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 勝
如所周知,藝術終結(jié)問題最初是從瓦薩里的觀點引申出來的,隨后黑格爾從其哲學體系出發(fā)正式提出這個問題。當代西方藝術發(fā)展,尤其是后現(xiàn)代藝術的發(fā)展趨向,導致西方當代藝術理論家們十分重視藝術的終結(jié)問題,并且反復爭論。
2012年,卡羅爾親手贈給我一篇發(fā)表在歷史哲學權威雜志《歷史與理論》(History and Theory)上的論文抽印本,我迅速讀完,感覺這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它首先替丹托和貝爾廷等人回答了一些質(zhì)疑,而后將藝術終結(jié)用不同的敘事線索進行分析,別開生面,對這個問題提出了新的解答方案。本文擬先介紹卡羅爾的這篇文章,然后提出自己的看法。
卡羅爾首先對丹托的藝術終結(jié)說作出他自己的解釋,他說:“這里需要澄清的是,丹托并不是說藝術終結(jié)了。人們常常一聽到丹托的推論,第一個反應就是說,這顯然是錯的——因為,任何人都可以看到,仍然有大量的藝術家在制造藝術作品。事實上,今天可能有比過去時代更多的藝術家在工作著。毫無疑問,現(xiàn)在有著比過去更多的藝術學校,藝術事件,畫廊,博物館,展覽,藝術家和藝術作品?!?/p>
“丹托所談到的藝術的終結(jié),其實是對藝術發(fā)展史的終結(jié)(這個詞)的一個縮寫。歷史論述可以劃分為兩個類別:敘事和編年。對事件的編年就是將按時間順序發(fā)生的事件列表。先是x發(fā)生,然后是y,再后是z,等等。但在敘事里,事件不全是按時間順序連接的:會有一個開頭引發(fā)一些難題最后會聚成結(jié)局。事件組成了一個故事;它們向著高潮前進。當?shù)ね姓f藝術史終結(jié)了,他的意思是某種發(fā)展——某種敘事發(fā)展——完結(jié)了。他當然不是說藝術史的編年已經(jīng)完成了。藝術作品仍會繼續(xù)產(chǎn)生。所完結(jié)的是某種特殊的進化過程?!?/p>
由上,卡羅爾將丹托的藝術終結(jié)觀點改變(他自己的用詞是澄清)成了藝術史的終結(jié)。然后,卡羅爾從這個被修訂過的觀點往下走。
既然藝術終結(jié)被說成是藝術史的終結(jié),而藝術史只是一種歷史敘事,不同的歷史敘事則有著不同的方式和線索,“敘事有一個明確的結(jié)構(gòu)。它們設立一個目標;事件被涵括在故事里就好像它們?yōu)橹繕说膶崿F(xiàn)在奮斗。此外,在目標被良好地定義的情況下,可以假想它是可以被實現(xiàn)的。如果這樣一個目標被實現(xiàn),故事——作為進步的,發(fā)展著的敘事——就結(jié)束了?!蹦敲?,過去的藝術史為什么會終結(jié)呢?當然是由某種藝術史的敘事目標的完成所導致的,于是,就應該去尋找過去的藝術史中的敘事目標。
我們知道,西方藝術史最重要的一個敘事目標就是似真性,通俗地說,藝術就是模仿,而且模仿得越像真的就越優(yōu)秀越偉大?!暗ね薪忉屨f,在早期階段,似真性完全能驅(qū)使藝術向前發(fā)展。”然而,當代藝術卻一直在否定似真性,甚至故意反其道而行。
“似真性作為高雅藝術所企望的對象在一個機械復制時代顯得有些多余。然而藝術家們開始按照另外的目標來重新解釋他們的志向。藝術——或嚴肅藝術——不再投身于捕捉事物的表相,而去描述某些更難懂的東西——藝術自身的本性。藝術,也就是說,轉(zhuǎn)而從事于自我定義這個課題了?!?/p>
卡羅爾的意思是,當代藝術作品不少都在用否定過去藝術的方式探索藝術的定義。那么,“既然藝術有一個確定的本性,那么自我定義的課題,就像似真性課題一樣,也具有一個發(fā)展的結(jié)構(gòu)”。也就是說,考慮到似真性概念的過時,當代藝術家試圖通過重新定義藝術來詮釋藝術的新發(fā)展。然而,這種做法又遭到了打擊。
“以杜尚及其現(xiàn)成品藝術為前驅(qū)的安迪·沃霍爾在紐約Stable畫廊展出了他的《布里洛的肥皂盒》。對丹托來說,這件作品引起了巨大的理論反響。據(jù)其解釋,《布里洛的肥皂盒》呈現(xiàn)了某種能成為藝術的東西,同時又呈現(xiàn)了在感官上無法分辨的,與真實世界對應的不是藝術的部分。這引起了一個問題,為什么安迪·沃霍爾的《布里洛的肥皂盒》是藝術而由Proctor和Gamble設計制造的同樣的布里洛盒子卻不是藝術?”
