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乃基
(東南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6)
學術界研究知識論有悠久的歷史,主要是從認識論的視角。波普爾的世界3從本體論的意義上理解知識,閾于“客觀知識”[1]。波蘭尼提出編碼(顯性)知識和隱性(或難言/緘默/意會)知識[2],大大拓展了知識論范疇,擴展到實踐和心理學領域。學術界隨后出現了大量研究成果,基本上沿用編碼知識和隱性知識這兩個基本概念及其在各個領域的應用。有必要從源頭進一步辨析編碼知識和隱性知識各自的內涵、分類、關系與演化,以便將有關知識論的研究引向深入。
簡要地看,編碼知識和隱性知識,前者可以清晰編碼,可以用語言、圖形、符號、數字等明確地表示、表達、處理加工和傳遞,可以脫離對象、主體和語境而存在,因而可以在后天獲得以及可以交流共享。后者則是“三不”:不可以清晰編碼,不可以交流共享以及不可以脫離對象、主體和語境而存在。以上區(qū)分主要涉及編碼知識與隱性知識的外延,只是知識的表達形式,沒有觸及這兩種知識的內涵。
因抽象程度、涉及客觀事物范圍,所參與認知的主體多少以及關于對象認知程度之不同,編碼知識按其邊界的狀況,可以進一步區(qū)分為非嵌入與嵌入兩類,前者是普適性知識,后者是地方性知識。①對這兩種知識的進一步分析就涉及其內涵。
普適性知識,其中一部分是對先于人類存在的自然界認識的抽象,剔除主體的主觀感受,對象本身的獨特性以及所涉及語境的特征,形成獨立于特定主體、對象和語境的科學知識。另一部分是對個人和社會的存在、運行和演化的認識,涉及個人層面的需求層次、心理活動、認識過程和人性的弱點等,以及社會層面的經濟、政治和包含宗教在內的文化,由此所得出的啟蒙運動理念、普適價值、市場經濟理論等,屬于人文社會科學知識。
知識之所以“普適”,在于“非嵌入”,是因為這類知識與特定的對象、主體和語境無關,普遍適用而屬于全人類,這一點對于科學知識相對容易理解(研究表明,科學知識同樣具有或多或少的“地方性”)。類似的還有人文社會科學中接近物質層面、生理需求和具有共性的部分,如經濟學和社會學等。這也是《舌尖上的中國》節(jié)目之所以廣受歡迎的根本原因。至于倫理學、政治學等分支,與對象、主體和語境存在千絲萬縷的關系,故而往往難以形成共識,以至需要進行某種思維實驗,如有社會之前的“自然狀態(tài)”和“無知之幕”等,以“脫嵌”得到普適性知識。
普適性知識按反思的深度可以區(qū)分為不同的“階”。低階知識直面對象,描述現象,陳述事實和規(guī)律,因而帶有地方性。認識論和方法論及至哲學,這些知識包含對低階知識的反思以及對認識過程的抽象,還有詩歌和數學;以“低階”普適性知識為對象,高于低階知識,因而是“高階”的普適性知識。低階知識容易習得,高階知識雖然也是普適性知識,但對其掌握和應用需經歷長期訓練,因而帶有某種隱性知識的屬性。
現實中的人生活在各種類型和不同層次的社群中,形成多種多樣的地方性知識。地方性知識嵌入從家庭、公司、一直到國家和“文明社會”這樣大小不等和形形色色的社會組織和特定人群,或者處于特定狀況下的人群,例如教室里的自修者、劇場的觀眾,以及曾經有過共同經歷的人群(家庭成員、鄉(xiāng)親、校友、戰(zhàn)友、同事、同行),現在還有形形色色的微信群。地方性知識是為特定群體所擁有的知識,涉及該群體的歷史由來、現狀和運行方式,共同關注的對象以及共同愿景,進而涉及對此及對世界的認識與理解。在此意義上,地方性知識或許更為適宜被稱為“群體性知識”。
