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西閩
夏明致決定去石磨地住段時間。石磨地曾是他小說里虛構(gòu)的一個地方,有點桃花源的味道。那是篇很虛偽的小說,語言華麗,內(nèi)容空洞,還用了些似是而非的小技巧,玩弄了一些介于哲學與藝術(shù)之間的小概念,看上去有點現(xiàn)代又有些古典,能夠迷惑一些文藝青年。后來有天,他在武夷山腹地行走時,發(fā)現(xiàn)有個古村落就叫“石磨地”,他十分吃驚,像是在夢幻之中。
夏明致有個女性朋友,叫魏霞,以前是陶瓷廠的工藝美術(shù)師,后來辭職在廈門曾厝垵開了個酒吧。她丈夫是個房地產(chǎn)老板,前些年有過高光時刻,賺了不少錢,暴發(fā)戶的嘴臉就呈現(xiàn)出來,粘花惹草,養(yǎng)了些小蜜。魏霞是個眼睛里揉不了沙子的女人,無法將就,離婚是她唯一的出路,因此也分到了一筆不菲的錢財。夏明致經(jīng)常去魏霞的酒吧喝酒,覺得她是個得體雅致有魅力的女人,一來二去就相識了。
夏明致是個并不出名的小說家,卻是個固執(zhí)己見的人,無論在社會上還是文學圈里,都不被人待見。終有一天,和他結(jié)婚三年的老婆跟別人跑了,他覺得無所謂,還打電話喊老婆回來辦離婚手續(xù)。夏明致的父親是個轉(zhuǎn)業(yè)軍人,性格暴躁,聽說他離婚,找到他,破口大罵,差點動手揍他,狂罵了一個多小時,見他低頭不語似有悔意,也罵得筋疲力盡了,才作罷。父親走時留下一句話,你不好好找份工作,不要說老婆跑了,恐怕連自己也養(yǎng)不活,餓死在家,像只死老鼠腐爛發(fā)臭。父親的話語惡毒,夏明致不以為然。
離婚后的夏明致一身輕松,無牽無掛,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那段時間,夏明致頻繁出入魏霞的酒吧,點一瓶便宜的啤酒泡到深夜。魏霞經(jīng)常在打烊時發(fā)現(xiàn)他一個人坐在那里沉思,就過去和他說些話。
夏老師,該回家了。
哦,馬上走。霞姐,我說過很多次了,別叫我老師,我很害怕別人叫我老師。
好吧,看你喝了一晚上啤酒,我請你喝杯別的什么吧?
不敢,不敢,無功不受祿,走了。
說吧,喝點什么。
那,來杯威士忌吧。
最近賣得比較好的山崎,來一杯?
隨便,有得喝就不錯,我不挑。不怕霞姐笑話,囊中羞澀,只能喝便宜的啤酒,你不趕我,給足了我面子,還請我喝酒,汗顏呀。
哪里話,你能來捧場,求之不得。
霞姐,你不喝一杯?
我不喝酒,你喝吧,喜歡的話,可以再來一杯。冒昧問一句,你不打算找份工作?
影響寫作呀,我喜歡自由自在的日子。
可是,沒有固定收入,日子難以為繼。
我也沒有什么開銷,還能活下去,況且,我媽經(jīng)常接濟我。等我長篇小說寫完了,情況會好轉(zhuǎn)。
你是個自信的人。
其實心里也沒底,你知道的,我這樣的人,沒什么用處,活著活著也許就自生自滅了。
話不能這樣說,活著還是要有希望。像我,抗擊打能力超強,就是打不死的小強,石頭縫里也能夠長出花朵。很多事情,就是靠自己的意念,心里的一團氣不散,什么也難不倒。
霞姐,你是女強人。
魏霞收拾好酒吧,夏明致的酒也喝完了,臉有些發(fā)燙。魏霞問他還喝嗎,夏明致說,該走了。他們一起走出酒吧,魏霞鎖好門,笑了笑,你家住哪里?夏明致說,中山路。魏霞說,順路,捎你回家吧。夏明致覺得一股小風拂面,清爽得像初戀,沒有拒絕,和魏霞一起走出小街,來到了停車場。魏霞車上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夏明致突然心里有些顫動。下車時,夏明致說,霞姐,你每天穿的衣服都特別得體,也特別好看。魏霞說,晚安。車開走了,午夜的街頭,夏明致發(fā)現(xiàn)每盞街燈都是探窺夜之秘密的眼睛。
那段時間,夏明致寫出了那部名叫《石磨地》的小說,在石磨地里,有他虛構(gòu)的愛情故事。不久,魏霞在一個夜晚和他談了一件事情。她說想到北部山區(qū)走走,希望能夠找到一個合適開民宿的地方。夏明致坦言,霞姐,你要開民宿,在曾厝垵也可以開呀,為什么舍近求遠?魏霞有自己的想法,說已經(jīng)厭倦了海邊,如果山里有個好地方,也許能夠換換心情。夏明致明白,她不在乎錢,只在乎自己的心情。夏明致沒想到魏霞會邀他一起去北部山區(qū),去尋找那個民宿之所。夏明致想了想,一切費用都由她出,免費旅游一遭,也可以積累寫作素材,就答應(yīng)了她。于是,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夏明致坐上魏霞的車,一路淡淡的茉莉花的香味,一路新鮮的露珠般的心情,去了北部山區(qū)。
進入綿延起伏的武夷山脈后,魏霞喜歡上了這里的山山水水,她生在廈門,長在廈門,讀大學和工作也在廈門,在廈門生活了四十來年,竟然沒有來北部山區(qū)好好轉(zhuǎn)轉(zhuǎn)。山里的空氣是清甜的,混合著各種樹木和野花的香味,每個毛孔都在呼吸,渾身像打開了無數(shù)個味蕾,魏霞仿佛回到了少女時代,秀美的臉上蕩漾著春天的水波。這個時候,夏明致發(fā)現(xiàn)魏霞是可愛的,煥發(fā)出女性的天真和美麗,和平時在酒吧里那個內(nèi)斂得體的魏霞判若兩人。也就是這個時候,夏明致才開始真正地認識她。
武夷山風景區(qū)固然美好,魏霞覺得被開發(fā)過的地方,還是少了些天然的意蘊,她偏愛那些沒有被開發(fā)過的自然村落和野山陌水,這和夏明致的想法是一致的,所以選擇他做顧問是正確的,當時也是一念之間的事情。夏明致被她選中,起初心里有些忐忑,有種被包養(yǎng)的感覺,隨著同行的日子漸漸多起來,他內(nèi)心的那些顧慮也煙消云散。夏明致沒有想到,現(xiàn)實中真有一個叫“石磨地”的地方,在那片遠山遠水中,石磨地是個神奇的存在,他更沒料到的是,會和魏霞同時喜歡這個地方。
那是個黃昏,夕陽火紅,漸漸沉落西山坳。魏霞和夏明致在山里轉(zhuǎn)悠了一天,準備回到附近的縣城里住宿。見到如此讓人心醉的夕陽,魏霞將車停在了山坡上,拿著單反相機沿著山坡爬上了山。貌似文弱的魏霞是個發(fā)動機,總能突然爆發(fā)出某種令夏明致驚訝的力量,比如此時,她快速地穿過一片杉樹林,來到山頂,夏明致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有點力不從心。魏霞站在山頂,不停地拍著夕陽,她突然停止了拍照,目光落在山間的那個村子上,張大了嘴巴,然后喊,太美了。夏明致也發(fā)現(xiàn)了山村之美,滿天紅霞之下,炊煙裊裊,寧靜古樸,宛若世外桃源。一條小溪從村中間流淌而過,蜿蜒如練,村子三面環(huán)山,流水往東而去,打開了一片開闊地,那是金黃色的田野,此時正是水稻成熟的時節(jié),夏明致仿佛聞到了稻谷的香味。最讓魏霞動心的是,古色古香的廊橋橫跨在小溪之上,將兩岸的人家連接起來。魏霞說,這就是我要找的地方呀。夏明致說,的確不錯。魏霞決定到這個山村去。
車子沿著彎彎曲曲的鄉(xiāng)間公路,進入山村,天色暗了下來。不速之客的進入,引起了村人的注意。車停在溪邊空地,就有一個老婆婆走上前,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問他們從何而來。魏霞告訴她從廈門來。老婆婆笑著說,知道廈門,復(fù)生的兒子就在廈門工作。夏明致問老婆婆,這是什么地方?老婆婆驚訝地說,你不知道嗎?這是石磨地呀,有誰不曉得石磨地?夏明致以為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什么,石磨地?老婆婆說,對呀,就是石磨地。夏明致有點懵,這世上還真有叫石磨地的地方。老婆婆熱情地說,夜了,你們不要走了,住下來吧,我家有空房間。魏霞說,真的可以?。?/p>
老婆婆說,難道我騙你?走吧,到我家去。
他們跟著老婆婆來到一棟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房子里。屋里收拾得干凈,天井上擺滿了一盆盆的蘭花,有的在盛開,屋里充滿了沁人心脾的蘭香。老婆婆的家干凈,卻也簡陋,除了廳子里柜子上的那個電視機,沒什么值錢的東西。老婆婆以為他們是夫妻,只收拾了一間房間,得知他們不是夫妻后,又收拾了一間廂房。房間里床是現(xiàn)成的,鋪上被褥就可以,也不是麻煩的事情。老婆婆鋪床時,魏霞給她打下手,和她說著話。魏霞粗略了解了老婆婆家的一些情況,老婆婆名叫李八妹,兩個兒子都在外面工作、生活,難得回來一趟,就剩她一個孤老婆子守著老屋。魏霞還了解到,石磨地的年輕人特別少,大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基本是老人孩子,還有些不愿意出去謀生的青壯年。那天晚上,李八妹殺了只雞招待他們,還去朱復(fù)生家打了點米酒,朱復(fù)生老婆是村里的釀酒好手,平常時節(jié)村里人有客來,都到他家打酒。
一天的勞累,加上米酒上頭,魏霞早早躺下休息了。夏明致睡不著,在床上翻來覆去,體內(nèi)的欲望在滋長,他想象著隔壁房間魏霞睡覺的樣子。迷迷糊糊睡著后,夏明致的夢迷霧重重,直到鳥雀的歌唱將他喚醒。李八妹已經(jīng)在廚房煮稀飯了。他出門在村里溜達了一圈,空氣清新得無法比擬,他貪婪地呼吸著。村子里有些老屋沒人居住,破敗了,屋里長滿了野草,殘墻上爬滿了南瓜的藤蔓,夏明致心里隱隱作痛。一個男孩站在不遠處,用異樣的目光審視他,仿佛在審視一個怪物,夏明致朝他招了招手,男孩像受驚的兔子快速跑開。
夏明致回到李八妹的家里,李八妹已經(jīng)做好了早餐,魏霞也起床了,在天井邊的水池子邊洗漱。魏霞說,小夏,我想好了,就在石磨地,我要做個民宿。夏明致說,那么快就決定了?魏霞說,決定了。夏明致說,為什么?魏霞說,我喜歡這個地方,你覺得呢?夏明致笑笑,我聽你的。魏霞說,我想聽聽你的意見。夏明致說,我沒有意見,我聽你的。魏霞說,你怎么變了一個人?你是很有主見的呀。夏明致羞澀地說,現(xiàn)在沒有主見了,因為碰到了一個比我有主見的人。魏霞爆出爽朗的笑聲。
宋小書
去石磨地之前,夏明致問魏霞要不要一起去。魏霞說最近走不開,兒子中考需要她照顧。魏霞和前夫生有一子,離婚時兒子給了前夫。魏霞和很多女人的想法不太一樣,覺得自己帶著兒子并不是明智的選擇,兒子和父親在一起生活,對他的成長有好處。這段時間兒子要中考,和她在一起,她可以輔導他的學習,夏明致便獨自來到石磨地。
