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肖勝
經過16、17世紀之交的世界大變革,中國人對外態(tài)度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各類人士都介入了中外事務,從不同的角度滲透當時的外貿活動,并對政府制定相關政策施加影響,這是明朝以前所未有的現象。
各級官吏利用職權染指中外貿易
從當時參與中外事務的各級官員情況看,可分為三種不同的類型:
第一類:積極支持對外貿易并要求制度改革。這些官吏從地方政府實際需要出發(fā),力圖解決基層存在的經濟和民生等棘手問題。如廣東省文武官員每月的俸祿大多以洋貨代替,但政府閉關以后,洋貨進口銳減,影響了大小官員基本收入和生活,《明史》卷三二五記載了林富上書坦陳的實際情況。他說:“粵中公私諸費多資商稅,番舶不至,則公私皆窘。”為此,他提出與佛郎機通商貿易對中國有四利:“祖宗時諸番常貢外,原有抽分之法,稍取其余,足供御用,利一﹔兩粵比歲用兵,庫藏耗竭,籍以充軍餉,備不虞,利二;粵西素仰給粵東,小有征發(fā),即措辦不前,若番舶流通,則上下交濟,利三;小民以懋遷為生,持一錢之貨,即得輾轉販易,衣食其中,利四。助國裕民,兩有所賴,此因民之利而利之,非開利孔為民梯禍也。”他認為,沿海地區(qū)對外通商問題已經與地方經濟發(fā)展和老百姓的生活無法割開,甚至成為決定地方官吏和老百姓生存的關鍵。林富上書后,明朝廷采納了他的建議,將廣東對佛郎機開放。
福建巡撫涂澤民在隆慶皇帝一登基就上書痛陳政府實行海禁的弊端,力主開放海禁,與海外通商。隆慶皇帝終于下定決心廢除海禁政策,允許船商巨賈“準販東西二洋”貨物,掀起了中國海上貿易全面開放的熱潮。
第二類:對中外各種貿易交往活動持默認態(tài)度,實際上,這是支持已成事實的中外貿易交流。我們從《粵劍編》的作者王臨亨在萬歷二十九年(1601年)九月十四日晚與兩廣總督戴耀的談話中可以看出地方官員的態(tài)度。
大中丞戴公,再度宴余于衙舍。爾時海夷有號紅毛鬼者二百余,挾二巨艦,猝至香山澳,道路傳戴公且發(fā)兵捕之矣。酒半,余問戴公:“近聞海上報警,有之乎?”公曰:“然?!薄奥劽鞴l(fā)兵往剿,有之乎?”公曰:“此參佐意也。吾令舟師伏二十里外,以觀其變。”余問:“此屬將入寇乎?將互市乎?抑困于風伯,若野馬塵埃之決驟也?”公曰:“未曉,亦半屬互市耳。今香山澳夷據澳中而與我交易,彼此俱則彼此必爭,澳夷之力足以抗紅毛耶?是以夷攻夷也,我無一鏃之費,而威已行于海外矣;力不能抗,則聽紅毛互市,是我失之于澳夷而取償于紅毛也。吾以為全策,故令舟師遠伏以觀其變,雖然,于公何如?”余曰:“明公策之良善,第不佞竊有請也。香山之夷,盤踞澳中,聞可數萬。以數萬眾而與二百人敵,此烈風之振鴻毛耳。顧此二百人者,既以互市至,非有罪也,明公乃發(fā)縱指示而殲之,于心安乎?倘未盡殲,而一二跳梁者揚帆逸去,彼將糾黨而圖報復。如其再舉,而禍中于我矣。彼犬羊之性,安能分別涇渭,謂曩之殲我者非漢人耶?不佞誠効愚計,竊謂海中之澳不止一香山可以互市,明公誠發(fā)譯者好詞問之,果以入市至,令一干吏,別擇一澳,以宜置之。傳檄香山夷人,謂彼此皆來賓,各市其國中之所有,風馬牛不相及也,慎毋相殘,先舉兵者,中國立誅之。且夫主上方寶視金玉,多一澳則多一利孔,明公之大忠也。兩夷各釋兵而脫之鋒鏑,明公之大仁也。明公以天覆覆之,兩夷各懾服而不敢動,明公之大威也。孰與挑釁構怨,坐令中國為池魚林木乎哉!”戴公曰:“善?!彼鞓凤嫸T。
可見,廣東無論與葡萄牙還是荷蘭貿易都有利可圖,至于這兩國如何爭奪對華貿易權,如何為爭權奪利而發(fā)生戰(zhàn)爭,這一切都與中國沒有多大關系。但王臨亨認為,戴耀作為廣東地方主要官員,應對葡、荷的爭奪有明確意見,即如果兩國都是為互市而來,兩國之間不必要發(fā)生戰(zhàn)爭,如果哪個國家“先舉兵者,中國立誅之”。從經濟效益來考慮,中國應勸兩國罷兵而與中國互市。