丹托談到布里洛的肥皂盒:“為什么它是藝術而跟它完全相像的東西卻不是?有鑒于此,對我來說似乎,藝術史走到了那個它不得不轉(zhuǎn)向關于自己的哲學的時刻。它已經(jīng)走到了藝術能到的盡頭。轉(zhuǎn)向哲學,藝術走到了終點。從現(xiàn)在開始,進步就只能用一種哲學所是的方式在一個抽象的自我意識水準上進行了。如果藝術家希望能參與這個過程,他們就不得不從事一種藝術學校沒能為他們準備的、非常不同的研究。他們不得不變成哲學家。”
丹托喚起了人們對黑格爾觀點的回憶?!按颂幍ね械挠^點似乎可以松散地與黑格爾關于浪漫型藝術必須將其高貴的地位讓渡給哲學的建議相類比,因為浪漫型藝術渴望著將一個不可感知的理性理念感官化,浪漫型藝術的目標在于某種藝術不能適合的東西,尤其是當它與哲學(和宗教)相比時?!?/p>
丹托試圖將沃霍爾作品理解為藝術走向哲學的表現(xiàn),于是藝術定義就成了丹托藝術史敘事的一個目標,“丹托論點的要害就在于迄今為止的藝術家們僅能處理藝術定義問題。對藝術家們稍微熟悉點的人都知道,這就好像在一頭公牛面前揮舞紅旗?,F(xiàn)代藝術家們專意于從事超越藝術哲學企圖強加給他們的東西。那么為什么丹托這么確信他為當代藝術家們設置的、他們無法打破的柵欄呢?”
沃霍爾的作品似乎消除了真實物品和藝術品的差別,導致兩者完全無法分辨。無法分辨,當然也就無法定義。藝術家不得不放棄自己進行藝術定義的嘗試,“于是藝術史的這第二種發(fā)展敘事也走到了終結(jié),當藝術家將定義藝術的本性的課題轉(zhuǎn)交給哲學家時?!?/p>
卡羅爾在這里,指出似真性和藝術定義兩種藝術史敘事方式都走向了終結(jié)。
當我讀完卡羅爾的文章,請教他,可不可以說,美是第三種敘事方式?他表示非常贊同。
其實還可以找到第四種,比如,托爾斯泰把藝術好壞的標準定為宗教意識。“在每一個既定的歷史時期,在每一個人類社會,都有一種這個社會的成員所能達到的對生命意義的崇高理解,這種理解確定了這個社會所追求的最高幸福。對生命意義的理解就是每個時代和社會的宗教意識,而宗教意識總是能夠被這個社會的某些先進人物清楚地表達出來,并且或多或少地為大眾所感知?!薄盁o論是過去還是現(xiàn)在,宗教意識存在于每一個社會之中。藝術所表達的情感總是依據(jù)這種宗教意識來評判。”“倘若人類是在進步,也就是在向前發(fā)展,那定應存在一個發(fā)展方向的指標。無論在什么時代,這個指標就是宗教?!弊诮叹融H思想也是托爾斯泰文學創(chuàng)作的指南。
卡羅爾批評藝術終結(jié)論說:“藝術,在進化的意義上,并沒有完結(jié)。它仍然,至少在原理上,保持著開放?!薄八囆g發(fā)展史繼續(xù)前行的景象和自我定義的方案(project)也許不必加以排斥,正如我希望我已經(jīng)揭示出來的那樣。還有,作為偶然性的因素,看起來似乎至少超過十年的時間,許多嚴肅藝術家不再關注——也不再癡迷于——自我定義的方案。像Robert Gober等人更全神貫注于精神創(chuàng)傷主題而不是藝術本質(zhì)問題,他的許多同齡人則更關心政治思考而不是本體論問題。在1970年代早期和現(xiàn)代藝術的全盛時期,主流藝術世界所關心的東西有一個很容易察覺的轉(zhuǎn)換,也許丹托的藝術終結(jié)論可以被重新理解為(對這種轉(zhuǎn)換的)部分解釋。”
“從邏輯上講,自我定義的藝術方案也許可以存活下來,或者另一個合適的發(fā)展目標被致以涂油禮(即死亡)。而丹托的觀點仍然是對的,即某些東西發(fā)生了;有些東西發(fā)生了改變?,F(xiàn)代主義的方案從內(nèi)部毀塌了,其原因正如他精彩地也許是笨拙地剖析過的,產(chǎn)生了他在《藝術的終結(jié)之后》里精確分析過的多元主義的爆發(fā)?!?/p>
