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腸香無二 中篇小說

2021-11-11 14:07海桀
邊疆文學(xué) 2021年4期
關(guān)鍵詞:腸粉牌匾

海桀

1

馮大旺干了四十七年廚子,精通的手藝就一樣——做腸粉。

腸粉做成了絕活兒。哪怕再挑剔的吃貨,品嘗過老馮家腸粉,提起來沒有不流哈喇子的。任何時候,你只要從他店門前經(jīng)過,瞅見里面來自五湖四海、吃得稀里嘩啦的食客,哪怕剛吃罷飯,也會腿腳起酸困,舌下冒口水。

他家的碗是清一色的青花大瓷碗,里面的貨就四樣。微黃泛亮的是紅薯粉,絲細柔爽,滑糯筋道,據(jù)說產(chǎn)自三門峽以北的一個小村子里,由自家親戚手工制作,對外就供他一家。浮在粉絲上顫顫悠悠忽忽閃閃白白凈凈的片狀物,就是本地一絕馮大腸。所謂馮大腸,就是老馮家做的豬大腸。不知道的人一眼看上去,絕對不會想到是腸子,嘗上一片,就更難相信了。此物煮得爛而不過、柔而不韌,味道纏綿、香而不膩,既非異類珍饈,也非尋常葷腥,卻又似曾相識,不給你說,很難猜出是啥東西。還有兩樣,一是軟硬適度的黑木耳,二是色澤鮮艷味道香辣的紅辣絲。湯汁濃稠奶白,看不見一星點兒的油花子,香蔥香菜都不放。入口就一個字,香,浸肝入脾的香。

要說店面,也真講究,兩層紅漆木樓有百年歷史了,雕梁畫棟,古香古色,一方沉甸甸的黑底木匾掛在正門上方,上書“腸香無二”四個燙金大字。字體猛然一看不甚規(guī)矩,細觀則強健遒勁,既有顏體的端穩(wěn)大度,又有柳體的瘦硬骨力。據(jù)說這塊牌匾上百年了,題字的人很不一般,是歷史上的大人物。但直到今天,馮大旺始終未予證實,無論誰問,都是咧嘴傻笑,只說是爺爺留下的,哪兒來的不知道。特殊時期,有人揭發(fā)他家有過一個“腸香無二”的老牌匾,上面的字兒是舊社會的大官兒寫的。街道辦的造反派們讓他爺爺、奶奶,還有父親老實交代,他家和國民黨到底啥關(guān)系,是不是潛伏的狗特務(wù),牌匾藏哪兒去了,讓他們交出來。交不出來,全家挨斗。結(jié)果他爺爺既拿不出老牌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挨斗抄家過后不了了之。

后來谷城和全國一樣改革開放,到了允許私人做買賣,大街小巷都有飯館的時候,馮永年帶著兒子馮大旺,果斷辭去公職,重新開起了腸粉店。幾年之后,馮永年依照政策,想要收回他家的紅木樓,居然成功了。之所以成功,是因為當初占有他家紅木樓的,是上世紀五十年代谷城人民政府的經(jīng)濟科。經(jīng)濟科的科長,也就是后來的省財政廳的廳長,給馮永年的爺爺馮百州寫過一個相當于借條的字據(jù)。字據(jù)上蓋著谷城人民政府經(jīng)濟科的大印,還有科長本人的印鑒。當時是1954年底,國家對資本主義企業(yè)進行改造,也就是公私合營。馮家不算是資本家,但在成分的劃分上還是給定了個城市小資產(chǎn)階級。既然是資產(chǎn)階級,就應(yīng)當根據(jù)國家需要,對所持有的資產(chǎn)在自愿前提下進行重組和改造。當時馮家的紅木樓就是飯店,掌柜是馮大旺的曾祖父馮百州。老爺子靠著官場靠山的提示,對國家大勢早有判斷,主動和上門約談的工作人員達成協(xié)議,將紅樓無償借給經(jīng)濟科經(jīng)營使用。雙方寫字畫押后,老爺子帶著全家回了老家,專心伺候偏癱重病的老母親。三年后母親過世,他再回谷城,昔日的靠山已被清理,馮家紅樓也不再是飯店,成了文化科和秦劇團的地兒。老爺子眼看收回房產(chǎn)無望,順勢做了識時務(wù)的知名人士。幸運的是,一輩子堅守信譽的馮百州,沒把那個重要字據(jù)給扔了。1960年春,老爺子過世前,把字條兒交給了兒子馮志超。1977年,馮志超臨死前,又把字條交給了兒子馮永年。六年后,馮永年竟然就憑著那個幸存下來的用毛筆寫在馬糞紙上的半尺長的字條兒,將紅樓收歸了馮家。

馮永年得到紅樓后,感慨萬端之下,和兒子馮大旺對破敗不堪的樓體進行徹底維修,使之煥然一新。而后將馮家腸粉店遷進紅樓,吧臺隔斷,樓梯地板,方桌板凳,后廚家什,一律本色實木,擦得油光锃亮。開張那天,禮炮過后,第一項儀式就是揭牌,大紅綢緞蒙著的就是那塊“腸香無二”的老牌匾。有人證實說,老牌匾是馮家人從樓頂?shù)母魧永锶〕鰜淼?,藏在那兒二十多年了?/p>

老馮家的生意,就此腳踩樓梯——步步高。

每當夏日來臨,東方破曉,紅樓里里外外就開始紅火,開始熱鬧了。店里不必說,門前臨時擺放的幾張長條大桌,全都坐得滿滿當當。就這邊里還都圍滿了人,真正是一座難求,一些人就站著吃蹲著吃,人人捧著個大瓷碗,吃得稀里嘩啦,不亦樂乎。

馮永年過世后,馮大旺接班,馮家腸粉再次煥然一新。

馮大旺是有心人,他到上海廣州香港澳門轉(zhuǎn)了一圈,心里有了底。仔細謀劃后,價格一下漲了兩倍多。工商局、物價局、衛(wèi)生局,還有當?shù)氐摹豆瘸峭韴蟆?,全都事先打點得當。沒了來自監(jiān)管部門的為難,食客們的抱怨就沒啥怕的。你只要永遠笑臉相對,只要腸粉好吃,很快就會風(fēng)平浪靜。價格暴漲同時,質(zhì)量也是水漲船高,原先的大白瓷碗換成了清一色的青花碗,黑色食盤內(nèi)配有兩碟精美小菜,一碟糖醋蒜頭,一碟雙色泡椒蘿卜丁,一塊名叫芝麻脆的烤餅,一方餐紙,一雙竹筷,兩根牙簽。食客眼里,腸粉雖說還是原先的腸粉,卻有了完全不同的品質(zhì)。

當然也有挑剔的。

有人就說老馮家的腸粉不地道,吃腸肚就得有腸肚那味兒,沒了那味兒,腸肚還是腸肚嘛!

在馮大旺看來,說這話的人根本不懂美食,壓根不知道啥叫腸肚的味道。再要問,他那眼神里,就有點兒夏蟲不可語冰的意思。比方說吧,熊掌駝峰都是珍饈里的珍饈,你要叫那不懂門道的人做出來,肥膩難咽不說,單是那腥膻就叫你受不住??梢卸械娜擞锰赜械氖侄伟l(fā)制出來,烹飪得當,那就成了美味里的極品,可不是誰都能夠享受到的。腸肚的講究大了去了,籠統(tǒng)地說,吃肚子的人要比吃腸子的人多得多,肚子也比腸子要貴。但在真正會吃的人來看,味道里饞勁兒最撓人香氣最獨特回味最醇厚過后最難忘的莫過于豬大腸,驢板腸次之,禽腸再次之,說句武斷話,絕對是腸香無二!

別的不說,任何時候進他店里,甭說腸肚的腥膻,一點兒難聞的氣味都沒有,撲鼻的只是香,異樣的香。這味兒與所有餐飲的味道都不一樣,既不沖人,也不怪異,是那種熟悉多于陌生,又有點兒新奇的令人垂涎的東西,似有還無,很是誘惑。您可千萬別以為是噴了空氣清新劑,或香水之類的東西。說白了吧,這味兒就是食物本身的味兒,是腸子獨有的氣息,任何替代都沒法兒比。就像農(nóng)家新糧新米的香味兒,是沒法兒冒充的,聞見,就讓您精神愉悅,讓您渾身上下細胞興奮,味蕾活躍,腸肚饑餓。品嘗到了,那是說不出的欣喜、滿足和舒坦,想作假都假不了。

漲完了價,他每天所用的大腸由原來的數(shù)百斤,猛然降到二百斤。營業(yè)時間由原先的全天,變?yōu)樵缟狭c半至中午十一點半。這段時間內(nèi),只經(jīng)營腸粉,賣完就打烊。晚上六點半至九點半,再次開張,專賣烤肉。他家的烤肉就一樣,馮氏香豬。豬是當?shù)赜忻耐疗贩N,豬場設(shè)在山林里,定時喂料,放任奔跑,既吃飼料,又吃林間灌木里的野草根莖野花野果,屬于半開放式飼養(yǎng)。這樣喂養(yǎng)出來的豬,脂肪少,肉味香,品質(zhì)高??緺t是先進的電烤爐。整頭豬分為八塊,佐料喂制六個時辰,烤制得金黃油潤,皮脆肉嫩,就那樣大塊地掛在吧臺上,要多少割多少,不說入口,單看一眼,就讓你饞涎欲滴,再想減肥的人都忍不住要品要嘗。價錢當然好,比市面上講究的鹵煮,要貴一半兒。貴是貴,會吃好吃的人,還是趨之若鶩,稍晚一點,就會空手而歸。每天只賣一頭豬,很多時候連一個小時都不到就賣完了。店里最叫絕的,是白煮大腸,每天只賣二十斤,每人只給半斤,熟人熟臉最多八兩,賣完拉倒,供不應(yīng)求,切絲加價,每碟二兩。

如此這般,老馮家生意如日中天,不火不爆都不行。

2

可就這位大名鼎鼎的馮大旺,最近掉到了煩心郁悶的漩渦里,連鼻孔里噴出的氣都帶著火星子。

都是他兒子馮小旺給鬧的。

小旺帶著訂了婚的女友回來對他說:

“老爸,我說那事兒,你想好了沒?”

他陰沉著臉,明知故問:“啥事兒?”

“不就是把咱家的老牌匾給我嘛?!?/p>

小旺說的老牌匾,就是紅樓上掛的“腸香無二”的老牌號。

他沒好氣道:“我還沒咽氣呢,店還開著呢,憑啥要把牌匾摘給你?。俊?/p>

小旺呵呵兩聲:“瞧你說的,我是你兒子啊。你瞧瞧你,今年都六十四了,身體毛病越來越多,還操勞個啥呀。我爺爺說過,咱家的老牌匾,是他爺爺傳下來的,到你頭上都四代了。你也得往下傳啊。早傳晚不傳。現(xiàn)在市委市政府大力提倡傳統(tǒng)文化,挖掘優(yōu)秀傳統(tǒng)技藝,正在大整改。這其中就包括餐飲。一旦店家申請文化遺產(chǎn),經(jīng)專家考證,確定為傳統(tǒng)特色老店,政府就給予大力扶持和宣傳。咱家的腸粉店,在谷城算得上是特色里的特色,老店里的老店,中央電視臺,省市電視臺,都上過好多遍了,宣傳片紀錄片也都拍過,絕對的正宗品牌??梢暾埼幕z產(chǎn),除了腸粉和表格里的內(nèi)容,還有一項是實證。老馮家腸粉最重要的實證有什么,不就是這紅樓上的老牌匾嘛。你只要把它給我,我的店就成了正宗的馮家腸粉店,這文化遺產(chǎn)就由我去申請。你老人家要是還想繼續(xù)開店,那就在這兒繼續(xù)開。哪天不想干了,干不動了,就搬我那兒去,帶帶孫子,遛遛公園,享幾天清福不好嘛。再說了,老匾是在我手上,我是你的親兒子,我保證把店開好了,把老馮家的絕活兒傳下去,不也榮宗耀祖,給你臉上增光添彩嘛!”

小旺說的這事他知道,報紙電視早就宣傳過了,工商局文化局也上過門了。他之所以不積極,就是因為這個冤家兒子。

見他不表態(tài),小旺接著說:“你要是沒啥意見的話,明兒一早我?guī)藖?,把老匾給拆了,換塊新匾給你,你看行不?”

“既然有新匾,你自己掛上不就行了嘛,干嗎非要換我的?!彼桓吲d。

小旺擠出笑臉:“你又不是不知道,傳統(tǒng)老店講的是正宗二字。人家也說得很明確,谷城能列入文化遺產(chǎn)的腸粉老店只能是一家,就是‘腸香無二’,誰也搶不走的。再要開就只能是分店。我的店就因為店名用了‘腸香無二’已被列為整改對象,非要讓我改成分店。我找了管事的領(lǐng)導(dǎo),再三說明我是你兒子,我們是一家,也還是不行。所以我才來找你的嘛?!?/p>

他并不看他,使勁兒吸著煙說:“你要是不愿意叫分店,換個店名不就行了嘛,干嗎非要叫腸香無二!”

