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江浩,李昊宸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紹興十二年(1142),宋、金第二次和議達成后,宋室著意于解除樂禁、重建禮樂。在此背景下,紹興詞壇承續(xù)南渡之變,漸具面目,重煥生機:一方面,隨著禮樂復興,獻頌重開,頌體之詞及相關作者重新進入詞壇畛域;另一方面,得益于北宋雅詞的高度發(fā)展,以及南渡初年“崇蘇”的熱潮,復雅之風漸次興起。“中興之頌”與“復雅之聲”,也成了學界目前對南宋初年詞壇生態(tài)的基本描述。
然而,高宗朝禮樂重建在草野、廟堂兩個空間向度,表現(xiàn)出不同的特點:草野之間,前朝遺曲多有流傳,尤以徽宗朝大晟樂為典型,而朝中對禮樂的恢復,正是以搜輯、整理這種潛在流傳的民間舊樂為基礎,導以帝王意志,配合節(jié)慶、祭祀、制器等大型禮事,始有高宗朝禮樂煥然之面貌。朝野廣興禮樂的環(huán)境延伸到詞壇,《復雅歌詞》《樂府雅詞》《碧雞漫志》等先后問世,諸籍收錄大量舊曲遺聲,又頻頻討論詞體與音樂的關系,體現(xiàn)出明顯的“以詞存樂”特征,這是趙宋重舉禮樂在詞壇的直觀投射。有鑒于此,本文擬由朝、野兩種維度入手,概述高宗朝紹興和議后的禮樂發(fā)展與重建,一窺紹興詞壇新變契機。復以《復雅歌詞》等詞籍為案,稽考其總結樂理、存錄樂辭的具體情況,以觀詞壇以詞存樂之風的具體表征。
北宋末年,金人攻取汴京后,樂書、禮器遭到嚴重破壞,幾近淪亡。高宗又以二帝被擄,中原半失為由,詔令悉罷宮樂。故此,南宋政權建立后很長一段時間,朝野管弦久息,樂音闃寂。然徽宗朝以大晟雅樂為代表的舊樂,并非完全淪喪于戰(zhàn)亂兵燹中,相反,借由民間樂人、市妓之手,終存有十之一二,為高宗日后所采。且“聲音之道,與政通矣”,在紹興和議后,高宗解除樂禁,許朝野廣奏樂聲,借造禮器、征樂工、朝會、賜宴、慶節(jié)等多種手段,全方面、多領域地重建禮樂,以示國運鼎盛。正是在此種歷史語境中,詞壇新變的因素得以悄然醞釀。
北宋舊樂以徽宗朝最為繁盛,當時諸樂又以大晟樂制作最為精善,故以大晟舊樂在紹興前后的流傳情況,差可一概舊樂之仿佛。宋室南渡后,臣民因徽宗朝耽于制樂,導致宗祠傾覆,將大晟雅樂視為亡國之聲,對其人、其樂甚為抵觸。據(jù)《建炎以來系年要錄》所載,曾供職大晟府的伶工、詞人(如萬俟詠、江漢、成藻等),南渡初先后乞官遭罷,為君臣所不容。其中,萬俟詠撰書乞官一事,另見熊克《宋中興紀事本末》,該記載更生動傳神地反映出南宋初君臣對大晟舊人的極度排斥:
六月壬申,上謂宰執(zhí)曰:“卿等識萬俟詠者否?必是小人。昨其親戚奏求遷兩官,朕已擲之矣。”范宗尹曰:“實如圣諭?!睆埵匾蜃嘣伖ば≡~,嘗為大晟府撰樂章以得官者也。
按《碧雞漫志》所言,萬俟詠供職大晟前,已詞名甚著,“每出一章,信宿喧傳都下”,在徽宗朝可謂享有極高的詞壇地位。曾經(jīng)如此煊赫得意之人,在南渡后,居然乞二等官而不得,且為君臣所辱,被冠以“小人”之名,正可瞥見大晟詞人的窘迫境遇。其人尚且如此,其樂章、聲譜自然更不為時人所重,故建炎以后,大晟樂流散各地,因未得及時輯錄,大部分已逐漸散佚。
然而,大晟樂畢竟曾鼎盛一時,在徽宗朝影響甚廣,其典籍舊譜部分隨大晟詞人南渡,得以保存、流傳,是故細考南渡后草野之間,未必無大晟“遺跡”可循。首先,在南宋以后私人書目著作中,大晟相關典籍并未完全缺席。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向為當時私家書目薈萃之精,其中晁氏錄《大晟樂府推圖》一卷,陳氏錄劉昺《大晟樂書》二十卷、《圖譜》一卷,姚公立《隆韶導和集》一卷??梢姡纤问芯凰灵g,尚有可見可據(jù)之大晟樂籍,為識者所購,得以存世。
