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超 黃曉博
[內(nèi)容摘要] 泛希臘主義定義模糊,涵蓋蕪雜。自治(或自由)與征服是古典泛希臘主義的兩種不同面相,二者單獨或共同主導了這一時期的大部分泛希臘主張和實踐,存在著明顯的共生和沖突關(guān)系。泛希臘主義的兩種面相構(gòu)成的張力有助于古典時代希臘城邦的生存和發(fā)展,但同時也呈現(xiàn)出一種“悖論”,進一步凸顯了泛希臘主義的靈活性和包容性。從自治(或自由)面相與征服面相入手分析泛希臘主義,可以深化對這一重要歷史現(xiàn)象的理解。
[關(guān)鍵詞] 泛希臘主義;自治;自由;征服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4-6201(2021)01-0034-08
泛希臘主義(Panhellenism)是古希臘歷史上一種重要的政治文化現(xiàn)象,①它是現(xiàn)代學者為了更便利地分析古代希臘社會而創(chuàng)造的術(shù)語,雖然古代作家們不曾使用過這個詞語,但很多史實都反映了這種現(xiàn)象。麥克·A·弗拉沃(Michael A. Flower)基于現(xiàn)代學者在不同語境中對泛希臘主義的運用,認為泛希臘主義有兩種雖然不同但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含義:“一種是指希臘族群認同的概念,以及由于波斯入侵而迅速發(fā)展起來的希臘人和蠻族人的兩極對立;另一種是指不同的希臘城邦能夠解決它們之間的政治爭端,進行一場共同的事業(yè),即發(fā)動對波斯帝國的遠征?!雹趶倪@個意義上講,泛希臘主義是希臘族群認同形成和維持的基礎(chǔ),而希臘族群認同的發(fā)展與演變轉(zhuǎn)而又使泛希臘主義進一步政治化?!杜=蚬诺滢o書》(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則從更為理論化的高度定義了泛希臘主義:“泛希臘主義是這樣一種思想,即認為希臘人所共同擁有的特性以及他們與蠻族人之間的差別,要比他們自身內(nèi)部的差異更為重要。”③這里強調(diào)的是希臘人的共有觀念,而國內(nèi)學者徐曉旭對此做了進一步發(fā)展,他對泛希臘主義的定義是,它是一種認為所有希臘人之間存在諸多共性與共同利益的思想和實踐。④兩相對比,可以看出徐曉旭的定義更為全面,不僅包含了“泛希臘式”(Panhellenic)的觀念、話語,還囊括了與之相關(guān)的行動,涵蓋范圍更廣,概括性更強。
薩洛蒙·普爾曼從定性的角度出發(fā),認為古希臘政治家都將泛希臘主義作為一種推行霸權(quán)和帝國主義的工具,他們對泛希臘主義思想體系的運用,都是為了在希臘世界維護自己母邦的利益。[S. Perlman,“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perialism,” p.30.]這種觀點較為消極,帶有強烈的實用主義色彩。然而,無論普爾曼的看法是否反映了古希臘人的真實想法,他對泛希臘主義的考察實際上開辟了一條新的理路,在《泛希臘主義、城邦和帝國主義》(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eperialism)一文中他不再只是強調(diào)泛希臘主義的整體性,即整個希臘的共性與共同利益,而是開始強調(diào)部分城邦(一個或多個城邦)的泛希臘性(即局部泛希臘主義),可以理解為介于單個城邦與希臘世界之間的局部區(qū)域?qū)Ψ合ED主題的利用,這無疑拓寬了泛希臘主義的適用范圍。
