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兒
我和草有一幀合照,是若干年前在水邊拍的,我和草的剪影。那時候我還是短頭發(fā),穿了一件煙灰色背心裙。那時候年輕,一撥人總是走馬觀花,趕來趕去,成天嘻嘻哈哈好不快樂。那些舊時光,就像手中這一幀老照片,雖然有點(diǎn)泛黃,卻隱約閃爍著迷人的光,只是彼時的我們并不知曉。
草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有無比憂郁的神情。我沒有,我永遠(yuǎn)笑嘻嘻,沒心沒肺。偏偏兩個性格迥異的人,在一起倒是沒有半點(diǎn)疏離。
最早的時候我們在天涯博客上串來串去,那時候她用的是“白楊草”的名字,我說不好,有點(diǎn)像男的。于是她改成了草白。后來我念到一句詩:松色隨野生,月露依草白。覺得草白兩字真是美。遂興沖沖告訴草。草說,呀,原來有出處。她用這個名字寫散文,文字亦古典雅致。后來寫起小說來,剛剛寫就獲了個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首獎。
繆老師說,草是身上有巫氣的人。草出過一本小說集《我是格格巫》,倒是應(yīng)了那個“巫”字。草的文字確乎有一種“巫”氣,以至于讀到她的文字,我總要驚嘆:哇,怎么寫得這么好?到底是怎么寫出來的呢?她的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有她童年的記憶、生命的印記、文字的來處。喜歡的讀者不妨找來一讀。
而我更偏愛《少女與永生》。十四則人物散文,清冽、澄凈,猶如十四幕話劇,演繹了十四種人生。草白的這些文字,于我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熟悉的是那種敘述的語調(diào),冷靜、克制,和氤氳在文字里的白茫茫的水氣。草白的文字,不枝不蔓,像一株樹,修剪得干干凈凈,沒有多余的枝椏。這是草白的美學(xué)。
對于美,草白有著天生的領(lǐng)悟和獨(dú)特的理解。她寫了一本藝術(shù)隨筆集《靜默與生機(jī)》。草白說自己是一個“并不懂繪畫,對中外繪畫史更是一竅不通的人”,寫這方面的文字,乃是因?yàn)樗囆g(shù)心靈是共通的。而我以為,草白在審美上極具天賦。她家里布置得文藝雅致,一個木桌子,一塊桌布,一只花瓶,隨意而閑散地擺在那里就很好看。草白也喜歡舊物。有一個樟木箱子,是她媽媽的嫁妝,她搬回來擺在新房子里當(dāng)裝飾。草的衣服,幾乎都是棉麻的,藏藍(lán),黛青,月白……那種素凈的顏色,穿到她身上,襯得她柔和明亮起來。
草白擁有自己的美學(xué),對于天地萬物,有自己的垂憐與深情??墒撬龔牟话堰@種深情表露出來。哪怕她心中有一團(tuán)花火,她不會去描摹那花火如何絢爛、美麗,只是繪下映照在墻上的那一團(tuán)光和影。那一團(tuán)光和影,于她便是這個世界的絢爛與美麗。
生活中的草白,沉靜、端麗,宛如少女。十八歲的草白,二十八歲的草白,三十八歲的草白,似乎永遠(yuǎn)是同一個。這么多年,她從未改變過。雖然,我并未見過十八歲的草白,但我隱約可以看見她的身影:穿一件藏藍(lán)色袍子,拖著一條長長的麻花辮。辮梢扎著一朵小花。那也是二十八歲的草白的裝束。
我認(rèn)識草白的時候,她就是這樣一副打扮,喜歡穿布衣、背布包包,戴一頂橢圓形的布帽子,教人疑心她是從劇組里偷偷跑出來的女孩。
那時候,我們在浙江作家網(wǎng)上潛水。有一回,草得了一個獎,去慈溪領(lǐng)獎。她穿著一件鐵銹紅上衣,一條墨綠色棉布裙,扎了一條麻花辮,活脫脫一個民國女子。眾人圍著她驚嘆:呀,這么個可人兒。峻毅姐姐拉著她的手,一個勁兒夸她只有十八歲。草去臺灣領(lǐng)獎時,用的大幅彩照就是她的民國裝。
草還有一張旅途中坐在車窗旁拍的照片,捧了一束野菊花。一雙眸子漆黑如墨,純凈如水,仿佛是畫中人,真是美極。
其實(shí)在我認(rèn)識她之前,我經(jīng)常在晚報上看見她的名字。那時,她還叫白楊草。甚至有一天,我抱著剛出生四十五天的女兒去婦保院體檢。在一堆化驗(yàn)單里,我瞥見了一個名字。很奇異地,我直覺那一定是她。她快要臨產(chǎn)了。(后來發(fā)現(xiàn)真的是她。草白的女兒,比我女兒小了兩個月。)
我不知道有沒有和草白說過這一次奇遇。很多年以后,我和草白成為密友。只覺命運(yùn)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指引我們。