“也許一開始丹托認為他的結(jié)論是悲觀的。藝術的終結(jié)顯得好像是從容優(yōu)雅地墮落。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丹托對他的發(fā)現(xiàn)心安理得起來。他不再覺得藝術的終結(jié)是一件很糟糕的事。他解釋說,藝術的終結(jié),宣告了多元主義時代的來臨,成千上萬各異的花朵競相開放。因為一旦藝術史放棄了它的目標和指導,藝術就獲得了巨大的自由?!?/p>
因此,“在這個故事之后,藝術作品將會被繼續(xù)制造出來,然而它們將不再落入關于藝術本性的發(fā)現(xiàn)的線性進化的軌道里面?!?/p>
卡羅爾試圖將丹托的模糊思想明晰化,值得贊賞。不過,我覺得這個明晰化只是提取了丹托藝術終結(jié)思想的一個方面。
沃霍爾的作品向美學家、其他藝術家和廣大觀眾提出了一個問題:什么是藝術?《布里洛的肥皂盒》就是對藝術本質(zhì)的一個拷問。于是,當代藝術家看起來似乎更像是哲學家,因為一方面藝術是什么的問題本該由哲學家來回答,另一方面,現(xiàn)成品藝術的制作方式,更否定了藝術家掌握特殊技能的必要,藝術品制作完成更需要的是思想,而不是技藝。
從這個意義上說,丹托由追究沃霍爾作品而形成的藝術終結(jié)思想其實多少是對黑格爾藝術終結(jié)思想的接續(xù)。
丹托關于藝術終結(jié)表述的重要著作名為《被哲學所篡奪的藝術》(The Philosophical Disenfranchisement of Art),其中一篇文章名為《藝術的終結(jié)》(The End of Art),第一句話就是:“藝術死了(Art isdead.)。”
因此,丹托的意思非常明顯,就是藝術已經(jīng)終結(jié)于哲學之手。
但丹托在具體行文中表述比較含糊,常常令人產(chǎn)生迷惑。個人淺見,丹托并不只想說某種藝術敘事方式終結(jié)(所謂藝術史的終結(jié)),而更想模仿黑格爾說藝術的終結(jié)??墒菚r至今日,沒人敢明確斷言,藝術會終結(jié),否則立馬會遭到質(zhì)問:“藝術終結(jié)之后呢?藝術還在不在?”因為后黑格爾時代已經(jīng)證明了藝術的繼續(xù)繁榮和精彩流變。因此,我倒覺得,丹托本人的模糊也許是故意的。
當代西方藝術的探索,已經(jīng)打破了藝術品和日常物品的界限,藝術品不再為欣賞者制造另一個世界(夢幻世界)的幻覺體驗,而直接干預現(xiàn)實生活本身。這些作品對藝術理論提出了挑戰(zhàn),因此,丹托、貝爾廷等著名藝術理論家重拾黑格爾藝術終結(jié)論,是本能的反應。
藝術不是哲學,也不是對哲學思想的通俗化,因此,黑格爾的觀點有偏頗。
我個人并不贊成藝術終結(jié)論,而大致上贊成馬克思的觀點,一個時代的藝術跟那個時代的社會生活狀況是基本一致的,藝術是對生活的反映,生活在不斷地變化發(fā)展,藝術也會跟著變化發(fā)展。只要生活還在繼續(xù),藝術也就沒有終結(jié)的可能。
注釋:
[1][2][3][4][5][6][7][8][9][10][11][15][16][17][18][19]Theme Issue 37∶Danto and his Critics∶Art History,Historiography,and after the End of Art,by Carroll,History and Theory,Wesleyan University,1998,p18,p18,p18,p27,p19,p19,p19,p21,p22,p20,p20,p28,p28,p28,p17,p20.
[12][13][14]【俄】托爾斯泰:《藝術論》,張昕暢、劉巖、趙雪予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35頁,136頁,137頁。
[20]The Philosophical Disenfranchisement ofArt,Arthur Dantor,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5,p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