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宏生

曹操的《觀滄?！肥侵袊膶W史上的名篇之一。關于它的寫作背景，歷來研究者比較一致的意見是，該詩作于建安十二年（207），當時諸軍閥逐鹿中原，遼西一帶的烏桓亦強盛起來，往往伺機南下。建安十年（205），袁紹兵敗，其子袁譚、袁尚逃到烏桓，曹操為避免受到南（控制荊襄的劉表、劉備）北夾擊，乃有征烏桓之事。分歧在于，是寫于出征的途中，還是凱旋的路上。不過，這個問題并不影響對本詩的理解，因為無論是出征時對建功立業(yè)的期待，還是凱旋時對平定天下的向往，都能夠借寫大海表現(xiàn)出曹操的氣度。

《觀滄?！肥恰恫匠鱿拈T行》的正曲第一章，全詩如下：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里。

幸甚至哉，歌以詠志。

詩的脈絡非常清晰。先寫登上今河北昌黎縣北的碣石山，眺望大海。其中寫得又頗有層次。首先是寫大海平靜時的情形?！板ｅ！?，有人解作“搖蕩”，尚比較含糊;有人解作“浩蕩”，則就值得斟酌?！墩f文》：“澹，水搖也。”聯(lián)系其另外一個意思“靜”（賈誼《鵩鳥賦》：澹乎若深淵之靜。），“澹?！睂嶋H上是說水波平靜地搖漾。正因為如此，才能顯示、襯托出“山島竦峙”。這個“山島”，應該是海里的島或海邊其他的島，而不是腳下的碣石山。然后寫大海洶涌時的情形。大海為什么洶涌？是由于刮起了猛烈的秋風，天時的變化，讓大海完全成為另外一個樣子，正因為如此，才突出了大海的神秘、豐富和多樣。接下來則又將眺望大海的時間流程總括起來寫。日月的升沉和星漢的閃爍，固然與詩人往日的印象有關，但也不能排除即目所見的可能。以曹操登臨望海的豪情，他在碣石山上久久駐足，飽覽大自然的變化，也是符合當時情境的。最后兩句，雖然是配樂的套語，卻也恰如其分，因為曹操的觀滄海，雖然字面上沒有明說，實際上確實是“歌以詠志”的。曹操借大海的吞吐宇宙，也寫出了自己統(tǒng)一天下、澄清寰宇的雄心壯志。