再者,張春義《“大晟曲譜”南宋流傳考》一文,詳細考訂大晟樂南渡后流傳情況,輯得舊譜若干,認為南渡后私家校譜之風漸興,民間有知樂者雅好刊刻前朝樂書,大晟舊樂往往借這類精通樂理者之手,得以潛在流傳,其流傳形式,大略有四:
其一,徽宗《黃鐘徵、角調》二卷,四明史家、臨安張家或曾親睹原譜;其二,蔡攸《燕樂》三十四冊,曾由大晟府刊行,其中包含部分俚野之音,或仍流傳于民間;其三,大晟府宣和二年所頒布的“新廣八十四調”,未及刊刻而遭國變,部分曲譜或由樂官攜之南渡,張镃《行在譜》疑其殘本;其四,大晟樂府所訂“宣和譜”,廣陵張巖曾予以勘正,姜夔或以門客參與其中。
以上所云史家、張家、張巖、張镃,皆雅通樂理者。大晟樂不復作為官方樂禮,但其舊譜正是得諸家手校,乃有毫芒見存于民間,只是部分樂譜散佚嚴重,故僅有殘本行世。張春義考訂這些舊稿殘篇的演作場所,蓋或見于教坊笛師,或藏于深宮達貴,或存于市妓聲口,或傳于邊地遠疆。各地演唱舊樂,往往不命以“大晟”,而是有意改頭換面,另立調名。這既緣于大晟樂本身的演唱難度高、改換幅度大,也是因為人們視之為“亡國之音”,故隱抵不述,刪正而不用。
據(jù)此可見,以大晟樂為代表的前朝舊樂,在南宋初建后,雖經(jīng)破壞、廢棄,然民間仍有遺音流播。只不過,樂工缺失、舊譜支離,故演唱難度遠勝于前,加之上至君臣、下至百姓,皆對舊樂有較強的抵觸、鄙夷心理,故傳唱阻力也遠甚于前。多種因素綜合影響下,舊樂只能以潛在方式流傳于民間,是以南渡后直至紹興和議以前,民間并未出現(xiàn)明顯的演樂之風,所傳舊樂皆零散各地,這對于有意興復徽宗禮樂的高宗而言,要進行對舊樂的輯佚、修復工作,可謂十分困難。
據(jù)史書記載,紹興十二年(1142)四月,韋后奉徽宗梓宮還朝。十月,高宗奉先君于景靈宮,召集群臣,議徽宗徽號,告神祇而祀祖宗。諸事甫定,高宗立即解除樂禁,著手重興禮樂,為備典儀之用。首要之事即差人往兩浙、江南、福建等地,遍尋舊管大樂。又督造景鐘禮器,專設儀典,召諭群臣觀閱禮器,撰刻銘文,并對造器官屬依次封賞。此外,從太常寺之請,悉數(shù)補齊郊祀樂部所缺人數(shù),為接下來的禮樂建設奠定了必要的人才基礎。
隊伍、禮器既備,高宗即對前朝舊樂進行改定、重建。以大晟樂為例,其追仿、改定的方式,主要為依據(jù)大晟樂制,校訂、修復禮器:
(紹興十三年)三月六日,太常寺言:“將來郊祀大禮,合設大樂。見闕镈鐘、特磬外,少七星九曜閏余匏笙各四把、編鐘五架、編磬五架、一弦琴六面、三弦琴十面、五弦琴十面、七弦琴十二面、九弦琴十三面、巢笙十四把、簫十四管、箎十八管、塤十二枚、笛二十管、竽笙十把、和笙六把、琴六面、搏拊鼓六面、柷敔三副。乞下二廣、荊湖南北、兩浙、江西、福建路州軍,除柷敔樂架外,應有大樂,刬刷發(fā)納本寺?!?/p>
(紹興十六年)五月十八日,給事中段拂等言:“禮局準降下景鐘制度,御前降到《大晟樂書》并金字牙尺二十八量,及太常少卿李周等所立碑刻《大樂尺圖本》,付局參照。”
前者所云“大樂”,當指宋廷舊樂流落于民間者,即大晟樂。后者所云景鐘,即前文所引“(紹興十六年)十月二日,上御射殿”所觀之禮器,而造此器所據(jù)之《大晟樂書》,乃徽宗令劉昺所著,是大晟雅樂理論構建的重要藍本。據(jù)此乃見,高宗不僅搜求舊器,且以大晟舊法為制新器之依憑?!对坡绰n》另有一則云:“今之太常所用祭器雅樂,悉是紹興十六年禮器局新造,祭器用博古圖,雅樂用大晟府制度,大晟樂用徽宗君指三節(jié)為三寸,如崇寧四年所鑄景鐘是也。”趙氏自序此書作于開禧二年(1206),時距紹興十六年(1146)已有六十載,乃知紹興以后,終高、孝、光、寧四世,朝中所用禮器多以大晟舊制為準。