綜上可見,各位學者對泛希臘主義的定義大多側(cè)重于政治方面。在上述這些定義的基礎(chǔ)上,筆者嘗試對泛希臘主義做一個較為直觀的定義,即泛希臘主義是希臘人(或政治實體)對超越城邦的政治利益的一種渴望或追求,它的范圍上限在于血緣、文化上的整個希臘族群,[希臘族群認同是一個復(fù)雜的問題,目前學界對此問題的主流觀點認為希臘族群認同是在特定歷史環(huán)境中的一種主觀建構(gòu),并且處于不斷演變的狀態(tài)。J·M·霍爾(J.M. Hall)認為在公元前5世紀希臘認同標準經(jīng)歷了由“族群(即血統(tǒng)譜系)”向“文化”的轉(zhuǎn)變。實際上這兩種認同標準在古典時期一直存在,只是不同階段某種標準的社會影響力有所不同,而此處探討的整體希臘族群認同是一種整體概念,并不細究具體標準的差異,所以將二者并列。參見J.M. Hall, “Contested Ethnicities: Perceptions of Macedonia within Evolving Definition of Greek Identity,” in Ancient Perceptions of Greek Ethnicity, ed. by I. Malki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 pp.159-186; 徐曉旭:《馬其頓帝國主義中的希臘認同》, 《世界歷史》2008年第4期。]其政治主張包括但不限于對城邦自治權(quán)利的捍衛(wèi)、對其他城邦的支配以及希臘人聯(lián)合起來征服蠻族人。然而,這其中存在著顯而易見的悖論:一個城邦既可以利用它來為自己的自治權(quán)利張目,也可以利用它來控制和支配別的城邦乃至征服蠻族人,具體則取決于政治局勢。本文嘗試在前人研究和古典史料的基礎(chǔ)上,分析古典時代泛希臘主義所呈現(xiàn)的這一“悖論”以及兩種不同面相之間的互動及其歷史作用,希望可以進一步豐富學界對泛希臘主義的理解和認知。
一、古典泛希臘主義的“自治”或“自由”面相
公元前480年,波斯大王薛西斯征調(diào)大軍親征希臘本土,這是希臘城邦有史以來面臨的最嚴重的一次生存危機。[Herodotus, Histories, Ⅶ, 20-21, trans. by A. D. Godley, The Loeb Classical Library,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8. 以下所引用的古典文獻,除特別注明外,均來自洛布古典叢書。]薛西斯兵鋒所至,各部落、王國和城邦紛紛表示臣服,斯巴達、雅典向德爾菲請示的神諭也都體現(xiàn)出不祥之兆,[Herodotus, Histories, Ⅶ, 140-142.]面對嚴峻形勢,決意抵抗的城邦沒有退縮,他們召集會議成立同盟組織——“希臘人同盟(Hellenic League)”,同時向西西里等地派出使者求援。“希臘人同盟”的成立是為了抵抗波斯、維護希臘人的自由,這是泛希臘主義在古典時期的第一次大范圍應(yīng)用。在這場拯救希臘的事業(yè)中,對自治(autonomia)、自由(eleutheria)[在城邦之間的關(guān)系方面,“自治”是等同于“自由”的,張紀華對“自治”這一概念的緣起、含義以及它與“自由”的關(guān)系有過詳細的論述。參見張紀華:《淺析公元前四世紀希臘城邦的自治問題》,碩士學位論文,東北師范大學,2003年,第3—13頁。]的主張不僅體現(xiàn)在同盟的指導思想和對外宣傳上,而且體現(xiàn)在同盟的具體運作之中?!跋ED人同盟”的核心是“拉凱戴蒙人及其盟友(Lacedaemonians and their allies)”,斯巴達在同盟中占據(jù)主導地位,它擁有同盟海陸軍的全部指揮權(quán),[雅典曾經(jīng)試圖主張聯(lián)盟海軍的指揮權(quán),但聯(lián)盟成員拒絕在雅典人的指揮下作戰(zhàn)。參見Herodotus, Histories, Ⅷ, 2.]但斯巴達并沒有將凸顯其特殊地位的“拉凱戴蒙人及其盟友”的組織原則應(yīng)用于這個新成立的泛希臘同盟。[在“拉凱戴蒙人及其盟友”的決策過程中,存在兩個議事機構(gòu):一個是斯巴達公民大會,一個是同盟大會,這兩個會議權(quán)力平等且互相獨立,一項政策需同時得到兩個會議的批準才能通過。參見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Ⅰ, 87, 119, 125.]“希臘人同盟”只有一個議事機構(gòu),即同盟會議,在這個同盟的最高決策機構(gòu)中,每個盟邦都享有平等的一票,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斯巴達作為同盟的領(lǐng)袖,充分尊重同儕諸邦的平等權(quán)利,從而保證了盟邦之間的團結(jié),為這場抵抗波斯帝國侵略的戰(zhàn)爭的最終勝利打下了基礎(chǔ)??梢哉f,在這個為了抵御外敵而組織起來的泛希臘同盟中,得到貫徹的仍然是希臘城邦所珍視的“自治”或“自由”原則。