地方性知識在這樣的群體內和特定的場合可以共享和交流,往往一個簡單的詞匯或者手勢即可心領神會,在所嵌入的群里泛起漣漪。地方性知識具有明確的“群主觀性”,因而難以為群之外的人群共享和相互交流,群里的成員因地方性知識而彼此凝聚,以及在不同的群里體會到不一樣的生命價值。這是地方性知識之所以存在的意義。男女之間不會因牛頓定律——普適性知識,而是因綿綿情話——地方性知識而成為戀人。地方性知識具有排外性,“綿綿情話”容不了第三者。在原始部落之間,還可能因不同的圖騰而引發(fā)戰(zhàn)爭。說某事項不符合國情,就是地方性知識的排外性。在地方性知識看來,普適性知識也不過是一種地方性知識。
從自然科學到人文社會科學,形成由普適性知識到地方性知識的譜系。相對而言,在譜系中前者客觀,后者主觀。可以從兩方面理解普適性知識與地方性知識的關系,如表1所示。
表1 編碼知識(普適性知識與地方性知識)
其一,可以按對普適性知識偏離與否的狀況,把地方性知識大致區(qū)分為兩種類型:偏離和中性。偏離,可以是正面,高于現有的普適性知識,先存在于一部分人中,針對某些對象以及暫時嵌入特定語境,如科技前沿和社會領域在發(fā)展的軌跡上先行發(fā)生的事例和各種試點等,均屬此列,隨后被更多人接受。可以是負面,指拒斥、扭曲普適性知識,如權錢色交易、犯罪同伙的攻守同盟等。大量存在的是與普適性知識無關或較少關聯的中性的地方性知識,通常嵌入家庭、辦公室、集體宿舍和校友等人群中。這種情況類似于中性進化論。中性的地方性知識,讓我們得以成為“我們”,在這樣的“我們”中,個體感到安適,并且獲得生活的意義。
地方性知識對普適性知識的影響從一個方面說明了知識的社會(歷史)建構。本以為互聯網會加強地方性知識之間的交流乃至融通,現實看來似乎在某種程度上正相反,微信群等各種聊天手段建起了“信息繭房”而強化了群的自我認同,也就是地方性知識的凝聚力,從而加深了群與群的排斥與對立。
普適性知識是知識寶庫中人類共同認可和最重要的部分,可以隨意取用。取之越多,對取者越有益;拒之越多,對拒者越有害??陀^世界雖然并不存在與普適性知識嚴格相對應的事物;但是普適性知識卻是人類所有認知和技能的共同基礎和準繩。僅僅有普適性知識,例如牛頓定律或市場經濟理論,不足以立世;然而無視或違背普適性知識者必將自食惡果。在某種意義上,老子在數千年前的論述,已經說明了這一點?!暗溃M行之而天下服;殊無取焉,則民反其身,不免于賊。”[3]簡言之,普適性知識對于主體的意義是,順之未必昌,逆之必然亡。
其二,地方性知識與普適性知識的相互轉化。接受普適性知識之前的地方性知識,具有前傳統(tǒng)原生態(tài)的特點,彼此間不可通約,往往與權力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系,巴別塔也無助于原生態(tài)地方性知識之間的溝通。這是亨廷頓“文明沖突”的由來之一。
大多數地方性知識限于“本地”或有限地傳播,發(fā)端于某些群體中的正面的地方性知識,如歐氏幾何及其公理化方法有可能傳播到更多人群,乃至成為普適性知識而為人類所共享?!凹核挥鹗┯谌恕笔侵袊蚴澜缲暙I的普適性知識。
18世紀,在研究西歐市場運行后,亞當斯密等人提煉得到抽象的市場經濟理論,作為普適性知識已經為全人類所共享。更為典型的是科學技術??茖W知識和科技黑箱傳遍世界,科學方法、規(guī)范和精神也逐步為更多人所接受。
