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常青
平和縣新橋村后巷,是我的襁褓。我的整個童年,在后巷長大、奔跑。我對塵世最懵懂的認知,全部來自后巷,這塊普通又不平凡的小地域。
后巷,地屬新橋村中心地段。近幾年,它所在的新橋村,獲得“省級文明村”“老年人健身康樂家園”“5A級基層黨組織”“明星村”等榮譽稱號。新橋村既有山地果園,又有菌菇蔬菜基地,沿街店面、商用寫字樓等加以盤活利用,如今村集體經(jīng)濟收入超200萬元。不言而喻,后巷的變化翻天覆地。
在孩童我的眼睛里,后巷曾經(jīng)是廣闊的天地、自由自在的世界。畫個大致的方向來看,往東,抵達長安路南段,最有名的延安樓坐落于此。往西,大致范圍是金寶小區(qū)東區(qū),“后巷頭”在靈通橋東側(cè)。往南正好是花山溪沿岸。往北,以縣城中央主干路東大街為分界線。用導航地圖查看,驚訝我從小到大跑來跑去的范圍,竟然就那么幾塊:金寶小區(qū)東區(qū)、永興小區(qū)、糧酒小區(qū)、成德樓、實驗幼兒園、福園小區(qū)、興隆小區(qū)。
后巷所有可記得住的一切,是我今生今世懷念的一切。如今人到中年,我曾無數(shù)次去后巷尋找舊日時光的旅痕,局促陳舊的小巷里,過去的人事投影斑駁,有一些隱藏在破落的老屋里,有一些風干在變形的黃土外墻,有一些儼然就是青苔覆蓋的角落。我與后巷建立的心靈關(guān)系,某種程度來說,重要意義超越父母親給我的血緣關(guān)系。因為,我的阿嬤,后巷的扁婆,她疼我,從小到大,比親奶奶、比親媽還重要的人,阿嬤讓我永遠難忘記。
在阿嬤大家庭里,五個子女,內(nèi)外孫十多個,我是唯一最被恩寵的孩子。阿嬤家里的孩子,都跟我一起叫他們的“爸爸”為“阿叔”、“媽媽”為“阿姨”,我儼然就是家里的孩子王。阿滿是阿嬤的小女兒,那時還在讀書,哪怕后來工作了,也經(jīng)常幫忙帶我。穿衣服,喂飯,洗澡,甚至講故事,似水流年里,阿嬤、阿滿是我記憶里最親近的人。從四個月大的嬰孩一直養(yǎng)我到七歲,以至于學齡前,父母親要帶我回家,明明相隔幾百米,明明同在小鎮(zhèn)上,我卻大哭大鬧,死活不敢讓父母親抱走,夜里驚醒就大喊“阿嬤阿嬤”“阿滿阿滿”,一定要叫到一個人回應。后來,阿嬤不得已陪我回父母家住半年,讓我慢慢適應讀小學。阿嬤在我小學即將畢業(yè)之前過世,我跪倒在門檻前痛哭流涕,人生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可怕。我再也不能大聲叫喊阿嬤了,再也沒有她柔軟爽朗的回應了。我許諾長大后掙錢給阿嬤的禮物,再也無法報答了。
想起前塵舊事,阿嬤是時隱時現(xiàn)的明月,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浮現(xiàn)夜空。后巷成為我內(nèi)心追憶的一種精神生活原鄉(xiāng)。來自后巷的寫作素材并不算多,但是,后巷的親人給我樸素的愛、真誠的愛,以及我童年時代樸素的思想與純真的幻想,永遠都飄蕩在記憶與緬懷的藍天白云里。我一直遺憾,由于年幼無知,我并沒有活成真正的后巷子民。對后巷的疏離感,應該在童年保姆我阿嬤去世以后。我跟隨父母親,離開后巷,開始新的生活,讀書,工作,結(jié)婚,生子。我漸漸丟失了后巷的一切。如今我常常在日益陌生的后巷虛構(gòu)自己的過去與未來。
