卻拉住她的手,說:“算了,放他一馬?!瘪T怡欣說:“他來發(fā)熱門診,肯定是出癥狀了,不能讓他逍遙法外!”我爸笑著說:“放心吧,蒼天有眼?!瘪T怡欣盯著我爸看了一會兒,跺了一下腳,說:“你這人,不可理喻!”說完氣呼呼地走了。我爸就看著馮怡欣的背影說:“至于嗎?”
我爸走到奶奶住院的地方,卻無法進去。他就給奶奶打了一個電話,還是護士接的。護士說奶奶的情況不太好,已經(jīng)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我爸心里猛然一沉。他再次央求保安說進去看看老母親,保安依然冷冰冰地不予理睬。我爸生氣地說:“你們還有沒有人性?”保安走過來指著我爸的鼻子訓斥道:“再胡說,就把你銬起來!”
我爸盯著保安看了一眼,只得低頭離開。
……
第二天上午,兩個警察來到“順王快遞”。
馮怡欣隨后也來了。他們還是為劉鐵山的事。
黃警官一見我爸就說:“你們昨天在醫(yī)院里碰見了劉鐵山?”我爸看了一眼馮怡欣,說:“是……疑似?!秉S警官問:“為啥兒不報警?”我爸賠著笑臉說:“來不及,他一閃就不見了。”黃警官說:“楊老板,知情不報,可是不對的喲……把他另一個電話號碼給我?!蔽野知q豫一下,照辦了。
姚警官的手機響了,她沖黃警官擺了一下手,開始接電話:“……嗨,我們這里口罩也很缺,一線民警都不夠,恐怕幫不了你……”接完電話,姚警官和黃警官走了。馮怡欣卻沒有走的意思。我爸看著她說:“為啥兒告訴警察?”馮怡欣說:“把他抓起來?!蔽野终f:“至于嗎?”馮怡欣說:“他是‘毒王’,你還包庇他?你這是啥立場?”我爸說:“我沒立場,行了吧?”
馮怡欣說:“我不跟沒立場的人說話?!?/p>
馮怡欣站起來就走,還踢了一腳卷閘門。
我爸生氣地說:“至于嗎?”
馮怡欣回頭撂下一句:“我看你才需要治愈!”
我爸回答說:“你更需要治愈!”
這時曹玲玉打電話讓我爸到居委會去一趟。我爸立馬來到居委會,走進曹玲玉的辦公室問:“曹主任,啥事兒?”曹玲玉說:“是這樣,最近到了一批溫度計,要送到每家每戶,忙不過來,你能不能幫幫忙?”我爸說:“沒問題?!辈芰嵊裾f:“那好,你去會計那里領?!?/p>
我爸剛要轉(zhuǎn)身,曹玲玉又說:“哎,你曉得嗎?你們小區(qū)已經(jīng)死了五個,還有三十幾個在住院,其中就包括你媽。種種跡象表明源頭在劉鐵山那里,可他躲起來了,也許會傳染更多人。”我爸驚訝地看著曹玲玉,說了一句“狗日的”,掉頭就走,走了兩步忽然站住,頭也不回地說:“劉鐵山……有時候住在……玫瑰苑小區(qū)……”
我爸領了一箱溫度計,回到“順王快遞”給員工分配了任務,四個人立即分頭行動起來。我爸來到十六樓,給每家送了溫度計。他敲開馮怡欣家的門,遞過溫度計轉(zhuǎn)身就走。馮怡欣在后面喊:“哎,就不說句話嗎?”我爸轉(zhuǎn)身說:“你不是不跟沒立場的人說話嗎?”
馮怡欣說:“我說正經(jīng)的,看在你女兒的面子上,想請你幫個忙?!蔽野终f:“沒看我正忙著嗎?”馮怡欣說:“沒說現(xiàn)在,一個小時后,送我出去一下,行嗎?”我爸說:“不是有的士嗎?”馮怡欣說:“那是拉病號的,救急的,我哪好意思用?”我爸說:“你還賴上我了?沒空!”說完轉(zhuǎn)身就走。馮怡欣就大吼一聲:“楊曉強,你還是個男人嗎?”
我爸頓了一下腳步,還是走了。
當馮怡欣獨自走在路上時,一輛轎車悄然停在她身旁。車窗搖下,露出我爸的腦袋。馮怡欣愣了一下,上了車。我爸問:“你咋出來的?”馮怡欣說:“找曹主任開了綠燈?!蔽野謫枺骸吧妒聝貉??這么急?”馮怡欣說:“朋友送了我兩箱口罩,可她住得有點兒遠?!蔽野志蛧@口氣說:“也不曉得啥時候才能取下口罩?捂得難受!”
