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專稿 姚樹森
一過了寒露,天氣便日漸轉(zhuǎn)涼了。樹葉也在蕭瑟的秋風(fēng)中紛紛墜落大地,池塘里的湖水也吹皺起漣漪心事。
在“三春不如一秋忙”的東北人生活里,每到此時,家家戶戶都是非常忙碌的,不僅要抓緊購買各種過冬的白菜、蘿卜、大蔥等蔬菜,還要趁氣溫沒有降到冰點時,利用中午的秋陽高照,刷洗各種壇壇罐罐,為腌制各種具有東北特色的小咸菜提前做好“鋪墊”。
我童年里的秋天,不僅有全家人準(zhǔn)備各種秋菜的奔波忙碌,更有母親每天在院里刷壇罐、清洗各種蔬菜和起早貪晚腌制各種咸菜的艱辛。壇壇罐罐里裝著的不僅是母親對生活的熱愛及對家人的關(guān)心,那馨香可口、頗具東北風(fēng)味的咸菜也承載了我們無法沉淀的歲月。
在老家的集市上,每到秋季,都會有附近的菜農(nóng)來賣芥菜疙瘩、蘿卜、雪里蕻等蔬菜。我們每次到集市買菜的時候,腿腳不好的母親總會叮囑我們順便買一些能腌制咸菜的蔬菜。蔬菜買回來后,母親要坐在院里不厭其煩地多次挑洗,并找出早已刷洗干凈的壇壇罐罐分別用大粒鹽腌上,為防止鹽水浸不到蔬菜導(dǎo)致腐爛,母親還要用洗凈的半塊磚頭分別壓在每個壇罐的上面。那年代,每家屈指可數(shù)的壇壇罐罐算得上是“家底”了。聽母親講,家里這幾個圓口的壇子是分家時奶奶給的,另外幾個褐紅色的小罐子,是鄉(xiāng)下的姥姥和姨姨們給我家送菜時帶來的。母親對家里的壇壇罐罐格外喜愛,每逢腌制咸菜后,都要把壇壇罐罐放到我們和貓狗碰不到的地方,唯恐碰壞。
母親腌咸菜的時候,總會結(jié)合東北的節(jié)氣,把家里房前院后小菜園里即將罷園的黃瓜紐、韭菜花、蔥葉、胡蘿卜、香菜及白菜葉分別腌制成清香可口、風(fēng)味獨特的“韭菜花”和“碎咸菜”。當(dāng)時百姓家的餐桌上,很難見到油水多的菜。如果能端上幾小碟韭菜花、碎咸菜、芥菜疙瘩條或腌黃瓜,那可真是唇齒留香,舌尖繾綣。
當(dāng)年,哥哥在遼源煤校讀中專。哥哥和我雖然是同父異母,但心地善良的母親對哥哥視同己出,格外關(guān)愛,生怕在外地求學(xué)的哥哥吃不好。哥哥過完春節(jié)臨上學(xué)走的頭天晚上,母親都要從家里腌制黃瓜的罐里頭撈出幾根醬黃瓜,找出春節(jié)都沒有舍得吃的豬里脊肉給哥哥炒上兩罐頭瓶裝上。記得哥哥臨走出家門的時候,母親總會叮囑他要小心書包里的罐頭瓶咸菜,千萬不要碰碎了。我和小妹也在淚花晶瑩中,和母親一起把哥哥送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
我家房前有一位年愈花甲的楊大爺,退伍回鄉(xiāng)的他獨自一人生活。每當(dāng)家里的各種咸菜腌制好了以后,父母總不忘叫我和小妹端著盤子隔三差五地給行動諸多不便的楊大爺送去一些。楊大爺很受感動,每次都發(fā)自肺腑地說:“有你們這樣的熱心鄰居關(guān)心我,我真的不知道咋感謝你們啊!”
母親對壇壇罐罐的喜愛,就像喜歡一件珍藏了多年的寶物一樣。每年開春后,壇壇罐罐里的各式咸菜吃完后,母親都要拖著她行走不便的腿腳,從里屋到外屋,把壇壇罐罐認(rèn)真仔細(xì)地清洗多遍,并把清洗后的壇罐倒過來,空凈里面的水,再在陽光充足的窗臺上晾曬一上午,然后才把一個個壇罐口用家里的牛皮紙包裹封嚴(yán),小心翼翼地放在倉房里板柜上面,依次排好,等著秋天腌咸菜時再用。
有一年深秋,鄉(xiāng)下二姨家的表姐來到我家?guī)椭赣H用壇罐腌雪里蕻咸菜。許是表姐洗菜時間太久了,從小板凳上站起身直腰時,沒有站穩(wěn),一個趔趄坐在了身后圓口罐子上,當(dāng)時就把母親使用多年、無比珍愛的褐紅色罐子坐壞了。母親心疼地?fù)炱饚讐K破碎的罐片,憐惜的淚花在眼眶里打著轉(zhuǎn)轉(zhuǎn),嗔怪地對表姐說:“這要是我的親閨女碰碎了罐子,我一定饒不了她!”