小旺又呵呵兩聲:“老爸,你不會是真不明白吧?你想啊,把老牌匾給我,我的店就成了馮氏正宗,生意肯定紅火。你這紅樓是老招牌,老城區(qū)的人沒有不認的,說句那個點兒的話,就憑你老坐鎮(zhèn),就憑這座紅樓,你就是啥招牌都不掛,也是無字豐碑,照樣生意興隆,沒準會更好。這樣一來呢,咱們父子倆各得其所,不說財源茂盛,起碼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這是金不換的好事??!還有,現(xiàn)在市里的腸粉店,少說也有二三十家,咱們再要是離心離德,生意叫人搶走事小,只怕到時候百年老店會敗在你手里?!?/p>

小旺的語氣令他心煩,他的臉色更加陰沉,但礙于準兒媳婦的面子,他強壓火氣不表態(tài)。

小旺沉不住氣了,不滿地說:“老爸,同意不同意,你倒是吭一聲啊!”

“不同意!”他氣哼哼地說。

“為什么啊?”

“為什么你不知道嘛,就你那店,能配得上正宗二字嗎?”

小旺的臉立馬黑了:“拜托,咱們現(xiàn)在談的是牌匾的事,你胡扯什么呢?”

“你說誰胡扯?”他啪的一掌拍在桌上,身體頓時顫抖起來。

小旺并不在乎,他甩開拉扯他的女友鐘玲,高聲叫道:“不就一塊牌匾嗎,你至于這么無情嗎?”

鐘玲一邊叫小旺少說兩句,一邊趕緊過來安慰他,直說好話。

小旺卻還在發(fā)飆:“不管你認不認,我都是你兒子,法定是你的繼承人!你今兒不給,好啊,我等著,有本事永遠別給!”嘴里喊著,人已到了門外。

他怒不可遏沖出去,指著后背罵道:“畜生!我就是給豬給狗,也不給你!”

小旺毫不退讓,掉轉(zhuǎn)身道:“行啊,只要我在谷城,我看誰敢要,豬要殺豬,狗要殺狗,有本事你把它燒了!”

他氣得差點兒憋過氣去。

這已不是小旺第一次來要老馮家的老牌號了。

前年,他在西門外的谷城新區(qū)開自己的腸粉店,死纏硬磨非要把紅樓上的老牌匾摘走,沒能得逞。馮大旺的態(tài)度異常強硬,你要開店你就開,我給你本錢,全力支持,你要打“腸香無二”的招牌你就打,但要摘走老馮家傳了四代的老牌匾絕對不行!

父子倆因此鬧翻。

按說,馮大旺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再怎么著,也不至于因為一塊家傳的牌匾,就跟親生兒子反目吧。再說了,兒子開店的所有費用不都你出的嘛,你能拿出三百萬,給兒子在日益繁華的新城區(qū)開店,卻舍不得一塊老牌匾,這似乎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他老伴兒就多次勸他,讓他退一步,把牌匾給兒子算了,免得家庭不和,讓人笑話。

可他就是固執(zhí)己見。

其實,馮大旺之所以這么做,是有苦衷的。

3

小旺今年三十八,已經(jīng)離了一次婚。最近訂了婚,又要娶媳婦。娶媳婦是好事,大房豪車都現(xiàn)成??神T大旺一點高興不起來。這小子打小不愛學(xué)習(xí)不說,就愛翻著花樣亂倒騰,餿主意歪點子特別多。他認為,都是上學(xué)給上的,高考還不到三百分,上的啥大學(xué)啊,可硬是給錄取了。渾渾噩噩幾年出來,知識本事沒學(xué)上,倒染了一身壞毛病。打游戲,下歌廳,抽煙喝酒,無所事事。好吃懶做不說,品質(zhì)也出了問題。就說這找對象吧,不知談了多少,今兒一個,明兒一個,換得他眼花繚亂。十多年來,他惹下的麻煩闖下的禍,一天一夜說不完。

至于做生意,苦活累活兒繞著走,晚上不著家,早上睡懶覺,一天都沒安分過,眼睛里盯的除了錢還是錢。

可你要說他不會做生意吧,也不公平,這小子打小就知道想著點子搗鼓錢。十一歲那年,他把家里的一對銀燭臺偷偷拿到市場上賣了二百塊錢,召集一群小伙伴去吃火鍋,差點兒沒把他氣死。銀燭臺是他爺爺馮志超留下來的,是1949年一名法國傳教士臨回國時,贈送給爺爺?shù)亩Y物。十四歲那年,他又把家傳近百年了的一塊金殼懷表給賣了,是從他的箱柜里偷出來的,倒掉兩年后他才知道。上了高中,家里的東西倒是不怎么動了,卻想著點子賺同學(xué)的錢。他能跑很遠的電子市場,把學(xué)習(xí)機了復(fù)讀機了隨身聽了之類的東西低價批發(fā)回來,用低于市場零售的價格賣給同年級甚至高年級的同學(xué),一個假期竟然能賺兩千多。要不是后來自己說出來,他根本不知道。如此一門心思搞錢,學(xué)習(xí)注定一塌糊涂,可每次考試成績居然都不賴。這其中的貓膩可想而知,他自己就吹過如何作弊的本事。上了大學(xué),更是有恃無恐,除了第一學(xué)期一個勁張口要錢,剩余時間,學(xué)費生活等等花銷,都是自己解決。問他咋搞的,他說做了點小生意。到底是啥生意,咋做的,賺了多少錢,閉口不談。畢業(yè)后,兩三年的時間里,他東南西北到處跑,總說做生意。后來跟人合伙搞長途販運,賺了些錢,自己在外娶了媳婦成了家。那段時間,他一直對他苦苦相勸,讓他回來做腸粉生意,他就是不干。一直到了前年正月十五,他突然回家來了。問他媳婦呢?說是離了。孫女呢?說是她帶走了。再問,就灰頭土臉狼狽起來,生意賠了,賠得很慘,還欠了外債。媳婦沒了,家也散了。馮大旺啥話沒說,做到了最大的理解和寬容,替他還了幾十萬的債,給他應(yīng)有的溫暖和安慰。在他看來,年輕人吃些苦頭,受點兒挫折,栽栽跟頭,未必是壞事。果然,十來天后,他像是緩過神來,說要繼承祖業(yè),開個屬于自己的腸粉店,自己創(chuàng)業(yè),自己打拼。馮大旺當然高興,浪子回頭金不換,他等的就是這一天。店面是他幫著找下的,裝修是倆人共同設(shè)計的,驗資打錢招收雇員,都是他幫著一手操辦。但當兒子提出要老馮家的老牌匾,他不干了。

他之所以不能把老牌匾給兒子,是因為他了解他的秉性。在他看來,這塊祖上傳下來的老牌匾,絕不是普通的商家牌號,它代表著老馮家的歷史,是老馮家四代人百十年來艱難生存頑強進取的寫照,承載著的,是老馮家的未來。他決不能把它交給心性不正的人,不管他是誰。

這是有過教訓(xùn)的。

前些年,一個寒流逼人的上午,回家過年的小旺突然沒頭沒腦對他說:

“老爸,你昨晚做好夢了沒?”

他愣了下:“你啥意思?。俊?/p>

“當然有意思了,從今天開始,我要把你從艱苦的勞役中解放出來?!?/p>

瞅著兒子神叨叨的樣,他以為自己耳朵有毛病。

“你不老嫌我不幫你洗腸子,懶惰不干活嘛,從今往后,店里洗腸子的事兒交給我了。”

他差點兒沒驚掉下巴,太陽真從西邊出來了?

“你別不信,我說的是真的!”

他當然不信,從小到大兒子別說幫著洗腸子,啥時候看見,都是躲著走,連碰都沒碰過。家里最忙活的時候,逼著罵著都不干。

腸粉店,最苦的活兒就是購買腸子洗腸子。

原先,大腸的供應(yīng)主要依靠肉聯(lián)廠,你得千方百計拉關(guān)系,上至廠長主任,下至發(fā)貨員,都得打理得當,你才能保證大腸的貨源和質(zhì)量。緊張的時候,為了順利買到所需的腸子,排半夜隊是經(jīng)常的事兒。你不僅要吃得了苦,還得有耐性,還得夠靈活,否則的話,店是開不下去的。拿到了貨,得趁著新鮮趕緊清洗。馮家洗腸子的方法跟別人不一樣,一不用堿面,二不用鹽巴,更不會用市面上的洗滌品。而是沿用祖上傳下來的老辦法,用切碎的生姜和老蔥反復(fù)揉搓,直至搓洗到?jīng)]有任何異味兒。不但沒有異味兒,散發(fā)出的還是蔥姜混合而成的香味兒。這是個功夫活兒,多少年來,馮大旺都是親自帶著伙計干。累到手指麻愣腰背酸軟是經(jīng)常的事情。所幸的是,隨著他年齡的增大,市場也越來越繁榮,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為了買到新鮮大腸,求爺爺告奶奶徹夜辛勞連軸轉(zhuǎn)。事實上,他家的大腸之所以做成了獨一份的絕活兒,成了谷城名副其實的美食,代表了一方獨有的飲食文化,除了特有的工藝和技藝,與他一絲不茍任勞任怨絕不懶散的精神態(tài)度是分不開的。

小旺瞅著父親的眼神,煞有介事地說:

“老爸,我是認真的,今兒晚上的腸子就由我來洗?!?/p>

馮大旺怎么也轉(zhuǎn)不過這個彎兒,感覺像做夢,他熬呀熬,好不容易熬到打烊,吃罷黑飯,該到干夜活兒的時候了。小旺還真就來洗腸子了。他面帶微笑,趾高氣揚地進來,對撿蔥切姜的伙計說:

“停停停,以后洗腸子不要再用蔥姜了!”

他一聽就急了:“不用蔥姜用啥呀?”

小旺樂呵呵地說:“用這個!”說著,從包里拿出一個一斤裝的瓶子來,里面裝的是無色液體,上面貼著寫滿英文字母的標簽。他把瓶子遞給父親說,“您瞧瞧,這是國際通用的專門用來清除食品異味的潔凈劑,價格很貴的,只要用上幾滴,很短時間內(nèi),大腸就可以清洗干凈,一點兒異味都沒有?!?/p>

他拿著瓶子翻來覆去沒見一個中文字,狐疑地說:“這是什么呀?”

“不是給你說了嘛,是專門用來清除食品異味的潔凈劑,好使得很,絕對神奇速效,我來做給你看。”說著就要開瓶示范。

他一把將他拉住,神情嚴肅地說:“慢著,咱們老馮家不用這東西。”

小旺眉頭一揚:“怕什么呀老爸,這不是毒藥,這是歐盟標準!”

“啥叫歐盟標準???”

“全世界最安全的食品標準!”怕他不明白,耐心解釋道,“就像你洗碗用的洗潔凈一樣,只要幾滴,就能把油膩污物去除干凈,而且絕對無害,小孩子舔到嘴里都沒事!”

“不行!”他果斷地說,“誰知道這標簽是誰貼上去的,上面都是外國字,誰知道寫的是啥東西?!?/p>

小旺眼睛立馬斜了,鄙夷地說:“老爸,人要與時俱進,你就不能接受點兒新事物嘛,把自己從苦役里解放出來有什么不好?。∥沂悄銉鹤?,總不會拿自家的生意開玩笑,不會害你吧!是好是壞,咱試一下不就知道了嘛!”

他還是不同意,老馮家的腸粉百十年了,從來都是固有的工序,出來的是一個味道。這瓶子里的東西雖說不知道叫啥,可一看就是化學(xué)品,這東西可能好用,就像他說得神奇速效,可用它洗出來的腸子還能是老馮家的味道嘛。再說了,對人有沒有害也不知道,萬一有個啥好歹,可就是天大的事兒。

小旺氣哼哼地說:“好好好,你愛用不用,明擺著給你省錢省力,不識好歹,吃苦受累,你活該!”

那天晚上,他滿腹悲傷,自己搓洗腸子,干著干著再也做不下去了,不禁老淚縱橫,心說我這么累死累活做腸粉,到底圖的是啥呢?

為了生計?

為了賺錢?

還是為了名聲?