地方官員對違禁貨物買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史料記載很多。如在中國海禁時,浙、閩沿海商民私造雙桅大船,擅自交易軍器火藥,為外商購置違禁貨物,地方官對此是“佯禁而陰許之”。這種地方官“不負責任”的記載在《明實錄》中比比皆是,以至于明政府三令五申,要求“各巡按御史速查連年縱寇及縱造海船官,具以名聞”(《明世宗實錄》卷一五八)。這表明,地方官員明察下情,不敢去違背大多數民意,“畏驚莫敢詰”。
第三類:官員直接參與中外貿易,或者利用職權分利。曾任南京大理寺丞的林希元是一個在中外貿易活動中極為活躍的人物,他晚年在老家閑住期間,新任浙江巡撫的朱紈說他“或擅受民詞私行拷訊,或擅出告示侵奪有司。專造違式大船,假以渡船為名,專運賊贓并違禁貨物”(《明經世文編》卷二○五)。但林希元堅持認為,葡萄牙人來中國的目的是想和沿海商人和平開展貿易活動,并非像個別官員所講的那樣殺人越貨,無惡不做,相反,葡萄牙還幫助中國消除了??芰α?。
還有的官員與中外商人建立了友誼,或者結為親家。這類官員以受賄分享其利的人為最多,他們大都縱令中外商販交易,自己不直接加入,卻能坐享其成?!睹魇雷趯嶄洝酚涊d,嘉靖八年(1529年),盤石衛(wèi)指揮梅畢、姚英、張鸞等守黃華寨,授牙行賄,縱令私船入海為盜,通易番貨,劫掠地方。
所以,從官員直接或間接參與外貿的情況看,他們態(tài)度較以前變化的主要原因是對財富的渴求,無論是出于公的愿望,或者是個人的目的,他們從未完全禁止貿易。事實上,他們允許增加貿易。
地方軍隊介入中外貿易活動
到了明中后期,中外各種走私勢力、歐洲商人與???、倭寇遙相呼應,明政府沿海守軍力量單薄,不得不從各地調派軍隊,并增加衛(wèi)所、堡寨等以助守衛(wèi)。
但中央政府在東南沿海如此龐大的駐軍與防御網絡卻在16、17世紀商品經濟的沖擊下失靈了。歷史資料記載,官兵對走私貿易活動放縱不管,甚至直接參與走私貿易活動。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張維等二十四將共造一大船接濟番船,官府莫能禁。嘉靖四十年(1561年)正月,朝廷派兵三百人前往抓捕,二十四將率眾公開抵抗,殺死官兵三名,這就是福建漳州月港有名的“二十四將反亂”事件。
事發(fā)后,二十四將更加肆無忌憚。史料記載:“各據堡為巢,旬月之間,附近地方效尤,各立營壘,各有頭目,名號曰二十八宿,曰三十六猛,是年春,攻破虎渡城,又攻田尾城、合浦、漸山、南溪諸處,濱海之民害甚于倭。”(乾隆《海澄縣志·寇亂》)主張開放海禁的抗倭名將、時任淮揚巡撫的唐順之說:“今海賊據浯嶼、南澳諸島,公然擅番舶之利,而中土之民交通接濟,殺之而不能止,則利權之在也?!保櫻孜洌骸短煜驴じ=ā罚┧?,他多次要求政府正確對待中外之間的貿易,開放市舶,使利權在國家,不能讓利于奸人。《籌海圖編》記載了嘉靖皇帝的擔憂,他與巡按御史金豪談話時十分憂慮地說:“軍民趨利忘害,而各處輕生之徒攘臂向前,私通貿易……若不預行究治,恐禍患日深,卒難禁制也?!?/p>
地方豪族介入中外商品交易
明朝地方的豪族大姓有一定的政治和經濟實力,加上他們與地方官員互相串通勾連,成為東南沿海通商貿易和支持改革開放的主體,客觀上對東南地區(qū)的經濟發(fā)展起了積極作用。因此,在明朝中外交易活動中,他們是真正的幕后推手。史料記載,這些豪族大姓公開參與中外貿易活動,自家庭院成為中外商人囤積違禁貨物、窩藏外國商人的場所,如何防護他們成為地方官員和守軍防衛(wèi)最頭疼、最棘手的難題。