高宗雖垂意于改定大晟舊樂,追配中原文物,但需要注意的是,其與徽宗最大區(qū)別在于,紹興時所制禮樂并未強制下播地方,也未新立大晟府一類的專門音樂機構進行管理,且禮樂的應用范圍主要局限于郊祀典禮、朝堂儀樂,沒有與詞體締結緊密的聯(lián)系。故而終紹興詞壇,并未出現(xiàn)如“大晟詞人”一類的專門群體,也未有依樂填制新詞譜的大量新例見乎史料。
在追還舊制、興建禮樂的過程中,高宗善以節(jié)慶為契機,正旦與壽禮,即宋廷重興樂治的兩個重要時間節(jié)點。紹興十三年(1143)正旦及天申節(jié)(高宗生辰),高宗詔百官進壽,演樂制頌。此后數(shù)年間,不僅正旦、天申節(jié)禮樂熙洽,其他節(jié)日、典禮及重大事宜,樂舞之事漸備。表現(xiàn)最突出的,即高宗頻繁賜宴群臣,使禮樂制度自上而下,漸廣于朝中。據(jù)《宋會要輯稿》記載,十二年(1142)和議締結后,宋室宴飲漸繁,且相關宴儀、陳設之記載亦漸趨詳細,備列數(shù)則如下:
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賜宰臣秦檜宴于第,以檜生日故也。自后每歲賜之。……
十二月十三日,詔賜宰臣秦檜曰:“……夫以不世之英,值難逢之會,則其始生之日,可不為天下慶乎式燕樂衎,所以示慶也。非喬岳之神,無以生申甫;非宣王之能任賢,無以致中興。……”
十四年正旦使副完顏畢、馬諤,生辰使副烏延和、孟浩,十五年正旦使副索散溫、高慶先見辭,皆以兩府就驛賜宴。
(十五年)四月三日,遣內侍王晉錫押教坊樂迎引宰臣秦檜入新第,就賜御筵。
五月二十二日,命伴射官賜金國使宴射于教場?!?/p>
十九日,金國遣賀天申節(jié)使完顏宗永、程癡見于紫宸殿,次宴垂拱殿。辭亦如之。
十六年三月二十三日,賜侍讀、侍講、修注官以下御筵于皇城司。
二十年三月三日,金國遣使副完顏思恭、翟永固見于紫宸殿,次宴垂拱殿,以報金主登位也。辭亦如之。
據(jù)此可見,和議后十年期間,高宗將宴席由宮廷漸次轉移到驛地、教場、宅邸等,以官員遷第、事功為由,賜宴以示獎掖功績,并將教坊禮樂應用于筵席之間,在朝廷內部,營造出一種禮樂復興的太平景象。同時,高宗有意將這種雍容氣象向外邦(主要為金國)展示,以示本朝全面賡續(xù)中原禮樂,變相捍衛(wèi)政權的合法意義。
綜上,宋廷借和議達成之機,廣汲散布民間之舊樂,開樂禁,復舊典,利用節(jié)慶、賜宴等活動,重舉舊儀,全面開展對前朝禮樂制度的修復工作。雖然禮樂與詞樂并非一事,但詞體與音樂本身所具有的“親緣關系”,卻是不容割斷的。是故,借著這場禮樂復興的“東風”,詞體文學迅速恢復生機,《復雅歌詞》《樂府雅詞》《碧雞漫志》等重要詞籍先后問世,成果一時斐然。這些詞籍作為朝廷大興禮樂在詞壇的投射,每每借收錄樂辭、探討樂理,以概見前朝舊樂之仿佛,表現(xiàn)出鮮明的以詞存樂的特征,無疑代表著紹興詞壇的新變蘄向。