馮怡欣往車窗外看去,行道樹枝頭上已經(jīng)發(fā)了新芽,逐漸褪去了冬裝。馮怡欣偶然從后視鏡中看見口罩遮住了自己的半個臉,原本花兒一樣的臉龐便失去了春天。她有點傷感。又看見一個小區(qū)大門口拉著橫幅,上面寫著“口罩還是呼吸機,您老看著二選一”。她輕聲嘆了一口氣。我爸似乎明白了她的心思,就說:“劉鐵山這人是不太實誠,可那年我手頭緊,他借給我三萬元,所以我……”
馮怡欣說:“你解釋這么多干啥兒?”
我爸搖了一下頭,按了一下喇叭。
拿到口罩,兩人立馬返回。把車停好后,馮怡欣又提出讓我爸陪她去派出所。見我爸面露難色,她就說:“我決定送一箱口罩給警察?!蔽野挚钙鹣渥泳妥?。接收口罩后,姚警官代表派出所表示感謝,馮怡欣就拉住她的手說:“剛才楊曉強表態(tài)說他會全力配合警方調(diào)查劉鐵山?!闭f完沖我爸擠了一下眼睛。我爸只好點了一下頭。姚警官說:“這就對了。”馮怡欣就送給姚警官一個擁抱。
回來的路上,我爸和馮怡欣一邊走一邊聊天。
我爸說:“沒想到你這么固執(zhí)?!?/p>
馮怡欣說:“是堅持好不好?”
我爸說:“好好好,堅持?!?/p>
馮怡欣說:“對惡人,就要堅持。”
我爸說:“也許你是對的,我們都要堅持?!?/p>
馮怡欣嘆了一口氣,捏了一下鼻子上的口罩。
街道上依然空蕩蕩的,偶爾有的士經(jīng)過,不時有救護車呼嘯而來,都是神色慌張的樣子。天空上飄浮著一片烏云,就像戴上了口罩?;▔系南灻烽_了,散發(fā)出濃烈的香氣,卻沒有人去欣賞。馮怡欣忽然想感慨一下,就說:“好懷念不戴口罩的日子!”
這時,我爸接到一個電話,隨后便呆住了。
馮怡欣低頭走了幾步,發(fā)現(xiàn)我爸沒跟上,轉(zhuǎn)身看見他還在發(fā)呆,就說:“快走哇?!蔽野植粍?。馮怡欣就走回來說:“你咋啦?”我爸還是不動。馮怡欣就湊近說:“咋啦?我說錯了嗎?”我爸忽然大叫一聲,狂奔起來。他的叫聲就像拉響的警報一樣,在空曠的大街上回蕩。
馮怡欣呆住了,回過神來就開始追趕我爸。
我爸沿著街道狂奔,他甚至扯掉口罩扔在地上,對著天空喊:“媽——”馮怡欣快步追上我爸,我爸卻猛然停住,對著她吼叫:“都怪你!”馮怡欣吃驚地看著我爸,從包里掏出一個口罩遞給我爸,我爸接過口罩卻扔在地上,還踏上一腳。
馮怡欣指著我爸說:“你——?”我爸又沖她吼叫道:“你撒謊!隱瞞病情!我媽沒了……都怪你……”馮怡欣愣了一下,就拉住我爸的手說:“不……是那樣的……”我爸猛然甩開手,“啪”的一聲脆響,一個耳光打在馮怡欣的臉上,她“哎喲”一聲,捂住臉蹲在地上。
這時,一輛警車開了過來停下,下來兩個警察,正是黃警官和姚警官。黃警官走上前說:“咋回事兒?啊,楊曉強,又是你!”看見馮怡欣捂住臉蹲在地上,額頭上還有一塊紅色的手掌印,黃警官就說:“楊曉強,為啥兒打人?”馮怡欣抬起淚眼擺擺手說:“不怪他?!?/p>
我爸撒腿便跑。黃警官箭步上前將我爸死死抱住,厲聲說:“不戴口罩,在大街上亂跑,還打人,信不信我拘留你?那些規(guī)定可不是寫在紙上的!”馮怡欣就大聲說:“他媽沒了,心里難過……”我爸“啊”了一聲,抬頭看向天空。天上仍然烏云密布,灰色的云朵就像口罩。黃警官愣了一下,輕聲說:“你這樣很危險曉得嗎?”