我第一次去草家里,在文昌路一幢公寓,五樓的陽臺上。兩個人靠著欄桿聊天,欄桿上曬著一床花被子。草穿著鐵銹紅棉麻布衣,一張滿月似的臉龐,清亮澄澈的眼睛,散發(fā)著植物一樣清凜貞靜的氣息。我訝異這個女孩子,怎么長得這樣好看,眼睛好看,嘴巴好看,笑起來眼睛底下的兩條臥蠶也好看。
那一天,我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女孩子的悄悄話,以及育兒心經(jīng)。直至暮色降臨,草的婆婆抱著小女娃從外面回來。草送我下樓,佇立在花樹底下,沖我笑著說,下次再來玩呀。帶女兒一起來。
下次便果真帶了女兒一起去。兩個小女娃,很快成了好朋友。一起去動物園看黑天鵝,去匹薩店做匹薩,去月亮灣堆沙堡,媽媽一伙,孩子一伙,各玩各的,其樂融融。
我最好的朋友是草,草最好的朋友大抵也是我。隔一陣不見,多半會想念,于是就撥電話,約上一面。有一年,草寫了一篇《青魚街》,獲了儲吉旺文學(xué)獎,獎金兩萬塊。草興沖沖請我吃飯,去了陽光大酒店吃日料。在臨窗的一個包廂里,晚霞映照在竹窗簾上,插在日本瓷瓶里的鮮花上,也映照在草的臉上。我常常想起那個瑰麗的黃昏,映照在竹窗簾上的霞光,兩個倚窗的女孩子。那真是一生中最好的時光。
草白在剛寫作的時候,就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一個寫作者的才華和天賦。她的文字,敘述簡潔、干凈,讀來令人驚喜。那時候的草白,儼然已經(jīng)有了小說家的潛質(zhì)。記得有一次,她寫了一個名字叫茉莉的女孩子的短文。寥寥千把字,卻已經(jīng)窺見了人性的幽微和蒼涼,呈現(xiàn)了一個小說家敏銳的觀察力。草白的目光有一種天生的銳利,可以看見我所看不見的東西。
有時候,草白說,真不知道你是真單純,還是故意看不見。拜托你睜大眼睛瞧一瞧,認(rèn)真地花點(diǎn)力氣,真誠地去寫,好不好?
說完,她覺得說的話未免有點(diǎn)太重了,補(bǔ)上一句:你不會生我氣吧?
不會不會,我曉得你是為我好。
真正的朋友,才會和你掏心掏肺。旁人才不肯說你半個不字。
我有時也暗暗下決心,好好看書,好好寫作??墒桥R到頭,卻又偷了懶。就這樣腳踩西瓜皮,寫到哪里是哪里。改變自己實(shí)在是太難了啊。
好吧。你喜歡就這樣吧。草只好妥協(xié):希望到了八十歲,你仍是一個少女,葆有一顆天真爛漫的心。
但愿吧。時光不老,少女永生。
有一年春天去婺源,我們在油菜花田里行走,回到酒店,我的鞋子濕透了。草拿了吹風(fēng)機(jī),幫我把鞋子吹干。草靠在床邊,一手拿著吹風(fēng)機(jī),一手拎著我的臭鞋子,就那樣沖我微微笑著。山河歲月,永遠(yuǎn)忘不掉那一幕。
那時候,我們是青蔥的女孩子,從春天的一片田野,到另一片田野;一個山坡,到另一個山坡。對世界懷著無盡的新鮮和好奇。
另有一年,草約我去遂昌,只因那里有個湯顯祖故居。那一晚,人立小庭深院,只聽得戲臺上幾個女孩子咿咿呀呀在唱《皂羅袍》:“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p>
一切恍然如夢,惟月光清明如水。
“我愿意當(dāng)我們老了的時候,仍愛穿布袍,讀書,看戲,身上仍有一股淡淡的悵惘和輕愁。遇見我們的人會說,瞧,這兩個老太太呀,仍是倆小女孩。”我在《隔枝聽花語》的末尾這樣寫道。
我的文字里,總會時不時提及草白,因了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緣故。一起郊游,喝咖啡,聊八卦。我住在城西,草住在城東,我懶得出門,草照拂我,隔一陣,背著布包包,穿過一座小城來看我。
草的布包包,簡直是個藏寶袋,有一次,她掏出一塊香樟木給我,說是路上看見有人在鋸木頭,就央求那個人鋸了幾塊。她獻(xiàn)寶似的給我:你聞聞,多香啊。那塊香樟木我在書架上擱了N年之久,后來搬家時不小心弄丟了。為此我還好一陣悵惘,覺得辜負(fù)了草的情意。這哪里是一塊尋常的木頭,這是我倆情比金堅的信物呀。
草贈我新書時,還贈了我一塊石頭。那塊石頭,淡青色,猶如玉石。草說,她去海邊玩的時候撿的?!澳钦媸且黄利惖暮?。有著一望無際的好看的白石子?!?/p>
那個地方真奇異,所有的石頭都是滾圓滾圓的,仿佛手工打造過。其實(shí)不過只是經(jīng)過了億萬年水流的沖刷。
“我瞅著這一塊好看,撿了送你。”
那塊石頭分量很重,她千里迢迢背回來,為了讓我“看見”那片美麗的海。這一份情意,怎不令人感念?