太陽像是熟透的果實,溫暖平和,散發(fā)出令人迷醉的光芒。這是秋天的太陽。車子沿著水泥道路開進石磨地村,夏明致看到了村口那棵高大的老柿子樹,樹上的果實飽滿紅潤,像一顆顆小太陽。柿子樹下的幾塊石頭上,坐著幾個老人,在閑聊著什么。見有車進村,老人們都伸長脖子,睜大好奇的眼睛,迷離地看著車里的山外來客。
車子停在了霞廬大門口,一個年輕的穿牛仔褲白襯衫的姑娘站在那里,微笑著迎接夏明致。夏明致下了車,笑著說,宋小書,好久不見。宋小書走近前,和夏明致?lián)肀Я艘幌?,夏哥,你可來了,說了快一年了才來。夏明致從后備廂取下行李箱,宋小書拎起行李箱,陪著他走進了霞廬。
夏哥,你還是住主棟天井邊的西廂房吧。
好的,那房間我住習慣了,有感情。
霞姐也是這么說的,她特地交代過我,霞姐對你真好。
西廂房有個韻味十足的房名,叫“聽雨”。這房名是夏明致起的,其實,霞廬大大小小三十多個房間的名字都是夏明致起的,比如雪霽、秋霜、夏月、春水之類的房名,魏霞蠻喜歡這些房名的,“聽雨”對面的那個房間叫“春水”,是魏霞自己喜歡住的房間,除非客人多,否則那間房是不會給客人住的。
行李箱放進房間,宋小書說,夏哥,你稍微休息一下,我去廚房給你準備飯菜,做好了叫你。他笑了笑,去吧。她走出去,輕輕地帶上了房門。房間里還是那種味道,淡淡的茉莉花的香氣,仿佛是愛的味道。他心里十分清楚,宋小書在這個房間里噴灑了茉莉花香的香水,估計也是魏霞交代的,她喜歡這種香味的香水,夏明致也多次表達過,他也喜歡這種香水。房間的陳設(shè)特別簡潔,大床,原木的書桌和茶幾,布藝沙發(fā),盥洗室里的水斗和浴缸都是原木制作的,仿佛可以聞到山林的味道。夏明致覺得特別舒服的是床上用品和盥洗室里的布草,都是上好的純棉制作,這些都是魏霞專門定制的東西,體現(xiàn)了她內(nèi)心的細膩以及對生活認真的態(tài)度。
夏明致洗了把臉,將行李箱里要用的東西擺放在各個位置,然后躺在床上,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他的手輕輕地撫摸柔軟的床單,就像是在撫摸魏霞的皮膚,他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xiàn)出魏霞的笑臉。這次來并不急于要寫什么作品,只是想散散心。正午時分,宋小書在門口說,夏哥,飯菜好了,出來吃飯吧。宋小書的聲音特別好聽,有種與眾不同的甜蜜,聽到她的聲音,夏明致口舌生津,滿嘴都是甜味,本來的那點苦澀都被淹沒了。
廚房和飯廳在另外一棟房子里。
來到一間精致的小包房里,夏明致聞到了土雞湯濃郁的香味。除了土雞湯,還有兩個家常菜,一盤紅燒豆腐,另外一盤是蒜蓉空心菜,都是夏明致喜歡的菜。宋小書說,霞姐說了,你心情不太好,讓我好好照顧你。夏明致說,我心情好呀,就像石磨地晴朗的天空。宋小書微笑著給他盛雞湯,你心情好,霞姐就不會擔心了。
小書,最近沒什么客人吧。
六月以來,零零散散有一些,不多,比起前兩年差得很多,明天會有兩個人入住。今年一直虧錢呀,再這樣下去,真的不知道怎么辦,我都想回廈門去了,可是霞姐信任我,我不能離開,再難也要守下去。
小書,難為你了,以后吃飯就簡單點,粗茶淡飯就可以了,我不能給你添麻煩。
日常開銷霞姐還是給錢的,你不用擔心,你能來多好呀,我就不會那么寂寞了,而且你是貴人,說不準還能帶來好運氣。霞姐也好久沒來了,她要和你一起來就好了,想起剛剛開業(yè)的那段時光,我們在一起多開心呀。
是呀,那時候多開心,一切都是嶄新的,充滿了希望。真的難為你了,自從疫情出現(xiàn)之后,你一直守在這里,也沒有人給你幫手。
這里很安全的呀,我躲在石磨地是享清福了,也不用擔心感染病毒,只是生意不好,覺得對不起霞姐,對不起這份工資。
小書,那個誰還糾纏你嗎?
你說朱小亮呀。昨天我去李八妹菜地里買菜還碰到他,他見到我像見到鬼一樣躲開了。其實他也不是壞人,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不過我還是擔心他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夏哥,你來就好了,我就不怕了。
朱小亮
朱小亮是石磨地村主任朱復(fù)生的獨生子,疫情之前,一直在廈門打工。前兩年,他過年都不回石磨地,害怕父母親逼婚。他曾經(jīng)揚言,一輩子都不結(jié)婚。為此,朱復(fù)生特地去了一趟廈門,結(jié)果鎩羽而歸,朱小亮根本就不愿意見他。疫情來臨的那個春節(jié)的前幾天,朱小亮突然回到了石磨地,石磨地的人都十分驚詫。朱小亮打扮古怪,身上穿著鑲滿了金屬亮片的皮衣皮褲,火紅的頭發(fā)亂糟糟的,目光無神。朱復(fù)生夫婦自然高興,至于他的打扮,看不慣也不當回事了,商量著要給兒子說一門親。
朱小亮回家后,在臥房里反鎖著門,三天都沒有出來。母親沈文秀心如刀割,哭喊著央求他出來吃飯,他置之不理。還是朱復(fù)生心硬,對老婆說,隨他吧,實在是撐不下去了,他會出來吃飯的。
那時的石磨地還是很熱鬧的,霞廬里住滿了客人,各地來的客人拖家?guī)Э?,也有情侶,他們都準備在石磨地過一個鄉(xiāng)土味兒濃郁的年。石磨地有些人家,也在魏霞的帶動下,將家里的空房間改成了可以接待客人的民宿。自從魏霞在這里將幾棟荒廢的老屋承租下來改造成霞廬,經(jīng)過兩年多時間的營運,石磨地已經(jīng)名聲在外,石磨地的村民也得到了實惠,他們種的蔬菜、養(yǎng)的雞鴨都可以賣出好價錢。
這個清晨,走出家門的朱小亮感受到了石磨地的變化。村里的空地上停了不少好車,也有些陌生人一早就在石磨溪兩岸散步。他來到廊橋上,一對年輕男女在廊橋上拍照,晨霧在溪水上飄動,彌漫。他們有說有笑,還讓朱小亮給他們拍合影。朱小亮說,你們從哪里來?男青年說,從福州來。朱小亮不說話了,默默走開。他在村里游蕩時,碰到了早起的宋小書。見到宋小書的剎那間,朱小亮的身體似有電流通過,微微痙攣,然后臉紅心跳。宋小書經(jīng)過他身旁時,不經(jīng)意地瞥了他一眼,他也偷偷看了宋小書一眼,慌亂地避開目光。宋小書的那一眼,引發(fā)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
見到宋小書后,萎靡不振的朱小亮來了精神。他找到一直留在村里的小學同學朱旺旺。朱旺旺是個老實巴交的人,高中畢業(yè)后,沒有考上大學,也沒有出去打工,和父親一起在家里做竹匠,編織些竹器拿到集市上賣,以此為生。朱小亮來到朱旺旺家,朱旺旺和父親在廳堂里編竹籃,他老婆在廚房里做早飯。見朱小亮來,朱旺旺有些驚訝,小亮,你來了,不是說你撞鬼了嗎?朱小亮臉色變了,誰說的?朱旺旺說,村里人都這么說。朱小亮氣呼呼地說,都怪我媽。朱旺旺說,你三天沒出房間門,也難怪別人說,好幾年不回來,一回來就這樣,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朱小亮說,別提了,以前我不想結(jié)婚,好不容易看上一個女孩子,談了半年又分手了,留在廈門心里痛苦,回來躲避一段時間,療療傷。朱旺旺笑了,你要聽你媽的話,或許現(xiàn)在孩子都有了,你眼光高,看不上咱們本地的姑娘。朱小亮說,別胡扯,主要是那時我根本就不想和女孩子交往。朱旺旺說,還是讓你媽給你找一個吧,你家條件好,找個老婆不難。朱小亮就問朱旺旺,路上碰到的那個姑娘是誰。朱旺旺聽了他的描述,笑了笑,那是霞廬的經(jīng)理,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朱小亮沒再說什么。他走后,朱旺旺父親說了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朱小亮回到家里,父母親正在吃早餐,父親一言不發(fā),母親說,小亮,你再吃點吧。朱小亮陰沉地說,你以后別再管我的事情了,我死不了。他走進自己的房間,重重地關(guān)上了房門。朱小亮從床底下拖出了那把蒙塵的吉他,找了件不穿了的舊T恤擦拭吉他。他記得這把吉他是在鎮(zhèn)上讀中學時買的,那時他愛好音樂,和喜歡玩吉他的體育老師學習,后來沒興趣了,就藏在了床底下。擦拭干凈,吉他還原了本來的樣子,調(diào)了調(diào)弦,朱小亮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
霞廬門口空地上,朱小亮坐在竹椅上,彈著吉他,唱著情歌。他將港臺以及大陸的情歌挨個地唱,人們都十分驚訝,他竟然會唱那么多情歌,而且記憶力如此驚人,連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歌曲都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他從太陽出來一直唱到夕陽西下,天黑了,他還在路燈下繼續(xù)歌唱。村里人和游客圍攏在他周圍,聽他歌唱,盡管他有時唱得跑調(diào),大家還是極為欣賞,有些游客還往他跟前扔些紙幣。他自彈自唱,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吸引宋小書。
因為客人多,民宿里工作人員少,宋小書忙得團團轉(zhuǎn),哪有時間出去觀賞。一連幾天,他專注地在霞廬外面歌唱。誰也沒有想到,武漢方面的疫情會變得嚴峻,全國的形勢也不容樂觀。大年三十前一天,石磨地所有的客人都退房離開,熱鬧的石磨地頓時變得冷清。魏霞開車回了廈門,在當?shù)卣械膸讉€服務(wù)人員也紛紛離開,霞廬留下宋小書一人打理。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朱小亮還是抱著吉他在霞廬門口彈唱。
晌午時分,霞廬的大門開了。朱小亮終于看到宋小書出了大門,朝自己走過來,她穿著紅色呢子大衣,像一團火,溫暖了寒冷的石磨地。宋小書白皙的臉上帶著微笑,一雙美麗的丹鳳眼含著笑意。朱小亮覺得女神降臨,目瞪口呆,彈撥琴弦的手指也僵硬了。宋小書輕聲說,你是朱小亮?朱小亮點了點頭。宋小書說,我剛剛來石磨地時就聽說過你,沒想到你是這個模樣。朱小亮訥訥地說,你心中的我是什么模樣?宋小書說,是個有個性的人。朱小亮說,難道我現(xiàn)在沒有個性了嗎?宋小書說,有呀,特別有個性,比我想象中更有個性。朱小亮說,那你喜歡我唱歌嗎?宋小書笑出了聲,你希望聽我說實話嗎?朱小亮說,你說吧。宋小書說,不喜歡,太吵了,本來今天沒有客人,我想好好睡一覺的,卻被你吵得特別心煩,我求你不要再唱了,好嗎?