要說生計,早就不是問題了;要說賺錢,錢早就賺夠了,再有兩輩子也花不完;要說名聲,也早就大得他都害怕了。卻還這么認真,這么執(zhí)著,為的不就是活著的滿足,還有勞作的樂趣嘛。人生在世,若說享受和快樂,第一位的當屬食物,從第一口母乳開始,你就一直活在食物的刺激和誘惑里,沒有個滿足的時候。任何時候想起家,想起親人,令你牽腸掛肚的,除了難忘的熱土故里,能離得了自家飯菜那熟悉的滋味那香甜的味道嗎?離不了的!那是人生的滋味,是生命的味道。

老馮家的腸粉又何嘗不是這樣呢?多少人離開谷城,一旦回來,第一件事,就是美美享受一大碗老馮家的熱腸粉。這腸粉對他們來說,就是家的一部分,是溫暖,是享受,是鄉(xiāng)愁啊。

想到這,他心里一陣酸楚,一陣感嘆。

忙完了,累完了,渾身上下洗干凈了,大鍋里的腸子大火轉(zhuǎn)小火,也燜煮得差不多了。他揭開半扇木鍋蓋,奶白色的湯汁已不再翻滾,只是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此時的腸子已經(jīng)煮到了最佳火候。他將煮好了的腸子撈到兩個大盆里,蓋好蓋子。原湯里味精、雞精、鮮貝精之類的調(diào)味品一點兒不放。幾小時之后,加清水燒開,只是一把鹽,外加適量的胡椒面兒,就已足夠!

以往這個時候躺在床上,眼睛一閉就能呼嚕過去??伤畲蟮拿?,是心里不能有事。尤其晚上,一旦遇上事兒,瞌睡就像生了翅膀的蛾子,不知飛到了哪個角落,再也找不回來。

沒了瞌睡,心情就壞。心情一壞,身體的毛病就像雨后的蘑菇,眼睜睜地看著往外冒。坐骨神經(jīng)疼、關(guān)節(jié)疼、手臂疼、腰椎疼、后背疼,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好受的。就得吃止痛藥。醫(yī)生說,止疼藥副作用大,長期服用,對腎臟功能有損害,讓他謹慎點兒??伤霾坏剑x了止疼藥,他會痛苦叫喊到天亮。剛開始用藥的時候,吃一片,后來不得不吃兩片,現(xiàn)在兩片根本不管用,得吃三片。吃上三片,疼痛緩解了,可胃里很難受,藥品的副作用在他身上越來越明顯。

身體痛,明鏡似的心里更是難受。

他知道自己沒錯,要是依了兒子的想法,用了他的化學(xué)品,腸子洗的肯定很快,也可能很干凈,還可能就如他說的,像洗潔凈洗碗,不會有什么毒副作用??烧嬉菢痈闪耍龀龅哪c子不可能是老馮家的味道。

沒了老馮家的味道,還能是老馮家的腸粉嘛,還能叫腸香無二嗎?

不!

絕不可能!

既然不可能,還要那么干,他老馮家傳了四代,享譽八方的美味,也就名存實亡了。

問題是,不依兒子的想法,他又能堅持多久呢?

他真干不動了!

一到旅游旺季,拼得狠點兒,累過了頭,腿上手上的關(guān)節(jié)不光往死里疼,還會明顯腫大,到醫(yī)院看,又是拍片子,又是打吊針,又是吃中藥,沒有十天半月緩不過來。

想到這兒,他像活吞了蜈蚣,百爪撓心。

4

事實上,打從小旺真要開店那天起,馮大旺的心就沒踏實過。

他知道,兒子絕不可能用家傳的手藝做腸粉。雖說知道,他還是孜孜不倦地給兒子講家教,都是祖上傳下來的規(guī)矩,聽不聽是一回事兒,講不講是另一回事兒。結(jié)果是脹氣。

小旺的神情很折磨很痛苦,不等他說完,就不客氣地說:

“老爸,你能不能別再嘮叨了,也不看看都啥年代了!實話告訴你吧,你那舊社會的老規(guī)矩,早就掃進垃圾堆了。你也別看不起你兒子,長江后浪推前浪,我的生意我做主?!?/p>

為這話,馮大旺心里憋上了火,百十天,父子倆電話都沒一個。

可不來往,并不等于不牽掛。

一有機會,馮大旺就通過各種路徑,打聽兒子的生意。他太想知道兒子真實的情況了。

中秋節(jié)前一天,他再也沉不住氣。天剛蒙蒙亮,就騎電動車趕往開發(fā)區(qū),他要看看兒子的腸粉咋做的,嘗嘗他店里的腸粉啥味道。

到了地方,他心里就一咯噔。

門臉換了,不是他最初設(shè)計的那個,像是仿古,又像是現(xiàn)代。說是不倫不類吧,倒也講究。照當下的說法是鮮亮吸睛。從街邊停的車輛,一眼就看出,食客不多,生意一般。到了門口,他的心像被針給扎了,疼得差點兒沒喘過氣來。門頂上“腸香無二”的牌號,是仿照馮家老店的牌匾做出來的,樣子質(zhì)地惟妙惟肖,不知底細的人,絕對分辨不出來。門口立著個制作精美的廣告牌,上面“正宗老馮家腸粉”七個大字,刺的他雙眼酸澀,心臟狂跳。下面的文字,看了一半兒,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不知是請啥人寫的,先是吹老馮家的腸粉歷史多悠久,味道多么好,然后狂吹得了多少榮譽多少獎,儼然此處就是馮家腸粉的正宗老店。走進大廳,燈光布置相當新潮,既有奪目的明亮,又有宜人的暖色。服務(wù)員清一色美女,職裝打扮,素質(zhì)也還不錯。放三四十張桌子的大廳,能有三四十個顧客。這比他想象里的還差,這么大的地方,這么點兒顧客,充其量只能算將就。

他坐下來,要了一碗標價不菲的精品腸粉。

凝神靜氣后,將食盤里的大碗腸粉端出來,將小菜鹵蛋面餅之類的東西推到一邊,再次正坐沉氣,微閉雙目,由遠而近聞了聞湯。一股子令他排斥的異味兒,差點讓他推開湯碗。整個湯汁都是調(diào)制出來的,像方便面里的調(diào)味包,沒有一點兒原湯的本味。吃腸粉不僅是吃腸和粉,在很多食客看來,更重要的是喝湯。老馮家的腸湯,醇濃飽滿,厚而不膩,色澤誘人,異香撲鼻,入口鮮美,是美味里的美味。而這種湯,連老馮家涮鍋的湯汁都不如,喝到嘴里,他是咽不下去的。拿起筷子夾了片腸子,不用細看,一瞅腸子的形態(tài),就知道不地道。但還是忍著強烈的不快,放到嘴里嘗了嘗,味到舌面,他停止咀嚼,拿起一塊紙巾吐在里面。這腸子看上去,色澤比馮家老店的要好,但肉質(zhì)發(fā)脆,像是燙熟的脆肚,不但沒了馮家腸子特有的筋糯鮮香,連腸子本身的味兒都沒有,怎可能是正經(jīng)貨。稍稍用心的人,就能想到是藥水洗泡出來的。可他打的竟然是“腸香無二”的牌子,還拼命標榜是正宗。一股血氣沖上來,他的心有了捏攥般的痛。

他不記得怎么離開大廳的,感覺里一臉怒氣,到處都是怪異的目光。好在沒和小旺照面。幸虧沒有,否則一定會激烈沖突。糟糕的是,出門時他撞到了門上的大玻璃。玻璃沒事,他的頸椎受了傷,到萬瞎子按摩店,推拿按摩了好幾次才算是好了。

一連幾天,他吃不下,睡不安。

他知道不可能說服兒子,他沒那本事,沒那能耐,勸說的結(jié)果,只能是彼此傷害。他們父子間的裂隙不能再深了??梢还懿粏柲兀男目诰蛪荷狭艘粔K沉甸甸的大石頭,不定哪天,會把他給壓死。

他當然想到了其他辦法,甚至想到了法律。

他不懂法律,但身穿制服,頭戴大蓋帽的食品監(jiān)督人員,給他們上過《食品衛(wèi)生法》的大課,還給他們放了相關(guān)的錄像,里面的條款他都聽懂了,看懂了。

他知道兒子的做法涉嫌違法。

可作為父親能告他嗎?

當然不能!

因為不能,他的氣更不打一處來,國家不是養(yǎng)著工商管理局,養(yǎng)著衛(wèi)生防疫站,養(yǎng)著食品衛(wèi)生管理部門嘛,你們拿著高工資,享受著公務(wù)員的福利待遇,花著納稅人的錢,難道都是吃干飯的嘛!明明知道老百姓吃了化學(xué)品洗泡出來的東西,會傷身體,造病因,可就是不管不問,你們還配穿那身皮嘛!還有,你們明明知道他的招牌,廣告,都是虛假的,都是冒充,都是欺騙,可就視而不見,你們還算是國家公務(wù)人員,還配執(zhí)法嘛。有好幾次,他異常沖動,他覺得那幫人只要稍稍負點責,就像當初查馮家老店一樣,把各種食材以及做好的腸粉,拿去化驗一下,就會一清二楚。然后吊銷他的營業(yè)執(zhí)照,罰他的款,狠狠罰,在電視上報紙上給他曝光,讓他進學(xué)習(xí)班,逼他改邪歸正,老老實實做人,把老馮家的絕活兒實實在在傳下去,那該多好。

5

正因為有過以上的經(jīng)歷,馮大旺不可能把馮家傳了四代的老牌匾交給兒子。他覺得政府早就該對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進行整頓,早就該把那些招搖撞騙、虛假不堪的冒牌貨清理掉了。

一直以來,老馮家腸粉在谷城說法不少,歸攏起來,有兩大類。一是祖?zhèn)髅胤秸f,認為馮大旺得了父輩的真?zhèn)髅罘?,燒制腸子有絕招,玩的是老手藝、真功夫,腸粉才做得如此美味,如此地道;二是神秘說,這里的說到最多,什么湯料里配有大煙粉,誰吃誰上癮啦,腸子是用大煙果子煮出來的啦,等等,說得有鼻子有眼,還有故事,雖說都是杜撰,可人就是喜歡聽,喜歡傳。傳的多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就會起意,舉報的了,惡意誹謗的了,都曾經(jīng)有過。那些年里,他的店經(jīng)常被突擊檢查,來的都是大蓋帽,動不動就采樣化驗,搞得他神經(jīng)高度緊張,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但不管怎么折騰,馮家老店經(jīng)受住了考驗,從沒出過事。

新千年那會兒,谷城弘揚傳統(tǒng)文化,電視臺做了六部系列紀錄片,其中一集就叫《腸香無二》。制片人、編導(dǎo)、攝像,扎在他家里,把他進貨、清洗、燒煮、成品、銷售等所有環(huán)節(jié),從頭到尾拍了下來,剪輯了二十五分鐘。在這二十五分鐘的紀錄片里,他實實在在呈現(xiàn)了傳統(tǒng)手藝人最最真實的本來面目,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所有過程都是在燈光下在矚目中完成的。然而,說三道四的還是不少,尤其對他用蔥姜搓洗腸子的過程表示懷疑,認為是裝模作樣,關(guān)鍵的步驟不可能透露,否則怎能是絕活兒。

閑話傳到他耳朵里,他一笑了之。

多少年了,馮家腸粉從來就沒保密過。

奇怪的是,越是這樣,越是被人誤解。

幾十年來,馮大旺招聘過的伙計至少有三四十個,其中專門負責洗腸子的就有十來個。按說馮家腸粉的制作,他們是最清楚的。可就是這些人,離開馮家老店之后,也都認為馮家腸粉絕對有不為人知的絕招兒。因為他們當中,至少一半以上都是帶著心思來的。來打工,就是為了自己能開店。結(jié)果都不盡人意,做出的腸粉比起老馮家,差的不是一個大檔次。

每當有人提起此類話頭,馮大旺總是含笑不語。

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管怎么說,怎么解釋,人們都不信。

生意人嘛,自古以來,哪有把自家碗底子亮給他人的。

可他實實在在就是亮了,就是沒人信。

為啥會這樣,因為老馮家的腸粉,是由祖?zhèn)飨聛淼奈宓拦ば蜃龀傻?,一般人根本做不到?/p>

一是嚴格選材,馮家的腸子從來都是正路上的貨,絕對不為一點兒蠅頭小利喪失原則。二是蔥姜搓洗的功夫,這是最難堅持的苦活兒,多少年來,他嚴格按照祖訓(xùn)辦事,搓洗的功夫不到家,腸子就不下鍋。多少次,他都是和老婆一起親自干。手下的伙計,受到感動,拿到實惠,才會一心一意干好活兒。三是燒煮腸子的火候把持得好,不能欠火,更不能過。四是他家的紅薯粉絲絕對地道,是實實在在正宗的傳統(tǒng)手工貨,每一根生粉絲都同樣干脆,一折就斷,泡軟一燙,軟硬適度,筋糯爽口,回味無窮。五是他家的烤餅講究,不像他人在外訂購,全是自家烤制。谷城上點兒歲數(shù)的人都知道,老馮家的烤餅是祖?zhèn)鞯闹ヂ榇?,名氣大得很。此餅的制作也是功夫,用的不是發(fā)面,堿面食鹽加冷水調(diào)和面粉,使勁摔打揉搓上勁,到了功夫點上,加入蔥花,抹油沾芝麻上爐烤制。出爐的餅子,表皮爽脆,色澤誘人,香味撲鼻。就此五道工,是否精到就不說了,能如法去做的,能有幾人?