《觀滄?！芬辉娮鳛橹袊膶W史上的名篇，有著多方面的價值。在我們看來，至少有以下幾點值得特別提出來。

首先是真正開啟了以詩寫海的傳統(tǒng)。廣義地看，曹操這首詩應該歸入山水詩的系列，而且是山水詩的先驅(qū)。正如有學者所認為的，這是中國文學史上現(xiàn)存第一首完整的山水詩（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紤]到中國的山水詩成熟在晉代，是則曹操這篇作品應該是走在了時代的前面。不過，作為山水詩，這篇作品的更為獨特之處，還在于將大海引入了詩歌的表現(xiàn)領域。眾所周知，古代中國主要是一個內(nèi)陸民族，盡管不少人對大海并不陌生，但由于距離，很少會將海與自己的生活或感情結(jié)合在一起，在詩歌中出現(xiàn)的，更多是黃河和長江。這不能不說是中國山水詩在題材上的一個欠缺。曹操的這個記錄保持了很多年，一直要到很晚才得到響應。這就不僅是題材的問題，更是視野的問題。其次是探討了描寫大海的方式。在中國文學藝術的殿堂里，各個部類往往是相通的。對于水的描寫，以往的理論家已經(jīng)總結(jié)出一定的規(guī)范，無論是繪畫還是詩歌，當寫到水的時候，都要求不能局限在水本身，而要以襯托的形式寫水。因此，倘若表現(xiàn)水的浩渺，則要結(jié)合與水發(fā)生關系的其他景物。此即姚鉉所謂“賦水不當僅言水，當言水之前后左右”（王又華：《古今詞論》引，見唐圭璋：《詞話叢編》）。曹操非常出色地做到了這一點，在這篇作品里，他特別寫到海里的山，以及山上的樹木，這樣，就將大海的層次突出來了，增添了大海的氣勢和生機。而且，為了表示海的博大，更將日月星辰吐納其中，這當然是出于想象，可是海的盡頭，天水相連，也可以作為真實的錯覺。調(diào)動地上之物和天空之物來寫海，將天、地、水結(jié)合在一起，表現(xiàn)大海的壯闊和浩渺，這是一個非常開闊的視野，也暗合中國傳統(tǒng)的寫水之法，雖然可能是無心插柳，卻創(chuàng)造了典范。復次是將情與景緊密交融。中國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向強調(diào)情景交融，選取的意象不應是平泛之物，應該能夠表達或象征作者的心志或情思，正如《文心雕龍·神思》中所說，應該“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在這首詩里，除了最后兩句套語，出現(xiàn)了“詠志”，可以忽略不計外，通篇都是在寫景，特別是“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四句，更是寫出了大海的廣闊無邊、吞納宇宙。這既有大海本身的規(guī)模作為基礎，又有詩人的胸懷作為補充。聯(lián)想當時的創(chuàng)作背景，作為一個立志掃蕩群雄、統(tǒng)一天下的英雄，曹操的心志在這樣的景物描寫中顯露無疑，正是情景交融的最好范例。讀這首以寫景為主的詩，如果要了解其中的情，本著知人論世的原則，不妨參照曹操其他的詩。如《蒿里行》：“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笔菍懻鲬?zhàn)之事?！抖谈栊小范字骸爸芄虏福煜職w心?！笔菍懻匈t之心?！洱旊m壽》：“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笔菍戇M取之志?！秾啤罚骸皩聘?，太平時……恩澤廣及草木昆蟲。”是寫政治理想。通過“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可以看出，正因為其志不小，所以面對大海，他才能寫出其壯闊。情景交融本是中國古典詩歌的一般特色，原不必特別提出，但是就具體作品而言，其中也有優(yōu)劣高低之分，因為面對著同樣的景，描寫的才能固然各各不同，所引發(fā)的情懷也可能是千差萬別的，所以，談到這一命題，不宜泛泛而論。

但是，關于這首詩在文學史上的意義，還應該放在一個更大的背景中去認識，特別是和文體的發(fā)展聯(lián)系在一起來思考。

上文說到，曹操的這首詩在中國詩歌史上是一個創(chuàng)舉，但是，在中國文學史上，這卻并不是第一篇出現(xiàn)海的作品。早在《詩經(jīng)》里，就已經(jīng)寫到了海（如《小雅·沔水》：“沔彼流水，朝宗于海?！保?先秦子書中，也多次提到海（如《莊子·秋水》：“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保２贿^還都太過簡略，特別是還沒有真正進入審美的情境。只有在賦的領域中，海才真正成為文學的題材。

文學史上的第一篇海賦是東漢班彪的《覽海賦》：

余有事于淮浦，覽滄海之茫茫。悟仲尼之乘桴，聊從容而遂行。馳鴻瀨以漂鶩，翼飛風而回翔。顧百川之分流，煥爛熳以成章。風波薄其裔裔，邈浩浩以湯湯。指日月以為表，索方瀛與壺梁。耀金璆以為闕，次玉石而為堂。蓂芝列于階路，涌醴漸以中唐。朱紫彩爛，明珠夜光。松喬坐于東序，王母處于西箱，命韓眾與岐伯，講神篇而校靈章。愿結(jié)旅而自托，因離世而高游。騁飛龍之驂駕，歷八極而回周。遂竦節(jié)而響應，勿輕舉以神浮。遵霓霧之掩蕩，登云涂以凌厲。乘虛風而體景，超太清以增逝。麾天閽以啟路，辟閶闔而望余。通王謁于紫宮，拜太一而受符。