接受普適性知識之后的地方性知識,具有后現代特點,是普適性知識與歷史、語境和群體的結合。不同于“土生土長”的地方性知識,這種“后現代”地方性知識,因具有普適性知識作為共同基礎而可以相互理解和交流。傳統(tǒng)文化的“和而不同”,經普適性知識改造而由中國(地方)通往世界,由歷史通往后現代。上述之“我們”,正是經過普適性知識而與“你們”和“他們”和諧相處。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接受了普適性知識的后現代地方性知識,在某些特殊情況下也會發(fā)生蛻變而遺忘、排斥作為基礎的普適性知識。所謂“政治正確”,實際上是走向相對主義。
普適性知識也可能因其他因素而變?yōu)榈胤叫灾R。一是一些高深的科技知識,需要漫長的學習過程,需要配套知識、儀器設備和其他人員協(xié)助,因而實際上嵌入更廣闊的普適性知識之中,成為其中特殊的“地方”而難以理解、交流與共享,或者需要付費和科普方能理解及享受此類普適性知識的服務,例如醫(yī)療知識。二是為了保護和鼓勵創(chuàng)新而設置知識產權,限定知識傳播的邊界,使之在一段時間內由普適性轉為地方性。
從知識論視角來看,一部人類史,就是地方性知識與普適性知識此消彼長,在博弈與合作中演化的歷史。關于地方性知識與普適性知識的關系,還有巨大的研究空間。
如所知,編碼知識還可以區(qū)分為陳述性知識與程序性知識,留待后文述及。
隱性知識的內涵龐雜,難以定義。波蘭尼認為,隱性認知本質上是一種領會、把握、重組經驗,以期達到對其加以理智控制的能力。本文從兩個角度區(qū)分隱性知識,其一是“知”與“行”:認知隱性知識和技能隱性知識;其二是先天與后天。下文按“知”與“行”的角度分析,“先天”與“后天”視角穿插于其中。
認知隱性知識有先天與后天兩種情況。先天因素,即“由動物非言述的智力發(fā)展而來的一種人的認識能力、認識機能,是語言所不能表述清楚的”(百度百科),也就是人類由哺乳動物繼承下來“先天”的認知(哺乳動物的認知與技能渾然一體,此處先考察“認知”)系統(tǒng)[4]。這類隱性知識與生俱來,很難改變。雖然可以經由語言、文字和科技的熏陶和教化,但大多數人在大多數場合的認知,依然在不知不覺之中受先天的認知隱性知識的支配。先天的認知隱性知識的核心可以概括為有罪(趨利避害)和有限。就每個人而言,有罪和有限均具有主觀性;就人類而言,先天認知隱性知識人皆有之,在此意義上具有客觀性。
在長期和特殊的生活境遇中,后天也會潛移默化養(yǎng)成為個人所特有的隱性知識。在人生的早期,在某種程度處于“白板”狀況下的經歷和所受到的教育,與未經改造的“先天”隱性知識結合,往往在“起跑線上”就形成極為牢固且難以覺察的隱性知識,如“前意識”和“潛意識”。因后天的影響,在認知隱性知識中必然包含價值觀與世界觀。后天的教育必然兼及普適性知識和地方性知識,有必要維系二者之間適當的均衡與協(xié)調,否則可能對個人、群體和社會造成嚴重后果。羅素認為,人生下來時只是無知,并不愚蠢;愚蠢是由后來的教育造成的。
近年來,認知神經科學的研究發(fā)現,大腦有一個“默認網絡”[5]的區(qū)域。當大腦需要執(zhí)行集中注意力的任務時,默認網絡的大部分區(qū)域會受到抑制,活動減少,而由支持外部感官注意和認知控制方面的網絡主導。在大多數情況下,大腦處于常規(guī)的內隱狀態(tài),默認網絡自動激活成為主角,包括記憶、想象未來和社會推斷等,都是在默認狀態(tài)下的自發(fā)活動,而默認網絡的自發(fā)活動則往往依賴之前經歷的積淀。所謂默認狀態(tài)下的自發(fā)活動,既出于哺乳動物的認知系統(tǒng),是先天的認知隱性知識;也關系到經驗之積累,也就是后天的認知隱性知識。