《復雅歌詞》輯成于解除樂禁后,《樂府雅詞》《碧雞漫志》分別作于紹興十六年(1146)、十九年(1149),皆成書于紹興和議后,且彼此相去不遠,自然受到宋室大行禮樂之影響,宜作為紹興詞籍代表。這三部詞籍雖體量有異,旨趣不同,但均表現(xiàn)出了相似的以詞存樂特征,即收錄樂辭、探究樂理。其中,《樂府雅詞》為詞選,以收錄樂辭為表征;《復雅歌詞》雖為詞選,然散佚較多,唯序文論述樂理,最見旨趣;三籍之中,以《碧雞漫志》體系最為完足,既考釋舊曲樂辭,亦嘗探討樂理,可謂兼得二者之所長。本章主要列述各籍對樂辭的收錄、整理,以《樂府雅詞》《碧雞漫態(tài)》為主,探究樂理部分,留待下章考釋。
科爾沁沙地南部的彰武縣,是遼寧的最大風沙區(qū)。章古臺等北部與內蒙古相鄰的七個鄉(xiāng)鎮(zhèn),形成東西長五十公里、南北寬十五公里的流動沙丘和四十萬畝的風沙帶。冬春季節(jié),沙塵滾滾。
《樂府雅詞》,曾慥紹興十六年(1146)編成,正集錄三十四家,分“大曲”“轉踏”“雅詞”,拾遺錄不知姓名詞作百余闋,今傳《粵雅堂叢書》本、秦恩復《詞學叢書》本、上海涵芬樓藏鮑廷博校本等。作為今存最早的宋人選編詞總集,《樂府雅詞》在文獻史料價值與詞學旨趣兩方面,均有極大的價值,不僅其編纂體例、編選思想頗受學界重視,書中所遴選的大量“雅詞”,亦被認為是南宋“復雅”之風的重要文本載體。此籍關于樂辭的記載,一則收錄周邦彥、晁端禮、晁沖之詞數(shù)十首,雖占比不多,但總是由此三人,得以一窺大晟詞之仿佛;一則于篇首輯錄轉踏、大曲數(shù)套,以后者稱績最著。
曾慥選轉踏、大曲,蓋受高宗詔弛樂禁、歌舞重盛的時風影響,二曲本身在北宋流布較廣、影響較大,故以保存文獻計,二者重要性可謂不言而喻。是籍共錄無名氏《集句調笑》一套八首、鄭僅《調笑轉踏》一套十二首、晁端禮《調笑轉踏》一套七首、《九張機》二套二十首(前套十一首、后套九首)、董穎大曲《道宮薄媚》十首,總數(shù)雖不多,卻置于全集之首,列雅詞之前,位次不可謂不重?!端膸烊珪偰俊酚刑嵋疲骸暗缹m、薄媚、西子詞、排遍之后,有入破、虛催、褒遍、摧拍、歇拍、煞袞諸名,皆他本所罕載,猶見宋人舊法,不獨《九張機》詞僅見于此。是又足資詞家之考證矣?!弊阋姡稑犯旁~》所選轉踏、大曲諸作,具有極高的文獻價值,是后人考辨二曲原貌的重要依據(jù)。
北宋轉踏出于教坊,隨著宋室禮樂傳播,逐漸由教坊下移至市井,浸染汴京風俗日久,經(jīng)藝伎之口,與民間說唱技藝緊密結合,并借觴歌筵席、勾欄瓦肆之會,在北宋傳播甚廣,頗受時人喜愛,如《東京夢華錄》云:“崇、觀以來,在京瓦肆伎藝……不可勝數(shù)。不以風雨寒暑。諸棚看人,日日如是。教坊鈞容直,每遇旬休按樂,亦許人觀看。每遇內宴前一月,教坊內勾集弟子小兒,習隊舞,作樂雜劇節(jié)次?!蓖蹯o安考此調用《調笑》最多,首有致語,中間有重頭聯(lián)章,每章各詠一主題,末結以破子及放隊詞,是結合詞體與樂舞、供人觀賞的特殊藝術形式??疾焖稳嗽~集,轉踏體《調笑》凡數(shù)見,除《樂府》所錄鄭僅、晁無咎詞作外,秦觀在元祐年間供職秘書省,熟稔于當時民聲俗唱,遂以轉踏體作《調笑令》十首。余者張舜民、毛滂、曾端伯等,皆有轉踏體《調笑》數(shù)首。是故,《樂府雅詞》收錄轉踏曲調,借以引起后世對此調的重視,實有存樂之功。
與轉踏相似,大曲亦出于教坊,《唐六典》《教坊記》中已見記載,趙宋承襲之,因其體制宏大,程序繁復,多用于宮廷盛筵、郊祀典禮等大型場合,需要專業(yè)的歌隊、舞隊,故往往由宮廷教坊表演,歌舞并奏。然而,南渡后,舊譜、樂工、禮器等大量散佚、流失,更兼宋室禮樂減罷,故大曲在南宋的流傳,受到極大阻力。借著高宗重建禮樂的契機,《樂府雅詞》重提大曲,顯示出對此調的重視。集中所收錄董穎《薄媚》一套,包括排遍、入破、虛催、袞遍、催拍、歇拍、煞袞,雖與《碧雞漫志》所述順序有異,然已還原了大曲詞作的基本面貌,至今仍為宋人大曲存世之最長者,堪稱珍作。