我爸大口喘著氣,緊緊抓住黃警官的手。
黃警官意識到了,也緊緊抓住我爸的手。
黃警官說:“兄弟,挺住!”我爸咬緊牙關,眼淚終于止不住淌了下來。后來我爸多次提起這件事兒,說黃警官那句“兄弟挺住”讓他倍感溫暖,他跟黃警官也因此成了好朋友。姚警官走上來拍了一下我爸的肩膀,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口罩遞給馮怡欣,指了一下我爸,隨后就和黃警官上車走了。
馮怡欣拉著我爸走進旁邊的小公園。我爸扶住一棵女貞樹,肩膀仍然不住地抖動。馮怡欣看著我爸,卻說不出話來,只覺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把口罩給我爸戴上,她的動作很慢很輕柔,仿佛這樣就能減輕我爸內(nèi)心的痛苦。
馮怡欣說:“阿姨的事兒……對不起……”
我爸沒有說話?;蛟S是沒有得到我爸的回應,馮怡欣又說:“對不起對不起實在對不起……”突然就哭了起來,雙手捶打著樹干,身子抖動著。我爸嘆息一聲,擦掉眼角的淚痕,伸手在她肩膀上拍了一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
親愛的奶奶,您在天堂還好嗎?
我和老爸不能去送您,不要責怪啊!
我的桌子上堆滿了用過的紙巾。我的眼睛紅腫得厲害。
我爸面前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他三天沒吃飯了。
我奶奶是個很剛強的人,常年的田間勞作讓她擁有一副好身板。去年,我爸開了快遞點,加上家庭變故,他忙不過來,就讓奶奶從青石橋老家來城里幫忙,沒想到被病毒奪去了生命。我曉得被病毒奪去生命的不止奶奶一個,這樣的悲劇也不止我們一家,但我仍傷心難過。如此沉重的時代灰塵,無論天災還是人禍,我們都不想要。沒有人愿意要。
我爸的手機里塞滿了微信,大都是馮怡欣發(fā)來的,安慰他,鼓勵他振作起來??晌野忠粭l都沒有回復。他就那么呆坐著,不吃也不喝,只是抽煙。我哭累了,去找吃的。我爸就給我泡了一包方便面,而他還是不吃東西。
馮怡欣想給我爸打個電話,可終究沒有撥出號碼。隨即,她卻撥通了外賣的電話。沒過多久,我家外面就響起了敲門聲。我打開門,一個小伙子把兩盒飯遞給我。我不解地看著他。他說:“一個女士訂的?!蔽也碌绞钦l了。我把飯盒遞給我爸。飯盒上還有一個紙條,上面除了價格外,還有一句話:好好吃飯,保重身體!
沉默了一會兒,我爸卻接過盒飯扔進了垃圾桶。
我驚訝地看著我爸,他面無表情。
隨后,我爸給馮怡欣回了一條微信:虛偽。
我能猜得到馮怡欣的心情。她看過微信后把手機扔在沙發(fā)上,隨后卻又撿起來,在跟我爸的對話框里寫了一行字:我虛偽,你難道就不虛偽?猶豫了一下,刪掉了。她又寫了一句:我已經(jīng)說了對不起,你還想怎樣?又刪掉了。她再寫一句:我們都不計較了,好嗎?還是刪掉了。她開始抹眼睛。隨后,她打開窗戶,對著空蕩蕩的街道大喊一聲:湖北挺??!