認知隱性知識的價值在于,一切編碼知識都由此得以理解、獲得、接受、組合、交流,或者被排斥,并或多或少整合到已有的知識庫,同時孕育新的編碼知識。在此意義上,認知隱性知識是所有知識的靈魂。認知隱性知識會將日常經驗導向編碼知識,以及導向偏離普適性知識或中性的地方性知識,前者如“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也有屬于群體的地方性認知隱性知識,特別是在群體具有相對明確的邊界和共同的漫長歷史的情況下。一般而言,強調個人本位和流動性強的文化,地方性隱性知識對個人的束縛較弱,因而個人的認知隱性知識相對易變;強調集體本位和較少流動性的原住民,地方性認知隱性知識較強,個人的認知隱性知識消融于群體之中而較難演化。
認知隱性知識大多具有強烈的主觀性,特別是后天所習得部分和地方性隱性知識。在人類整體中,一開始只有少數人且在特定環(huán)境下能夠意識到這一點,而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主觀性。如在古希臘有“洞穴”之說和“我知道我不知道”,在中國有“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
技能隱性知識關系到技能或實踐過程,同樣可以區(qū)分為先天與后天兩類。先天技能隱性知識即人之本能,與生俱來,無師自通,同樣源于哺乳動物的認知技能系統(tǒng),如莫拉維克所描繪的幼兒的技能等。最近的研究表明,人類對近在咫尺的威脅更加膽寒,會引發(fā)近似于動物的應激反應,所涉及的腦區(qū)在進化上也更加原始[6]。
后天技能隱性知識需要在長期的實踐過程中習得,或由師徒傳授,如進行某項獨特操作,張弓搭箭之類的武術,庖丁解牛,烹小鮮之類的廚藝,老中醫(yī)搭脈這樣的醫(yī)術,音樂、美術等藝術,均屬此類。這是主體以特定的生理結構,面對邊界確定的特定對象,依據已有的知識(編碼、隱性),在特定目標的引導下,所進行的特定操作。其典型是“工匠精神”。也可能是先天與后天的結合,如具有“藝術”細胞。
技能隱性知識實際上含有認知,是“知行合一”。作為“技能”,自然就要達到某種目的。一方面,關系到客觀對象,必然含有尚未分化的對于客觀世界的正確理解,具有一定程度的客觀性,最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從中析出普適性知識。另一方面,因主體沉浸于特定的對象和語境之中而難以為他人共享,會者不難,難者不會。某項技能在達到目的的過程中需要付出某些成本或代價,承擔過程中的不確定性以及權衡得失,其中必定蘊含價值判斷,在技能隱性知識中必然含有認知隱性知識。此外,技能隱性知識因師徒傳承之故與地方性知識有相通之處。
圖1 隱性知識象限圖(認知/技能;先天/后天)
如圖1所示,橫坐標由“行”到“知”,縱坐標從先天到后天。
認知隱性知識具有導向作用,是揭示、交流、接受、拒絕和解釋地方性知識或普適性知識的緣由,技能隱性知識中可以提煉出編碼知識,包含認知與技能的隱性知識,相對于編碼知識具有邏輯上的在先性與根源性,關系到“江山易移,本性難改”中之“本性”。
編碼知識處于演化之中,可由“知識之樹”的隱喻予以說明[7]。隱性知識既然難以言說,一般也就不探討其演化。實際上,隱性知識同樣處于演化之中,否則就難以理解編碼知識的演化,也不會有人類的進步和社會的發(fā)展。