從宋小書關(guān)上大門的那一刻起,石磨地的人們就不再聽到朱小亮的吉他彈唱,石磨地真正地陷入了沉寂。這個正月也許是石磨地最清凈的一個正月,沒有客人來往,也沒有人出門走親戚,似乎每個人對病毒都充滿了恐懼。
大年初三夜里,飄起了雪花。閩北山地,落雪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但是此時的雪給石磨地人帶來的是寒冷,不像往年,人們見到雪花,紛紛走出家門,特別是那些年輕人和孩童,有歡樂和喜悅,在雪夜里放煙花。只有少數(shù)幾個年輕人,走出家門,看了一會兒降雪,然后抖抖索索地貓回家里。朱小亮是那少數(shù)人中的一個,他抱了一箱煙花,來到霞廬的大門口。
煙花在天空中炸出奪目的璀璨,那是這個寒夜里怒放的花朵,和雪花一起落寞地飄下。一箱煙花很快就放完了,天空恢復(fù)了寧靜。雪花落在朱小亮身上,無聲無息。朱小亮站在霞廬的大門口,突然扯開嗓子,大聲喊叫,宋小書,我喜歡你,宋小書,我喜歡你,和我做朋友吧,宋小書——
他的喊叫聲讓雪花顫抖。獨自守著霞廬的宋小書,正在電視機旁打發(fā)寂寥的時光,聽到朱小亮的喊聲,渾身發(fā)抖。朱小亮喊叫著,緊握的拳頭不停地敲擊門扉,發(fā)出咚咚的響聲。石磨地被朱小亮驚醒了,有些人戴著口罩走出來看個究竟。人們漸漸地聚集過來,像是觀看一場難得的大戲。朱小亮心里只有宋小書,對圍觀者不屑一顧。朱小亮的行為自然驚動了他的父母。村支書朱大龍給朱復(fù)生打了個電話,讓他趕緊把朱小亮弄回家,也趕緊將聚集的人疏散開,否則有什么后果要他負責。朱復(fù)生聽完電話,氣得發(fā)抖,馬上打電話給治保主任,讓他帶兩個人出來。朱復(fù)生趕到現(xiàn)場,大聲對圍觀者吼叫,讓他們回家里去。人們嘻嘻哈哈,不愿意散去。最后,朱復(fù)生讓治保主任他們將朱小亮強行架回家里,大家才回家去了。
回到家,朱復(fù)生讓治保主任綁起朱小亮扔進了房間,然后在外面鎖上了門。朱小亮在房間里不停地喊叫,罵天罵地罵父親,還說如果得不到宋小書就去死。朱復(fù)生氣得臉色鐵青,一根煙接著一根煙地抽。治保主任他們走后,沈文秀央求丈夫把門打開,給兒子松綁。朱復(fù)生怒罵老婆,說都是她寵壞了兒子。沈文秀淚水漣漣,不住地央求。夜深了,朱復(fù)生出門去了一趟,巡視了一下村口執(zhí)勤的人員,才回家睡覺。他回家時,朱小亮還在房間里喊叫,像得了狂犬病一樣。朱復(fù)生睡下后不久,朱小亮就沒有聲音了。沈文秀覺得害怕,等丈夫睡熟后,偷偷地開了門,發(fā)現(xiàn)兒子昏倒在地,滿嘴是血,衣服上也全是血,她趕緊給兒子松綁,抱著兒子大聲喊叫,救命呀,救命呀——
決絕的朱小亮竟然氣得將自己的舌尖給咬斷了,他被連夜送到縣城的醫(yī)院搶救,如果再晚一點也許小命就交代在那個雪夜了。
孫志恒
孫志恒和劉茵在太陽落山之后到達石磨地,是宋小書開著霞廬的商務(wù)車去接他們的。夏明致一直把霞廬當成自己的家,當然,霞廬也傾注了他的心血。宋小書開車去高鐵站接客人時,他就在霞廬為他們準備晚餐。雖然夏明致做的菜沒有宋小書做得好吃,但還是可以下廚的,他一個人過日子,飯菜總歸要自己做。孫志恒和劉茵,一個來自廈門,一個來自上海,在此之前互不相識。聽到汽車的聲音,夏明致快步來到大門口。夏明致第一眼見到孫志恒時,覺得這個人有些陰郁,高個子,瘦弱,戴著藍色口罩,眼鏡片后面的眼睛蒙著一層淡淡的霧氣。夏明致要幫他提行李,他冷冷地說,自己來。劉茵是個活潑的姑娘,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圓圓的臉上滿是興奮的笑容,一下車就不停地說話,夸這個地方好,是她做夢都想來的地方。她見到夏明致,上前擁抱了一下,說,夏老師,路上聽小書說到你,我驚到了,沒想到在這里可以巧遇偶像,我可是你的粉絲,兩年前就讀過你的小說,你寫得太好啦。夏明致被眼前這個胖乎乎的姑娘夸贊,心里有些得意,又有些不安,耳朵發(fā)燙。夏明致說,過獎,過獎,我不喜歡人家喊我老師。孫志恒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他們,一言不發(fā)。宋小書停好車,就和他們一起進了霞廬。
為了便于管理,宋小書將孫志恒和劉茵安排在夏明致住的主棟老屋里。老屋正廳兩邊有四個房間,西廂房兩間,東廂房兩間。西廂房靠天井的“聽雨”,是夏明致住的,劉茵住進了西廂房靠里的那間,房間名叫“山隱”,孫志恒住進了東廂房靠里叫“林間”的房間。其實劉茵喜歡東廂房靠天井的那間“春水”,宋小書說,那是老板魏霞的專用房,里面有許多她的私人物品,不好收拾,劉茵笑呵呵地說,“山隱”也蠻好的,多有味道呀。
放好行李,宋小書就領(lǐng)著他們來到吃飯的地方。
夏明致已經(jīng)在小包房里等候他們,桌子上擺著六菜一湯,還有一壇米酒,那壇米酒少說也有十斤。劉茵一進小包房,表情夸張地說,哇,好香呀,土雞湯,一定是當?shù)卮迕耩B(yǎng)的,原汁原味呀,紅燒豆腐,看看,多好的色澤,酸菜炒冬筍,我的最愛呀。說完,拿起手機拍照,說是要發(fā)朋友圈。宋小書笑著說,這都是夏哥的杰作。劉茵說,夏哥,你也太厲害了吧,你太太該有多幸福呀。宋小書說,夏哥還是鉆石王老五呢。劉茵的目光落在夏明致略為羞澀的臉上,真的呀,看來我還有機會。夏明致說,別開玩笑了,吃飯吧。
孫志恒坐下來,和他們都拉開了一點距離。要吃飯時,孫志恒才將口罩摘下來,小心翼翼地折疊好放在一邊。夏明致這時才看清了他的臉,如果不是太瘦,這應(yīng)該是一張英俊的臉,蠻有型的,有木村拓哉的感覺,就是太冷,讓人無法親近。
宋小書給各位的酒碗里斟滿了米酒,坐回自己的位置,端起褐色的陶碗,笑著說,歡迎志恒和劉茵遠道而來,干了這碗酒。說完,一口氣喝了這碗酒。女人喝酒豪爽也是賞心悅目的事情,夏明致知道她的酒量,要是和她斗酒那肯定死定了,但還是喝了那碗酒,擦了擦嘴巴說,第一碗我干了,接下來就隨意了。孫志恒沒有說話,悶頭干下了第一碗酒。劉茵端著那碗酒,面露難色,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輕聲說,能不喝酒嗎?我平常都不喝酒的。宋小書說,沒事,這是甜米酒,就像可樂一樣,喝吧。劉茵遲疑著,試著喝了一口,真的很甜,根本就不是可樂,而是蜜,接著,她就喝完了那碗酒。
宋小書見大家喝完第一碗酒,拿起筷子說,吃菜吧,嘗嘗夏哥的廚藝。劉茵早就等著這一刻了,伸出筷子夾住了一塊冬筍。孫志恒突然大喝一聲,先別吃。劉茵的手停在那里,目光瞟向?qū)O志恒,有些怨恨。宋小書轉(zhuǎn)頭說,志恒,怎么啦?孫志恒不緊不慢地說,還是用公筷吧,安全。宋小書愣了下,然后說,好,好。她站起來,去拿了四雙筷子,分發(fā)給他們,自己留了一雙。
晚飯正式開始。
劉茵吃得最歡了,什么菜都說好吃,不停地夸贊夏明致,她的目光基本上在菜碟和夏明致的臉上打轉(zhuǎn),除了偶爾看看宋小書,根本就沒有瞥孫志恒一眼。夏明致嘗了嘗菜,覺得每道菜都咸了,劉茵越是夸贊,他心里就越發(fā)覺得慚愧,臉上滾燙滾燙的,目光躲避著劉茵。宋小書配合著劉茵夸贊夏明致,給足了夏明致面子。
孫志恒一聲不吭,悶頭喝酒,他沒怎么動筷子,只喝了兩碗雞湯。一碗又一碗喝著酒,孫志恒的臉很快就成了紅布。宋小書關(guān)切地說,志恒,你別喝了,這酒別看甜,后勁很大,上頭,喝多了難受。劉茵笑著說,這酒真的好厲害,我才喝了一碗頭就有點暈了,我是不敢再喝了。夏明致呵呵地笑,接著就敬了孫志恒一碗酒。孫志恒喝完敬酒,愣愣地瞪著坐在對面的夏明致,想說什么又什么也沒有說,眼鏡片后面的眼睛起了濃霧。
那一壇酒喝光之后,孫志恒醉了。
劉茵說頭暈,先去休息了。孫志恒酒醉后,話就多了起來,嚷嚷著要和夏明致單挑。夏明致酒量不大,平常喜歡喝點,極少灌醉自己,也不讓別人灌醉自己。夏明致問,志恒,你要和我單挑什么,喝酒還是打架?喝酒的話我甘拜下風,打架的話可以試試,好歹我學過幾年跆拳道。孫志恒摘掉眼鏡,摔在地上,吼叫道,單挑,誰怕誰!說著,他就癱倒在地,哼哼唧唧,口齒不清了。宋小書苦笑,夏哥,別逗他了,他喝得實在太多了,平常他不喝這么多酒的,心里有結(jié)解不開。夏明致問,小書,你認識他?宋小書點了點頭,夏哥,搭把手,把他弄回房間去吧。夏明致說,不用你說,我也得幫你。他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孫志恒弄進房間,放在床上。夏明致和宋小書正要離開房間,孫志恒突然大聲說,小書,你,你不要走,我,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說。宋小書對夏明致說,夏哥,你先去休息吧,我陪會兒他。夏明致是個識趣的人,說,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喊我。宋小書笑著點了點頭。
