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旭斌
在打麥場邊的廂房里,停著一盤石磨。磨上堆著玉米秸稈,未被秸稈遮蓋住的盤上,有孩子們用廢電池芯和粉筆刻畫在上面的字跡,黑的,白的,有的是纏來繞去的線條,有的是歪歪扭扭的文字。斑駁得難以辨認。
石磨周圍沒有孩子們玩耍,可能是天冷了,風大。風吹的時候,麥場上秸稈沙沙作響,也吹得石磨上的玉米秸稈直哆嗦,風吹過磨盤的牙口,漏掉的風拍得石磨似乎在動彈。八九歲時,我整天坐在石磨上,寫生字,背課文,玩游戲,吃飯,伙伴們圍著石磨轉(zhuǎn),一天又一天。二十多年過去了,石磨紋絲不動,廝守著越來越小的打麥場,那排廂房和那片屋檐已匿跡了,磨盤裸露在風雨中。更看不見拉磨的牛蹄印。
偶爾有去水庫釣魚游玩的人,途經(jīng)這里,拿出手機給石磨照相,還有人與石磨合影,都夸這是好東西。甚至還有人找來干部,計劃以不菲的價格從這里運走,搬回去栽到城市里,當風景。跟在干部后面的社長們笑:有病,那么個沒有牛就轉(zhuǎn)不動的破石頭,還成西湖景了。
熟悉的東西,絕不是風景。不稀罕的東西,對鄉(xiāng)親們來說礙手礙腳。除掉它,還能騰一塊地方堆柴草。過了幾天,拉石磨的車來了,還有一群肥胖但并不健壯的人,后面跟著一輛小吊車。車到村口,天下起了大雨,原本逼仄的土路像被澆了油,人走到上面都直摔跤,拉石磨的車子只好放到村口路邊等。
等到第六天,雨停了,天放晴,但路面泥濘,還是一長溜的陡坡,車子根本進不了村。拉石磨的人計劃出大價錢請鄉(xiāng)親們將石磨從打麥場抬出村口,對圍觀的人許諾每人50元。于是找來繩子和杠子,先抬磨盤,兩個人,沒有搬動,四個人,費足了勁搬動了一點,六個人,硬是把蓋在磨上的磨盤從磨上抬了下來。但抬在肩上走路,六個人還是抬不動,八個人沒辦法抬,腳直往地里面鉆,仿佛這大地是棉花的。耽擱了一下午,沒有搬走一片磨盤,想掙錢的人們紛紛散去了。天黑了,拉石磨的人渾身是泥,坐在磨盤上一個勁地抽煙。
七爺拄著拐棍從坎上下來,問這石磨值多少錢,你們跑了這么多趟,費這么大氣力?這些人給七爺遞煙,點火,讓七爺想辦法。七爺說:別搬了,你們第一天來,我就知道你們搬不動,因為這不是你們的東西,你能拿得動嗎?你要拿去,先把這村里的路修通。拉磨的人聽罷,帶上車隊人馬,遺憾地離開了。七爺叫來四個小伙子,兩分鐘就把那卸在地上的磨盤又扣回了石磨。并推了推,還轉(zhuǎn)。七爺告訴堂孫子,這石磨是你們的兩輩祖先,在山上鑿了十多年,運回村里花了一個月時間。放到這兒已經(jīng)四十多年,用了整整三十年。你們爹娘哪個不是吃這石磨磨出的五谷長大的,看好它,別不知道珍惜,七爺?shù)墓展鞫宓檬ロ憽4謇锇矊幜艘魂?,再沒有人前來打石磨的主意。
七爺是不是珍念祖先的遺物,我猜不清楚。但他一定不愿這石磨離開村莊。那磨盤上保留著多少歲月的凄風苦雨和悲歡酸辛。從缺糧斷炊的日子里爬過來,多少人圍著石磨,可是上面找不見一粒五谷。后來,土地到戶后,鄉(xiāng)親們種黃豆,蓋豆腐坊,做豆腐,黃豆喂到磨盤中加工,磨成豆瓣,再加水磨成豆?jié){,一遍一遍,最后做成香軟滑嫩的豆腐,在街市上去賣,或到村鎮(zhèn)糶換糧食。那時的光陰,像磨盤一般沉重,但畢竟努力就能推動,雖過得粗淡,卻有盼頭和奔頭,家家戶戶的豆腐坊炊煙裊裊,石磨是創(chuàng)造我們生活的唯一源泉,家里慢慢地不愁了吃穿。
用過石磨的人家,不論忙到夜色多深,都要去山泉里挑一擔水,把石磨擦洗得干干凈凈。沒有一個人不愛惜它。農(nóng)歷大年初一,石磨上擺滿了各家各戶的肉菜掛面獻飯。我跟隨父親,給石磨磕過頭。我想,在父親心里,這既是一種感恩,還是一種崇拜。但距離我們的生活很實在,我并未感到迷信。如今,遠離石磨已背井離鄉(xiāng)經(jīng)年。每次回家,我總想去看它一眼。望著石磨,我的生活便倒回過去的時態(tài),石磨旁的光陰。這也許是游子的懷舊情懷,也許是不舍石磨曾給予我們的快樂,抑或是不忘父輩圍著石磨要生活的艱辛。
石磨靜靜地佇立在場院一隅,啞口無言,或許已經(jīng)根本就不會說話。它已經(jīng)找不到一個與自己有共同語言的人,說話或做伴。它任憑風吹,雨打,雪壓,它還在堅守著村莊,聽著每一聲嬰兒的啼哭,目送每一位老人的辭世?;蛟S它也已寂滅,還原為山上的石頭,回到了過去。
它只是一個替身,農(nóng)耕的印記,符號,而保存在農(nóng)業(yè)被揚棄、土地被荒蕪、莊稼被漠視的鄉(xiāng)村里。提醒村莊的后代:別忘了我是一枚石頭,被你們的祖先鑿成了這個樣子,陪你們幾代人,一起咬緊牙關(guān),一起承受重負,一起風雨勞作。石磨卑微,透身冰涼,但你們的祖先都知道,我的心一直滾燙。
那天,我噙著淚水,撫過灰頭土腦的石磨,曾經(jīng)的熱鬧和困窘猶在眼前,我告訴石磨:謝謝你,是你溫暖了我們的生活。但我總是杞人憂天地擔心,當親人離開我們后石磨的命運?當土地不種莊稼后村莊的前程?
石頭完成了歷史的穿越,故鄉(xiāng)打上了沉淪的瘡孔。沒有石磨再沒有莊稼的村莊,我們還回得去嗎?到時候,我們拿什么祭奠鄉(xiāng)村。也許只是我過于固守和偏愛自己生存的土地,舍不得舊物件,理不透沒有工業(yè)機器進村就沒有發(fā)展的邏輯,也許是我缺乏面對變革面對未來的勇氣。
但我還是期愿,村莊里哪怕走剩下最后一個人了,也一定要保護好石磨,它就像有炊煙飄動的村莊,有心跳和脈搏,還有生活的氣息。因為不論時空怎樣流轉(zhuǎn),石磨永遠是我身上的胎記,哺育我們的情感。
令全村人振奮的是,村莊里在建文化廣場,這石磨成了一道最美的風景。
(摘自《甘肅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