在沙發(fā)上枯坐了一會兒,馮怡欣偶然抬眼看向神龕,馮父的照片赫然進入視線,那是她前兩天才擺上去的,就擺在觀音菩薩塑像的旁邊。她起身點燃一炷香,對著父親的遺像拜了三下,將香柱插進香爐里。她看見神龕兩側(cè)分別刻著一行字,右邊是“眾善奉行”,左邊是“諸惡莫作”。
馮父仿佛沖馮怡欣笑了一下。父親日常燒香叩拜的情景便歷歷在目,他對馮怡欣說過的話似乎又在耳邊回響,馮怡欣又哭了。擦干淚水,馮怡欣忽然做出一個決定,她撥通了曹玲玉的電話:“曹主任,社區(qū)還需要志愿者嗎?……好,我一會兒就過去……”
第二天,曹玲玉給我爸打了一個電話,說:“馮怡欣已經(jīng)知錯并道歉了,你又何必再計較呢?你是個男人,就不能大度點嗎?”曹玲玉又說:“她當時為了救她爸,也是沒辦法……楊曉強,放下你的怨恨吧,現(xiàn)在需要團結(jié)互助共渡難關。”
我爸默默地掛掉電話,點燃香煙抽了起來。
我走到我爸面前說:“爸,你能原諒馮老師嗎?”我爸悶頭抽煙不說話。我又說:“去年有次上課時我發(fā)高燒,是馮老師開車送我去醫(yī)院。那陣子您忙著開店,事后說要當面感謝馮老師,可到現(xiàn)在都沒兌現(xiàn)?!蔽野痔ь^看了我一眼。我就哭著說:“爸,馮老師好可憐……原諒她吧……”
我爸摁滅煙頭,把我摟進懷里。
這天中午,又有人敲門。我爸開門。曹玲玉走進來,手里拎著一個袋子。她轉(zhuǎn)身朝門外說:“進來吧?!蔽野诌@才注意到門外還站著一個人,馮怡欣,她穿著紅馬甲,上面印著“志愿者”三個大字。我爸愣了一下,隨即朝馮怡欣點了一下頭。馮怡欣走了進來,手里也拎著一個袋子。
曹玲玉拍了拍我爸的肩膀,又拍了拍我的腦袋,嘴唇動了一下,卻啥都沒說。她把袋子放在墻角,說:“這是蔬菜,小馮手里是盒飯?!瘪T怡欣把盒飯放在桌子上,過來拉住我的手。我覺得很委屈,就撲在她的懷里哭了起來。馮怡欣輕輕拍打著我的后背。我忽然覺得脖子后面一陣冰涼,一滴一滴的。
當我抬起頭時,看到馮怡欣的眼圈紅紅的。
曹玲玉和我爸的眼圈也紅紅的。
我爸說:“坐吧?!?/p>
曹玲玉環(huán)顧一下四周,說:“我還有事得先走了,有啥需要幫助的盡管說……小馮這兩天在頂你的差?!瘪T怡欣看著我爸笑了一下,她的眼角還有淚痕,那是含著眼淚的微笑。曹玲玉走到門口又轉(zhuǎn)身說:“哦,忘了告訴你,劉鐵山被抓了,他承認去過武漢,把他送到醫(yī)院檢查,核酸檢測呈陽性,我們社區(qū)的罪魁禍首就是他!”
我爸脫口而出:“他還去海鮮市場買過穿山甲……”
曹玲玉問:“你咋不早說?”
我爸說:“我……”
送走曹玲玉和馮怡欣,我爸打開飯盒,吃了起來。
我爸狼吞虎咽,好幾天沒見他這樣了。
我爸給馮怡欣回了一條微信:“謝謝你!”
馮怡欣立即回復:“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xiāng)。”
發(fā)出微信后,馮怡欣點開我爸的微信頭像,是我爸和我的合影。照片上的楊曉強有幾分英氣,很憨厚很陽光,馮怡欣忽然就紅了臉龐。她從手機里找出一張自己的登記照,又拿過一個雪白的口罩,展開,對照照片在口罩上畫上半個鼻子和嘴巴。
第二天早上,又有人敲門。我爸打開門就看見穿著紅馬甲的馮怡欣站在門口。她仍然戴著口罩,可令人驚訝的是,她在雪白的口罩上畫上半個鼻子和一個嘴巴,也就是把下半邊臉畫在了口罩上。我爸驚訝地看著她。馮怡欣看著我爸擠了一下眼睛。我爸說:“進來坐吧?”馮怡欣說:“還有幾家蔬菜要送?!?/p>