夏明致出去后,宋小書關(guān)上了房間門。
夏明致回到房間,坐在書桌前,點了根煙,突然很想給魏霞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他心里有愧疚。來石磨地之前,夏明致第一次朝魏霞發(fā)脾氣。兩年多來,他們一直若即若離,有時十分曖昧,有時又像是普通的朋友。夏明致的心早就被她俘虜,多次表白,魏霞沒有接受,也沒有反對,弄得他心里忐忑不安,無所適從。那個晚上,月亮掛在無云的天空上,海面上波光瀲滟,夏明致約魏霞到海灘上走走。等到海灘上沒有人了,魏霞才出現(xiàn)。見到魏霞,夏明致聞到了茉莉花的香息,心中的欲望被喚醒,他想抱住她親吻。魏霞柔聲說,明致,這么晚約我出來,有什么要緊事?夏明致單刀直入,霞姐,你知道的,自從我們一起去了閩北山區(qū),我就愛上你了,我想娶你。魏霞沉默了,夏明致在海潮的聲音中,焦慮地等待她的回應(yīng)。過了好一會兒,魏霞冷靜地說,我比你大幾歲,你不嫌棄?夏明致說,真的愛你,不嫌棄。魏霞又說,你以后不會厭煩我,會陪我一直到老?夏明致激動地說,我保證,永遠和你在一起。魏霞冷笑著說,沒有人可以永遠,我可以相信你此時真的愛我,但說永遠是假話。夏明致渾身顫抖,我可以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魏霞笑了笑,不用掏,假使你可以愛我一輩子,我想問你,你用什么來保障我的生活?靠你寫小說?我們還是做朋友好,你可以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我還是照樣努力打拼。說實在話,對男人我不抱任何希望,包括我兒子。夏明致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叫,我如此愛你,你竟然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你憑什么瞧不起我,憑什么?魏霞沒再說什么,扭頭就走了。第二天,他接到了魏霞的電話,魏霞說,明致,我建議你去霞廬住段時間吧,我的心很亂,讓我好好想想。
他還是撥通了魏霞的電話,魏霞說,明致,找我有事情嗎?我在輔導兒子做作業(yè)。夏明致一下子不曉得和她說什么,便掛了電話。還是回到霞廬的現(xiàn)實吧,宋小書在孫志恒的房間里會不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夏明致心有些亂。他輕輕地打開房門,躡手躡腳地來到“林間”門口,耳朵貼在門上,聽里面的聲音。
孫志恒的哭聲。
宋小書安慰他的話語聲。
孫志恒的哭聲漸漸消失。
宋小書打開了房門,見夏明致站在門外,笑了笑,我知道你在外面。她輕輕地帶上了門。夏明致問,怎么樣?宋小書說,他喝得太多了,現(xiàn)在睡著了,夏哥你去休息吧,辛苦你了。夏明致說,沒有睡意,不累。宋小書說,我也沒有睡意了,我們到外面說說話吧。
他們來到廊橋上。汩汩的流水聲,滿天繁星,田野上傳來蟲豸的叫喚,秋風送爽,氣溫適宜。他們坐在廊橋邊的美人靠上。
小書,你和孫志恒很早就認識了?
我們是廈大的同學,談過戀愛,后來分手了。其實我們都準備結(jié)婚了,最后在關(guān)于買房子的事情上產(chǎn)生了嚴重分歧。我覺得租房比買房要好得多,沒有太多成本,而且住得不爽了就走人,找喜歡的地方住。最重要的是,我十分討厭按揭,感覺這美好的青春年華都抵押給房子了,我不愿意成為房子的奴隸。志恒和我想法不一樣,他認為沒有自己的房子,家就不像家,沒有安全感,而且,他希望有了自己的房子后,可以把在武漢的母親接過來一起住,他是個孝子。我說租房也可以讓你媽媽過來住呀,為什么非要買呢。他死活就要買房,揚言如果不買房就不結(jié)婚,因此我們常常吵得不可開交。吵架很傷人的,吵著吵著就把感情吵沒了。不過,那時我也很固執(zhí),如果我退一步,也許我們會過得幸福。
那不一定,也許你退了一步,結(jié)婚后還會有很多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
也是。
他這次來,是想和你和好吧?
像是有這個意思。我們分手后,他也沒有找別的女人,而我這兩年一直待在石磨地。他也蠻可憐的,現(xiàn)在精神不太好,吃抗抑郁的藥。如果沒有這場新冠病毒的肆虐,他可能不會這樣。過年前,他想把媽媽接到廈門的,但媽媽想讓他回武漢過年,等他放假,新冠病毒已經(jīng)在武漢爆發(fā)。封城的前兩天,他回到了武漢,可他媽媽感染了病毒,住進了醫(yī)院。他住在舅舅家里,和所有武漢人一起經(jīng)歷了那灰暗的幾個月,媽媽也在醫(yī)院去世了。志恒帶我回過武漢,他媽媽對我可好了。志恒前段時間才回廈門,聯(lián)系了我,他說心里有很多話想對我說,我就在電話里聽他傾訴。他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媽媽,從他小時候一直說到媽媽離開人世,很多事情都是第一次聽他說。我想,當初如果我和志恒結(jié)婚了,把他媽媽接到廈門,或許他媽媽就不會死。志恒沒有責備我,只是不停地說,媽媽多么希望我們在一起。
我不知道他有如此慘痛的經(jīng)歷,也夠難為他的了。小書,你也別太難過,不要太自責,他媽媽的死和你沒有關(guān)系。
有關(guān)系。
小書,我真不知該怎么安慰你,世上沒有什么感同身受,我只能陪著你,聽你傾訴,就像你聽志恒傾訴一樣。
劉茵
劉茵起得很早,不過宋小書比她起得更早,劉茵走出房門時,宋小書已經(jīng)在廚房做早餐了。劉茵要到外面去,路過廚房那棟老屋時,聽到廚房里有響動,就走了過去。宋小書走出廚房,見到了劉茵。宋小書笑著說,你怎么不多睡會兒?劉茵說,被鳥兒和公雞的叫聲吵醒了,宋小書說,睡得好嗎?劉茵說,蠻好的,昨晚喝酒了,一上床就睡著了。宋小書說,那就好,很多人到陌生的地方睡不好覺。劉茵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我得出去走走,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劉茵在村子里轉(zhuǎn)悠了一圈,不停地用手機拍著那些老屋,偶爾碰到早起的村民,會用陌生的目光打量她,有人會對她笑笑。村子不大,很快就轉(zhuǎn)完了,她就沿著石磨溪一直往上走,看到溪邊半山腰一棵老紅豆杉下有個小廟,心生好奇,就走了上去。走到近前,劉茵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個小廟里供奉的竟然是孫悟空,她覺得十分有趣,笑出了聲。這時,劉茵聽到了吉他的聲音。尋聲而去,不遠的山坡上,一個憂郁的青年坐在巖石上彈吉他,她聽不出是什么曲子,特別的憂傷。彈吉他的人發(fā)現(xiàn)了她,愣愣地看了看她,停止了彈奏,抱著吉他,站起來,往樹林子里快步跑去,一會兒就沒有了蹤影。劉茵覺得如夢如幻。她站在年輕人彈吉他的巖石上,往村里眺望,整個村子盡收眼底,這是觀看霞廬最佳的角度。下山回到霞廬,說起那個彈吉他的人,宋小書告訴她,那個人叫朱小亮。
孫志恒沒出來吃早飯,夏明致去看過他,房間里一股濃郁的酒臭,孫恒志還在呼呼大睡。宋小書說,讓他睡吧,要不是喝醉,他是睡不著覺的,常在電話里說有條毒蛇在噬咬他的心臟。吃完飯,夏明致要帶劉茵去靈蛇山看風景。宋小書說,我就不去了,你們帶些水和點心,餓了可以吃。夏明致在背包里放了礦泉水和一些零食,就和劉茵出發(fā)了。在村口的那棵老柿子樹下,他們碰到了朱復(fù)生。朱復(fù)生穿了件白色襯衫,臉上的皺紋松樹皮般,讓人感覺到滄桑。他笑著朝夏明致打招呼,夏先生,你來了也不打聲招呼,抽空到我家喝酒呀。夏明致笑著和他握了握手,朱主任好,找時間一定登門拜訪。寒暄了一會兒,他們與朱復(fù)生告辭,抄小路走向通上靈蛇山的石階。
夏哥,你和村里的人很熟呀。
是的,當時修建霞廬,我是老板的顧問和助手,在這里待了好幾個月,很多事情都是我和村里人協(xié)調(diào)。
一看夏哥就是個厲害的角色。