全篇可以分為四層。第一層是前六句，寫自己之所以要覽海，乃是由于來到海邊，想起當年孔子曾經(jīng)說過：“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保ā墩撜Z·公冶長》）就迫不及待地要奔向大海，看個究竟。第二層是“顧百川”以下六句，描寫大海的壯闊，這個百川匯聚之處，光彩奪目，波濤洶涌，一望無際，一直延伸到日月升起的地方，那個神秘的地方，有縹緲仙山，如方丈、瀛洲、壺梁，隱于其間。于是，自然引起第三層，即“耀金”以下十句，寫神仙居住的世界，這里有金闕瓊樓、仙草甘泉，明珠燦爛，滿目生輝，還有仙人赤松子、王子喬、西王母、韓眾（終）、岐伯，相與游處，于是無限向往，而寫下了“愿結(jié)旅”以下十四句。作者駕飛龍，乘長風，披云霓，精騖八極，神游萬仞，天閽為他打開天門，乃得以拜見天帝，接受教誨。

《覽海賦》的出現(xiàn)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件大事，自該篇之后，至梁代之前，就先后出現(xiàn)了曹丕《滄海賦》、王粲《游海賦》（以上三國魏）、潘岳《滄海賦》、木華《海賦》、庾闡《海賦》、孫綽《望海賦》（以上晉）、張融《海賦》（南朝齊）、蕭綱《海賦》（南朝梁）等，所以，梁朝的蕭統(tǒng)在其《文選》中，就將此種作品與其他江河賦合稱，立為“江?！币活悺?/p>

詩與賦的關系非常密切。《文選》卷一班固《兩都賦序》中說：“賦者，古《詩》之流也?！边@還主要是談賦與以《詩經(jīng)》為代表的詩的關系。后來，劉勰《文心雕龍·詮賦》：“賦也者，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也?！闭聦W誠《校讎通義》卷三《漢志詩賦第十五》：“古之賦家者流，原本《詩》《騷》，出入戰(zhàn)國諸子?！眲⑽踺d《藝概·賦概》：“賦起于情事雜沓，詩不能馭，故為賦以鋪陳之?！睂x進行文體意義上的辨體，是魏晉南北朝以后的事，在漢人心目中，既然詩賦同源，當然就可以并為一體。所以劉歆《七略》立《詩賦略》，班固《漢書·藝文志》沿之，都認為詩賦是一類。直到曹丕，在其《典論·論文》中仍然繼承這一傳統(tǒng)，將詩賦并稱，提出“詩賦欲麗”的觀點。我們現(xiàn)在討論曹操這首詩，也可以納入這個背景中來思考。

我們注意到，從班彪《覽海賦》之后，按照《文選》的記載，一直要到三國的魏，才有人接續(xù)寫海賦的傳統(tǒng)。事實上，《文選》也曾記載了曹操的一篇《滄海賦》，可惜僅存一句，無法得知其風貌。但是，這一事實至少可以說明，在文學史上，曹操是較早有意識地詩賦并用，來描寫大海的。從這個角度入手，我們也可以具體看一看其間的傳承。

從曹操撰寫過《滄海賦》的事實來看，他無疑知道班彪的《覽海賦》，因此，班氏之作，對其創(chuàng)作《觀滄?！窇撚兴绊憽！队[海賦》中對大海的描寫：“顧百川之分流，煥爛熳以成章。風波薄其裔裔，邈浩浩以湯湯。指日月以為表，索方瀛與壺梁?！币部梢栽凇队^滄海》中找到一點影子。不過，曹操顯然揚棄了其中對神仙世界的描寫和對游仙的追求[應該指出的是，由于大海的神秘形象，引起游仙之思，原是比較常見的。即使是曹操，也有時會遵循這一傳統(tǒng)，如其《氣出唱》三首之一（駕六龍）。不過，雖然是“行四海外”，以之聯(lián)想神仙的境界，寄托游仙之思，這首詩中的海卻只是起到了引起話題的作用，與《觀滄海》終究不同。]那些恣肆的鋪敘，被后來的一些海賦接了過去，發(fā)展為用許多筆墨寫海里物產(chǎn)之豐富、珍寶之奇特、境界之神秘等，如木華《海賦》等。曹操的詩從班彪的賦中借鑒了題材，卻將意蘊大大提升，酣暢淋漓地表達了自己志在天下的雄心。