看著馮怡欣的背影離開,我爸愣了好久。
……
吃過午飯,我爸穿戴整齊下樓。
奶奶走了,可生活還得繼續(xù)。剛走到小區(qū)門口,忽然聽見有人在哭。我爸過去一問,原來是劉鐵山的岳父也發(fā)燒咳嗽了,救護車一直沒來,出租車不愿拉,劉鐵山的老婆央求保安幫忙,保安也不理睬。我爸頓了一下,快步走了。
走了兩步我爸卻停住了,回頭看了一眼劉鐵山的岳父,正蜷縮在花壇上,劉鐵山的老婆輕輕拍打著父親的后背。我爸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扶起劉鐵山的岳父。劉鐵山老婆驚訝地問:“你這是?”我爸說:“送你們?nèi)メt(yī)院?!眮淼健绊樛蹩爝f”門口,我爸拿出酒精給劉鐵山老婆和她父親的雙手消毒,又往車里噴灑了消毒液。隨后,我爸將劉鐵山的岳父扶上汽車。
正準備發(fā)動汽車,馮怡欣拎著一個箱子趕了過來,老遠就朝我爸招手。我爸問:“干啥呀?”馮怡欣說:“我也去?!蔽野终f:“這時候就別來添亂了?!瘪T怡欣說:“這箱口罩,我想……送給醫(yī)院?!彼f完坐到副駕駛位置上。走在路上,劉鐵山的老婆用哭腔說:“謝謝大兄弟……”但她的聲音很快就被尖利的救護車的嘯叫淹沒。
醫(yī)院里仍有不少病人,卻沒人哭,死一般的沉靜。劉鐵山的老婆陪她父親排隊候診。我爸陪馮怡欣來到樓上把口罩交給一個醫(yī)生。他們轉(zhuǎn)身欲走的時候,聽見一個護士說:“好想吃碗牛肉面!”聲音有些疲倦,有些無力,還有些滄桑。我爸轉(zhuǎn)頭看去,那個護士正坐在地上,坐在地上的還有好幾個護士,她們都穿著厚厚的防護服,就像超人一樣,去打怪獸。
我爸和馮怡欣對視一眼,默默地下樓了。
我爸給車消了毒才讓馮怡欣上車?;厝サ穆飞?,兩人都沒有說話。快到小區(qū)了,我爸問:“哪里有賣牛肉面的?”馮怡欣說:“都關門了?!蔽野诌t疑了一下問:“你家有保溫桶嗎?”馮怡欣說:“有兩個……我家還有牛肉,還有面。但我不會做?!蔽野挚戳艘谎垴T怡欣,兩人似乎都有些不好意思。我爸踩了一腳油門,很快就進了小區(qū)。
我爸跟著馮怡欣來到她家。走進家門兩人就直奔廚房,馮怡欣從冰箱里拿出牛肉用熱水化開,我爸開始準備蔥姜蒜等佐料,然后煮牛肉,切牛肉,炸調(diào)料,下面條。趁這功夫,馮怡欣把兩個保溫桶擦拭得干干凈凈。等她忙完了,鍋里的牛肉面也煮好了。
我爸說:“嘗嘗吧?”馮怡欣用筷子挑起一點兒面條放進嘴里,砸吧了幾下,說:“嗯,不錯,餓不死人。”我爸就說:“你這是夸我還是罵我?”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我爸估算了一下牛肉面的分量,說:“兩個保溫桶可能不夠,我家還有一個,我去拿?!闭f完就出門回家。
當我聽說我爸要去馮怡欣家,就嚷著也要去,我爸就帶上了我??神T怡欣說醫(yī)院那地方危險,堅決不讓我去。我有點兒不開心,不是我想去醫(yī)院,而是想跟馮怡欣在一起,想跟馮怡欣和楊曉強在一起。馮怡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說:“這樣吧紫薇,你先待在我家,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好不好?”