在希臘世界內(nèi)部沖突中,希臘人對泛希臘主義的“自治”或“自由”面相的利用更加頻繁,弱邦利用它來捍衛(wèi)自己的獨立,強邦利用它來打壓其他競爭者。希波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對大多數(shù)希臘人而言,波斯人的威脅逐漸成為一種朦朧的意識形態(tài)威脅,而其他希臘人的威脅卻是近在咫尺的實際威脅。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開始的時候,斯巴達宣稱自己是希臘人的解放者(解除雅典對他們的壓迫),得到不少希臘城邦的熱烈響應(yīng),希臘世界的輿論大都站在斯巴達一邊,并用言語和行動支持斯巴達。[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Ⅱ, 8, 4.]斯巴達國王阿基達瑪斯(Archidamus)在嘗試爭取普拉提亞人時再次重申道“……這次召集軍隊征戰(zhàn)的目的是解放被雅典統(tǒng)治的人和其他希臘人”。[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Ⅱ, 72.]公元前428年,米提林人(Mytilenaeans)在為自己叛離雅典的行動尋求斯巴達支援時說道:“除了名義上自由的我們和開俄斯(Chios)之外,盟友們都被(雅典)奴役了……,對于希臘人,我們決定不再與雅典人一道傷害他們了,相反我們要加入他們的解放事業(yè)。”[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Ⅲ, 10-13.]斯巴達名將布拉西達斯(Brasidas)更是將富于自由面相的泛希臘話語運用到了極致,他只依靠少量軍隊就說服阿堪托斯(Acanthus)叛離雅典,[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Ⅳ, 85-88.]攻陷重鎮(zhèn)安菲波利斯(Amphipolis),[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Ⅳ, 106, 4.]因為他但凡腳步所至,便聲稱自己的使命是讓希臘人獲得自由,同時行事又溫和節(jié)制,所以當?shù)卦S多受雅典統(tǒng)治的城邦對其信任有加,紛紛伸出橄欖枝。為了(受制于雅典的)希臘人的自由而戰(zhàn),將雅典塑造成希臘城邦自由的敵人,這是斯巴達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期間奪取輿論制高點和體現(xiàn)政治正確的重要宣傳手段,它也從中獲得了很多益處。
到了公元前4世紀,雅典也利用同樣的方式將斯巴達描繪成希臘自由的新敵人。前378/7年,雅典組織成立了第二次雅典海上同盟,成立該同盟的目的是“使斯巴達允許希臘人獲得自由和自治,并且使他們得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和平安全的生活”。[P. J. Rhodes and Robin Osborne, Greek Historical Inscriptions, 404-323 B.C.,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3, p.93. 伯里(J. B. Bury)說得更為直白:“與斯巴達關(guān)系的破裂促使雅典把這些分立的城邦組成一個聯(lián)盟,并且聲稱它的目的是保護希臘城邦的獨立,對抗斯巴達的壓迫?!眳⒁奐.B.Bury, A History of Greece: To the Death of Alexander the Great,英文影印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49頁。]如果說雅典人組織該同盟是出于一種前瞻性考慮,帶有預(yù)防性質(zhì)的話,底比斯人的行動就要堅決徹底的多了。前370年,埃帕米農(nóng)達(Epaminondas)率大軍侵入伯羅奔尼撒半島,解放了美塞尼亞人。[Diodorus of Sicily, Library of History, XV, 66, 1. ]作為斯巴達的國有農(nóng)奴黑勞士(Helots),美塞尼亞人飽受壓迫350多年,為了打擊斯巴達,底比斯人豎起了恢復(fù)美塞尼亞人自由的旗號。無論是為了滅亡斯巴達,還是出于平衡伯羅奔尼撒半島地緣政治格局的目的,底比斯人實際上為眾多略顯空洞的自由的泛希臘口號進行了一次完美的實踐。若是連希臘人早已習以為常的黑勞士都能恢復(fù)獨立,建立自己的城邦,那么,還有什么理由和力量能阻止其他希臘城邦的類似訴求呢?可以說,泛希臘主義的這一面相,為希臘城邦的政治發(fā)展提供了一種非常強大的助推力。