由于曹操的《滄海賦》已經(jīng)亡佚，我們不知道他是否也曾以賦的形式借寫大海言其志，但他的《觀滄?！反_實如此，因此，我們也不妨合理推測，當時及后世的作家，是將其這兩類作品當成一個整體來看待的，如此，也就不難找到他的一些影響。

賦和詩雖然有著密切的關系，但也有文體的規(guī)定性。體物寫志是漢賦的重要特點，《文心雕龍·詮賦》說：“賦者，鋪也;鋪采摛文，體物寫志也。”這一點，與從《詩經(jīng)》而來的傳統(tǒng)有分有合。正如《漢書·藝文志》所說：“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但雖然漢大賦中并不是沒有志意的表達，卻總以鋪敘排比為主體，所以陸機在《文賦》中提出“賦體物而瀏亮”，就是對賦體文學的準確概括。像最能代表漢賦成就的司馬相如的《天子游獵賦》和《子虛賦》《上林賦》，就是極盡夸張美飾之能事，最后也有一點諷諫，指出要存仁義，去淫樂，但卻被淹沒在滿篇的夸飾之中了，結(jié)果是本欲諷喻，反成鼓勵了。所以《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就說：“揚雄以為靡麗之賦，勸百而諷一，猶馳騁鄭衛(wèi)之聲，曲終而奏雅，不已虧乎？”詩的文體特征，或曰“緣情”，或曰“言志”，實則“情志”二字，原有相通之處。值得注意的是由大賦向抒情小賦的發(fā)展。由于各種因素的作用，特別是在文體上，詩賦之間的交融和互相影響，賦經(jīng)過其極盛的西漢大賦之后，至東漢又出現(xiàn)了抒情小賦，以張衡的《歸田賦》為標志，至東漢末年趙壹的《刺世疾邪賦》、禰衡的《鸚鵡賦》、三國曹魏王粲的《登樓賦》、曹植的《洛神賦》等，而完全成熟。抒情小賦，“在篇幅上收縮而走向精致化，并一改漢大賦艱澀難懂之風習，追求語言的平淺，意象的簡潔和情、事、景、理相交融的境界，開始向詩靠攏。至魏晉時，小賦成為賦作的主流”（郭建勛、羅慧：《賦體與詩體之關系論略》，《湖南大學學報》第20卷第1期）。抒情小賦中有著濃郁的情，也有著鮮明的志。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可以對海賦的發(fā)展做一個判斷。班彪的《覽海賦》還有著非常明顯的大賦特色，其鋪張揚厲，在王粲的《游海賦》中仍有繼承，可見西漢以來的傳統(tǒng)，一直有著強大的生命力。但是，東漢以后，文學畢竟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詩化的影響，也不能不在海賦中看到痕跡，因此曹丕的《滄海賦》就展現(xiàn)出與以往不大一樣的特征。而具體勾勒這一過程，則正好可以看出曹操《觀滄?！芬辉姷木薮髢r值。如果我們承認抒情賦的發(fā)展受到詩歌的影響，那么，在海賦的發(fā)展過程中，則可以提供一個具體的例子了。

前面已經(jīng)說過，三國魏時，還有兩個作家寫過海賦，一是王粲，一是曹丕。王粲的《游海賦》寫大海的廣闊以及海中的各種奇異之物，主要是鋪陳，基本上還是漢大賦的路數(shù)，而曹丕的《滄海賦》就起了變化，帶有一定抒情言志的色彩。這篇賦是這樣寫的：