6

話說到這兒,不能不說馮大旺的結(jié)拜兄弟呂國成。

說到國成,得先說馮大旺的爺爺馮志超。

馮志超曾是古城有名的大能人,見識過軍閥混戰(zhàn),經(jīng)歷過八年抗戰(zhàn),老馮家腸粉就是在他手上興旺起來的。1962年,因為大著膽子開飯館,差點兒蹲牢。1965年四清,差點兒戴上四類分子的帽子。1968年3月遭舉報,造反派要他交出老馮家“腸香無二”的老牌匾,坦白自己是國民黨特務(wù)。他拒不承認,說牌匾早就燒了,招致全家挨批挨斗。為了躲災(zāi)避難,他想到了鄉(xiāng)下。老家交通不便,信息閉塞,和城里相比,如同世外桃源。與其天天心驚膽戰(zhàn),不如趁早拿定主意。問題是那會兒戶籍管控極其嚴厲,世界雖大,離開谷城,就沒你的立腳之地。出門沒有介紹信,沒有糧票,住不了店,吃不了飯,再好的親戚朋友也不敢接納。但馮志超運氣好,他和所在地軍管會主任湯學(xué)兵搭上了關(guān)系。說來是巧,湯學(xué)兵的父親湯杰,十幾年前是谷城文化科的干事,后來當了秦劇團的團長。秦劇團一直駐扎在馮家紅樓的后院,湯杰和馮志超相處得很好,倆人經(jīng)常喝酒聊天,直到湯杰退休。有了這層關(guān)系,馮志超大膽上門,在湯家父子的幫助下,來了個主動下放,積極要求回老家余邦公社井泉大隊參加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光躲過了城市的疾風(fēng)暴雨,還名正言順。

老家并不遠,離谷城也就百十里地。

精明的馮志超,憑著軍管會的介紹信,沒幾天就把大隊支書呂長慶搞定了。他把自己的手表送給了支書,還幫支書買了輛半舊的飛鴿牌自行車。說是買,支書也就出了五塊錢。

馮志超一家在山村里安頓下來。

支書說,放心吧,你不是下放的地富反壞右,年紀也不小了,有什么困難給我說,別的解決不了,個把人的口糧我說了算。

一年后,谷城成立三結(jié)合的領(lǐng)導(dǎo)班子,也就是谷城革命委員會。軍管正式結(jié)束。再加上知識青年開始大規(guī)模上山下鄉(xiāng),緊張氣氛算是過去了。馮志超適時而動,讓兒子馮永年帶領(lǐng)家人返回谷城,他自己和老伴繼續(xù)留守山村。

馮永年到了城里,憑著一手好廚藝,回到國營飯店當廚師。馮大旺初中畢業(yè)沒上高中,在老家參加勞動,后經(jīng)人介紹,在公社食堂幫灶。因是城鎮(zhèn)戶口,馮永年千方百計拉關(guān)系,把兒子弄到了飯店當學(xué)徒,不僅躲過了上山下鄉(xiāng),還實實在在學(xué)了些廚藝。

馮志超在鄉(xiāng)村渡過幾年平靜時光,眼看兒孫都在城里立住了腳,他也要回城了。畢竟歲數(shù)大了,雖說沒什么大病,但已不再是吃苦受累的年齡。

然而,就在馮志超準備過完年就回城時,井泉大隊發(fā)生了一起大案,確切地說是火災(zāi)。支書呂長慶家的火炕意外失火,一家五口中三人當場罹難,呂長慶受重傷,唯一幸免的是他的小兒子呂國成。呂長慶被人從廢墟里救出來已是奄奄一息。剛滿八歲的小國成被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嚇傻,連哭都哭不出聲了。呂長慶看到聞訊趕來的馮志超,攥住他的手,使勁睜大眼睛瞅著他,兩個肉瘤似的眼球都要爆裂開來了。馮志超知道他有話要說,也明白他即將咽氣,大聲叫道,呂支書,有話你說,你快說啊,我聽著呢!呂長慶死憋著一口氣,盯住癱在身邊的兒子,又死盯住他,一句話到底沒能說出來,口噴鮮血瞪著眼睛斷了氣。

呂長慶死后,他的小兒子呂國成就成了孤兒。

馮志超這才知道,呂長慶是三代單傳,除了他,再沒有同宗的本家男人。怪不得臨死時,攥著他的手,拼命瞪大眼睛,用盡最后的力氣盯著他,把他的視線往兒子身上拉。他是求他把他的獨苗撫養(yǎng)大。

馮志超在確認小國成無家可歸,無人可依時,去找新上任的大隊支書,也就是曾經(jīng)的大隊長,說明自己可以領(lǐng)養(yǎng)呂長慶的孤兒。大隊干部們?nèi)假澇?,正愁這么個包袱甩不掉呢。馮志超擔心日后麻煩,請大隊干部出面,在公社備了案,開了證明,這才把剛滿八歲的國成帶到了城里。

馮志超之所以這么做,是因為他在井泉大隊這幾年,確實得到了呂長慶的照顧和幫助,沒有遇上任何麻煩。

可要單說呂長慶這個人,他是不認可的。

井泉大隊誰都知道,呂長慶為人蠻橫,貪吃貪占,還有作風(fēng)問題。

但一碼是一碼,呂長慶畢竟對自己不薄。人不能勢利做人,人家活著權(quán)力在握的時候,巴結(jié)逢迎,人家一死,就翻臉反目,落井下石,他馮志超不是這樣的人。再說了,孩子畢竟無辜。呂長慶臨死時,把孩子托付給自己,是對他做人的信任。他不能因為有所顧慮,做良心不安的事。

此外,他馮志超多年來,一直巴結(jié)呂長慶,村里無人不曉。

原因是村里不僅有故親,老屋還在。

這不是一般老屋,是他父親馮百州當年生意發(fā)達后,衣錦還鄉(xiāng),特意蓋的磚瓦大房,一院十間,高大氣派。

1949年2月份,解放軍包圍谷城,指揮部就設(shè)在井泉村的馮家大院。

當時的馮百州,對政治形勢判斷準確,他先是回到井泉村,給解放軍主動籌糧,自家的糧倉全部清空不說,還把山上的一群羊獻給了解放軍,被列為谷城地區(qū)有名的開明人士。谷城解放后,受到了新政府的嘉獎,并讓他擔任了臨時救濟會的會長。土改運動中,馮家老小因有上級領(lǐng)導(dǎo)發(fā)話作保,再加上百十畝土地剛一解放就適時上交,沒有受到?jīng)_擊。馮家大院也就保留了下來。這期間,大院里住進了四戶最窮的貧雇農(nóng),都是馮百州親自迎進來的。經(jīng)歷過兩次改朝換代的馮百州,通曉世事,心性豁達,根基深厚,他城里鄉(xiāng)里兩頭兼顧,順風(fēng)順水,直到1960年偏癱后去世。

7

馮志超把呂國成帶到城里,很快就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壓力。

孩子沒有城鎮(zhèn)戶口,購糧本上就沒有他的名字,每個月買糧的時候,就沒有他的供應(yīng)和份額,布票、油票、肉票、副食票統(tǒng)統(tǒng)如此。好在馮永年和馮大旺都在飯店上班,能省不少供應(yīng)糧,全家不至于因為多了一張正吃糧的嘴而緊張。最大的問題是上學(xué),因為沒有城鎮(zhèn)戶口,哪個學(xué)校都不收他。無奈之下,馮志超又去找湯杰的兒子湯學(xué)兵幫忙。湯學(xué)兵在三結(jié)合的革委會當副主任。他寫了個條子,蓋了個章,問題得到了解決。

但麻煩隨即而來,原本聰明機靈的呂國成,自從經(jīng)歷了大慘劇,人就變了。他目光呆滯,神情驚恐,學(xué)習(xí)沒興趣,精力不集中,特別害怕和生人說話。還動不動就逃學(xué)。老師幾次找上門,說孩子弱智,精神有毛病,建議退學(xué)。馮志超這才不得不重視。原以為孩子受了刺激,換個大環(huán)境,到城里上學(xué),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快就能恢復(fù)正常。沒想到后果這么嚴重。馮志超不敢再耽誤,趕緊把孩子帶到醫(yī)院。醫(yī)生問明情況,檢查來檢查去,也沒查出啥毛病,給開了些壓驚安神的藥,說是過度驚嚇引起的,注意點兒,過段時間就會好??墒聦嵅⒎侨绱?,四五個月過去了,小國成的狀況并未減輕。馮志超愈加擔心,害怕孩子就此傻了,四處尋醫(yī)問藥,又是扎干針,又是喝中藥,偏方、驗方挨個試,還去了兩次大醫(yī)院,病情才有了好轉(zhuǎn)。

好轉(zhuǎn)是好轉(zhuǎn),但還是不如人意,好端端一個孩子,經(jīng)歷了生死兩重天,再也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馮志超是明白人,知道這孩子以后道路不平坦。一方面他還是寄希望以醫(yī)藥,盼著那天能遇上個好大夫,一劑靈丹妙藥吃下去,能枯木逢春;另一方面,他對小國成像親孫子一樣,給予了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和照顧。生活上,小國成穿衣吃飯和家里的其他孩子完全一樣,甚至更好。誰要欺負了小國成,他這一關(guān)是很難過的。他覺著,這孩子太不幸了。出事前,他多次見過,那是何等的聰明和機靈。呂家三代單傳,到了他這一代,全家老少倍加呵護,嬌慣寶貝不必說,到了六歲還吃人奶。一夜之間,父母雙亡,姐姐奶奶也都沒了。而且死相那么慘烈那么可怕,還都讓他看到了。有個老大夫就對馮志超說,當時把小國成從廢墟里救出來,就該立刻帶走,絕對不該讓他看到父母親人的死相。他之所以驚魂失散,元氣難收,就是因為心竅驚損所致。

光陰匆匆,幾年時間眨眼而過。

十四歲的呂國成小學(xué)畢業(yè)了。說是畢業(yè),除了體育是優(yōu)秀,門門功課都是五六十分。他身體是好,紅光滿面,五官端正,手腳利落,個子已是一米七。不了解的人,猛然看見,沒有不夸贊的??蓪嶋H上,他膽小懦弱,少言寡語,學(xué)習(xí)遲鈍,性格嚴重內(nèi)向。到了再開學(xué)的日子,他說啥也不去上中學(xué),一把鼻子一把淚的,寧肯回老家種地,就是不上學(xué)。

而這時,馮志超的老伴兒在睡夢中過世。他自己也患上了嚴重的肺心病,到了春天,一動就喘,胸悶心悸,夜不能寐,看了幾次醫(yī),收效甚微。想住院治療,人家床位緊張不收他。想到外面的大醫(yī)院去看,沒處開介紹信。衛(wèi)生所、衛(wèi)生院看了白看,給的藥都一樣。無奈之下,只能在家里熬。

這期間,精心照顧馮志超的不是兒子兒媳,而是呂國成。

這呂國成雖說不是讀書的料,性格也內(nèi)向得可以,但對馮志超卻是百分百的忠誠和孝順。他管馮志超叫爺爺。只要爺爺讓做的事,他都絕無二話,不論白天黑夜,隨叫隨到,叫干什么就干什么。這還不說,一家人上班上學(xué)后,照顧爺爺?shù)氖聝壕吐涞搅怂粋€人的肩上。當時的馮志超已是完全臥床,喝水喂食,洗漱擦澡,端屎端尿,他都做得盡心盡意。知道馮志超愛吃軟和的食物,熬粥、搟面條、捏混沌,他都做得像模像樣。小小年紀,做事一點兒不比大人差。還左一聲爺爺,右一聲爺爺,叫得馮志超心里格外暖和。

如此這般,馮志超又熬過了兩年,這就到了1976年的11月。

入了冬,他的病情越來越重,吃藥打針都不管用。來年的元月份,已經(jīng)不能躺著睡覺了。一個月明的日子,他把一家人叫到跟前,安排后事。一是他死后,絕對不火化,要葬到家族的老墳里。二是馮家的紅樓不能丟,“四人幫”打倒了,依據(jù)他幾十年的經(jīng)驗,國家政策十有八九要變,沒準是大變。一旦有機遇,就憑那張原始字據(jù),把紅樓收回來。三是馮家祖?zhèn)鞯哪c粉手藝不能丟,現(xiàn)在不讓私人開飯館,不等于將來永遠不讓開。如果哪天政策放開了,一定要把馮家“腸香無二”的招牌打出來。四是國成已是馮家人,在他找到工作成家之前,不能離開馮家。他娶媳婦成家立業(yè),馮家要做主。讓馮永年像對親生兒子一樣對待國成。讓孫子大旺和國成當場結(jié)拜兄弟。