認知隱性知識的演化在根本上就是人類認知系統(tǒng)的發(fā)展[8]。
皮亞杰曾將兒童的認知發(fā)展劃分為嬰幼兒的感知運動階段、幼兒的前運算階段、童年的具體運算階段以及少年時期的形式運算階段。蔡曙山提出人類認知的五個層級:神經認知、心理認知、語言認知、思維認知和文化認知。鮑捷提出,人類從哺乳動物認知技能系統(tǒng)開始,經相應于語言和文字的認知系統(tǒng),到科學認知系統(tǒng)等四套認知系統(tǒng)[4]。
海克爾的“生物重演律”可以架起兒童認知發(fā)展與人類認知發(fā)展的橋梁[9]。皮亞杰的“感知運動階段”與蔡曙山的“神經認知和心理認知”,相當于哺乳動物認知技能系統(tǒng),之后分別與“語言”“文字”認知系統(tǒng)相對應。皮亞杰的少年“形式運算階段”以及蔡曙山的“思維認知”,大致相當于“科學認知系統(tǒng)”。
每個人在日常生活中的認知都是多種認知方式的綜合,區(qū)別是多種認知方式在各個場合的權重不同。鮑捷認為,這些認知系統(tǒng),每一套都比前一套更不“自然”,更耗能,速度更慢,因而人總是傾向于用低層次的認知系統(tǒng)。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時間“不動腦子”,也就是“默認”,其生理基礎,即前述之“默認網絡”。所謂“先天”的認知隱性知識,亦即在非執(zhí)行任務的常態(tài)下,大腦中的“默認網絡”發(fā)揮作用。
認知發(fā)展論假設有三種認知水平[5]:小孩對正確的理解取決于“我喜歡”,趨利避害,對應于哺乳動物認知技能系統(tǒng),也就是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情況下的認知方式:從俗。高一層次是從眾和從權。大一點的孩子和一般的成人通過“集體(即地方性知識與地方性隱性知識)贊同”和權威來判斷和決策,由直截了當和自己的“喜歡”,轉為個人服從整體,以及考慮到否則可能引起的后果。更高層次根據從自身或群體中分離出來的客觀、抽象和普遍的原則。
絕大多數人的認知發(fā)展水平處于第一和第二階段,默認、下意識聽由認知隱性知識左右認知過程。一旦否定“默認”,自我就會崩潰,因而人很難自我否定。第一、二階段可以合稱為“蒙昧”或“從”的階段,在默認中從己、從眾、從俗和從權。
第三階段進入科學認知系統(tǒng),相當于“啟蒙”階段,也就是擺脫、知曉和反思認知隱性知識加諸于己的影響。蒙昧階段和啟蒙階段可能使用彼此不兼容甚至是對立的認知隱性知識。
在以科學認知系統(tǒng)進行反思為核心的啟蒙階段之后,正在更高的水平上復歸哺乳動物認知技能系統(tǒng)。同時將普適性知識嵌入特定語境中,以作出既符合客觀規(guī)律,又滿足特定需求(主體、對象、語境)的判斷和決策。
認知隱性知識的演化還有一條線索,即個人認知隱性知識與地方性認知隱性知識的關系。在遠古及古代,個人淹沒于群體中,個人的認知隱性知識沒有分化出來,其特點即“從”,相當于上述蒙昧階段。群體越是強大,歷史越是悠久,知識的地方性就越是強大、穩(wěn)定而難以變動。身在其中的個人可能意識不到其影響而被稱為“巨嬰”;作為整體則是“集體無意識”,甚至極端地被稱為“烏合之眾”。處于其中的個人的認知隱性知識很難脫穎而出,一旦顯山露水,還會受到反智主義攻擊。然而,這種地方性認知隱性知識又是個人情之所系,在空間上是家園,在時間上是起源,個人在群體中得到認同,因而也就歸屬于群體。