美百川之獨宗，壯滄海之威神。經(jīng)扶桑而遐逝，跨天涯而托身。驚濤暴駭，騰踴澎湃。鏗訇隱潾，涌沸凌邁。于是黿鼉漸離，泛濫淫游;鴻鸞孔鵠，哀鳴相求。揚鱗濯翼，載沉載浮。仰唼芳芝，俯漱清流。巨魚橫奔，厥勢吞舟。爾乃釣大貝，采明珠，搴懸黎，收武夫。窺大麓之潛林，睹搖木之羅生。上蹇產(chǎn)以交錯，下來風之泠泠，振綠葉以葳蕤，吐芬葩而揚榮。

先寫大海的聲威，次寫大海里各種壯闊奇異的形象，最后表示要“釣大貝，采明珠，搴懸黎，收武夫。窺大麓之潛林，睹搖木之羅生”，等等，頗有高屋建瓴、探奇燭幽的氣勢，大海雖大，曹丕的氣魄更大，他借此寫出了高遠的胸懷。曹丕另外一篇寫水的《浮淮賦》可以與此相對照：“泝淮水而南邁兮，泛洪濤之湟波。仰巖岡之崇阻兮，經(jīng)東山之曲阿。浮飛舟之萬艘兮，建干將之铦戈。揚云旗之繽紛兮，聆榜人之喧嘩。乃撞金鐘，爰伐雷鼓。白旄沖天，黃鉞扈扈。武將奮發(fā)，驍騎赫怒。于是驚風泛，涌波駭。眾帆張，群棹起。爭先遂進，莫適相待?！边@就不僅是在寫水，更寫出了王朝的聲威，以及他本人籠罩宇宙的心志。曹丕是曹操的兒子，如果說，他在創(chuàng)作上受到了父親的影響，當然是合情合理的?？紤]到從班彪的《覽海賦》到曹丕的《滄海賦》，突然增加了言志的因素，我們不妨也可以認為，曹操的《觀滄?！氛瞧渲械囊坏罉蛄骸Ｖ劣诤髞砦鲿x木華的《海賦》寫海，非常豐富，也非常注意描寫闊大之景，如：“若乃大明捊轡于金樞之穴，翔陽逸駭于扶桑之津。彯沙礐石，蕩島濱。于是鼓怒，溢浪揚浮。更相觸搏，飛沫起濤。狀如天輪，膠戾而激轉(zhuǎn)，又似地軸，挺拔而爭回。岑嶺飛騰而反覆，五岳鼓舞而相磓?！睂⑻斓胤旁谝黄饋硭伎迹c曹操思路相似，只是賦寫得更加鋪張。最值得注意的是《海賦》的結(jié)尾：“且其為器也，包乾之奧，括坤之區(qū)。惟神是宅，亦祗是廬。何奇不有，何怪不儲。芒芒積流，含形內(nèi)虛。曠哉坎德，卑以自居。弘往納來，以宗以都。品物類生，何有何無。”直接指出海的廣闊與人的氣量可以放在一起來思考，這樣的思路，或者也可能受到曹操這首詩的影響。