不同于城邦政府對泛希臘主義的利用,這一時期部分演說家對泛希臘主義的使用更為復(fù)雜微妙。呂西亞斯(Lysias)曾在奧林匹亞的泛希臘賽會上,呼吁希臘人聯(lián)合起來把僭主狄奧尼索斯(Dionysius)趕下臺,恢復(fù)西西里人民的自由。[Lysias, Olympic Speech, 4-6.]因為終身致力于泛希臘主題的宣傳,伊索克拉底被許多人視作公元前4世紀泛希臘主義的代表。在《泛希臘集會辭》(Panegyricus)中,伊索克拉底用了很大篇幅進行反波斯的政治宣傳并抨擊《大王和約》,[Isocrates, Panegyricus, 67-71, 117-121, 125-128, 134-140, 144-155.]普爾曼認為伊索克拉底泛希臘思想中的這部分內(nèi)容是“一項旨在改變雅典地位并把和平與自由帶給希臘城邦的政治計劃的一部分”,[Perlman,“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perialism,” p.27. ]他構(gòu)想希臘新秩序的主要目標是城邦的自由和自治。德·羅米麗(Jacqueline de Romily)甚至認為伊索克拉底將希臘人的自由觀點進一步提升,塑造了希臘人作為歐洲自由捍衛(wèi)者的形象。[Jacqueline de Romily,“Isocrates and Europe,” Greek & Roman, Vol.39, No.1(Apr. 1992), pp.2-13.]伊索克拉底一再宣揚自由的優(yōu)越性,并且認為希臘人只有聯(lián)合起來征服波斯才能保證希臘的自由與和平,[Isocrates, Panegyricus, 95, 150-151, 173-174; To Philip, 9.]即以征服(波斯)求(希臘)自由,這反映出泛希臘主義的自治面相與征服面相的互動關(guān)系,前者是后者的目的,后者是前者的工具。
德摩斯梯尼的泛希臘主義更為務(wù)實,偏重于防衛(wèi)而不是進攻,即以共同防御來保衛(wèi)希臘人的安全和自由。在《論海軍籌委會》(On the Symmories)中,他將波斯視作希臘自由的敵人,呼吁雅典人應(yīng)設(shè)法獲得其他希臘城邦的支持,一起對付希臘人的這個共同敵人。[Demosthenes, On the Symmories, 3, 7.]隨著馬其頓威脅的日益增長,德摩斯梯尼對泛希臘主義進行了巧妙的嫁接,將希臘自由的敵人由波斯轉(zhuǎn)換為馬其頓。在公元前346年到前330年間,德摩斯梯尼連續(xù)發(fā)表了7篇抨擊馬其頓的演說,[王志超:《德摩斯梯尼的泛希臘政策與實踐》,《安徽史學》2019年第4期。]成為雅典反馬其頓派的代表性人物。這些演說大多都有濃重的泛希臘色彩,尤其是在《反腓力第三辭》(Third Philippic)中,他頻繁使用泛希臘認同話語來激勵雅典人行動起來,組建反馬其頓的泛希臘同盟。[Demosthenes, Third Philippic, 30-31.]在《反腓力第四辭》(Fourth Philippic)中,他甚至倡議聯(lián)合希臘人的宿敵波斯來抗擊馬其頓。[Demosthenes, Fourth Philippic, 32-33.]然而,無論敵人是誰,德摩斯梯尼的泛希臘政策的出發(fā)點都是維護雅典的自由和獨立,盡管他的泛希臘主張隨著現(xiàn)實政治局勢變化會有所調(diào)整,但不變的總是聯(lián)合盡可能多的希臘城邦共同御敵,他不僅鼓吹雅典人的自由,也鼓吹希臘世界的自由和獨立。德摩斯梯尼最終在前338年組織起了希臘聯(lián)軍與馬其頓決戰(zhàn),除了政治局勢迫使希臘人不得不聯(lián)合之外,這次聯(lián)合也從側(cè)面說明,以自治或自由為旗號的泛希臘主義一直有著極強的號召力,對希臘城邦政治的發(fā)展和演變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從整體上看,不同場景下的泛希臘主張都體現(xiàn)了明確的自治或自由面相,而希臘人對自治或自由等理念的靈活運用正是理解古典時代泛希臘主義持久活力的關(guān)鍵。然而,作為一系列靈活且合乎邏輯的主題與表達的集合體,泛希臘主義絕非只有這一種面相,下面將考察影響其發(fā)展的另一種面相。