我不厲害,在為人處世上容易意氣用事,不會拐彎抹角。其實,當時要租用村西那幾棟老屋修建霞廬,費了很大的勁。每棟老屋都不止一個屋主,他們都不同意出租老屋給我們。我和魏霞挨家挨戶去找他們商量,他們不給好臉色,說那是祖宗留下的產(chǎn)業(yè),就是倒掉了也不能租給外人。有人給我們出主意,找村里的頭頭出面,或許有用。我們就去找村支書朱大龍和村主任朱復(fù)生,起初他們也推脫,說事情不好處理,這山旮旯的地方就是建起了民宿,又有誰會來。我們舉了很多例子,他們就是聽不進去,一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在我們將要放棄的時候,李八妹把她在縣城里當法官的兒子叫了回來,由他出面和朱大龍他們談,朱大龍和朱復(fù)生還是很給法官面子的,幫我們說服了村民。霞廬建成后,還是給村里帶來了很多好處的,每家每戶都嘗到了甜頭。很多時候,改變一個地方的面貌,觀念的改變是最重要的。
原來開個民宿也這么復(fù)雜,我覺得只要有錢就可以了。
錢當然重要,處理各種關(guān)系更重要。
說著說著,就到了山腳下。夏明致指著彎彎曲曲通向山頂?shù)氖A說,劉茵,你行嗎?到靈蛇山高峰,兩千多個臺階。劉茵笑著說,夏哥,你行我就行。夏明致說,我沒有問題,這樣吧,你要是走不動了,我們就下山。劉茵說,比這更高的山我都爬過。
夏明致說,以前這只是一條崎嶇的山間小道,我們初來石磨地時,聽說山頂有座古廟,爬上去過。那時路難走,一不小心就會摔跤,魏霞就摔過兩次,下山更難,雙腿發(fā)抖,她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說再不上來了。靈蛇山是石磨地最重要的一處景點,要推廣霞廬,靈蛇山也是個好故事。我建議魏霞修條石階路直通山頂,魏霞有些為難,因為要多出很多預(yù)算。我們就去找村里商量,由魏霞出石材的錢,村里出人工,村里人對修這條路還是蠻支持的,因為這是他們上山拜神的必經(jīng)之路,修好了也是造福他們自己,就這樣,路修起來了。
劉茵說,這是功德無量的事情呀。
爬了不到兩百個臺階,劉茵就喘不過氣來了。
她嘴唇發(fā)白,站在臺階上,雙手叉在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夏哥,休息一會兒吧。
夏明致笑笑,登山就要一鼓作氣,慢點不要緊,不能停,停下來,你就不想動了。還有呀,登山要學會呼吸。你看,就這樣,前腳登上一個臺階時吸氣,另外一只腳跟上來時呼氣,這樣一呼一吸,不緊不慢,就不會氣喘了。最重要的是,不要產(chǎn)生畏難的情緒,這種情緒是毒藥,會毒殺你的勇氣和快樂。加油,繼續(xù)前進。
劉茵說,我渴了。
夏明致知道她是借機休息,沒說什么,從背包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遞給她。劉茵咕嚕咕嚕喝了幾口水,擦了擦嘴巴說,舒服多了。夏明致接過礦泉水瓶放回背包,說,慢慢走,不要急,我走慢點,這樣你不會有壓力。劉茵說,夏哥,你真是個大暖男。
一路上,劉茵看到路邊的林間有許多野菊花,十分喜歡。夏明致投其所好,采摘了一大束野菊花送給她。夏明致說,要是春天,漫山遍野的杜鵑花,那才賞心悅目呢。劉茵說,那等春天的時候我再來,希望你也在這里。
兩個多小時后,他們終于來到了山頂。汗水淋漓的劉茵站在山頂,涼風送爽,她大聲喊道,我登上靈蛇山啦,我勝利啦。喊完,喜形于色地讓夏明致給她拍照留念。在高處,可以眺望很遠的風景,天氣晴朗,能見度特別好,遠處石磨溪和閩江的交匯處清晰可見。夏明致說,美吧?劉茵說,太美了,江山如此多嬌,如此壯美呀!夏明致說,如果碰到雨后,觀賞云海,那真是宛若仙境,此處觀賞日出日落都是最佳的位置。山頂上的蛇神廟,可以看得出重新修繕過,廟里供奉的蛇頭人身的神像也是新雕刻的,看上去有點嚇人。神龕上有密密麻麻的香燭殘余,可以肯定,這里的香火旺盛。劉茵說,我很怕蛇的。夏明致說,蛇是有靈性之物,莫怕。劉茵說,我想到蛇渾身就涼颼颼的,像是有蛇滑過我的皮膚。夏明致笑了。劉茵問夏明致,為什么這個地方有那么多小廟呀,什么土地廟、蛇神廟、觀音廟,還有孫悟空廟。夏明致說,閩地多神崇拜,所以廟多。劉茵說,原來是這樣,還蠻有意思的。
劉茵走出蛇神廟,在山梁上走來走去,四處拍照。夏明致喊住了她,拿起在路上采摘的野菊花,一朵一朵地插在她的頭發(fā)上。插完后,夏明致端詳著,說,真美。于是,他給她拍了很多照片。劉茵看了野花插滿頭的照片,驚喜極了,夏哥,你拍得太好了,這些照片一定要發(fā)給我呀,要原圖發(fā)送。夏明致說,沒問題。劉茵說,夏哥,你是不是經(jīng)常帶女孩子到野外來,給她們的頭上插滿野花?夏明致想了想,有一兩次吧。劉茵咯咯地笑出了聲,不過,和你出來玩,的確是很開心的。夏明致說,開心就好呀,人生短暫,一轉(zhuǎn)眼就老了。
劉茵看到一叢低矮的灌木中有黑色閃亮的果子,問夏明致,那是什么?夏明致看了看說,那是一種野果,酸甜酸甜的,吃了嘴唇發(fā)紫,敢吃嗎?劉茵俏皮地說,有什么不敢,嘴唇發(fā)紫有什么,也許比涂口紅好看呢。說著,跑過去,要去摘野果。她剛剛伸出手,突然怔住了,張大了嘴巴。夏明致見狀,趕緊跑過去。劉茵渾身瑟瑟發(fā)抖。一條大蛇從灌木底下緩緩地滑過。夏明致說,莫怕,莫怕,它跑了,不會傷害你的。劉茵突然哇地大哭,撲進夏明致懷里,緊緊地抱住他,頭上的野花紛紛掉落。
那條蛇出現(xiàn)得不合時宜,劉茵仿佛變了一個人,一天里都悶悶不樂,眼睛里有驚恐之色。晚上,她只吃了一點東西,就先回房間去了。宋小書問,夏哥,劉茵怎么了?孫志恒睡了一天,傍晚才起床,臉色煞白,悶聲悶氣地說了聲,欺負人家小姑娘了吧,作家都是風流鬼。宋小書說,志恒,別胡說八道,夏哥不是那種人。孫志恒不言語了,悶頭吃飯。夏明致瞥了他一眼,對宋小書說,在山上見到一條蛇,劉茵估計是被蛇嚇著了,她說她恐蛇。宋小書說,我也怕蛇,可不像她這樣會留下心理陰影,都秋天了,怎么還有蛇?夏明致說,天還暖,蛇在冬眠前要出來覓食的。夏明致這頓晚餐吃得索然無味,宋小書的情緒也不是很好,眼睛里有些憂郁。
吃完晚餐,宋小書陪孫志恒散步,夏明致不好打擾他們,回到房間,打開手提電腦,想寫點什么又覺得無頭無緒,枯坐在那里發(fā)呆。記得一個朋友和他說過,情緒不佳時,要么出去玩,玩嗨了就好了;要么就睡覺,睡覺是最好的調(diào)整,或許在夢中會找到好感覺,要是睡不著,就看本哲學書,很快就會進入夢鄉(xiāng)。夏明致到哪里都會帶本黑格爾的著作,那是催眠用的。夏明致洗完澡,躺在床上,雙腿有些酸脹,那是爬山的緣故。關(guān)了房間的大燈,打開床頭燈,拿起那本《精神現(xiàn)象學》,啃了起來。果然,沒看幾頁眼睛就疲憊了,扔掉書,關(guān)掉床頭燈,在淡淡的茉莉花香中,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夏明致沒想到會做這樣一個離奇的夢,夢見孫志恒綁架了宋小書,在一個黑暗的山洞里,傳出宋小書的尖叫和求饒聲,夏明致跟在村民和警察后面,來到了那個山洞外,警察用擴音器對著山洞喊叫,讓孫志恒放過宋小書,并且出來投案。孫志恒瘋狂地喊叫,揚言要殺了宋小書。宋小書的驚叫聲越來越響,越來越尖厲,山洞里還傳出孫志恒猙獰的笑聲……夏明致的確是在尖叫聲中醒來,那不是宋小書的尖叫,尖叫聲是從劉茵的房間里傳來的。夏明致驚醒過來,急忙穿上衣服,走了出去。他來到劉茵的房門外,大聲問,劉茵,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門開了,劉茵穿著白色吊帶睡裙披頭散發(fā)地跑出來,大叫,老鼠,老鼠。夏明致進入房間,問,在哪里?劉茵站在門外,不敢進來,只是哭著說,在床上。夏明致翻開被子,沒有發(fā)現(xiàn)有老鼠,翻了翻枕頭,也沒有發(fā)現(xiàn)老鼠,他找遍了房間的每個角落,也沒有發(fā)現(xiàn)老鼠。他走出來說,劉茵,你是不是夢見老鼠了,房間里沒有老鼠呀。劉茵哽咽著說,有,真的有,我一直沒有睡著,小腿很痛,腦海里一直有條蛇,就在半小時前,我聽到天花板上有響動,轟隆隆,還有老鼠相互撕咬的聲音,就在剛才,我發(fā)現(xiàn)有一只老鼠鉆進了我的被窩,老鼠好像咬了我的腳趾頭。夏明致問,哪個腳趾頭?劉茵低頭檢查了一遍,腳趾頭都沒有損傷,她還是說,真的,老鼠真的咬了我的腳趾頭。
這時,宋小書從下廳的房間走出來,睡眼惺忪地問,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夏明致說,劉茵說她房間進了老鼠。
宋小書說,有可能的,山村里老鼠多,但我們霞廬的房間老鼠還是比較少的,房間都十分密封,這該死的老鼠是怎么進來的?