《碧雞漫志》,王灼紹興十五年作,至十九年寫定,最早刻于南宋乾道年間,原本五卷,今存一卷本、五卷本兩個系統(tǒng),以后者為足本。全集不僅評騭北宋詞人詞作,更述歌詞古今演變,考證唐曲本事,是宋代構筑系統(tǒng)樂理不可多得的重要典籍。籍中所錄樂辭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為記載部分本朝詞壇逸事(以大晟詞人居多),二為考辨前朝曲調本事(以唐曲為主),相關研究已富贍可觀,本節(jié)復提舉數(shù)事,以觀其概:
其一,《碧雞漫志》卷二有關于大晟樂府及其詞人詞作的數(shù)則記載。在評騭北宋各家短長時,王灼總謂沈公述等六人源出柳永,有佳句而病無韻,其中以萬俟詠最佳,又援引田為,言其才思與雅言相頡頏,能作俚語,曲盡要妙,惟莊語不佳。又稽考沈公述《霜葉飛》、周邦彥《點絳唇》二詞本事,且云周集中多新聲。以上,王氏以萬俟詠、周邦彥等人為代表,牽合沈、田諸君,點明大晟詞人善解音律、好制新聲的特點。由此,誠可概見當時詞壇好尚。
集中“大晟樂府得人”條,以萬俟詠、周邦彥為關鍵人物,結合大晟府建立、發(fā)展的背景,概述徽宗時大晟樂府制度漸次形成及其人員構成:
崇寧間,建大晟樂府,周美成作提舉官,而制撰官又有七。萬俟詠雅言,元祐詩賦科老手也。三舍法行,不復進取,放意歌酒,自稱大梁詞隱。每出一章,信宿喧傳都下。政和初召試補官,置大晟樂府制撰之職。新廣八十四調,患譜弗傳,雅言請以盛德大業(yè)及祥瑞事跡制詞實譜。有旨依月用律,月進一曲。自此新譜稍傳。時田為不伐亦供職大樂。眾謂樂府得人云。
此條對周邦彥提舉大晟府時間以及周氏與田為、萬俟詠等人關系雖有誤判之處,但由于王灼去徽宗朝不遠,故論大晟樂府廣制新譜、依月用律的職能以及大晟詞樂在徽宗朝的影響,所述應大體不謬,差可視為對徽宗禮樂的溯源,與高宗廣輯舊樂、追配前朝的制樂方針正遙相呼應。
其二,《碧雞漫志》后三卷所錄二十九調,多為唐人舊曲,于記錄舊曲演變、考釋本事、保存文獻一節(jié),可謂功績甚偉。諸調大致可分為帝王樂工所制、邊地所獻、民間所歌、文人歌妓所作數(shù)類,其中帝王、樂工所制者,殆過半數(shù),特列表如下(見表1):
表1 《碧雞漫志》后三卷帝王、樂工所制諸調
王氏所以采述帝王、樂工制曲,除受當時朝野大興禮樂影響外,亦與高宗君臣喜好直接相關。據(jù)詞話記載,高宗善樂好詞,與乃父相似?!稓v代詞話》錄廖瑩中《江行雜錄》一則,謂高宗曾和黃庭堅《漁父》十五首,摹寫漁樵閑適之意,“清新簡遠,備騷雅之體”。紹興以后,高宗不僅親制詞篇,更獎掖詞才,茲列以詞受知者數(shù)例如下:
康伯可從駕時,重陽遇雨,口占《望江南》(詞略)。高宗大笑,問之,伯可對云,此蒜酪體也。
太上(高宗)倚闌閑看,適有雙燕掠水飛過,傳旨令曾覿制詞。遂進《阮郎歸》(詞略)。既登舟,知閣張掄進《柳梢青》(詞略)……各有宣賜。
高廟宴席間問今應制之臣,張掄之后為誰?阜陵以(趙)昂對。高廟俯睞久之,知其嘗為諸生,命賦《拒霜詞》。昂奏所用腔,令綴《婆羅門引》;又奏所用意,詔自述其梗概?!邚R喜之,賜銀絹加等,仍俾阜陵與之轉官。
太上(高宗)宣諭侍宴官,令各賦《酹江月》一曲,至晚進呈,太上以吳琚為第一。
以上數(shù)則可見,紹興和議后,以康與之、曾覿、張掄、趙昂、吳琚為代表的部分詞客確能憑借撰詞制篇之能,得以躋身仕途,故獻詞之風日盛。然而,一時進詞者雖不少,但朝中制調之風卻不興盛,上文引詞客所獻《望江南》《阮郎歸》等,多因襲前朝,改作新詞,而非新制曲調。是故,高宗朝雖廣修禮樂,但在增制樂調、另譜新聲方面,功績并不顯著,這是與徽宗朝顯著的差別。總言之,正是緣于君主個人好詞,且對詞才頗為重視,詞臣遂有意獻詞,這種君臣間就詞體所構成的互動,使得當時宋室喜樂好詞之風,自然蔓延到詞壇,乃有紹興一時之盛況。