第二天日出前,馮志超安詳而去。

馮志超死后,馮永年遵照父親的囑托,開始對呂國成操起心來。

此時的國成已滿十七歲,正式工作不可能,臨時工也不好找。主要還是戶口的事。用人單位一看不是城鎮(zhèn)戶口,就當盲流來對待。就連在街道當個清潔工,在火車站當個裝卸工,人家也不要。不但不要,還懷疑你的身份,還給你翻白眼。無奈之下,在國營飯店后廚當班長的馮永年,千方百計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把國成弄到飯店當了一名臨時洗碗工。

幾年之后,果然如馮志超所料,國家進行改革開放,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私營經(jīng)濟迅猛發(fā)展。馮永年不辱使命,辭了公職,租了個小店,把自家的腸粉生意做了起來。眼看勢頭不錯,又讓兒子大旺辭去公職,父子倆很快就把腸粉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再然后,借著撥亂反正的東風(fēng),一鼓作氣收回了馮家的紅樓,把“腸香無二”的老店開了起來。

8

馮家老店重見天日,國成就成了馮家父子的好幫手。

由于性格原因,他總是悶頭做事,干活不光賣力,臟活累活都搶著干。就說洗腸子吧,說起來用蔥姜搓洗很容易,實際上這不光是個臟累的活兒,還是個細致的功夫活兒。要真正干好,靠的不光是耐性,還要有一份實打?qū)嵉呢熑涡?。清洗不過關(guān),燒煮出來的腸子就不正宗,做出來的腸粉就大打折扣。國成第一次洗腸子,是馮永年手把手教的。就一次,他就把工序和要求牢牢記在心里,沒出過一次錯,比招來的雇工強多了。任何時候到點就干,絕不讓人提醒催促,實誠得令人感動。每天晚上,不管多累,馮永年不休息,他就不睡覺。整個馮家大院,操心到最后的總是他,馮永年最放心的也是他。每天早上,無論逢年過節(jié),還是刮風(fēng)下雨,第一個起來的就是他。待到大家起來,喂雞喂狗,澆花整草,清掃庭院,打奶燒茶,等等瑣碎,他都已經(jīng)料理完畢。他管馮永年叫師父,以前叫叔叔,腸粉店開張后改了口。之所以改口,是馮永年的主意。他說國成啊,你以后就跟我做腸粉吧,這是個手藝活兒,干好了,養(yǎng)家糊口沒問題。以后管我叫師父,叫著順溜。國成聽明白了,納頭便拜,頭磕得咚咚直響。

日月如梭,眨眨眼,國成已是二十四歲的大小伙了。

馮家腸粉店在馮永年的經(jīng)營下如日中天,生意好得令人恍惚。

此時的國成,早已成了店里的全面手,不光啥都能干,還頗有眼色,店里店外都是眼到心到手到,整個馮家大院,男女老少沒有對他不敬重的。

馮永年開始為他操心媳婦的事兒。

他的想法很簡單,國成每天忙的都是店里的事,沒有機會也沒興趣到外面交往,媳婦的事兒必須得他來辦。國成一表人才,性格溫和,勤勞持家,又有手藝,沒有壞毛病,說個稱心的好姑娘,應(yīng)該沒問題。沒想到,不僅事與愿違,而且大大出乎了他的想象。國成說啥也不愿找對象,堅決不肯相親。開始他以為是害羞,是推辭,或者是對女方不滿意,哪有大小伙子不愿相親娶媳婦的。可幾次之后,他看法變了,國成不光不愿去相親,連拿來的照片都不愿看。到底啥原因,不論誰問,都沒結(jié)果,逼急了,他扭頭便走,把個馮永年還真就難住了。心說,好吧,你怕相親,那就叫姑娘來相你。

叫漂亮姑娘來相他,馮永年有把握。

他跟國成一是一二是二說過報酬的事兒。國成一聽要給他開錢,臉立馬紅到脖根里。當時他還管他叫叔叔,他說叔,我不要錢,過得好好的,要錢干嗎呀?他說這不是錢,是你應(yīng)得的報酬,咋能不要呢!國成頭搖得像撥浪鼓,堅定地說,我不要,我真的不要!需要用錢,我會問嫂子去要的。他說的嫂子,是馮大旺的媳婦翠蘭。馮永年心說,好吧,你不要,那就給你存著。其實,他之所以讓國成稱呼他師父,也與此有關(guān)。他對國成如父子,但在錢財上,必須兩清,這是馮家的家規(guī)。從那會兒開始,他每年年底都要給國成的折子里存一筆錢,到了八六年的年底,已經(jīng)存到六位數(shù)了。當時的谷城,萬元戶就已經(jīng)夠風(fēng)光,一般的姑娘們是追不上的。國成的條件很優(yōu)越,挑三揀四沒問題。他心里清楚,這些年來,國成給馮家立下的是汗馬功勞。沒有國成,馮家的生意不可能這么穩(wěn)定,這么紅火。你就是招兩個三個人來,也未必頂?shù)纳纤粋€。這筆付出就一個字——值!

然而,事情的結(jié)果與馮永年的期盼還是大相徑庭。

他盡心盡意安排的四次相親全告失敗。四個姑娘中,只有一個對國成不滿意,覺著他不像男子漢。其他三個均表示好感,愿意交往。但國成愣是三棒子打不出個屁,人家姑娘買好電影票請他都請不動。馮永年大失所望,不能不往壞處想,這顯然不是性格問題,難道他有毛病?生理的,還是心理的?馮永年睡不安穩(wěn),左思右想,得弄個明白。他讓國成陪他去汗蒸,脫光了的國成很大方,外觀上看,器官大小形狀都正常,不像有毛病。那是不是心理問題呢?八歲那年,經(jīng)歷了那樣可怕的大災(zāi)難,把他從廢墟里救出來的人說,當時母子倆都是渾身赤裸,媽媽頭顱重傷,死的非常慘。不可思議的是,她懷里緊緊抱著的國成毫發(fā)無損。國成被救出來的時候,看到媽媽的慘狀昏了過去。

兩年多時間眨眼就過,國成二十七周歲了。

眼看自己的孫子都十一了,國成還是光棍兒。寢食難安的馮永年,再也沉不住氣,他拐著彎子請人幫忙,找到了一個懂心理的神經(jīng)科的醫(yī)生。醫(yī)生四十來歲,白白凈凈,說話輕柔,目光溫和。他認真聽了馮永年的介紹,沒讓把國成帶來診斷,說這是典型的心理創(chuàng)傷造成的,貿(mào)然把他帶到精神病科,只會加重病情,沒有任何好處。醫(yī)生還說,如果病人六歲的時候還吃母乳,悲劇發(fā)生的時候已經(jīng)八歲,還和母親睡一被窩,病因可能會更復(fù)雜。馮永年問怎么辦?醫(yī)生說,這種情況沒什么藥物能起作用。解鈴還須系鈴人,心理問題,最好的辦法是心理治療。但據(jù)他所知,咱們國家目前還沒有這樣的??疲救艘矝]有這樣的資質(zhì)。真的想要進行心理治療,建議到香港或臺灣去試試。但心理治療周期不會太短,而且費用很高。馮永年頓時傻眼,錢倒不是大問題,但到臺灣、香港去看病,讓他聽而卻步。最后醫(yī)生建議他,多讓病人參加社會活動和戶外活動,經(jīng)常旅游觀光,保持情緒樂觀,都能改善病情,最好多和異性交往。

馮永年反復(fù)思謀醫(yī)生的話,甚是悲觀。

國成連學(xué)都堅決不上,門都不出,讓他參加社會活動,旅游觀光,那是空想。唯一能做的,就是多和異性交往。

馮永年茅塞頓開,對啊,店里正缺人手呢,為什么不招年輕女孩當服務(wù)員呢。他說干就干,不是招一個,而是一次招三個。

三個女孩性格活潑,勤快踏實,眉眼身材也都沒得說。但國成就是和人家不來電。在他眼里,似乎所有的姑娘都一樣,沒什么特別值得在乎的。三個女孩里,倒是有一個對國成有意思,可國成偏偏最不愛招呼的就是她。所謂的招呼,也就是正常的工作關(guān)系。閑暇時段,他寧可自己找活兒干,也不愿和女孩們聊聊天。如果有哪個女孩,主動找他說說話,做做事,他是能躲就躲,從不迎合。

馮永年發(fā)現(xiàn),國成在馮家二十多年時間里,愿意主動搭話的女人,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大旺的媳婦翠蘭。他管她叫嫂嫂,無論小時候,還是成年后,有事總是給嫂嫂說。換季買衣裳,定個紐扣什么的,也都是向嫂嫂開口。翠蘭對他也真好,腳上穿的,身上穿的時刻放在眼里,能自己做的親手做,做不了的給他買。遇上感冒發(fā)燒什么的,一定給他開小灶,要么包碗餛燉,要么搟碗面條。翠蘭說話他沒有不聽的,叫干啥就干啥,還很有眼色??删瓦@關(guān)系,翠蘭一提給他娶媳婦,他就蔫。那紅臉低頭不說話,手足無措的樣子,令人不能不住口。

有一次,翠蘭忍不住又對他提起成家的事兒。

他突然意外地說,嫂嫂,國成明白你的好心,國成啥都知道,求你以后不要再說了,我知道你和大旺哥都是對我好,可我真的不想要媳婦。要是想要的話,師父,你,還有大旺哥,給我介紹了那么多,我早就成親了……說到這,他突然打住話頭,忽閃著兩個滿是真誠又滿是憂傷的大眼睛,可憐兮兮地說,嫂嫂,求你給我?guī)煾刚f說,以后再別給我說媳婦了,我真的不要媳婦,我怕,我害怕……翠蘭驚訝地說,你怕什么,媳婦又不是老虎?他惶惑不安地說,我知道,你們說的道理我都知道,可一想到要和一個女人永遠在一起,我就會想起我媽媽,眼前就會出現(xiàn)那永遠忘不掉的情景……我怕,我怕得要命……

馮永年知道這事后,聯(lián)想到醫(yī)生說過的話,知道不能再糾結(jié),自己該做的都做了,可以說仁至義盡?,F(xiàn)在必須要放下。

那之后,他再也沒問過國成的婚事,直至去世。

9

馮小旺想把自己的腸粉店變成正宗老店,繼而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目的沒有達到。他并不甘心。他知道申遺成功的價值和意義。和父親鬧翻他很后悔。如果父親不松口,他的店要么接受政府清理,改頭換面重開張,要么老老實實做分店。他不想改弦更張換門臉,更不想做分店,就想在谷城的腸粉業(yè)里獨占鰲頭當老大。

早就吃透他父子倆心思的鐘玲說:

“你干嗎非要一條路子跑到黑,換個思路不行嗎?”

他說:“你有主意???”

她做出為難的樣子:“主意算不上,他是你老爸,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說?!?/p>

“沒事,你說!”

“依我看,你老爸之所以不愿意,是對你不放心。因為你不按你們老馮家的傳統(tǒng)方式做,他心里不舒服。如果你答應(yīng)照他的規(guī)矩做,做出他希望的樣子來,我肯定他不但不會為難你,還巴不得讓你接班呢?!?/p>

“這都啥年頭了,怎可能還照他的老腦筋老方法做事啊?!?/p>

“我說的讓你換個思路就是這意思。你可以答應(yīng)他呀,按他說的做啊。待到生米做成熟飯,不就是你說了算嘛?!?/p>

“你不了解我爸,他那人固執(zhí)得很?!?/p>

“有啥不了解的,他是大旺,你是小旺。你不要急,好好說呀。他是你爸,好好說,順著他的脾氣別作對,他能不聽你的嗎?”

小旺不作聲了,他覺著玲玲說的有道理。老爸是固執(zhí),可他不能一根筋。沒準好好團團他,真心道個歉,照他說的做,就會峰回路轉(zhuǎn)。待到事情都搞定,往后咋干就是自己說了算。到時候,就算父親再反悔,那是肉爛在鍋里,咋整都是自家的事。想到這,他心里一陣輕松,立刻抓起手機打電話。

馮大旺接了兒子的電話,原本憋悶的胸口更沉了。

聽說話的口氣,就知道他又動了啥心思。別看奔四了,有過家室,世面上闖過,也有自己的生意。可在做人上,永遠長不大。他盤算的,只是自己的小九九,眼里看到的只是錢和利。如果他過得光鮮,有錢花,有排場,父母咋樣,家里咋樣,都與他無關(guān)。他的需求,他的利益,他的目的,永遠第一位。而且不達目的不干休。一旦不合意愿,有悖自己的初衷,不管是誰,說翻就翻。

這些毛病都是從小養(yǎng)成的。

他生下來那會兒,正是馮家事業(yè)起步的時候,一家人全力以赴操持生意,從早忙到晚,孩子只能交給奶奶看,慣了一身毛病。

上次父子倆鬧翻,馮大旺難過了好久,他是真想和兒子搞好關(guān)系,睡夢里都在想辦法。但不能遷就。兒子之所以這樣,就是遷就給害的。就他這德性,把老馮家的基業(yè)交給他,不就等于屠夫算豬樣,上了死賬了嘛!