文學史上經(jīng)常有這樣的現(xiàn)象：真正的新創(chuàng)，不一定是寫得最多的，有時候，一篇作品，也能奠定“大家”的地位，就像唐代張若虛，以一篇《春江花月夜》，贏得了“孤篇橫絕，竟為大家”（王闿運：《論唐詩諸家源流》）的美譽。在中國古代詩歌描寫大海的系列里，曹操開了一個頭，同時，也長期只是一個較為孤獨的存在?？墒?，這個存在卻成為一個富有啟發(fā)性的現(xiàn)象，引導后人在詩歌的這個領域繼續(xù)進行探索。前面曾經(jīng)引過《文心雕龍》中的論述，提到情景交融，要“觀海則意溢于?！?，既然詩言志，則按理說，身份、抱負和修養(yǎng)等都決定了，面對特定的景色，當能寫出符合這些因素的特定的風格。但具體的創(chuàng)作實踐卻不一定必然如此。曹操之后，隋唐至少有兩個皇帝寫過海詩，一首是隋煬帝的《望?！罚骸氨毯ｋm欣屬，金臺空有聞。遠水翻如岸，遙山倒似云。斷濤還共合，連浪或時分。馴鷗舊可狎，卉木足為群。方知小姑射，誰復語臨汾?！币皇资翘铺诘摹洞喝胀！罚骸芭筇鳒婧?，憑軾玩春芳。積流橫地紀，疏派引天潢。仙氣凝三嶺，和風扇八荒。拂潮云布色，穿浪日舒光。照岸花分彩，迷云雁斷行。懷卑運深廣，持滿守靈長。有形非易測，無源詎可量。洪濤經(jīng)變野，翠島屢成桑。之罘思漢帝，碣石想秦皇。霓裳非本意，端拱且圖王?！彼鍩凼峭鰢?，唐太宗卻是開啟“貞元之治”的明君，但他們的詩雖然句法更為工整，字句更為整飭，氣象卻都比不上曹操。當然，后者歸結(jié)于不愿像秦皇漢武求仙，而是要成就帝王之業(yè)，也仍然別有情懷。唐代宋之問有一首長詩題為《景龍四年春祠?！罚ㄒ活}《?！罚?，多為想象之詞，總體也比較拖沓，但其中有兩句寫得頗為壯闊：“地闊八荒近，天回百川注?！边@也是后來寫海詩歌中的一個特點，即往往有句無篇。唐代另一位詩人李嶠的《?！芬彩侨绱耍骸傲暱彩璧ほ郑诤献衔?。三山巨鰲涌，萬里大鵬飛。樓寫春云色，珠含明月輝。會因添霧露，方逐眾川歸。”只有“三山巨鰲涌，萬里大鵬飛”二句顯得比較生動。較之曹操的渾成，還是相差不少。至于眾所周知的王之渙的《登鸛雀樓》：“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則是用了象征筆法，來寫自己的胸懷，并沒有展開筆墨去描寫。在唐代，以海入詩并達到較高水準的，無疑要數(shù)李白。在這位著名的浪漫詩人筆下，大海展現(xiàn)了多姿多彩的樣貌。像他的《登高丘而望遠?！罚骸暗歉咔?，望遠海。六鰲骨已霜，三山流安在。扶桑半摧折，白日沉光彩。銀臺金闕如夢中，秦皇漢武空相待。精衛(wèi)費木石，黿鼉無所憑。君不見驪山茂陵盡灰滅，牧羊之子來攀登。盜賊劫寶玉，精靈竟何能。窮兵黷武今如此，鼎湖飛龍安可乘？”描寫生動，想象豐富，同時又借古諷今，意味深長。不過，李白的相關作品，仍然是游仙一路為多，受到班彪《覽海賦》之類的影響較大，正面寫大海，并借寫海而抒情言志者，還是很少。不過，如果說將大海的壯闊與沉郁融為一體，李白確實發(fā)展了文學的表現(xiàn)手法，將大海的詩化描寫推向了一個新的層面，也是曹操之作的某種發(fā)展。唐代以后，寫海的作品就更多了，甚至在詞里，也是如此。宋代以海入詞者已有探索，清代則更有進境。如乾嘉時期的詞人陳?有一首《望海潮·望海，次云木弟韻》：“層波噓噏，浮天無際，乾坤一氣蒼茫。閃爍金輪，初升遠嶠，遙瞻萬里扶桑。變幻更無常?？待垖m鮫室，鯷壑鼉梁。萬派朝宗，百川歸納應稱王。 仙鄉(xiāng)縹緲何方。望樓臺隱現(xiàn)，鸞鶴飛翔。幾點空青，知通屬國，影搖云外帆檣。東海表洋洋。更鹽花黑白，霜樹紅黃。決眥蕩胸，六鰲策曉愿難償。”寫萬派朝宗，百川歸納，以及延伸到眾國來朝的大清氣象，就可以看出，曹操描寫大海的方式，確實結(jié)出了豐碩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