我無數(shù)次獨自一人,重返后巷。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新橋后巷,如果從現(xiàn)在的東大街拐進金寶路開始,路兩側(cè)是大門緊密的“倉庫”,以前叫“鹽倉”。我印象中,東大街與金寶路交界處,是繁華的十字路口,有果品倉庫、門市,有糧油門市,有水面店,拐進金寶路,一墻之隔,毗鄰的平和縣醫(yī)院圍墻與邊門,莊嚴肅穆的平和縣人民武裝部大門在小路盡頭。從金寶路中段左拐往東,不遠處仿佛可看到我的阿嬤舊居所在。走過去,記得從前是石頭路,現(xiàn)在的水泥路破損厲害,看起來特別短小、狹窄。路邊,印象最深的是阿軍家的老屋容顏依舊,龍眼樹也還在。以前,他家后面是一些荒地,種植芭樂、龍眼等果樹,成熟季節(jié),我們最喜歡穿梭其中。在他家屋前屋后,夏天捕蟬是最樂意的事。我們烤蟬,順帶烤地瓜,在煙火香氣里,童年津津有味。
走到阿嬤家的老房子,無限悵惘。外墻破落敗壞,黃土堆砌,陳舊的木梁長滿青苔。從前的廚房,現(xiàn)在看起來簡直是袖珍型。廚房的外墻,一截盲腸,狹窄的通道直達從前的水井。那時,阿嬤門口的水井,是女人們洗衣洗菜談天交流的世界中心,我總是坐臥在門檻上,張望著她們。稍微大一些,我會幫阿嬤打水。水井直徑一米左右吧,如今看起來寒酸小氣,當時卻甜津津地滋養(yǎng)我們。距離水井兩三米,靠墻修砌一條抗旱排澇的水溝,石溝直達南邊的花山溪畔,以前的平和水文站。我在這條水溝撲騰騰打水戲水,猶如快活的小魚兒。
這條水溝,讓我想起童年的“紅軍打戰(zhàn)”游戲。我和阿龍等小伙伴們,各自占據(jù)路對面的水溝,用樹枝麻桿當作槍支,“啪啪啪”就開始機關(guān)槍掃射??尚Φ氖?,我們都把自己當作大英雄,卻竟然不知道,我的阿公,大名張鐵鉗,就是“老紅軍大英雄”!聽說,我阿公1936年參加了中共平和小溪支部,成為平和交通站的主要成員,接待從漳州、廈門到閩粵邊來往的地下工作者。1949年后,原本應該享受榮譽,享受英雄優(yōu)待的阿公,心甘情愿做一個樸實的農(nóng)民。如今的我挺納悶以前,也怪自己不懂打探,阿公為什么不給我們講一講他的傳奇,他們那一群默默奉獻的地下戰(zhàn)斗英雄。我認為,鐵鉗阿公個人的紅色底蘊,是后巷張氏的榮光。當然,鐵鉗阿公一直是小溪鎮(zhèn)上大名鼎鼎的“五老人員”。
后巷地靈人杰,是有傳奇故事人物的好所在。后巷有一座地標性的土樓——延安樓,它建于明萬歷十一年(1583)。延安樓,牌樓式的大門,整個石牌樓高為5.38米,寬8.03米,與石拱門渾然一體;坊上雕刻有“葫蘆、藤蔓、魚”等吉祥美好的圖案裝飾,刻制精美,花葉魚鳥形象栩栩如生。后巷人物,有鐵崖公、張寬、萬禮張要、萬五道宗、張鴻恩……近幾年,新橋村里著力進行規(guī)劃申報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延安樓成為平和縣城的網(wǎng)紅打卡點。從我阿嬤家門口,穿越一條蚯蚓小路,經(jīng)過一排排青條石的圍墻,可通達延安樓。據(jù)《平和縣志》記載,延安樓是平和縣已知年代最早的土樓,它的寬厚沉默,恰似“藏身”鬧市中的土樓“長者”,讓我不禁又想起鐵鉗阿公。
后巷,說實在,它是平和縣城的一個角落而已。只是它對我而言,意味深長。阿嬤家門口原來有一條彎道,通達從前的新橋小學小區(qū),也就是現(xiàn)在的實驗幼兒園;還通達原來平和酒廠(范圍大概是成德樓往東南到興隆小區(qū),狹長的地塊吧)。如今這些單位,有的消失了,有的搬遷新址了。整個后巷,深刻保留在我的腦海里,還有阿會叔親自挖坑填土的小池塘,它是我們一群小伙伴最喜歡的金色童年幻想國。池塘邊的牛欄草坪,是我們又怕又開心觀照龐然大物的動物世界之窗。草棚旁邊簡易的村公廁,寬大的木板做隔斷,擋不住我們偷窺的眼睛。我在后巷,度過一個樸實、簡單、幼稚的原始年代。
毋庸置疑,我的故鄉(xiāng)在后巷。我的阿嬤扁婆,鐵鉗阿公,以及眾多的非血緣關(guān)系的親友,成為許多年之后,我的元寫作和精神源頭。舊時光無情地給我刻上皺紋,也把最美好的情愫藏在人心樹洞。我是后巷愛捉迷藏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