可要不交呢,也是不行的。

是人就得生老病死,他不能不想身后的事。

父子倆合并似乎是條路,但他得付出巨大代價,除了奴隸似的干活兒,兩口子一起做保姆,還得當聾子做啞巴,否則父子倆十有八九成仇人。最要命的是,即便自己真的犧牲掉,老馮家經(jīng)營了百年的腸粉也還是要變種串味。那么“腸香無二”就敗在了他手上,他就成了家族史上的敗類和罪人。他想起父親馮永年的臨終囑托,想起父親用最后力氣拉著他的手,眼里含滿了牽掛和不舍,似乎還有千言萬語要說,卻欲言又止,對他充滿了期待和信任,一切都在不言中,不由得心中酸澀,隱隱作痛。末了,靜下心來,立下誓言,只要活著,就繼續(xù)干,決不辜負父親,決不讓老馮家的腸粉在自己手里毀掉,那是幾代人的精神,是百年心血汗水喂養(yǎng)出來的味道。

他信心滿滿。

可這滿滿的信心經(jīng)不起現(xiàn)實的折磨。

這年頭,餐飲越來越不好干了,食材、用工不斷漲價,稱心如意的服務(wù)員越來越難找。多少年了,來他店里的服務(wù)員,薪水比大飯店里的都要高,手工洗腸子不光是臟活累活兒,成年累月干,得有耐性,還得有遠高于常人的責任感。這在八零后九零后的年輕人中,是很難找到的。早些年,只要薪水高,總能招到人?,F(xiàn)在,隨著人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觀念意識不斷改變,提薪這招早就不靈了?,F(xiàn)在的人,既要拿錢多,還要活兒干得輕松,還不愿加班加點,還要節(jié)假日周末放假休息。按說,這也都是正當要求,勞動法里有明文規(guī)定??刹宛^,尤其像他這種特色餐館,不像其他行業(yè),每天十幾個小時辛苦不說,越是節(jié)假日,越是休息日,工作量就越大,就越是需要服務(wù)意識,就越忙越累。時間一長,就沒人愿意往下做。

那就只能自己人來做榜樣,來拼命。

他也收徒弟,像對親兒子似的對待人家,可最終一個一個都走了?,F(xiàn)在的人,尤其年輕人,不論城里的,還是鄉(xiāng)下的,想法做法說變就變,你根本拿捏不住。能用得好人,留得住人,僅憑錢和待遇是不行了。

兩年前,大學(xué)畢業(yè)出國留學(xué),在日本做技術(shù)研究的小兒子再旺回來過中秋,在家住了十來天,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事。

是個星期天,有個東歐那邊的旅行團三十來人,在導(dǎo)游帶領(lǐng)下,特意來吃腸粉。那天店里顧客多,他見來了這么多老外沒處坐,就叫服務(wù)員催促那些已經(jīng)吃完了或即將吃完的人,趕緊給客人騰位子。服務(wù)員是個二十三四的女孩,應(yīng)聘上班沒幾天,不自覺地嘟囔了一聲,干嗎催顧客啊,不就來了幫老外嘛。不曾想,這話被他聽了個正著,很不舒服,初來乍到,就敢不服管教,跟老板頂嘴,這還了得。那幫老外一走,他毫不留情訓(xùn)斥了她一頓。怎么也沒想到,女孩根本不吃他這套,振振有詞地說,老板,我不接受你的批評,我沒錯,都是顧客,應(yīng)該先來后到,到哪都是這規(guī)矩,憑啥老外就特殊啊。他被頂愣了,不光當著大家的面,還讓他有了崇洋媚外的嫌疑?;饸庖桓Z,腦子一熱,當即就把女孩給開了!

中午吃飯?zhí)崞疬@事,再旺發(fā)話了,他說爸爸,你錯了,這女孩多好啊,真誠直率,她是真正維護你的店,你咋把她給解雇了。太可惜了,你得趕緊給她道歉,把她請回來。

給她道歉,還要把她請回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再旺瞅著他的表情,知道他的想法,接著說,爸爸,錯了就該道歉,不論你是多大的老板,人格上大家都一樣。這個女孩,你應(yīng)該珍惜。在我看來,她有公民意識,或者說法律意識,是有培養(yǎng)前途的人啊。

看到他臉上有了顏色,再旺不但不打住,還更進一步說,就這事,要在日本,你肯定惹上大麻煩了。她若告你,單是賠償和罰款一項就夠你受的,很可能你的營業(yè)資格會被取消。

他驚訝,說為什么呀?

因為你的行為是違法的。因為那個女孩沒有任何過錯,她不僅是無辜的,還代表著公平和正義。而你的行為不僅粗魯,而且暴力,是違法!因為你沒有權(quán)利無緣無故解雇一個沒有過錯的人,你傷害了的是一顆公正善良的心。

這話讓他難以接受,可無論兒子說的對與錯,單憑他從那么遠的地方來探親,做父親的心里再不舒服,也不能計較。

再旺意識到冒犯了父親,直率地道歉,說對不起,我的話可能不恰當,請原諒。但我是你兒子,必須對你說真話,以你健康的程度和家里的現(xiàn)狀,我認為你已經(jīng)不適合再做腸粉生意了,工作強度太高,你的心理和生理都到了需要療傷需要保養(yǎng)的時候了。身體不是機器,勞損過度,就只能報廢。你不有小旺嘛,把生意給他不就得了,要敢于信任后人。得真正想開點兒,明白點兒,人的一生很短暫,辛辛苦苦一輩子,到底圖的是個啥?就說你吧,錢也賺了,名氣也有了,人也老了,身體也不行了,還有啥放不下的呢?你就聽我一次吧,帶媽媽跟我到日本玩玩。然后到世界各地走走,實實在在放松下來,玩玩山水,享享清福!別總是等啊等的,再等下去,恐怕就去不了了。

他無所謂地說,你以前可不是這樣說的。

再旺說,沒錯,以前也就七八年前,那時候爸爸的身體棒棒的,我那么遠的回來看你,你連兩天時間都舍不得。既然那么有干勁,我建議你拿出大俠的精神,開疆擴土,把生意做到京城去??赡悴宦犖业?,說我不懂生意,根本不知道腸粉是咋回事,盲目外出是瞎折騰。還說腸粉這種精工細作的小吃,只能是地方名吃,壓根不適宜在外做?,F(xiàn)在瞧瞧,幾年時間眨眼就過,爸爸已經(jīng)是奔七的人了,擱以前的說法,就要成為古稀之人了,就是想做,也不可能了。這就叫時移世易,你得順其自然。

說到順其自然,馮大旺手上還有一張牌,一張大牌。

這就是國成。

他是老了,干不動了,但他可以把老馮家的基業(yè)交給國成。

二十多年了,國成在馮家,以他的忠誠和實在,贏得了極大的贊揚和信任。爺爺,還有父親,生前最喜歡最放心的就是他。雖說不是親兄弟,那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他一心一意對待馮家,真心熱愛腸粉手藝,能將老馮家的遺產(chǎn)傳承下去,讓世人知道什么叫“腸香無二”,不就行了嘛。如果緣分好的話,沒準一兩代或幾代之后,老馮家的后人又能接班,能讓“腸香無二”香遍天下呢。

問題是,交給國成,小旺能干嗎?

肯定不干!

那就埋下了禍根,后患無窮。

想到這兒,他寢食難安,心如刀絞。

10

天漏偏逢連陰雨,就在馮大旺為兒子小旺的事兒煩惱不堪的時候,城建局的干部帶著職員上門了。

老馮家的紅樓得拆,而且是立刻就拆。

谷城1949年遭過炮火摧殘,原先的四個城門樓子毀了兩個,青磚包裹的城墻毀了大半。文革中,剩余的兩座城門樓子也徹底拆除,只在東面留下一截二百多米的老城墻。老墻有三百多年歷史,青磚包裹,挺拔結(jié)實,盡管傷疤累累,布滿了戰(zhàn)爭留下的彈痕,但外觀基本完好??繅Χǖ奈鍛羯碳掖笤?,都是百歲左右的年齡,清一色的兩層紅漆木樓,門面做生意,后院住人,是幸存下來的谷城最老的建筑。

改革開放初期,根據(jù)城市建設(shè)規(guī)劃,五座大院都屬于拆除對象,因知名文化人士聯(lián)名反對,沒能拆成。之后,大院的新老主人,主動維修改造,五座大院的商業(yè)功能日漸突出,除了腸粉,有驢肉火燒,臘味大鍋,河灣烤肉,漢家羊湯,都是特色美食,是谷城名副其實的地標風(fēng)景。

這次之所以要拆,是因為修地鐵,不僅老馮家的紅樓要拆,其他幾座大院,包括古老的城墻都得拆,只留幾十米作為歷史的見證和紀念。

紅樓拆遷的消息小旺當然知道,思謀過后,他帶著未過門的媳婦又上門了。

這次來,一是過問拆遷補償款,馮家紅樓的建筑面積就有370 多平,加上后院的400 來平,補償款可不是小數(shù)字。這第二呢,還是要把自己的店變成“腸香無二”的正宗老店。

小旺說:

“老爸,這次的拆遷補償款起碼得幾千萬吧?”

馮大旺實話實說:“沒通知呢,還不知道?!?/p>

“全城都在傳呢,咋不知道?”

“傳的都是小道消息,靠不住?!?/p>

“你打算咋辦?”

“究竟咋樣都不知道,能有啥打算啊。”

小旺眉頭一揚,興奮地說:“老爸想不想聽聽我的安排?”

“你說吧?!?/p>

“我在開發(fā)區(qū)金島看好了一家兩層的臨街大鋪面,上下460 平,外觀上看就是一座獨立的樓,地理位置相當不錯。老板同意轉(zhuǎn)售給我們,價格也就三千多萬。咱們把它買下來,兩店合一處,掛起‘腸香無二’的老牌號,心往一塊兒想,力往一處使,要不了多久,就能讓它成為名吃第一樓?!?/p>

馮大旺不置可否。

“你不信???”小旺做出吃驚的樣子,“我已經(jīng)到工商局咨詢過了,咱家的紅樓拆除后,不論在哪開張,都可以直接申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而且是唯一的。我想好了,申遺成功后,立刻將金島的鋪面精裝修,重搭班子,隆重開業(yè)!別的不說,就憑‘腸香無二’的名氣,絕對大發(fā)!”

話說到這兒,馮大旺不能不開口。

“我可沒想那么多。我老了,身體越來越差,干不動了?!?/p>

“你干不動有我??!”小旺氣宇軒昂,“不是給你說了嘛,咱們兩店合一處,大梁我來挑,甩手掌柜你來當,有啥不行的。”

“不是不行,”馮大旺說,“我是干了一輩子活兒的人,現(xiàn)在不還能動嘛,手腳好好兒的,總不能閑在那兒等死吧?我還得干!”

“你還自己開店???”

“對??!”他嗓門洪亮地說,“你們年輕人想法多,和我們做事的路子不一樣,干出的活兒也是兩碼事,在一起難免不愉快,自己干舒心,自在?!?/p>

小旺急了:“老爸,你這是信不過我呀!”

“不是信不過,是我經(jīng)不起折騰。趁著還能干,開個小店,不光有事干,忙碌點兒,對身體好,心理上也是安慰?!?/p>

小旺的臉由紅轉(zhuǎn)暗,猛吸兩口煙,眼睛里就有了血絲絲:“老爸,你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啥意思???”