夏明致說,我檢查過了,沒有老鼠呀。
宋小書摟著劉茵說,不哭了,不哭了,和我一起睡吧,明天給你換房間。
劉茵抽抽搭搭地和宋小書走了。
她們進房間之前,宋小書對還站在上廳的夏明致說,夏哥,去睡吧,沒事了。孫志恒的房間里傳出幾聲劇烈的咳嗽聲。
李八妹
天上落下了細密的雨滴,打在瓦楞上瑟瑟作響。屋檐間落下的雨水淅淅瀝瀝,掉在天井上,天井里的蘭花濕了,葉片在雨中抖動。秋雨的來臨,石磨地有了季節(jié)的涼意。只在霞廬住了兩個晚上的劉茵,早晨醒來后,就決定離開,本來她是訂了一個星期的房。她的眼睛紅彤彤的,眼皮有些浮腫,情緒也十分低落,話也少了。早餐她沒有吃,只是說已經(jīng)買好了中午十二點二十五分回上海的高鐵,希望宋小書能夠送她去高鐵站。夏明致沒想到一條蛇和一只老鼠就讓她逃離石磨地,心里有些遺憾,卻也十分理解,并不是每個人內(nèi)心都那么強大。宋小書沒有挽留,人家要走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宋小書退回了剩下的房費,劉茵死活不收,在夏明致的勸慰下,她才收下了那些錢。夏明致和宋小書一起送劉茵去高鐵站,商務(wù)車開出村口時,劉茵說,停一下。夏明致說,你是不是改變主意了?劉茵說,能給我摘幾個柿子帶走嗎?夏明致下了車,在雨中爬上了柿子樹,摘了五個柿子,下來時因為樹干太滑,摔在了地上,好在沒有摔傷,只是外衣弄臟了。他脫掉外衣,上了車。劉茵說,夏哥,對不起呀,給你添麻煩了。夏明致笑笑,沒事,沒事。一路上,大家都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劉茵的手摩挲著一個紅紅的柿子,不時放在鼻子底下聞聞,眼睛一直望著窗外空濛的山色,有些濕潤。到了高鐵站,夏明致送她到進站口,劉茵和夏明致?lián)肀?,她踮起腳尖在他耳邊說,夏哥,謝謝你,盡管你做的菜很咸很難吃,但還是希望以后有機會再品嘗,很喜歡你把野花插在我頭上的照片,它是我此行最美好的記憶。夏明致目送她進站,眼眶熱乎乎的。
他們回到霞廬,李八妹在等候。
李八妹見到夏明致,從椅子上站起來,陰沉著臉,指著他說,你這個人無情無義,來石磨地幾天了,也不來看看我這個老太婆。夏明致心里臊得慌,面紅耳赤,拉起老人粗糙的手,連聲說,我正想去拜訪您老人家呢,怎么能忘了您,您是霞廬的恩人哪,也是我的恩人,當初住在您家,您對我們關(guān)懷備至,沒齒難忘哪。老人笑了,她的身體十分硬朗,精神也很好,臉色像孩童一般,真是鶴發(fā)童顏。李八妹說,我知道你來了,就在家里等著你,忍耐不住就先來看你了。夏明致說,老人家,您坐,坐著說話。他們說話時,宋小書在泡茶。孫志恒從房間里探出頭,一會兒又縮回去了。
小夏,魏霞怎么沒來?我都想她了。
她有事情走不開,她也很想來看望您老人家。
魏霞勞碌命呀,夠難為她的了,你要多體諒她,她不容易。
是呀,她太辛苦了,操心的事情太多。
你倆的事情怎么樣了,什么時候結(jié)婚呀?
八字沒一撇呢。
要有信心,我看她心里有你,不要放棄喲,結(jié)婚來村里擺酒,我?guī)湍銈儾俎k。
夏明致覺得李八妹把自己當兒子了,心里涌過一陣波瀾。要不是李八妹,魏霞不可能那么順利地修建霞廬,而且,當霞廬生意好起來之后,村里人產(chǎn)生了不良心態(tài)。要追加租金,也是李八妹站出來罵那些人沒有良心,挨家挨戶地去幫魏霞說理,事情才平息下來。
如果沒有李八妹,朱小亮在正月里掀起的風波也無法平息。
朱小亮出院回到家后,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門,因為舌尖斷了,說話也受到了影響,不可能那么流利地唱他的情歌了。朱小亮回家不久,有個傳聞在石磨地風一般流傳。宋小書只要出現(xiàn)在村里,背后就有人指指點點,說她是狐貍精附身害了朱小亮。朱小亮做出這樣的事情,宋小書是料想不到的,她很坦然,覺得自己并沒有錯,一切都是朱小亮自己的事情。男人的瘋狂,宋小書見得多了。她父親就是個極為瘋狂的男人,醉酒回家后就發(fā)酒瘋打她母親。有一次,她目睹了父親將母親的頭發(fā)抓住,狠勁地把母親的頭往墻上撞,頭撞在墻上沉悶的聲響讓她恐懼又憤怒,她從廚房里拿了把菜刀,站在父親面前,大聲吼叫,放了我媽媽,放了我媽媽!父親還是繼續(xù)施暴,她舉起了手中的菜刀,朝父親劈了過去,父親哀號著放開了母親。那時宋小書十四歲。她鼓勵母親和父親離婚,他們離婚后父親多次來鬧事,都被宋小書趕跑了。
宋小書根本就不怕朱小亮,可是村里人的風言風語像馬蜂的毒刺扎在心里,有種說不出的疼痛。更不堪的是,有些村民半夜三更朝霞廬的屋頂扔磚頭,砸爛了瓦片,她不得不一次次地爬上屋頂補漏。還有更惡心的事情,有人朝霞廬的大門上潑糞,宋小書忍受著惡臭,將門扉沖洗干凈。她沒有把這些事情告訴魏霞。這些事情李八妹都曉得,也心疼宋小書。
一天深夜,宋小書還沒有入眠,聽到外面有響動就走出來。打開大門,發(fā)現(xiàn)朱小亮的母親沈文秀和兩個婦女在大門口燒紙錢,她們嘴里說著宋小書聽不懂的咒語。宋小書氣壞了,大聲喊叫,你們在干什么?都給我滾!她們根本就不理會宋小書的憤怒,還是我行我素。就在宋小書無計可施之際,李八妹出現(xiàn)了。
李八妹手里拿著一根竹鞭,站在她們面前,冷冷地說,沈文秀,你在搞什么鬼?
那兩個婦女見到李八妹,起身跑掉了,她們很清楚李八妹的出現(xiàn)意味著什么。沈文秀抬頭看了看李八妹,淡漠地說,我干什么還要向你匯報?李八妹冷笑了一聲,說,當然,村主任的老婆殺人放火都可以,官小威風大呀,跑到人家門口燒紙錢,也是你老公教你的?沈文秀聽了李八妹的話,臉上有點掛不住了,話語也變了調(diào),八妹婆婆,現(xiàn)在什么時辰了,你還是回家睡覺吧,我燒紙錢也不礙你的事,你就不要多管閑事了。
是不礙我的事,可是礙著人家宋小書的事了,這事情我還真管定了。李八妹的話擲地有聲,你要是不趕緊走,別怪我不客氣了。
沈文秀站起身,瞪著李八妹,神色惶恐,你要干什么?
李八妹提高了聲音,我要干什么?我要抽你,抽你這個不識好歹的爛狗嫲!說著,揚起手中的竹鞭,劈頭蓋臉地朝沈文秀抽去。沈文秀用手臂抵擋著李八妹的鞭打,往后退著步子,八妹婆婆,你瘋了,怎么幫起外人來了。李八妹邊抽打邊說,你才瘋了,不干人事的爛狗嫲。沈文秀心里明白,和李八妹糾纏下去不會有什么好結(jié)果,反正紙錢也燒了,她轉(zhuǎn)身一陣小跑,逃離了現(xiàn)場。
李八妹對著消失在黑暗中的沈文秀的背影大聲說,再做這樣喪天良的事情,看我不抽死你。
宋小書喊了聲,八妹婆婆。
李八妹走上前,拉住宋小書的手,宋小書感覺到她的手特別溫暖。宋小書說,謝謝你,八妹婆婆。李八妹憐惜地說,小書姑娘,委屈你了,你不要怕,只要我這個老婦人在,石磨地的人誰要是欺負你,我就給你撐腰,我就不信那個邪了,石磨地沒有欺負外鄉(xiāng)人的習慣。宋小書的淚水流淌下來,八妹婆婆,你是我的親奶奶。李八妹說,小書莫哭,這事還沒完,你放心,我要他們給你一個說法,他們要是不給說法,我就和他們拼老命。宋小書說,八妹婆婆,沒事的,我不怕,太晚了,我送你回家吧。村里傳來幾聲狗吠。李八妹說,小書姑娘,你進屋吧,關(guān)好門,好好睡覺,我不用你送,我閉著眼睛也可以摸回家,你送了我,一個人回來,我才不放心呢,進屋吧,你關(guān)上門了我再走。宋小書剛進門,李八妹又說,小書姑娘,門口紙錢的灰,你明天早上先不要掃掉,我有用處。宋小書說,我聽八妹婆婆的。
第二天早上,李八妹來到朱復(fù)生家門口,大聲喊叫,朱復(fù)生,你給我出來!左鄰右舍都被驚動了,紛紛走出家門,朝朱復(fù)生的家門口聚攏過來。
朱復(fù)生剛剛起床,聽到李八妹的喊叫,氣惱地走進廚房,對在做早飯的沈文秀說,爛狗嫲,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鬼事,我警告過你,別再去招惹霞廬的人,兒子的事情和宋小書屁關(guān)系都沒有。沈文秀的臉臊得通紅,低著頭不敢吭氣。朱復(fù)生踢了她一腳,看看,惹出事情來了吧,又要老子給你擦屁股。
朱復(fù)生硬著頭皮走出門,強裝笑臉,八妹婆婆,到底怎么回事?
李八妹說,你還問我怎么回事,你老婆做了什么污糟事,難道你不知道?你堂堂一個村主任,連老婆都管不好,還怎么管村里的大事,我看還是辭職好了,你不辭職,遲早有一天也會被你老婆害死。你說說,她干的這些事情有天理嗎?指使人去砸人家的屋頂,朝人家大門上潑糞,到人家大門口燒紙錢,這干的是人事嗎?我嫁到石磨地幾十年了,這樣的事情真是罕見,大開眼界呀。朱復(fù)生,我問你,如果有人朝你家屋頂扔石頭,往你家大門上潑糞,在你家大門口燒紙錢,你會怎么樣?欺負一個外鄉(xiāng)來的姑娘,算什么本事!
朱復(fù)生的臉掛不住了,囁嚅地說,真有這事情?
李八妹說,紙錢灰還在霞廬門口呢,你要不要去看看?