從胡宗憲的《籌海圖編》記載看,東南沿海的商民趨利忘義,到處都有接濟外商的人,尤以福建漳州、泉州為甚?!罢?、泉多倚著姓宦族主之,方其番船之泊近郊也,張掛旗號,人亦不可誰何。其異貨之行于他境也,甚至有借其關文,明貼封條,役官夫以送出境至京者。及其海船回番,而劫掠于遠近,地方則又佯為之辭曰‘此非此伙也,乃彼一防也,訛言以惑人聽。比及上司比責水寨、巡司人等,間有一二官軍捕獲寇盜人船解送到官,彼為巨盜大駔屯住外洋者,反役智用幸致使者,著姓宦族之人,又出官明認之曰:是某月日、某使家人、某姓、某處糴稻也,或買杉也,或治裝買匹帛也,家人有銀若干在身,捕者利之,今雖送官報贓,尚有不盡法合追給,或者有司懼禍而誤行追懲,但據贓證與所言之相對,不料所言與原情實不同,其官軍之斃于獄而破其家者,不知幾也。彼巧于讒而計行此,屈于威而難辦,奈之何哉?以致出海官軍不敢捕獲?!崩栊闵蠒唬骸氨韭氂薪?,恐澳甲勢要抗拒不服,反速其禍?!敝旒w在東南沿海省份巡察時,對勾引接濟外番的大姓采取強硬措施,并殺李光頭等九十六人,他的措施與行動受到福建籍官員如主客司林懋和、御史周亮、給事中葉鏜、御史陳九德等人的強烈反對。后來,朱紈被革職,他只好在“縱天子不欲死我,閩、浙人必殺我”的絕望聲中飲藥自殺,這足見豪族勢力之大。
從大量歷史資料記載看,明朝地方豪族大姓參與中外交易的主要方式有以下幾種 :
一是直接造船加入貿易活動。“當是時,地方承平日久,戶口殷富,豪家大賈往往以勢利相高,公然修造大船,遍歷諸郡(揚帆而去,滿載而歸),金寶溢于衢路……”
二是充當走私商人的保護傘?!岸}、浙間奸商猾民見利厚,私互市違禁器物,或托官豪庇引,有司莫敢誰何。”
三是為走私物品提供屯積場所。豪族大姓為走私商人提供物品存放地,并在遇到官府稽查走私船時,公開為之辯護。
通事積極參與中外貿易活動
通事是明朝處理外交事務或擔任翻譯任務的官吏,是當時溝通中外語言障礙的橋梁,在對外貿易活動中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這些人利用頻繁接觸外國人的便利條件,積極參與中外貿易活動。
從史料記載看,明朝通事對中外貿易的影響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境外華人擔任來華使團譯員或隨員。明朝來華的外國使團中多以中國人為翻譯,這些人不是明政府官方配備的,而是在外國使團來華前,從定居國華人中選取。如正德三年(1508年),滿剌加國派使團來廣東,要求與明朝通商貿易,隨團來華的通事亞劉為江西人,本名叫蕭明舉;嘉靖二年(1523年),在浙江寧波互爭真?zhèn)呜暿箞F事件中,隨團的日本貢使宋素卿為鄞縣人,本名叫朱縞;琉球國的左長史朱輔為江西饒州人,在該國任職多年,后隨貢使團出使明朝時,要求明政府許其致仕還鄉(xiāng);佛郎機翻譯火著亞三也自稱是華人。清代學者趙翼說,萬歷年間,渤泥國的海澄人李錦、潘秀、郭震等人,為荷蘭人能進入中國境內貿易穿針引線,賄賂當時位高權重的明朝稅使高寀,后來,荷蘭人占據了澎湖并把澎湖作為與明朝貿易的根據地。
二是明政府為來華使團配備的官方譯員。這些人利用給外國使團擔任譯員的便利條件,一方面利用外國人向明政府索取額外錢財,千方百計謀取個人私利。明嘉靖后期和隆慶初年擔任內閣首輔的徐階在《歲考通事官生》中談及通事管理的弊端時說:“或教唆夷人額外求賞,成增添物價,隨數分取?!绷硪环矫?,他們還向外國人誘取貨財,如果外國人不配合,他們會利用譯員職權從中作梗。成化年間官至兵部尚書、太子太保的余子俊在《增重國體事》奏章中真實地寫道:“訪得近年以來,有等小通事,自恃能專其事,誘取夷人貨財,中間有不與者,動輒交通來路通事,并伴送官舍,巧為詞說,務動其心,與其捏寫番文,連篇奏進,及查所奏事理,率皆謬妄之言?!币蚴虑闋可嫱鈬撕兔髡蜗螅ㄊ略谥型饨煌兴髻V受賄情況弄得明朝政府防不勝防。為不使外國人貽笑中國,明政府一再重申,通事應遵守外事紀律,明確其職責“本為傳譯四夷言語,以通其情,有一句傳譯一句,有十句傳譯十句,不妄為加增,不曲為減少”。同時,明政府還嚴明外國使團來華手續(xù),明確告知外國人,不許與通事勾搭,避免上當受騙,政府委派官員稽查通事勾引外國人情況,對查出事實者,奏送官府問罪。