馮大旺盡量心平氣靜地說:“我的意思很明白啊,我要開家小店。咱們老馮家原先就是小鋪子起家。我的年齡越來越大,開小店人手不多,工作量不大,對我很合適,干好了,沒準還能多活幾年?!?/p>

聽明白了的小旺惱火起來,但沒發(fā)作,他一只手牢牢攥在鐘玲手里。察言觀色的玲玲,就怕他爺倆一句不對就吵架??疵珙^不對,她狠掐他的掌心暗示他,讓他冷靜。來之前,她就把擔心告訴了他,讓他一定遇事別急,有話好好說。失望透頂?shù)男⊥?,得到暗示,一口長氣吸進去,還真就把上竄的火氣給壓住了。

“老爸,我覺得你沒必要開什么小店。咱們老馮家的腸粉,是絕對的老字號,只要咱們心往一塊兒想,勁往一處使,就憑這塊招牌,就能越做越紅火!不錯,我以前做事的確不夠踏實,錯失了不少機會,現(xiàn)在亡羊補牢,該不會錯吧。我是你兒子,你總不能懷疑我的一片真心吧?!?/p>

馮大旺說:“好啊,你要真這么想,就先把你的店,按咱們老馮家的傳統(tǒng),規(guī)規(guī)矩矩開起來,讓我看順眼了,吃順口了,認定是咱們老馮家的味道了,咱爺倆再說,怎么樣?。俊?/p>

馮小旺摁著滿腹的火氣和怨言,無奈地說了聲好。

11

馮小旺的好,壓根不是心里話。

他的如意算盤是,用父親得到的巨額補償款,先把他看中的黃金鋪面買下來,由他來經(jīng)營。僅這一招,他的身價立刻提升十倍。然后再做“腸香無二”的第五代傳人,把老馮家的生意大權(quán)抓到手。這個目標得以實現(xiàn),用不了多久,他做億萬富翁的目的就能達到。

可要實現(xiàn)這個目的,他就得聽父親的話,老老實實用祖上傳下來的方法做腸粉。這對他來說并不難,不就用老方法做腸粉嘛,讓父親盯著去做就是了,多簡單的事啊。將來你盯不住了,還不由我說了算。

可老爺子偏偏在這件事上看透了他,信不過他。

他當然不甘心,又回家努力兩次,馮大旺始終是老人老主意。

他急躁起來,這老爺子不光腦子僵化,思想頑固,還脾氣執(zhí)拗,實實在在成了他前進路上的絆腳石。他實在搞不懂,手里攥著這么好的資源不利用,不開發(fā),還千方百計阻擋年輕人,還非要讓人走回頭路。咋就不看看,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人家有錢人,稍稍玩?zhèn)€小計劃,一年就賺一個億。咱們沒那大本事,一年賺個幾百萬,總是可以的吧。你沒那雄心,讓你兒子干,有啥不行的呢?

可他就是不撒手!

還發(fā)脾氣,還不耐煩:

“你別給我來這套,社會再發(fā)達,科技再高明,是人總得過日子吧?要過日子,吃喝拉撒穿衣睡覺生兒育女總得照舊吧?你照舊,別人也照舊,那你做事就得守規(guī)矩,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壞良心。”

他急了:“誰壞良心啦,是讓你與時俱進。以前賺錢,靠的是吃苦下力,靠的是信用實誠?,F(xiàn)在賺錢靠的是精準創(chuàng)意,靠的是智力資源,靠的是品牌效應(yīng),你懂不懂?。俊?/p>

“我不懂。”

“那我告訴你,”他振振有詞地說,“咱們老馮家的‘腸香無二’就是品牌,而且是金子號的品牌。單憑這個牌子,你就可以打敗所有競爭對手,坐享其成!”

“我干嗎要打敗人家,干嗎要坐享其成???”馮大旺不高興地說,“大家都是做生意,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干嗎要傷了和氣做仇人。”

他苦笑道:“我哪讓你結(jié)仇了?”

“那是干嗎?”

“是讓你提高效率,擴大影響?!?/p>

“老馮家的影響夠大的了,干嗎還擴大?”

“為了多賺錢??!”

“我賺的錢夠多的了,再活兩輩子也花不完?!?/p>

他再也沉不住氣,憤憤地說:“做生意不就是為了賺錢嘛,你嫌錢多,嫌錢燙手,讓我去干?。 ?/p>

馮大旺吃驚地望著他說:“你不正在干嗎,我啥時候擋你了?”

他咬著牙根子說:“好了吧老爸,咱們不必再兜圈子了,打開窗子說亮話,馮家老店的班你到底讓不讓我接?”

馮大旺不慌不忙地說:“那我也告訴你,咱們老馮家的牌子之所以值錢,就值在堅守品質(zhì),誠信待人上。老馮家的味道就是‘腸香無二’,‘腸香無二’就是老馮家的特色。你要接班,當然可以。只要你保證按老馮家的規(guī)矩來做,絕不改變,我隨時可以把店交給你?!?/p>

他無語,他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穿舊鞋走老路。這不是低不下頭,而是兩代人的觀念較上了勁,壓根就不想這么做??勺罱K妥協(xié)的還的是他,他需要父親的錢財,需要老馮家的名氣。他搞不懂,世上咋會有這樣的老頑固。按說,當今社會,像這樣的死心眼,根本就不配做生意,連大自然的法則都不懂,就不該有立錐之地??涩F(xiàn)實的是,他仗著一招鮮吃遍天,你愣是拿他沒治。

馮小旺在父親面前接連碰壁,偏偏餐飲申遺又不等人,他的店屬于清理對象,如果和父親達不成協(xié)議,就得改換門臉。他已經(jīng)下定了必須拿到正宗老店的決心,也知道父親不會讓步,為了一勞永逸,他要采取非常手段了。

12

馮大旺之所以一定要把正宗老店的牌匾牢牢攥在手里,還因為這個牌匾太不一般,有著一個絕對傳奇的秘密。

這秘密是爺爺馮志超,臨死前告訴父親馮永年,馮永年病重期間,又原模原樣告訴了馮大旺。

馮永年說,那是一個陰沉悶熱的夜晚,已經(jīng)病了很久的馮志超,突然差人叫他。他趕緊來到父親房間。馮志超讓把所有的燈都打開,說我即將離世,有話給你說。他要送父親去醫(yī)院。馮志超說不用,熬到這會兒,就是神仙下凡也救不了我了。還有件事,得告訴你。

他說我聽著呢,你說吧。

馮志超說,咱們老馮家的牌匾是塊寶,掛在店門樓上,能生意興隆,掛在家里,能招財進寶。

他說我知道了。

你知道這塊牌匾是哪來的嗎?

是祖上傳下來的。

沒錯,是祖上傳下來的,可你知道那上面的字兒是誰寫的,又是怎么傳下來的嗎?

不知道,你慢慢兒說,我聽著呢。

那是發(fā)生在大清朝的事兒,是光緒三十年,也就是1904年。那時候我爺爺,也就是你曾祖父馮百州還年輕,可他開的腸粉店已經(jīng)很有名了。有個上午,天下大雪,店里來了兩個過路的食客,打扮像是讀書人。倆人圍著火爐,吃了大碗腸粉和烤餅,贊不絕口。其中的一個,又要了第二份,越吃越香。吃完,不由得問,如此獨特的美味,你們是咋做出來的。馮百州一五一十告訴了那人。那人愈加興奮,連連夸獎。馮百州年輕時性情得很,覺著遇上了知音,一高興,說啥都不收第二份的錢。那人也不勉強,打開行囊,拿出硯臺,當場研墨,鋪展宣紙,提筆寫了“腸香無二”四個大字。馮百州讀過私塾,認得字兒,自然十分高興。

到了民國二年,老馮家生意經(jīng)過十多年火紅,已成了谷城的名店。

馮百州在原先的店址上,挨著大名鼎鼎的周家綢布莊,蓋起了這座紅樓。

紅樓蓋成了,還是做腸粉。

原先“馮家腸粉”四個大字的招牌就顯得土氣。谷城姓馮的人多,馮家麻花、馮家羊湯、馮家鹵肉也都很有名,給人的感覺,都是馮家的。

馮百州就想另起個名字,突然就想到了“腸香無二”四個字。

翻箱倒柜竟然就將那副字找了出來,越看越順眼,越看越上心,只是落款處“騷心”二字令他略犯嘀咕。他不知騷心是何人,看著刺眼,擔心犯忌。就到城隍廟里算了一卦,結(jié)果卦象大吉。一高興,就買了塊高三尺寬一丈的名貴柚木,請知名匠人以陰文刀法,將“腸香無二”四個大字刻成牌號,掛在了紅樓的正門上方。說來有趣,自打“腸香無二”四個大字掛上門樓,店里的生意日見紅火,一些從不給臉的達官貴人也都上門了。幾年后,當?shù)伛v軍長官章大人在吃了腸粉后,問起門樓上的牌匾,撂下一番話,他這才知道,原來給他題字的騷心是大名鼎鼎的于大人,不光名氣大得很,單說字兒就很值錢,問他是怎么搭上這層關(guān)系的。他聽得糊里糊涂,想知道于大人究竟是誰,還想賣關(guān)子求吉利,信口開河道,于大人和家父是知交。章大人大驚之下,對他連連施禮,說于大人題字那會兒年紀尚輕,憂國憂民,曾被朝廷以“倡言革命,大逆不道”的罪名緝拿過,那段時間寫文題字常用騷心。按說,話到這份上,他應(yīng)該問清騷心到底是誰,可他內(nèi)心虛榮,怕丟面子,錯過了機會。待到回過神來,打問到了騷心可能是誰,再也不敢張揚,生怕此騷心非彼騷心,弄得不好惹出大麻煩。

那之后,馮家人對牌匾視若珍寶。

到了1949年,解放軍打過長江,一向精明的馮志超,在一個陰黑的夜晚,找來兩個可靠的本家漢子,悄悄將牌匾摘下來,藏在了紅樓頂層的木格子里。

1980年后,國家撥亂反正,馮家收回紅樓,徹底整修,再次開張做腸粉。馮永年悄悄將牌匾取下來,因見識過歷次運動,心存忌憚,謹慎起見,用石膏將匾上的落款“光緒三十年騷心題”八個字抹平,只留“腸香無二”四個大字,重新刷漆描金,掛上門樓。

馮永年去世后,馮大旺覺得牌匾的秘密還是隱藏下去好。沒人知道,既不用擔心,也不用受怕。但隨著他的年齡越來越大,原先從來不想的事兒,開始一而再地光顧他了。這其中就有牌匾的秘密。

是到了告訴后人的時候了,但告訴誰合適呢?

馮大旺的第一個孩子是女兒,出嫁后跟女婿去了珠海。兩口子做建材生意,在澳洲買了房,將來定居那邊,回來的機會不多。小旺生于1980年1月,當時計劃生育宣傳已鋪天蓋地,趁著法律法規(guī)還不是太嚴,馮大旺抓緊時機又生了一個,就是小兒子再旺。

再旺打從小學(xué)就是班里的尖子生,照現(xiàn)在的話說是學(xué)霸,一直霸到了高考。但自從到日本留學(xué),找了個日本媳婦,申請到了日本國籍,就在那邊定居下來。照他自己的話說,他雖然入了日本籍,但還是中國人,退休之后還是要回來的。但對馮大旺來說,等你退休,我都不知老死多久了,回不回來也就那回事了。

再旺在那邊,生了三個孩子,是公司的技術(shù)人員,老婆不工作,生活壓力蠻大的。每次回來探親,他總是苦口婆心勸他回來。把生意交給再旺,一直是他的夢想。他知道,只要再旺愿意,就是最好的人選,僅憑他的認真和努力,老馮家的腸粉就能香遍四方。

可再旺就是不愿意。

他說爸爸,我是學(xué)工程設(shè)計的,和你的餐館理念十萬八千里啊。你怎么能讓我舍棄自己的專業(yè),來接你的班呢?如果爸爸有困難,我愿意為你分憂解難。但經(jīng)營餐館,永遠不是我的選項。請爸爸理解,以后不要再為難我。

他只能在心里哀嘆,這個兒子白養(yǎng)了,白癡一個。

那就只能是小旺。

問題是,小旺不僅越來越刁鉆,越來越自私,還越來越危險。

最近的一次,他毫不掩飾地說,老爸,咱家那塊老牌匾到底啥來頭???爺爺在的時候,就弄得神叨叨的,不會有啥秘密瞞著我吧。聽說歷史相當悠久,字兒不一般,還是老古董。能讓我取下來看看嗎,讓專家鑒定一下,若真是名人題字,名貴材質(zhì),咱得供在家里啊。

按說小旺是他的大兒子,他應(yīng)該把家族的大事告訴他??稍竿窃竿?,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他知道什么是敗家子。

他還知道紅樓一拆,小旺肯定不消停,不定鬧出啥事來。

13

還真叫馮大旺給猜著了。

紅樓拆遷越來越緊迫,整個區(qū)域的生意都停了,鄰里周圍墻倒屋塌,塵煙彌漫,一片狼藉,挖掘機、裝載機晝夜轟鳴,再要不走,人都得鬧出病來。

馮大旺買了新房,但不急于搬家,他一心一意要租個理想的鋪面,遭到了小旺的堅決反對。他先是軟纏硬磨,想方設(shè)法討好父親,一心一意要讓父親把他看下的黃金鋪面買下來。為了達到目的,他住到家里,早早晚晚時刻圍著馮大旺,一副不達目的絕不甘休的架勢,搞得全家人人緊張。

可馮大旺就是不松口。

馮大旺的媳婦翠蘭因為了解兒子的德性,生怕爺兒倆徹底翻臉,整出啥事來。

他先是勸兒子:

“你干嗎非要和你爸別扭呢,他是一家之主,生意上的經(jīng)驗比你多,你就不能照他說的去做嘛?!?/p>

小旺說:“老媽你不懂,生意做大做強,機遇很重要?,F(xiàn)在咱家要資金有資金,要特色有特色,要名氣有名氣,乘勢做大的機遇非常好。可老爸就是膽小如鼠,死腦筋。你死腦筋,讓你兒子去做??!還死頑固,煮不爛嚼不碎,也不知要那么多錢干啥,又不能下崽!”