綜上可見,《樂府雅詞》記載北宋歌詞,《碧雞漫志》考辨唐人舊曲,這種采佚前朝、存敘舊樂的做法,正是受當時興建禮樂所影響。由于二籍存樂之功甚大,后人凡考述轉踏、大曲及相關唐人曲調者,無不沾溉。然而,紹興詞籍對舊樂的追蹤,主要體現(xiàn)在文本層面,即使《碧雞漫志》考訂曲調時,亦主要著眼于追原本事、紹述來源、定讞歷代爭議并記載相關逸事,至于曲中歌舞如何配合、如何擇腔選調、各譜唱法如何等,多語焉不詳。足見,即使在禮樂之風席卷詞壇之際,亦無法阻止詞、樂漸次分離的大勢所向。是故,《樂府雅詞》等籍以詞存樂,誠有功于樂辭的流傳,但不應對其功績過于放大。事實上,這種流傳也只停留在文獻保存、本事發(fā)掘的層面,至于舊曲的演唱原貌,確乎是無法再現(xiàn)的。
紹興詞籍雖有意刻錄樂辭,然因詞、樂分離,所輯樂辭已脫離演唱環(huán)境,僅獲得文本層面的生命力。真正要激活詞樂,使輯錄舊樂合理化,須得在樂理層面,為其建立完善、堅實的理論支撐。是故,《復雅歌詞》等詞籍在探究樂理方面的努力,顯然更值得關注。本章即概述相關詞籍對樂理的探討,以《復雅歌詞》《碧雞漫志》二籍為主。
《復雅歌詞》,鲖陽居士作,是南宋初最大的一部詞總集,采唐至北宋末四千三百余首,惜原稿亡佚,最早見于黃昇《中興以來絕妙好詞序》、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著錄。趙萬里《校輯宋金元人詞》采摭典籍,輯佚十條,其中有萬俟詠詞《雪明支鳥鵲夜慢》《鳳皇枝令·憶景龍先賞》《明月照高樓慢》三首,據(jù)其所作時間、內容,當為徽宗時大晟樂詞。此外,《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此書云:“末卷言官調音律甚詳,然多有調而無曲?!笨梢?,《復雅歌詞》或有記載樂律、收錄舊曲的章節(jié),然原籍散佚較多,所存亦不足以觀全貌,故今存十則不應作為考述重點。唯吳熊和自《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外集卷十一音樂門樂章類,輯錄鲖陽居士《復雅歌詞》原序,該籍以詞存樂的特征,可由此概見。
序文主要圍繞著詞體與聲律展開,揭示“今樂猶古樂”的重要命題。在此篇序文中,居士以較長篇幅敘述古樂演變?yōu)榻駱返倪^程,蓋以《詩經(jīng)》為古樂歌詞之典范,鄭、衛(wèi)之音為其變,秦漢倡樂大盛后,二地之聲亦泯,此后夷樂傳入,古律更不傳,唯《文選》《晉志》等篇,稍有鄭衛(wèi)遺音,能高健而近古。夷音經(jīng)周、唐制樂,傳播日廣,影響日深,文人為篇,流為鄙艷之辭,即使是宋室頻繁制樂,能符合編者所謂“騷雅之趣”者,不過百之一二而已??梢姡谧髡哐壑?,自先秦至宋初千百年間,聲樂的發(fā)展實則是一個古樂逐漸淪喪、今樂逐漸脫離古樂傳統(tǒng)的過程。
在辨析了今樂是如何一步步地與古樂漸行漸遠后,作者在序文最后一段,以紹興和議后解除樂禁為背景,揭示了出今樂與古樂的契合之處:
屬靖康之變,天下不聞和樂之音者,一十有六年。紹興壬戌,誕敷詔音,弛天下樂禁。黎民歡拃,始知有生之快,謳歌載道,遂為化圍,由是知孟子以今樂猶古樂之言不妄矣。