我能說什么呢?只能服從。
我爸和馮怡欣再次開車來到醫(yī)院。當他們把熱騰騰香噴噴的牛肉面遞到護士手里時,那個護士哭了,幾個護士都哭了。牛肉面很快就被分完了。一個護士對我爸和馮怡欣說:“謝謝你們!這是我吃到的最好的牛肉面!”馮怡欣就說:“喜歡吃,明天還給你們做!”隨后沖著醫(yī)護人員伸出兩根指頭做出一個勝利的動作。
走到樓下,看見劉鐵山的老婆正坐在地上哭,我爸就過去問咋回事兒,她回答說劉鐵山情況不妙住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我爸跟馮怡欣對視一眼,長嘆了一口氣。這時過來兩個穿紅馬甲的人把劉鐵山的老婆扶走了。馮怡欣拉了一下我爸的胳膊,說:“哎,你發(fā)現(xiàn)沒?病人少了一些。”我爸低頭不出聲,邁開步子就走。
兩個快遞小哥跟我爸擦肩而過。
我還在馮怡欣家等他們回來。我閑得無聊,就從口袋里掏出哨子一邊吹一邊走起了“一二一”。正當我走得起勁兒時,我爸和馮怡欣回來了。我爸一看就急了,快步走到我跟前說:“你干嗎?這是馮老師家?!蔽覜_我爸做了一個鬼臉。馮怡欣卻說:“沒關系,紫薇喜歡運動,就隨她吧?!?/p>
我忽然說:“馮老師,來跟我一起走。”馮怡欣驚訝地說:“我?”我點點頭。我爸說:“馮老師累了,你別鬧??彀芽谡执魃稀!蔽艺f:“不,戴上口罩就吹不成哨子了?!瘪T怡欣想了一下,一拍手說:“紫薇這個主意不錯,來,我們一起走?!彪S即,她跟在我后面邁動雙腿走起了“一二一”。
走了幾步,馮怡欣沖我爸招招手。我爸卻站著不動。我就從嘴里取下哨子說:“老楊同學,楊曉強,快來呀!”我爸搖了一下頭,極不情愿地跟在我們后面。就這樣,我們?nèi)伺胖蛔中完犖?,從客廳走到飯廳,又從飯廳走到廚房,一路哨聲不斷,腳步聲響……
走累了,我們坐下休息。馮怡欣忽然一把扯掉口罩,從我手里拿過哨子吹了起來。我爸吃驚地看著馮怡欣的真面目。取下口罩的馮怡欣依然擁有一雙又大又亮的眼睛,說起話來眉飛色舞,與嘴巴配合得完美無缺。我這才意識到,健全的面部表情更好,取下口罩的感覺更好。
馮怡欣忽然問:“紫薇,你說老師戴口罩漂亮還是不戴口罩漂亮?”我歪著腦袋想了一下說:“老師戴上口罩很溫柔,不戴口罩好可愛!”我原本想說“戴著口罩的美其實是一種病態(tài)的美”,但我不敢。我爸和馮怡欣笑了起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笑的時候還偷偷看著對方。我爸也取下了口罩。
我爸的手機響了,劉鐵山打來的。我爸問:“劉鐵山,有事兒嗎?”劉鐵山說:“楊老板,那天……打你……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家那個婆娘……”我爸說:“混球蛋,老子猜就是你們干的……這事兒等你出院了再說,老子跟你娃子沒完……”劉鐵山說:“好好好……到時候我請你……喝酒……”我爸說:“你娃子害了好多人曉得啵?”劉鐵山支吾著說:“今天找你……是想請你……幫個忙?!蔽野终f:“有屁快放?!?/p>
劉鐵山說:“是這樣,我想給……社區(qū)……捐五千塊錢……買防護用品,可我人……在醫(yī)院,要不,我把錢……轉(zhuǎn)給你,你……幫我……捐?”我爸說:“你不怕我私吞了?”劉鐵山說:“嗨,你要是……私吞了,這天下……就……沒人可信了?!蔽野终f:“你娃子還算有點兒良心!轉(zhuǎn)過來吧?!睕]過多久,我爸的手機響了一聲,他一看劉鐵山果然把錢轉(zhuǎn)過來了。
馮怡欣說:“劉鐵山還欠我一個道歉?!?/p>
我爸從嘴里吐出一個字:“等。”
可誰也沒想到,劉鐵山不久之后突然去世了。
從保安那里聽到這個消息時我爸愣了好半天,他從褲子口袋里掏出一張捐款收據(jù),上面寫著“劉鐵山”三個字,冰涼冰涼的沒有一點兒溫度。我爸掏出一根煙點上吸了兩口,順手把它插進花壇上的泥土里,說了句“劉鐵山,抽根煙吧”。一縷煙霧裊裊上升,最終接上了慘淡的云。云層慢慢散開,露出了藍天。
馮怡欣拉著我從“順王快遞”出來,見我爸還在發(fā)呆,就說:“劉鐵山……唉……可惜了……別難過了,去走走吧?!蔽野l(fā)現(xiàn)有幾個人走在我們前面,大街上也有了私家車在行駛。已聽不到救護車那凄厲的嘯叫了。白梅的花瓣落了一地。梧桐樹枝頭已冒出了嫩綠的新芽。
我伸手拉住我爸的手,看看我爸,又看看馮怡欣,忽然說:“老師,你笑起來真好看,就像我媽!”我爸瞪了我一眼,馮怡欣拍了一下我的頭。他們倆眉來眼去的。我拉著他們往前走,走了一會兒,就變成他們倆拉著我往前走。
我想,春天來了,勝利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