1986年國慶節(jié)后,父母從營城煤礦搬到舒蘭東富煤礦和我們一起生活。搬家收拾東西的時候,我和妹妹建議母親把用了多年的壇壇罐罐扔了,到舒蘭再買新的用。勤勞節(jié)儉的母親執(zhí)意不肯,用她的話講,這些壇壇罐罐伴隨咱們走過了很多歲月,帶著它們,就能感覺到故鄉(xiāng)還在身邊一樣!沒有辦法,陪伴母親多年的壇壇罐罐只好和搬家的東西一起托運到舒蘭。
父母在舒蘭生活的時光里,每年深秋依舊不會忘了用壇壇罐罐給我們腌制各種愛吃的咸菜。年邁的父親步行到礦區(qū)市場購買各種蔬菜,母親在家刷洗壇罐,精心腌制孩子們愛吃的時令咸菜。鄰居黃嬸是一位朝鮮族老人,母親和她還學(xué)會了腌制辣白菜、蘇子葉。每當(dāng)這些頗具民族風(fēng)味的咸菜腌制好了以后,母親便叫父親分別給哥哥和我家送去一些。住在吉林市的妹妹從家里臨走時,母親都要領(lǐng)著妹妹到隔壁的倉房里挨樣拿一些,感動得妹夫深情地說:“七十歲的母親溫暖的家,家里有父母就是好啊!”
每到雪花飄灑的初冬,家住在黑龍江省依蘭縣土城子的大姑家表哥都會乘坐火車,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給我們送來蘑菇、木耳、猴頭等各種山珍野菜。表哥每次來,母親不僅會發(fā)面蒸出表哥從小就愛吃的雪白大饅頭,還總會給表哥端出幾樣壇罐里的咸菜,特意拌上馨香撲鼻的小磨香油。父親則拿出我們給買的“白干酒”,與表哥愜意小酌。表哥邊喝酒邊不住地夾著母親腌的各種小咸菜品嘗?!熬藡專绲南滩吮茸郎系碾u魚都好吃。我從小母親就去世了,我是吃您家飯長大的。每一次吃您腌的各種咸菜,總能感覺到母親的味道!”當(dāng)年我在煤礦機(jī)關(guān)工作時,經(jīng)常到井下支援煤炭生產(chǎn)。
由于吃班中餐面包燒心,父母便叮囑我?guī)c家里的咸菜就著面包吃。生產(chǎn)間隙小憩時,坐在巷道里的幾個機(jī)關(guān)支援的同志紛紛品嘗母親腌制的咸菜,贊不絕口地夸贊母親的手藝好。我回家和母親一說,母親非常高興,一再提醒我,再去井下支援時,多帶點家里的咸菜,叫采煤的師傅們也品嘗品嘗!
1999年父親患腸癌,病入膏肓?xí)r,還不忘叮囑我和哥哥要記得收割他初秋種的纓菜。當(dāng)母親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蹣跚來到煤礦職工醫(yī)院看望父親時,氣若游絲、吸著氧氣的父親還用手比劃著:我想吃家里壇罐腌的韭菜花!看著相伴五十多年的老倆口難舍難離、口味相知,病床前的家人與親友都潸然淚下,掩面而泣。
2004年12月份,從九臺特意趕來的二舅執(zhí)意要把剛過完76歲生日的母親接到他家參加我表弟的婚禮。母親臨走的早上還一再叮囑我們要經(jīng)常到倉房看看壇壇罐罐里的咸菜,并把她精心腌制的辣白菜、蘇子葉用多層方便袋裝了一些,給鄉(xiāng)下的親友品嘗。怎奈世事難料,途中突然遭遇車禍,在車?yán)餂]有下來的母親不幸遇難……
父母離世后,我們幾個子女分別把伴隨父母多年的壇壇罐罐一人分了幾個。現(xiàn)在,每到秋風(fēng)蕭瑟,又到腌制咸菜季節(jié)時,我都要把這些壇罐格外認(rèn)真地擦拭一遍,淚眼凝視時,仿佛父母的疼愛、關(guān)心又悄然無聲地簇?fù)砩磉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