一方面,序文謂靖康后禁罷之樂為“和樂之音”,考宋人史料對南渡后的相關描述,所禁者當以徽宗朝大晟舊樂為主。徽宗托古改制、以身為度,始立大晟樂,設專司,命樂理,由上而下,使之漸廣于朝野。作者雖未明言,但在其設立的“今樂”“古樂”的二元語境下,這種以君王為法度、不雜胡音且貫徹濃厚中央意志的皇權產(chǎn)物,無疑是更為符合“古樂”標準的。另一方面,所謂胎息于古樂之“今樂”,即指《復雅歌詞》成書前后,高宗朝所興修之樂。而結合序文中提道,解除樂禁后,“黎民歡拃,始知有生之快”,可見,鲖陽居士以一介詞人之立場,對高宗重建禮樂的一系列舉措,表示了極大的支持。
故此,《復雅歌詞》序文末所言,既是對大晟禮樂的追想,更為“今樂”提供了“嗣音古樂”這樣冠冕堂皇的理論依據(jù),從而表示對高宗興復舊樂之舉的全面肯定。惜乎《復雅歌詞》全籍亡佚太多,序文亦僅論述了古今音樂的離合關系,尚未具體地延伸到與詞體的聯(lián)系。然雖僅此吉光片羽,已然能粗見此籍溯源舊樂、以詞存樂的特點。
前文已備述《碧雞漫志》所錄樂辭,而在集中首卷,王灼對歌曲源頭、歌詞歷代演變、古時樂工構成、歌曲雅鄭之分以及歌曲依自然為節(jié)拍等問題,一一予以詳述,更為卓異諸家之處。其中,王氏對詩、歌同源異流關系的辨析以及對“中正之音”概念的論述,有利于從源頭上推尊歌詞(即詞體),從而將詞體抬高到與詩比肩的地位,由此為存樂搭建牢固的理論基石。
首先,《碧雞漫志》所探討樂理,不僅關系音樂本身,更從詩、歌(即詞體)同源異流的角度,為南宋以來的“雅詞”內涵提供了豐富的理論支撐。王灼開篇即強調“天地始分,而人生焉,人莫不有心,此歌曲所以起也”,將歌詞置于源頭予以考察,遂以人心作為歌詞之源。這與《詩大序》等所謂“在心為志,發(fā)言為詩”的傳統(tǒng)觀點十分相似,可見其深受儒家詩教影響。在王灼的批評視域下,由心至詩,由詩至歌,皆由感發(fā)而作,莫不出于一己心聲,則詩、歌實屬同源,僅有先后之分,卻無文體之別,即所謂“古歌變?yōu)楣艠犯艠犯優(yōu)榻袂?,其本一也”。故此,王氏從傳統(tǒng)詩教角度,將詞體上溯至古代歌謠,與樂府、古詩等而視之,使得詞體獲得了與詩同等的地位。由此,古詩所發(fā)揮的動天地、感鬼神、移風俗、經(jīng)人倫的作用,自然可移之于詞,這與南宋后逐漸興起的以詩論詞風尚,正殊途同歸。
其次,以詩詞同源異流為基,王灼又提出聲律的雅鄭之分,極力推崇“中正之音”:
或問雅鄭所分。曰:“中正則雅,多哇則鄭?!敝琳撘?。何謂中正?凡陰陽之氣,有中有正,故音樂有正聲、有中聲。二十四氣,歲一周天,而統(tǒng)以十二律。中正之聲,正聲得正氣、中聲得中氣則可用,中正用則平氣應,故曰:“中正以平之”。若乃得正氣而用中律,得中氣而用正律,律有短長,氣有盛衰,太過不及之弊起矣。自揚子云之后,惟魏漢津曉此。
此段首言聲音雅鄭之分,瓣香揚雄《法言》,是漢儒談經(jīng)論道的傳統(tǒng)命題。王氏借古題以發(fā)揮己意,從“聲”“氣”兩個層面,命定音樂“中正”之義,即中聲、正聲既須與其氣相應,各得其宜,又須互相調劑,不偏于一端,如此方能平和中律,具備“中正”的特點,進而趨于“雅”的境界。如此一來,王氏不僅厘清了“中正之音”的要義,更以“中正”的標準審定“雅詞”。在此基礎上,將“中正”的概念延伸至詞體所表現(xiàn)的情感、內容、風格等方面,用以在后數(shù)卷中審定前人詞作,故對柳永、李清照有“淺近卑俗,聲態(tài)可憎”“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之譏評。基于上述兩點,《碧雞漫志》加深詩詞間的系聯(lián)關系,踵繼《復雅歌詞》《樂府雅詞》,重視“雅詞”的建構,并以其“中正之音”的理論,細化、豐富了“雅詞”概念的多元意蘊,為紹興詞壇的復雅之風,提供了另一層面的理論補充。
