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海是在東山島,二十多年前的夜晚。海洋與蒼穹的浩瀚無縫連接,人類有限的視線無法完全囊括這海天一色。一輪大圓月貼在天空。我從來沒見過在海面上的月亮,沒見過它如此明亮而且碩大渾圓,這樣的月陌生且驚艷?!昂I仙髟隆钡淖髡邚埦琵g一千多年前是不是也站在這樣的夜晚,看著這樣的海和天空才有了那千古絕唱。浪濤一波一波,一環(huán)一環(huán),來了又走,走了又來。一只漁船像是從海里長出來一樣,越來越大,船上的漁火也越來越近。那一幕回想起依然清晰心動。站在東山海邊,無數(shù)激情和靈感涌動,每個人都是詩人。
但海不是東山的全部。谷文昌把人們的目光從海洋與天空帶回沙灘陸地。
上世紀五十年代,谷文昌在擔任東山縣委書記期間,帶領(lǐng)島上干部群眾種植木麻黃,制服了肆虐的沙魔,把一座荒島變成碧波蕩漾的林海,繼而才有東山后面的發(fā)展與故事。
了解一件事或一個人有很多途徑,目睹的聽聞的,紙質(zhì)的口述的,每個側(cè)面都能慢慢豐滿整體。第一次了解谷文昌是從他的夫人、福建省“十大公益老人”史英萍老人那兒。采訪那年,史英萍老人已88歲。她回憶當年的東山島說,“一上島,沒有樹,只有沙,風很大,要把人刮跑一樣。有時臺風來了,人走著走著就得蹲下來,蜷成一團,不然真要被卷走了?!?/p>
1949年,史英萍與谷文昌雙雙南下福建,分配在東山縣,映入眼簾的是一個無遮無擋的東山島。島上土地荒涼,人煙稀少。無數(shù)個流動沙丘隨風泛濫,步步緊逼,吞噬村莊、房屋、耕地……幸好,它迎來了谷文昌這位共產(chǎn)黨人。谷文昌帶領(lǐng)東山人民踏上了治沙的漫漫征程。要治沙就得種樹。在東山風風雨雨十幾年,史英萍見證了谷文昌在島上的艱難治沙歷程。谷文昌吃不好飯,睡不好覺,史英萍也吃不好睡不好,她多希望能替丈夫分憂解難。試驗了十多個樹種,幾十萬株苗木,屢戰(zhàn)屢敗。作為帶頭人的谷文昌并不氣餒,雖屢敗,卻再戰(zhàn),他不斷將信心傳遞給人們。終于,其中的木麻黃活了,一棵兩棵,成排成片,東山島終于綠了。樹實現(xiàn)了樹的價值,人實現(xiàn)了人的夢想。東山島化身一只彩蝶翩翩于世。一座荒島變得生機勃發(fā),飽含多少像木麻黃一樣在困境里堅守的東山人一代又一代的不懈耕作。
穿過木麻黃,我們行走在海浪的一呼一吸中,我們?nèi)绾zt在環(huán)島路上盡情飛奔。進入“寡婦村展覽館”時,歷史驀地沉靜下來,腳步緩而沉重。我從這里又一次了解谷文昌。
展覽館里被抓壯丁圖片里,有一位“黃文卿”,我與之同名同姓。他臉龐瘦矍,穿西裝戴領(lǐng)帶,旁邊還有一張他家屬的合照,上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照片顯示的年紀與穿戴說明他應(yīng)該是被抓壯丁中有幸回到家鄉(xiāng)的一員。
“寡婦村”指銅缽村。1950年,國民黨軍隊潰退臺灣時在東山大抓壯丁,抓走的4000多名壯丁中,銅缽村僅有的200多個男丁就被擄走147名,其中已婚者91人。一夜間,痛苦的淚溢出大海,銅缽村也被稱為“寡婦村”。
1987年兩岸開放探親之后,“黃文卿”回家了。不知道當他再次踏上故土細膩的沙灘,看到滿目青翠,見到鄉(xiāng)人涌來,那是怎樣的一種恍若隔世。30多年的日升月沉對個體是怎樣的漫長。被迫離開時,青壯有力,歸來時,兩鬢白白。海浪涌起的聲音和自己的心律那么合拍地跳動著,與臺灣海峽那邊聽到的不一樣,那邊聽到的浪濤似乎是親人不斷的呼喚,澎湃起伏,肝腸寸斷。日子從光陰的縫隙中洶涌流逝,相見不久的親人相繼去世,團圓的時日那么少而急促。生命的最后十年,“黃文卿”在家鄉(xiāng)銅陵靜靜生活,即使垂垂老矣,借助拐杖他也要在村里行走,看看“拉山網(wǎng)”回來的鄉(xiāng)親,看著日子越來越好。夕陽西下或風掠過白發(fā)時,我想他有時也許會像深水沉默吧,也許他會默默聽潮的循環(huán),默默想海深處不愿再觸及的傷。他是歷史的,魂兮歸來,歸于歷史。
看著“黃文卿”的照片,雖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卻突然有種強烈的代入感,腦里涌入了那些望海而立的身影,那些夜夜流淚的哭泣,那些悲情凄婉的歌冊,不覺更為噓吁。潮水猛烈地撞擊礁石,大海憤怒又悲傷。谷文昌當年冒著政治風險提出將這些被抓壯丁的家庭定為“兵災(zāi)家屬”,政治上不受歧視,生活上給予幫濟。這與種植木麻黃一樣,造福無數(shù),影響久遠。木麻黃是從外部改造,“兵災(zāi)家屬”的定性卻是一個撫慰內(nèi)心的舉動,溫暖了歲月。
讓我們的思緒回到海上。東山這片富庶的海,藏著無數(shù)寶藏和秘密。這片海知道東山島所有的故事和情感,也許從一萬年前,從東山島印上人類第一個足跡開始。人們與??範?,與海和解。漫長的海岸線像琴弦不斷被彈奏。我們再次來到東山島時正遇上開漁歸來,收獲滿艙的笑聲在風中蕩漾。我仿佛又看到二十多年前的那船漁火,若星辰落海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