“你爸也是謹慎啊,這么多年都過來了,穩(wěn)穩(wěn)當當總沒錯吧。”

“那不一定,你知道現(xiàn)在成功靠的是啥嗎?”

“不知道?!?/p>

“就倆字,膽大!”

“膽大?”

“對了,什么清華北大,都不如膽大!”

“沒聽說過,我看還是要聽你爸的?!?/p>

小旺不耐煩了:“老媽,你怎么也死腦筋???”說著,嘆口氣,滿不在乎道,“實話給你說吧,我早看透了,上初中那會兒就看透了。你不信是吧?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要想成功,就得敢想敢闖加敢干。沒聽說嘛,富貴險中求,敢闖敢干競風(fēng)流!”

兒子說不通,她又勸男人:

“你干嗎那么頑固?。烤筒荒苈犅爟鹤拥穆?,他說的也不是沒道理,也是為咱老馮家的生意啊?!?/p>

馮大旺一句話就讓她撞在了南墻上。

“一邊去!你以為你了解兒子?。克鞘歉珊訛┥先龃缶W(wǎng),是賣了兒子招女婿!純粹瞎折騰,你懂不懂啊!”

馮大旺的想法很實在,老馮家經(jīng)營了百年的腸粉,說到底只是個名小吃。既然是小吃,就要有自知之明,老老實實遵守小吃的經(jīng)營原則。店不在大,紅火就行。名聲在外,地道就好。百十年來,老馮家腸粉不是沒有經(jīng)歷過波折,但都由于堅守祖訓(xùn),經(jīng)住了考驗,留住了根本。留住了根本,也就留住了老馮家的美名。所以才有今天的紅火,才有地道的“腸香無二”。美食不像做衣服,你可以不停地換花樣,趕時髦。它講究的是傳統(tǒng),是手藝,是令人滿足令人享受令人念想的恒久不變的品格和味道。不是大排檔,更不是加工廠。黃金大鋪面當然好,但那是用來經(jīng)營飯店的,不是用來做小吃的。

他把道理一遍遍講給小旺,可就像石臼里搗水,白費勁不說,還讓他煩躁,讓他焦慮,讓他生氣,生大氣!

無論咋說,倆人都是后背對脊梁。

小旺的蠻勁兒一直在爆發(fā),既然我看中的鋪面你不買,行,我就隨你!可我要的“腸香無二”的老牌號,你不能不給。

面對兒子的無賴行為,馮大旺氣得面無人色,渾身發(fā)抖。天下竟然真有這樣的不孝之子,不但敢跟父親耍蠻撒野,還敢肆無忌憚敲竹杠,簡直就是狼崽??!他提著拐杖,極其憤怒地將小旺趕出了家門。

早就想好了對策的小旺,第二天上午,趁父親出去遛彎兒,一個電話打出去,雇好了的幾個大漢,開著一輛工程車過來,停在了正門口。身穿制服的漢子們,在小旺的招呼下,動手強拆“腸香無二”的老牌號。

守在家里的翠蘭聽到動靜,急忙跑出來,一看光天化日之下有人要拆她家的老牌號,頓時急了,大聲叫喊:

“住手!你們是哪來的,憑什么拆我們家的牌號啊?!”

幾個漢子住手了。

躲在一邊的小旺現(xiàn)出身來,嬉皮笑臉道:“老媽,是我讓他們拆的?!?/p>

翠蘭一聽臉就變了:“你土匪啊,搶到你老子頭上來了!”

小旺滿不在乎地說:“咋這么難聽呢,不就一塊牌匾嘛?!?/p>

“不行!”翠蘭堅定地說,“你爸不松口,這牌匾誰都不能動!”

“老媽,你咋也來倔勁呢?”小旺吊下臉來,很不高興地說,“這樓就要拆了,這匾不也得拆下來嘛,早拆晚不拆,我是你兒子,又不是外人,匾在我手里,你怕什么呢!”

“不行,這話你給你爸說,我這就給他打電話?!贝涮m說著,就要進屋,被小旺一把攔住。

小旺擠出笑臉說:“老媽,你聽我說行不行啊!餐飲申遺的最后期限就要到了,別人該辦的手續(xù)都辦了,就咱們老馮家還沒動靜。我去過工商管理局了,人家讓我們盡快申報,特別強調(diào)絕對不能有兩個‘腸香無二’的正宗老店。我來拆匾也是無奈,這你應(yīng)該知道吧?咱家這樓就要拆了,你還掛著牌匾有意思嗎?我把它拆了,先去鑒定一下它的文物價值,然后供在我店里。我說的是店里面,不讓風(fēng)吹,不讓日曬,不讓雨淋,像祖宗似的供著,你聽明白了吧?等辦完申遺手續(xù),老爸實在想要的話,我給你們完完整整送回來還不行嘛?!?/p>

這話說到了翠蘭心坎里,兒子說的有道理,可還是放心不下,覺著該給大旺打個電話,他說咋辦就咋辦。想到這,她掉頭進屋去拿手機。

小旺見母親心軟氣順進了屋,立刻招呼工人動手。

這不是一般的匾。確切地說,是當年馮百州,依照紅樓的規(guī)格特意定制的牌號。因采用的是名貴柚木,再加上比一般牌號要大得多,質(zhì)地敦實厚重,單是分量就有二三百斤,鑲嵌在梁木上,輕而易舉是取不下來的。因此小旺特意雇了工程車。兩名站在施工臂上的工人費了老大勁兒,將牌匾的一側(cè)拆了下來。正要接著往下拆,就聽見女人尖利的嗓門沖他倆吼:

“住手,都給我住手!”

喊叫的是翠蘭,她打通了男人電話,告訴他發(fā)生的事。電話那邊大旺暴跳如雷,說他馬上到,讓那幫畜生立刻滾!

翠蘭這一嗓子,拆匾的工人就住了手。

小旺臉上掛不住了,沖工人大聲喊叫:“繼續(xù)拆??!”

工人們并不動手,看笑話似的看著他們。

小旺的臉紫漲起來,憤憤地指著工人吼叫道:“你們聽著,我給你們老板付了錢的,你們不干活,是有后果的!”

翠蘭火了:“這是我家的東西,我看誰敢動!”

小旺頓時暴躁:“你到底想干嗎呀,能不能不搗亂啊!”

“畜生!敢對你媽這么說話!”翠蘭氣得渾身發(fā)抖,沖上去打小旺,被小旺一把叼住手腕,用力攥著,動彈不得。

翠蘭用力掙扎。

小旺并不松手,他不屑地斜眼瞥著母親說:“老媽,這沒你的事,你給我回屋里去行不行啊!”

國成聞聲從屋里沖出來,被看到的情景驚呆了。反應(yīng)過來,幾個大步躥到跟前,指著小旺低啞著嗓音,嚴厲道:

“不許欺負我嫂嫂!”

小旺愣了下,攥得更緊了。

國成盯著他,更加嚴厲:“沒聽見啊,我叫你放手!”

小旺眼睛里冒出火來。

國成見小旺還不松手,手臂一伸攥住小旺的小臂,五指猛然發(fā)力。他是個常年干活的人,手臂上的勁道遠超常人,沖動之下猛然爆發(fā),勁力異常強大。很少運動的小旺哪里經(jīng)受得住,擰眉歪嘴之下,被迫放手,差點兒叫出聲來。

氣急敗壞的小旺,哪能忍得了如此之辱。

他手臂一晃,狠狠一拳打向國成的鼻梁。

小旺從小管國成叫叔。叫叔是叫叔,聽的是爺爺?shù)脑?,他不能不叫,可骨子里他一點兒都不喜歡他,他討厭他的沉默和寡言。兩人沒說過多少話,也就見面打個招呼,沒有任何親近感。小旺上大學(xué)后,再見面,連叔都不叫了,點點頭就算是招呼。如果就這樣,倆人也算不上有成見,彼此不順眼,離遠點兒就是了。偏偏國成有事總找嫂嫂。十多年前,就發(fā)生過一件讓小旺刻骨銘心的事。那時他正上高中,學(xué)校開運動會,趕上大雨,提前放學(xué)。他跑回家,因為有事要跟母親說,直接闖進了父母的房間,猛然看見母親坐在凳子上,有個男人蹲在她的兩腿之間,腦袋埋在她胸前,他頓時呆了。母親聽到動靜,抬起頭來,見是兒子,意外地說,小旺,你怎么回來了?說著,拍拍國成的肩,說好了,干活的時候注意點兒,別再扭著。國成起身,不吭不哈走了。國成一走,已是大小伙子的小旺不干了,沖母親叫道,你們干啥呢?母親無所謂地說,你國成叔昨晚落枕了,早上我給他用搟面杖搟了搟,沒搟好,他一直喊疼,我給他貼片膏藥。事情就這么過去了。但在小旺的心里留下了陰影。這之后,他眼里的母親和那個他原本反感的人,都和過去不一樣了。他發(fā)現(xiàn)母親對國成不是一般的好,從吃喝到穿衣,從家常小事到婚姻大事,都格外關(guān)心,一旦生病什么的,更是問寒問暖,還親手給他做飯,比對他這個親兒子都要好。所有這些,都讓他心理極不舒服。不可思議的是,父親對此無所謂,從來都是滿不在乎的樣子。而且對國成格外信任,他有事外出的時候,店里的大事小事都由國成負責。這更讓他的心里鼓疙瘩,只是沒機會發(fā)泄。這會兒,他不識好歹,竟然大天白日眾人面前找他的茬兒,出他的丑,是可忍孰不可忍,打死他的心都有。

國成見小旺猛然一拳打過來,想要躲閃已來不及,本能地腦袋一偏,拳頭狠狠打在他的顴骨上。踉蹌間,皮開肉綻,鮮血直流。小旺是當慣了甩手掌柜的人,不健身不鍛煉,這樣兇狠的一拳,是解恨,可他的手指經(jīng)受不住顴骨的抗擊,已然重傷。劇痛之下,惱羞成怒的小旺見國成還沒倒下,他瘋了。他瘋子似的猛沖上前,對著毫不反抗的國成的下體,狠狠一腳踢了上去。國成一聲慘叫,栽倒在地,疼得滿地翻滾,蜷縮成了大麻蝦。

翠蘭驚呆了!

現(xiàn)場所有人都驚呆了!

翠蘭驚叫著撲向國成,抱著他,大聲地哭喊起來。

14

馮大旺緊趕慢趕回來,工程車已經(jīng)走了,圍觀的人群還沒散完。

翠蘭等人送國成去醫(yī)院了。

小旺不知去向。

老馮家“腸香無二”的老牌匾,在正門前,碎裂成了七八塊。

看見的人說,小旺打倒國成,翠蘭嫂子見傷得很重,氣都要沒了,趕緊招呼眾人送醫(yī)院。就在這時,咔嚓一聲,拆了一半的牌號掉落下來,沉重的柚木平展展跌落在水泥地上,當即碎成數(shù)塊,震起一團濃重的塵煙。要不是翠蘭招呼大伙兒去抬國成,掉落下來的牌號肯定砸到人,最危險的就是站在門口的小旺。

馮大旺胸口悶痛,挺了幾挺,天地旋轉(zhuǎn),腿子一軟,倒了下去?;秀遍g,眼前有塊破碎的牌匾,上面有兩個果子大小的字兒,他掙扎著扒拉過來,伸開手掌擦了擦,露出翠綠的斑點,正是用石膏填平的落款上的字,視線有些模糊,他揉揉眼,依稀看見是“騷心”二字。

馮大旺老淚縱橫,哽咽了幾聲,想再拿近點兒,看得更清楚些,可他的手,他的手臂不聽使喚,似乎整個身子都不是自個兒的,胸口更加悶痛,腦袋一歪,天就黑了……

腦梗沒能奪去馮大旺的命,他活了下來,記得清所有的人和事,但失去了語言和行動的能力。

國成事發(fā)當晚離開醫(yī)院,不知去向,再也沒有了音信。

小旺申遺成功,成了“腸香無二”的正宗。

沒多久,有人說好些城市都有“腸香無二”的招牌,還有人說連澳洲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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