草的新房子,有個四十平米的花園,砌了青磚圍墻。圍墻邊,砌了一只花壇,種月季、百合。有一天,草種的香水百合開了,迫不及待打來電話,邀我去她家賞花。
百合的花期很短暫,不過一個禮拜就凋謝啦,晚了就來不及啦。草在電話那頭說。
下了班,我匆匆趕去。草的花園,幽香馥郁。那一株香水百合,碧青色的枝葉,綻放潔白幽雅的花朵。我總覺得草種的香水百合,是天底下最香的百合。那個閑談、雅聚的夜晚,也猶如百合花一樣,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
草考上北師大碩士研究生,有一年時間駐扎在北京念書,草好幾次邀約我去北京找她玩,我笑嘻嘻答,好呀好呀。一年的時間飛馳而過,每天被瑣事纏身,臨到她快回來了,我還遲遲沒有動身。
草打來電話說,下個禮拜我要打道回府了,這個周末你過來吧,我們?nèi)タ串吋铀髡?。打算拋下瑣事過去了,可是臨到出門,我爸住院了,只好跟她說,抱歉啊,實(shí)在去不了啦。于是她一個人獨(dú)自去看展覽,在朋友圈發(fā)了一組照片。
我?guī)缀醺魩滋鞎幌虏莸呐笥讶?。草不?jīng)常發(fā)文、發(fā)圖,發(fā)的文與圖,也是甄選過了的,很有文藝范——草是一個有文藝氣質(zhì)的人,冬天,草穿一件煙灰色呢大衣,戴一頂貝雷帽,走在茫茫雪地里。
我只覺得天下只有草穿那個衣服、戴那個帽子,才能壓得了陣腳,才有那個腔調(diào)和范兒。
總之,換作別人,難免會有點(diǎn)矯情、做作,草卻是一派天真,自然,一點(diǎn)違和感也沒有。
草笑嘻嘻地,忽閃著大眼睛,端坐于一盞大紅色的臺燈底下——草的家族,都長了一雙大眼睛。她的浪子哥哥、妹妹,還有她爸爸、媽媽。我見過草的妹妹。說話大大咧咧,笑意盈盈。草是羞澀的,遇見陌生人,總是習(xí)慣性地垂下眼睛。
草看起來比她妹妹更年幼、弱小,仿佛她才是妹妹。
草身上有一股子少女氣。這氣息氤氳在她的文字里。她的文字,冷靜、克制之外,有一種少女的敏感、柔弱、羞怯。草以一雙少女的眼睛,打量著這個世界。而敘述的語調(diào),卻是一個滄桑的老者。我不知道這兩者,怎么會如此天衣無縫地結(jié)合在一起。
它記錄下少女草白生命中曾遇見的人、經(jīng)歷的事,亦是她成長的幽徑和秘道——她穿過童年的密林,找到了抵抗時光壞毀和人世荒涼的武器,亦成為了一個優(yōu)秀的寫作者。
她要的是真正意義上的寫作,不顧一切地去寫。
“真正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老老實(shí)實(shí)地寫下去?!?/p>
今年六月,草白斬獲了第十二屆《上海文學(xué)》獎。記者問她:什么是好的散文?草白回答:“‘誠實(shí)或‘真誠為至關(guān)重要的因素?!?/p>
草白做到了,她無比真誠、坦然地面對“少女的我”,寫下了生命中最深切的愛與痛,美好、丑陋、屈辱、悲傷和孤獨(dú)。
人世漫漶,無邊無際。她寫下的人物,亦如鏡像——映照著這個世界上千萬個人。我們在草白筆下的人物里可以找到自己和他人的影子。
她用文字療愈自己,揭開舊傷疤,擠出淤血,痛快淋漓,無所顧忌。
那些深淵,被時間填平了?;炭指幸搽S之消失。
那個佇立在荒野上,不知去向何處,茫然四顧、驚慌失措的女孩子,得以一步步走出人生的困境,找到路途和方向。
少女草白,悄無聲息地走在暗夜里,月光穿過斑駁的樹影,落下一團(tuán)光亮。她獨(dú)自一個人走在那一團(tuán)光亮里,目光堅定,滿懷熱誠,引領(lǐng)我們進(jìn)入和回望曾度過的歲月、駐足過的世界。不逃避人世的艱辛、內(nèi)心的黑暗、不完美的過去與自我,無所畏懼地走向遠(yuǎn)方,那未知的路途、永恒之境。
有一次,我問草,你愿意回到十八歲嗎,回到少女時代?草搖搖頭,我覺得現(xiàn)在的我們更好,十八歲太茫然青澀了。現(xiàn)在的我們,心中有愛,眼里有光。比起十八歲,我更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
我看到有一團(tuán)花火在草白眼中一閃而過。那一團(tuán)花火,始終存在。它曾映照過少女草白坐在故鄉(xiāng)老屋火凳前的身影,也將映照著她的現(xiàn)在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