為了能在中外交易中充當通事并獲取私利,明中期的一些富商貴族想方設法讓后代考取四夷館。嘉靖十六年(1537年),禮部尚書嚴嵩主考四夷館譯員,富商用錢買通嚴嵩,有二十四名富商子弟被正式錄取。
史書記載,由于官方指定的翻譯在明中后期日益發(fā)展壯大的民間貿易中地位重要,并且權限很大,所以,東南沿海很多華人仿效日本和葡萄牙人的裝束打扮,或說外語,或充當翻譯,獲得與牙人、攬頭具有同等重要地位的人,是明朝中后期中外交易中一支十分活躍的力量。
宦官對中外貿易活動的干涉
明代宦官干政的現象十分突出,是以前任何時代都無法比擬的。在中外交往過程中,由于皇帝委其總攬市舶司征稅大權,凡中外進出口商貨的抽稅一律經由宦官所在的市舶司主持,因此,他們對于明王朝中外經濟交往中的影響比任何一個部門都要大。
嘉靖、隆慶時期,太監(jiān)已經把持了包括市舶稅在內的各類商稅,尤以萬歷年間為甚。《明史》記載,太監(jiān)主政的市舶司征稅范圍包括房租稅、珍珠稅、鹽稅、船舶稅、茶葉稅、名木稅、店鋪稅、魚葦及門攤商稅、油布雜稅等。管轄的重點區(qū)域有天津、廣州、京口、兩淮、浙江、成都、重慶、湖口、荊州等地方,形成了“中官遍天下,非領稅即領礦,驅脅官吏,務朘削焉”的局面。
在明中期,對中外貿易事務參與和干預最突出的要數福建稅使高寀了。我們依據福建巡撫袁一驥的奏疏內容了解到他是如何瘋狂掠奪的:
第一,私自打造明政府所禁的雙桅海船兩艘,專門往來日本,置辦通倭禁物,如番緞、龍鳳紅袍、建鐵刀坯、硝磺、鉛、錫、湖絲等,價值數十萬兩白銀。
第二,所造通倭之船運載上違禁貨物,船上懸掛總督閩廣的黃色旗幟,往來海上暢通無阻,官兵不敢盤詰,更不敢稽查扣留。
第三,走私船泊于福州南臺造船廠附近時,上載違禁番貨及下海槍刀、弓弩、鳥銃、火藥等,福州府的一位從六品官員因為詰問盤查,竟然被拘留到稅府關押。
第四,在家私養(yǎng)流倭,召集亡命之徒傳習刀法,在城外開辦多處訓練場所,訓練侍衛(wèi)親軍。這些親信被安插到沿海地區(qū),占據有利地帶,網羅奸詐亡命之徒,假朝廷之名,在閩、粵二省公開走私貿易,坐收天下半壁之利。
第五,對各種海上船舶商人征收重稅。在閩十六年,搜刮數十萬金,但其所進獻給皇帝的,不到百分之一,余皆私利。各地商人為了在貿易中獲利并少受其盤剝,爭向高寀賄賂錢財。
第六,荷蘭為了在福建打開對華貿易缺口,與高寀商定以三萬金作為互市通商的條件。
從史料記載可以看到,稅監(jiān)對福建金行、珠行、寶石行、鹽商、綢緞鋪戶等任意勒索,其所養(yǎng)家丁、賓客謀士、歌童舞女的一切飲食及所有米菜酒果,每天耗費五十余金,全部由各種商鋪免費供應,致使很多商民傾家蕩產,非投水即自縊身亡。史料記載,巡撫袁一驥的府門前每天有一百余人泣訴喊冤。當商人聽說高寀即將離開福建時,數百人共赴高寀住處,要求他償還貨款,高寀就指揮所養(yǎng)亡命之徒持刀亂砍,導致潘六、蔡廷機等二十余人被殺,鄭欽、陳懷等三十余家店鋪及房舍被燒。第二天,數千人云集稅府前抗議,高寀率家丁二百余名,沖擊巡撫辦公場所,劫持袁一驥為人質,最后又劫副使李思誠、僉事呂純如、都司趙程等作為交換條件,才把袁一驥放出來。
與此同時的其他省份,商民與稅監(jiān)的矛盾也被激化。蘇州發(fā)生了反對稅監(jiān)孫隆的事件、廣東發(fā)生了反對稅監(jiān)李風的事件、江西發(fā)生了反對稅監(jiān)潘相的事件,云南發(fā)生了火燒稅監(jiān)揚榮的事件。當皇帝獲知稅監(jiān)激起民憤時,有的調回京城,有的進行了查辦,也算是不得已而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