朱復(fù)生轉(zhuǎn)過身,朝家里怒吼,沈文秀,你給老子滾出來。
李八妹說,朱復(fù)生,你別喊,你們趕緊去把霞廬門口的紙錢灰掃干凈,買掛鞭炮,在人家門口放放,然后給宋小書賠禮道歉。如果宋小書原諒你了,那就作罷,她要是不原諒你,那這事就沒有完,我們到鄉(xiāng)里縣里去說理。
朱復(fù)生賠著笑臉說,八妹婆婆,我們按照你說的去辦,以后沈文秀再做這些污糟事,我就和她離婚。李八妹說,屁話,離婚了她去哪里?你好意思說出這種話。圍觀者大笑。朱復(fù)生領(lǐng)著沈文秀到霞廬門口掃干凈了紙錢灰,放了一掛鞭炮,登門賠禮道歉。宋小書笑臉相迎,接受了他們的道歉,這場風波就算過去了。
魏霞
雨不停地下著,霞廬里兩男一女,雖說沒有什么大事,卻還是有些小摩擦,主要是孫志恒和夏明致的矛盾。孫志恒下了高鐵,坐上車,就聽宋小書對劉茵說夏明致的事情,心里隱隱約約地感到了某種威脅,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假想敵。孫志恒來石磨地的目的十分明確,就是與宋小書重溫舊夢,沒想到在他和宋小書之間,橫插了一個夏明致,而且夏明致一表人才,還是個作家,孫志恒心里自然就有了醋意,醋意極容易轉(zhuǎn)化為敵意。夏明致同情孫志恒,洞察到他內(nèi)心的想法,可并不希望他們重新和好,感覺宋小書和他在一起不可能幸福。
孫志恒成天黏著宋小書,像個跟屁蟲,只要見夏明致和宋小書在一起,他心里就極為不爽,說話十分嗆人。夏明致有時會懟他幾句,宋小書就把夏明致拉到一邊,讓他不要和孫志恒斗氣,夏明致也就作罷。雨天,到外面行動不便,夏明致就在房間里看看書,或者在廳里泡茶,聽聽雨聲,想一些和魏霞有關(guān)的事情。
那也是個雨天,他和魏霞在李八妹家里為租老屋的事情發(fā)愁,兩人坐在廳堂里大眼瞪小眼。李八妹到城里兒子家去了,他們不知道李八妹是去給他們搬救兵。夏明致說,霞姐,我看還是放棄吧,村里不支持,就是以后民宿建起來了也十分麻煩。魏霞說,我看中的地方,不會輕易放棄,我們還是再去找找老屋的屋主吧,只要他們同意了,村里的問題就迎刃而解了。夏明致說,一棟老屋,十幾家人共有,找誰好呢?魏霞說,我想了想,擒賊先擒王,找老屋最能夠說上話的那個屋主,如果他同意,問題就好辦了。夏明致說,那好吧,你說怎么干,我沒有二話。
那三棟老屋,最能說上話的就是朱旺生,他是長輩,平常家族里有紅白喜事,都喊他去主理。魏霞和夏明致商量好了,以他為突破口。他們撐著雨傘出了門,到村部旁邊的小賣部里買了兩瓶白酒,還買了些營養(yǎng)品。小賣部里幾個村民在閑聊,看他們買東西,一個個神色古怪。他們拐進了一條巷子,來到了朱旺生家門口。門開著,夏明致喊了聲,家里有人嗎?沒有應(yīng)答。魏霞說,可能沒有人吧。夏明致又叫了聲,家里有人嗎?
這時,從里面跑出來一個老太太,她是朱旺生的老伴吳蓮蓮。吳蓮蓮頭發(fā)用手帕包裹著,笑著說,不好意思呀,剛剛在洗頭,沒聽到你們的叫聲。魏霞說,打擾你了,實在抱歉。吳蓮蓮說,你們找誰呀?魏霞說,我們來探望朱旺生老大爺。吳蓮蓮目光在夏明致手中拎著的禮物上瞟了一眼,喜形于色地說,到屋里說。在廳堂里落座,吳蓮蓮給他們泡茶。夏明致說,老人家,朱老大爺是不是不在家?吳蓮蓮給他們端上兩杯茶,老頭子可能去打麻將了,我打電話叫他回來,你們先喝茶。
約莫過了十幾分鐘,門外傳來沙啞的聲音,誰呀,催命一樣喊我回來,才摸幾把牌,癮頭都沒有過足,真是氣人。一個矮個子老頭撐著傘走了進來,看了看站起身微笑的魏霞和夏明致,冷冷地說,你們來干什么?魏霞說,朱老大爺,也沒什么事情,就是來探望一下你。朱旺生瞥了一眼桌子上的禮品,臉色溫和了許多,口氣也變了,坐,坐。朱旺生坐下來,點了根煙,吸了一口,我知道你們來找我有什么事情。
魏霞說,麻煩你老人家,很不好意思。
朱旺生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遞給夏明致。
夏明致笑笑,我沒有抽煙的習慣。
朱旺生說,好,不抽煙好,省錢。
魏霞說,老人家身體很健朗呀,眼睛比年輕人還亮,一定很長壽的。
朱旺生樂了,老不死了,長壽也沒什么用,還不是苦命,一輩子守在石磨地。年輕時,要不是我那死鬼老爹死活不讓我去當兵,我現(xiàn)在說不定也是個大干部了,和我一起穿開襠褲長大的貴寶,參軍后,在部隊當了師長,一家人都帶出去了。
夏明致說,石磨地是寶地呀,這里的老人都長壽。
朱旺生說,在你們眼里是寶地,在我們眼里沒有本事的人才守著這里的一畝三分地,有本事的人都出去了。還是說正事吧,你們要租老屋,找我沒什么用的,眾人的祖屋,要大家同意才行。你們還是回去吧。
魏霞說,老人家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你同意了,相信大家也會同意的。你想想,老屋都破敗了,有些磚墻都倒塌了,荒廢在那里多可惜呀,我們可以把老屋按原貌修復(fù),這樣既保護了你們的祖產(chǎn),又有租金收入,豈不是一舉兩得的事情。
朱旺生吐出一口濃煙,咳嗽兩聲說,話是這么說,誰不愛錢,我們一年到頭累生累死也賺不了幾個錢,問題是,這不是我一家人的老屋,我說了不算,我們要開會商議的。我要是答應(yīng)了你,親房叔伯還以為我拿了你們多少好處呢,這個口我不能開呀,我不想親房叔伯在后面戳著我的脊梁骨。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夏明致說,我們理解,是這個道理,這樣吧,我們希望老人家牽頭,召集你的族人開個會,討論一下這個問題吧,我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你只要不反對就好了。
魏霞說,老人家體諒一下我們,我們真的是有心做事情的,也真心喜歡石磨地這個地方,希望老人家接納我們,我們會很感激你的。
吳蓮蓮在一旁說,多大點事情,這個人阻礙一下,那個人阻礙一下,我看魏姑娘他們是誠心實意的,老頭子你能幫就幫幫他們吧。
朱旺生瞪著她吼道,你懂個屁,婦人家少啰唆。
吳蓮蓮也來氣了,就你懂,你懂那么多,給我賺錢回來花呀,讓我過好日子呀,你除了打麻將還能干什么?不是我說你,這一輩子跟著你倒了大霉了。
朱旺生吼叫,反了你了,你跟我,少你吃還是少你穿了?
夏明致示意魏霞離開。走出小巷,還聽到他們吵架的聲音,魏霞的心情一下子又像這雨天一樣陰郁起來。夏明致說,霞姐,你別心焦,一定會有辦法解決問題的,心誠則靈嘛。魏霞說,心誠有時也沒有用。
他們路過一家人門口時,門里響起了狗的狂吠。
魏霞嚇得躲在夏明致身后,夏明致心里也十分緊張,嘴上卻說,別怕,有我呢。一條大黃狗從門里沖了出來,朝他們狂吠。魏霞渾身發(fā)抖,夏明致和大黃狗對峙著,霞姐,你先走。魏霞撐著傘,快步往前走。雨天路滑,魏霞因走得快了,不小心腳一滑,摔倒在地上。夏明致見狀,朝魏霞跑過去,就在他跑動的剎那間,大黃狗叫喚著朝他追過來,一口咬住了他的小腿。疼痛感迅速傳至到大腦,夏明致痛得不知所措。魏霞從地上爬起來,見夏明致被狗死死咬著,歇斯底里地喊叫,救人呀,救人呀。村人紛紛走出來,有人去喊狗主人。狗主人跑出來大聲喊,松口,松口,瞎眼珠的死狗,怎么亂咬人。大黃狗松開嘴,跑回家去了。狗主人不停地道歉,實在對不起呀,夏先生,母狗肚子里有崽了,才咬人的,實在對不住呀。
魏霞嚇壞了,趕緊開車帶夏明致到鎮(zhèn)醫(yī)院去處理傷口,打狂犬病疫苗。一路上,魏霞神情焦慮,眼淚汪汪的。夏明致咬著牙,忍受著疼痛,安慰魏霞,霞姐,不就是被狗咬了一口嗎,沒有關(guān)系的,你摔傷沒有,疼不疼?魏霞說,我沒問題,你忍忍,很快就到了。到了鎮(zhèn)醫(yī)院,處理傷口時,夏明致咬著牙,不讓自己叫出聲。醫(yī)生說,咬得好深呀,千萬不要感染了,一會兒給你開些外敷內(nèi)服的藥,傷口不要沾水,過幾天就會沒事了,注意,不能喝酒,也不要吃辛辣的東西,最好吃清淡點。魏霞轉(zhuǎn)過頭,不敢看夏明致流血的傷口,眼淚情不自禁流了下來。
回到石磨地,天已經(jīng)黑了,李八妹已經(jīng)從縣城回家,給他們做好了晚飯。李八妹也知道了夏明致被狗咬的事情,讓人到山上采來了草藥。吃完飯,就把準備好的草藥敷在夏明致的傷口上,先用塑料布包上,然后用紗布纏緊。邊給他包扎,李八妹邊說,狗見到陌生人會叫,不要跑,否則狗會以為你是小偷,就追上來咬你。聽了這話,魏霞和夏明致都笑了。李八妹接著說,這草藥十分管用的,敷上半個鐘頭,就不會痛了,會有點癢,敷上三天,傷口就結(jié)痂了。夏明致動情地說,八妹婆婆,你真像我奶奶。李八妹慈愛地說,好好休息,不要怕,哦,有件事情和你們說,我兒子周末會回村里,找支書給你們調(diào)解租房的事情,你們就放寬心吧。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魏霞抱住李八妹,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八妹婆婆,你是我的親奶奶呀。夏明致笑著說,霞姐,也親我一下唄。魏霞白了他一眼。那個晚上,魏霞陪著夏明致一直到深夜,他們聊了很多,各自曾經(jīng)的婚姻以及生活。夏明致真想她一直守在自己身邊,他有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可是,魏霞累了,夏明致就讓她回房睡覺了。臨走前,夏明致說,霞姐,我要是得了狂犬病死了,你會記著我嗎?魏霞摸了摸他的額頭,柔聲說,乖乖地睡覺,別胡思亂想,你要是得狂犬病,我陪你一起去死。
夏明致
雨下了三天后,天終于放晴了,天氣也回暖了,整個石磨地山地在陽光下宛若新生。村子里傳著一個消息——朱小亮的老婆懷上孩子了。那是一個靦腆的山里姑娘,臉上總是掛著羞澀的笑,像石磨溪邊生長的含羞草。有人見到朱小亮臉上有了笑容,也開口說話了,盡管說的話含混不清,村人還是可以知道他在表達什么。夏明致在這個陽光燦爛的午后,和宋小書去李八妹的菜地買菜時,碰到了朱小亮,他當初那紅色的頭發(fā)已經(jīng)變回了黑色,他的頭發(fā)異常茂盛,就像山野瘋長的香茅草。朱小亮沒有躲閃,朝他們點了點頭笑了笑。他走過去后,宋小書說,我突然有點同情他。夏明致說,為什么?宋小書說,不知道。夏明致說,他現(xiàn)在很好呀,有孩子了,就有責任了,也就真正長大成人了。宋小書撲閃著眼睛說,是不是一個人一生都不要孩子的話,就永遠都長不大?夏明致笑笑,你說呢?宋小書說,我不曉得。