最后,在首卷備述樂理時,王灼隱隱將大晟樂推尊至追配古樂的崇高地位,從而在觀念上,試圖淡化人們對大晟樂的抵觸心理。王氏談及“中正之音”時,于歷代論樂者,獨許本朝魏漢津,而魏最大的功績,即崇寧三年(1104),上疏討論雅樂,向徽宗貢獻“以身為度”的制樂思想:
洪水之變,樂器漂蕩,禹效黃帝之法,以聲為律,以身為度,用左手中指三節(jié)三寸,謂之君指,裁為宮聲之管。又用第四指三節(jié)三寸,謂之臣指,裁為商聲之管。又用第五指三節(jié)三寸,謂之物指,裁為羽聲之管。第二指為民,為角;大指為事,為徵。民與事,君臣治之,以物養(yǎng)之,故不用為裁管之法。得三指,合之為九寸,即黃鐘之律矣。黃鐘定,余律從而生焉。商周以來,皆用此法。
魏氏之法,將制樂與黃帝、禹等古圣相聯(lián)系,并結合傳統(tǒng)的陰陽之道、五音之理,從而為大晟樂的制定提供了理論構想。此后,徽宗以自己左手第三指之長定律黃鐘,并建造九鼎、景鐘,于崇寧四年(1105),正式發(fā)布新樂,定名《大晟》??梢酝浦?,在王灼的觀念中,大晟禮樂無疑是基本符合“中正之音”規(guī)范的,則高宗于紹興和議后對大晟禮樂的一系列改定、整理工作,自然為王氏所肯定、贊許。
宋詞代興以來,詞人或援詩入詞,使詞不斷詩化;或以“詞別是一家”,凸顯詞本身的文體特征,皆有推尊詞體之功。同樣是尊尚詞體,紹興詞籍則選擇了一條獨特的路徑,由《復雅歌詞》綰合今、古樂關系,到《碧雞漫志》深化樂理以系聯(lián)紹興詞壇生態(tài),與禮樂蔚然成風的大環(huán)境遙相呼應,此皆通過梳理詞樂源流,力證詞體在音樂層面,實賡續(xù)古樂、遠紹前代,故而在樂理上,為詞體獨尊提供了又一層面的理論架構。
總述本文要義:一者,紹興和議后,廟堂欲興禮樂,草野每多遺聲,在這種朝野離立又交互的歷史語境下,高宗解除樂禁,立足于搜輯舊樂,利用節(jié)慶等多種途徑,廣興禮樂,詞壇存樂之風正是對宋室這次禮樂建設的自然反映;二者,《樂府雅詞》錄轉踏、大曲,《碧雞漫志》則訂補前朝舊曲、逸事,二籍通過收錄樂辭,為匯輯舊曲提供了必備的文本支持;三者,《復雅歌詞》以今樂追配古樂,《碧雞漫志》探討歌詞源流,擘畫歌曲發(fā)展統(tǒng)緒,并以“中正之音”揄揚大晟諸樂,以探討樂理為徑,既與時風緊密銜合,又鞏固詞體自身的文體自足性。概言之,紹興詞籍彼此承續(xù),在樂理、樂辭兩方面,發(fā)揮了重要的文獻保存、理論總結意義,構成了紹興詞壇的核心發(fā)展脈絡。此外,籍中部分觀點、旨趣,也為南宋復雅、賦頌之風的發(fā)展起到了導向作用,后來詞家、學者對于這一時期的描述,莫不循由此道,以窺探當時詞壇面目。
然而,在宋代詞學發(fā)展脈絡中,古音、古辭的亡佚,新樂種、曲種的漸次涌現(xiàn),詞體與民間新聲的割裂,逐漸導致樂、詞的分離。故此,在禮樂重舉的歷史語境下,紹興詞壇以詞存樂的成果,一時間誠為顯著,然此后除姜夔進獻《樂議》、張炎《詞源》上卷敘述制曲之法外,鮮有樂理專論,宋人漸由詞、樂并舉,轉向單向度的文獻輯錄,全面的以詞存樂之風,逐漸消弭、闃寂。因此可以說,紹興和議后,這股短暫的以詞存樂之風,是詞壇在當時禮樂建設、朝野觀念共同影響下的自然發(fā)展結果,既為南宋詞壇留下了豐碩的詞學成果,也標志著宋詞與音樂最后一次有序、系統(tǒng)的結合、輝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