二、古典泛希臘主義的征服面相
希波戰(zhàn)爭是泛希臘主義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對蠻族人的鄙視逐漸成為泛希臘主義的有機組成部分,它為希臘族群認同的表達以及定義希臘世界與非希臘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提供了一種重要的話語工具。在普拉提亞戰(zhàn)役和米卡萊戰(zhàn)役獲勝后不久,希臘人就將進攻波斯本土的計劃提上了日程。雅典在其中扮演了核心角色,他們組織起了提洛同盟,“規(guī)定了哪些城邦應(yīng)該為這場反波斯的戰(zhàn)爭貢獻金錢,哪些城邦應(yīng)該貢獻戰(zhàn)船——宣稱目的是通過蹂躪波斯國王的土地來為他們所遭受過的不幸復(fù)仇?!盵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Ⅰ, 96.]這樣一來,對波斯的戰(zhàn)爭開始失去防御性質(zhì),逐漸轉(zhuǎn)入戰(zhàn)略進攻,甚至通過征服波斯來掠奪戰(zhàn)利品逐漸成為戰(zhàn)爭的目標。伯里也說提洛同盟“……要破壞大王的國家,以便通過劫掠彌補這場戰(zhàn)爭的花費和損失?!盵J.B.Bury, A History of Greece: To the Death of Alexander the Great, p.313.]泛希臘主義漸漸露出了征服面相,它的主要目標就是所謂的“蠻族”,即波斯人。
雅典將軍客蒙(Cimon)是這個泛希臘同盟在公元前5世紀上半葉的一個主要代表人物。在他領(lǐng)導之下,提洛同盟真正踐行了對波斯人發(fā)動泛希臘戰(zhàn)爭的初衷。[自前478年提洛同盟初建至前450年,近30年間提洛同盟基本上圍繞著主要目標波斯征戰(zhàn),客蒙參與了期間大多數(shù)軍事行動,從前478年率軍攻占埃昂(Eion)一直到450年圍攻塞浦路斯時病逝。前449年雅典與波斯締結(jié)《卡里阿斯和約》,之后提洛同盟被雅典用作與斯巴達爭斗的工具,直至戰(zhàn)敗解散再未針對過波斯人。]客蒙領(lǐng)導同盟軍隊在歐律墨冬河戰(zhàn)役中擄獲了大量戰(zhàn)利品,[Plutarch, Cimon, 12-13.]向希臘人展示了征服波斯所能帶來的巨大收益。他不斷規(guī)勸雅典人要維護同盟的團結(jié),希望“把從他們的天然敵人那里奪得的財富輸入希臘,使他們得到合法收益”,[Plutarch, Cimon, 18, 2-3.]客蒙的志向非常遠大,曾經(jīng)設(shè)想過顛覆波斯大王的政權(quán)。[Plutarch, Cimon, 18, 5.]無論誘因是劫掠還是復(fù)仇,或是二者兼有,客蒙主政期間提洛同盟的軍事戰(zhàn)略切實體現(xiàn)了泛希臘主義中的進攻性特征或征服面相。
到公元前5世紀末,經(jīng)過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摧殘的希臘城邦出現(xiàn)了危機,以失地公民為主的希臘雇傭兵橫行地中海世界。在這種背景下,出現(xiàn)了色諾芬的“萬人遠征”事跡,[前401年,一萬余名希臘雇傭軍卷入了小居魯士策劃的波斯王位爭奪戰(zhàn)。小居魯士死后,深陷波斯內(nèi)陸的希臘軍隊在色諾芬等人的率領(lǐng)下奮勇轉(zhuǎn)戰(zhàn)數(shù)月,最終成功脫險。參見Xenophen, Anabasis.]這一事跡傳開之后,波斯帝國的外強中干刺激了深陷于危機之中的希臘人的貪婪,泛希臘主義所含的征服面相越來越顯著地體現(xiàn)了出來。前397—396年在萊山德(Lysander)的鼓動下,斯巴達國王阿格西勞斯(Agesilaus)率領(lǐng)一支成分復(fù)雜的泛希臘軍隊遠征波斯。