近代之后,在一些地方性認知隱性知識較弱的群體,個人認知隱性知識得到提升,隨后又在此基礎上推進群體認知隱性知識的更新換代。這就是啟蒙的兩個含義:一是辨明地方性認知隱性知識,意識到“集體無意識”及其影響,增強個人的獨立性;二是沿認知技能系統(tǒng)的演化提升個人的認知隱性知識,增強客觀性和批判意識,發(fā)揮地方性知識中的積極因素,去除消極因素。
群體中最大的群就是人類。形成為人類所有又與個人兼容的認知隱性知識,需要克服群與群之間認知隱性知識的差異,路途漫漫。當下還要考慮人機回圈對認知隱性知識的影響。
其一,在人工智能的發(fā)展中,專家發(fā)現,看似簡單的“技能”,如幼兒在有桌椅家具的各個房間里穿行等無意識的技能和直覺,需要極大的運算能力;而李世石等圍棋高手的棋感等看似艱深的活動,卻只需很少的算力,這就是“莫拉維克悖論”,“困難的問題是易解的,簡單的問題是難解的”。莫拉維克悖論指向哺乳動物的本能,指向“身體(body)”在“技能”中的作用。
近年來,隨著信息采集、大數據技術和機器學習等領域的發(fā)展,以及學術界“實踐轉向”對“身體”的感知和技能的重視,技能隱性知識正在逐步編碼。由此得到的編碼知識與陳述性編碼知識有所不同,即程序性編碼知識。
其二,一部人類史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部工具史。工具的主要形式是“科技黑箱”[10]??萍己谙鋵⑾鄳目茖W知識和人文社會科學知識集成于其中,使用者只需按照規(guī)則操作,遵從使用規(guī)范,就可以得到預期結果。工具的進步使難以言說的技能隱性知識轉變?yōu)椤鞍粹o”知識[11],按菜單而行的“下一步”,甚至可以返回的“上一步”和“一鍵恢復”。這樣的“編碼技術”,使只為個人所有的技能隱性知識,轉變?yōu)橹恍柰ㄟ^簡單的學習人人皆會,電腦的普及和人手一部的手機即是明證。與此同時,一次次的按鈕,一方面,為使用者提供了更多的選擇空間,提升了主體地位;另一方面,為使用者設置了必須遵從的技能規(guī)范,否則不僅達不到預期效果,還將導致嚴重后果。
進而,虛擬現實技術開辟了無限的場景,時過境遷之“昨日”亦可“再來”,以培育和訓練現代人從未體驗過的技能隱性知識。虛擬現實技術還為因不同語境所致的地方性知識和地方性認知隱性知識之間的溝通——將心比心——提供可能。
在遠古與古代,人類祖先的知與行處于混沌而又雜多的狀態(tài)?;煦缫鉃椋浩湟?,只有隱性知識,沒有編碼知識;其二,認知與技能隱性知識沒有區(qū)分。雜多意為:一人一事一境。兩種隱性知識均嵌入特定的個體、對象和語境之中,彼此間不可通約,難以溝通。
近代以降,隨著笛卡爾認識論轉向,我思故我在,知行分離,知識進而與特定的個體、對象和語境分離。重要的是人作為“類”的認識過程和普適性知識;以頭立地,“行”邊緣化,認知技能系統(tǒng)只剩下認知系統(tǒng),鮑捷述及的也是認知系統(tǒng)。20世紀中葉以來,強調實踐優(yōu)位,揭示技能隱性知識及其重要性,實際上是知與行在更高層次上合一,認知與技能隱性知識合一,如表2所示。
表2 隱性知識的演化
編碼知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轉化為認知隱性知識。
普適性知識抽象到高階有三種形式:數學、詩歌、哲學。數學充斥著天書般的符號,后兩者的一個共性是,單個字都認識,合起來不知所云,其中就有隱性知識。