他們拿著菜回到霞廬,剛進門就被孫志恒堵住了。孫志恒的臉色煞白,像涂了一層白漆。他冷冷地質(zhì)問宋小書,小書,為什么不叫我一起去?宋小書笑著說,我們出去的時候你在房間里休息,你夜里睡不好,能夠休息一會兒,也是好事,就沒有打擾你。孫志恒說,我根本就沒有休息,只是回房間吃藥,出來你們就不見了,你是不是故意冷落我?宋小書耐心地說,我怎么可能冷落你?要是冷落你,就不會讓你來石磨地了,你來這幾天,我不是一直陪著你嗎?孫志恒說,你為了和他在一起,故意躲避我?夏明致聽不下去了,沉下臉說,孫志恒,你說話過分了,你現(xiàn)在和小書是什么關(guān)系你難道心里沒譜?小書陪你是仗義,不陪你是正常的,不能強人所難,哪怕她是你妻子,她也不是你手中的一個物件,由你霸占著。孫志恒突然暴怒,夏明致,我和宋小書說話關(guān)你什么事?你給我滾開,滾開!宋小書把夏明致拉到一邊,低聲說,夏哥,你別說了,我陪他出去走走。夏明致看著她明亮潮濕的眼睛,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進去了。宋小書輕聲說,志恒,別耍小孩子脾氣了,我把菜放廚房,陪你到外面走走。今天陽光燦爛,你也要多曬曬太陽,你別走開,在這里等著我喲。
夏明致回到房間里,心里憋著一口氣,可是,想到孫志恒那幾個月煉獄般的經(jīng)歷,想到他失去慈母經(jīng)受的巨大悲慟,心里有了悲憫,那口氣就煙消云散了。窗外,陽光從天井上流瀉下來,溫暖純凈,夏明致也想出去走走,難得這大好秋色,不能辜負,人生短暫,享受片刻的美好時光,也是莫大的安慰。夏明致沿著石磨溪岸邊的石子路一直往上走。溪水中的游魚清晰可見,那一群群銀色的小白條讓溪流有了生命的色澤。他想,此時魏霞在身邊該有多好,像以前一樣有說有笑,無話不談。走到山腳下,夏明致發(fā)現(xiàn)了宋小書和孫志恒,他們站在山坡上的一棵楓樹底下,面對面說著什么,突然,孫志恒抱住了宋小書,像是要親吻她。宋小書使勁地推開了他,說著什么。孫志恒很激動的樣子,揮舞著雙手,然后蹲在地上,雙手抱住了頭。宋小書站在一旁說著話,過了一會兒,把他拉了起來。夏明致扭頭就走,生怕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會以為自己在跟蹤他們。
吃完晚飯,沉默不語的孫志恒沒有黏著宋小書,先回房去了。夏明致幫宋小書收拾碗筷,擦桌子,然后到廚房里幫她洗碗。宋小書打掃廚房的衛(wèi)生,她總是把廚房清理得干干凈凈。夏明致不敢問下午她和孫志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著一些發(fā)生在石磨地的閑事。宋小書突然說,夏哥,我可能傷害孫志恒了。夏明致說,怎么回事?宋小書說,下午他向我求愛了,我拒絕了他,這些天他一直有這個意思,我照顧他的情緒沒怎么說,今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說出了心里話。夏明致說,你和他怎么說的?宋小書說,我很直接地說了,說早就不愛他了,現(xiàn)在對他只是同情,并不是愛的死灰復(fù)燃,我說你不能靠我的同情過一生,我也有自己不被打擾的生活,希望他能夠理解我,他聽了十分激動,說他一直愛著我,我說你要真愛我,就放開我,給我自由的選擇,而你也要勇敢地面對一切,重新?lián)碛凶约旱纳睢O拿髦抡f,你說的沒有錯,你現(xiàn)在說出來,對你對他都有好處,學會拒絕需要勇氣,也是智慧。宋小書說,可是我真不想傷害他,他經(jīng)歷了那么多。夏明致說,小書,別難過,你已經(jīng)做得很好了,無論如何,你在他最難熬的時候,陪伴過他。
這個晚上,注定要發(fā)生一些事情。夏明致一直沒有合眼,也沒有看黑格爾的《精神現(xiàn)象學》,他警惕著什么。午夜時分,他聽到了哭聲,哭聲是從孫志恒房間里傳出來的,夏明致悄悄走到他的房門口,伸出手想敲門,想了想又縮回了手。孫志恒邊哭邊喊,媽媽,媽媽,你在哪里?我頭痛得受不了了。媽媽,你在哪里?為什么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你不在?接著,夏明致聽到了頭撞墻的聲音。夏明致趕緊敲門,志恒,開門??蘼暟殡S著頭撞墻的聲音不斷地傳出。聲音太響了,住在下廳廂房里的宋小書也被驚醒了,她跑上來,焦急地說,志恒怎么啦?夏明致說,是不是他的抑郁癥發(fā)作了。宋小書說,有可能,之前發(fā)作,他打電話給我,也是這樣的。宋小書敲了敲門說,志恒,我們都在,你不要怕,我們都在。孫志恒說,不在,你們都不在,這個世上只有我一個人,黑暗的潮水將我淹沒,毒蛇在噬咬著我的心臟。宋小書哭了,志恒,別做傻事,你出來好嗎?我們談?wù)?。孫志恒說,你們走吧,我不要安慰,我不會死的,我只是難受,我要發(fā)泄。
宋小書和夏明致沉默地站在房門外。良久,屋里的哭聲漸漸平息,門終于打開了。孫志恒眼睛紅腫,額頭上鼓起了一個大包,臉上還有淚痕。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你們?nèi)ニ桑覜]事了。夏明致說,真的沒事了。宋小書關(guān)切地說,吃藥了嗎?孫志恒說,吃了,現(xiàn)在好多了,你們?nèi)ニ?,我要獨自靜靜。說完就把門關(guān)上了。夏明致說,小書,你去睡吧,有什么事情有我在這里,你不用擔心。宋小書神色黯然地回房去了,夏明致坐在天井邊的竹椅上,默默地抽煙。他只在寫作時抽煙,現(xiàn)在他想抽幾根煙,腦海里有些問題需要梳理。
半小時后,孫志恒走出了房間,坐在夏明致旁邊,輕聲說,夏哥,給我一根煙。夏明致遞給他一根煙,點上。孫志恒吸了一口煙,嗆得直咳嗽,平復(fù)下來后說,媽媽一直不讓我抽煙,我聽她的話,沒有抽煙。夏明致說,那你不要抽了。孫志恒說,她已經(jīng)不在了,我得抽一根煙,她都不管我了。夏明致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就抽吧,也許你會從抽這根煙開始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孫志恒說,夏哥,我最痛苦的是媽媽在感染上病毒后我無能為力,也不能去照顧她,她死前該多痛苦呀,多么想見我一面呀。夏明致說,很多事情不是我們能夠控制的,包括你媽媽的死。你要提醒自己,什么是你可以控制的事情,什么是你不能控制的事情,這樣也許就能夠克服你的無助和絕望感。孫志恒說,我現(xiàn)在還能夠控制什么?夏明致說,你最起碼可以控制自己吃藥,控制自己的生活,因為你還活著,還有漫長的道路要走,其實你是很勇敢的人,要看到自己的勇氣,活下去,本身就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勇氣。孫志恒說,很多道理我都懂,可是還是會經(jīng)常迷失。夏明致說,你能夠意識到這一點,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孫志恒說,真的?夏明致說,真的。
第二天,孫志恒離開了石磨地。
宋小書送他去高鐵站。宋小書回來后,一副憂郁的模樣。她對夏明致說,進站前,我讓他吻了我,我流淚了,他是笑著走進站的。他走后,我的心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我懷疑自己還愛著他,人真是奇怪的動物。夏明致說,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理解。讓時間來裁決吧,一年半載后,如果你還牽掛著他,就去找他,不過,那時也許他破碎的心已經(jīng)修復(fù),找到了新的愛情,那怎么辦?我倒希望他能夠盡快從黑暗中走出來,站在陽光下。宋小書苦笑著說,你們寫小說的,想得比較復(fù)雜,不過還是有道理的。
那個中午,朱復(fù)生請夏明致和宋小書到他家去吃飯。朱復(fù)生一家人都喜形于色,宋小書總覺得有些難為情,盡管他們對以前發(fā)生過的事情只字不提。吃完飯,趁著酒意,夏明致和宋小書去爬了靈蛇山,一路上,夏明致采摘了許多野花。宋小書的手機不停地叮咚作響。到了山頂,宋小書打開手機,驚喜地說,哇塞,那么多訂房信息,有十多條呢。她還接到了劉茵的一條消息,說她回上海寫了一篇推介霞廬的文章,發(fā)表在微信公號上,估計會有人訂房,還說,通過她公號訂房的人一定要好好照顧。他們沒想到,劉茵還是個網(wǎng)紅。夏明致把野花一朵一朵地插在宋小書的頭上,她嬌羞得像朵野菊花。夏明致笑著說,小書,我們談個戀愛吧。宋小書笑出了聲,鬼扯,你還是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霞姐吧,她心里有你,多給她一點時間吧,好期待喝你們的喜酒。
說到魏霞,夏明致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站在一塊石頭上,往南眺望,思緒飛越層層疊疊的群山,一直向南。他想起來霞廬竣工的那天,和魏霞在山野漫步,他把野花插在她的頭上,她紅撲撲的臉同樣是一朵美麗的花兒。那個晚上,他們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話。魏霞不時伸出手輕輕地撫摸他的臉。他感受著她溫柔的愛意,覺得自己神采飛揚,那是他離婚之后第一次如此神采飛揚,仿佛自己是個白馬王子。魏霞將他拉進了她的房間,充滿了茉莉花香的房間,他所有的毛孔都張開了,吸納著魏霞的情意。那時,宋小書和其他員工都還沒有入住,整個霞廬就是他們的世界。魏霞親吻著他,脫去了他的衣服……那是難忘的一夜??墒牵诙?,魏霞就恢復(fù)了平靜,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直到現(xiàn)在。他曾經(jīng)追問,霞姐,為什么這樣?
宋小書問夏哥,你在想什么?
夏明致喃喃地說,或許愛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也或許是恒久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