普適性知識的表述使用邊界清晰的概念,如果遇到嵌入“地方”的對象,不得不將若干邊界清晰的概念疊加起來,或者在前面加上非、不等否定詞,如非有序、非線性、不確定、對稱性破缺、不可逆,還有分形、涌現、混沌、隨機漲落、分岔以及量子意識等。糾纏和疊加起來或加上否定詞的概念,在相當程度上都需要意會。
地方性知識所嵌入的范圍若是越來越小,程度越來越深,就越來越難以為外人所理解,例如情人間的昵稱、綿綿情話,需在共同的語境中經歷漫長的歷程,方能心有靈犀一點通。這樣的地方性知識,距前述屬于群體的隱性知識僅一步之遙。類似的還有土匪的黑話和越來越多的密碼。上述情況就是兩極相通。
總體而言,編碼知識越是豐富,隱性知識得以游弋于更大的知識海洋,有助于認知去除主觀性,增加客觀性;而技能隱性知識也將因增加知識含量而提高成功的概率。
反過來,隱性知識也可以轉化為地方性知識與普適性知識。
其一,隨著腦科學和人工智能,特別是強人工智能的發(fā)展,認知隱性知識中的先天部分“默認網絡”,將可能逐步被破解而轉化為普適性知識。至于認知隱性知識中的后天部分,將在與普適性知識的互動中演化而增加客觀性。
其二,涉及人際關系——直接,或以物為中介的——隱性知識,第一步可能被各種類型的契約關系,也就是普適性或地方性知識所取代,繼而被建立在此基礎上的區(qū)塊鏈所取代。這一點可以理解為相關隱性知識的顯性化編碼化。
其三,技能隱性知識雖然是隱性知識,然而其中卻蘊含了客觀因素。就主體而言,屬于并源于先天的哺乳動物認知技能系統(tǒng);就對象而言,是對客觀世界的某種操作。因而,技能隱性知識是編碼知識的原料,遲早可以轉化為編碼知識。例如,由老中醫(yī)搭脈到專家系統(tǒng),由工匠精神到科技黑箱。
雖然如此,總還有未被編碼的隱性知識。知道的越多,就會發(fā)現未知的也越多。從根本上說,人類將永遠面對未知世界,包括無限之對象(外部世界和內心世界)、對象所處的無盡之語境,以及人的實踐活動創(chuàng)造的新的未知世界。面對未知世界之初,所獲得的知識必然難以一言道明,較多隱性,較少編碼。因而,人類的編碼知識將無限擴展,但總有未編碼的客觀隱性知識在前頭。在已知與未知之間就是隱性知識之領地。如果所有隱性知識都已編碼,那就意味著歷史的終結。
普適性知識、地方性知識、認知隱性知識,以及技能隱性知識,大致上可以置于直角坐標系的四個象限。
圖2 知識的象限圖
如圖2所示,橫坐標由主觀到客觀,縱坐標由隱性到編碼。在橫坐標的上方第一、二象限是編碼知識,其中,第一象限是普適性知識、第二象限是地方性知識。橫坐標的下方是隱性知識,其中,第三象限為認知隱性知識、第四象限是技能隱性知識??v坐標的右側第一、四象限客觀性居多,縱坐標左側第二、三象限以主觀性為主。
在四個象限之間是四類知識之間的過渡區(qū)域和相互轉化途徑。技能隱性知識可以經由科技黑箱和人工智能等途徑轉化為程序性編碼知識。技能隱性知識和認知隱性知識由知行關系相互轉化。認知隱性知識期待強人工智能予以揭示而成為普適性知識。地方性知識與技能隱性知識由師徒傳承和職業(yè)教育而彼此溝通。
在隱性知識和編碼知識之間存在“邏輯鴻溝”,這一“鴻溝”將隨著科技和人類自身的發(fā)展而不斷推移。
[注釋]
①筆者原來提出“非嵌入編碼知識”和“嵌入編碼知識”,過于晦澀且拗口,清華大學劉立教授建議分別改為“普適性知識”與“地方性知識”,筆者深以為然。在此深表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