[Xenophen, Hellenica, Ⅲ, 4, 2-4.]阿格西勞斯在小亞細亞取得了很大的勝利,就在準備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的時候,因斯巴達形勢危急而被召回。伊索克拉底認為阿格西勞斯的功敗垂成是因為他支持自己盟友的努力給希臘人帶來了巨大的麻煩和危險,由此導致的大混亂使得他沒有時間也沒有力量進攻蠻族人,[Isocrates, To Phillip, 87.]并給出了自己的建議:“一個人在促成希臘人和解并終結(jié)現(xiàn)在支配他們的瘋狂行為(指激烈的內(nèi)部紛爭)之前,不應(yīng)該發(fā)動針對波斯大王的戰(zhàn)爭”。[Isocrates, To Phillip, 88.]阿格西勞斯實踐著一場以征服為目的的泛希臘遠征,卻沒有解決希臘世界內(nèi)部普遍的泛希臘認同問題,換句話說,他沒能將族群上的希臘認同與政治上的超國家認同成功整合,阿格西勞斯(或斯巴達)雖然聯(lián)合了部分城邦,卻沒有化解雅典、底比斯等實力大邦的認知疑慮,它們?nèi)匀灰砸环N內(nèi)部爭霸的視角看待阿格西勞斯的軍事行動,即他的成功會助長斯巴達的實力,從而鞏固斯巴達的霸主地位,加劇希臘世界的政治不平衡問題。如此,希臘內(nèi)部的掣肘也就不足為奇了。事實上這個癥結(jié)一直困擾著所有試圖征服波斯的后來者們,而它的最終解決方法似乎也并不高明,只是依靠一股更強大力量的壓制。
在這一時期,許多思想家都表達過希臘城邦聯(lián)合起來征服波斯的想法,尤其是伊索克拉底。在《泛希臘集會辭》中,他系統(tǒng)闡述了“將戰(zhàn)爭帶給波斯,把財富帶回希臘”的泛希臘戰(zhàn)爭構(gòu)想。[Isocrates, Panegyricus, 187.]喬治·考克韋爾(George Cawkwell)說道:“泛希臘主義思想在伊索克拉底的作品中到達了它們的頂點。”[George Cawkwell, The Greek Wars: The Failure of Persia,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5, p.6.]伊索克拉底還具體思考過這場泛希臘戰(zhàn)爭的領(lǐng)袖問題,包括雅典、斯巴達、敘拉古的狄奧尼索斯、馬其頓的腓力二世等。僅從這點看,伊索克拉底似乎將泛希臘主義中的征服面相發(fā)揮到了極致,只要能征服波斯,他并不在乎領(lǐng)袖是希臘城邦,抑或是僭主、君主之類的強人,因為他的終極目標是通過征服波斯的泛希臘戰(zhàn)爭來結(jié)束希臘人的內(nèi)部紛爭、促成希臘人的聯(lián)合以及奪取亞洲的財富,最終紓解希臘城邦的危機。
無論是否受到了伊索克拉底思想的影響,馬其頓的腓力二世和亞歷山大大帝在很大程度上都實現(xiàn)了伊索克拉底的泛希臘遠征構(gòu)想。對于掣肘阿格西勞斯的希臘內(nèi)訌問題,馬其頓人的解決辦法是在強大軍力壓制之下組建更為廣泛的泛希臘同盟,這便是前337年建立的“科林斯同盟(League of Corinth)”。[Sarah B. Pomeroy, et al., A Brief History of Ancient Greece: Politics, Society, and Culture, New York &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p.266.]當然,這一同盟是武力威懾的結(jié)果,是刺刀下的和平。為了保障同盟內(nèi)部的穩(wěn)定,腓力二世在各處戰(zhàn)略要地,如科林斯、底比斯、卡爾基斯、安布拉西亞等地都留下了駐軍。馬其頓人以這種方式為他們的遠征做好了鋪墊,盡管腓力二世遇刺,但最終亞歷山大率領(lǐng)馬其頓—希臘聯(lián)軍成功征服了波斯帝國,泛希臘主義的征服面相從構(gòu)想變成了現(xiàn)實。
泛希臘主義的征服面相(即攻打蠻族人的戰(zhàn)爭)一方面為希臘世界創(chuàng)造了一種持久的歷史感,并在道義上支持希臘團結(jié)和希臘共同體,另一方面又是希臘強邦或者僭主、國王之類人物進行帝國主義宣傳的工具。也就是說,泛希臘主義的征服面相不僅表現(xiàn)為對蠻族的征服,也體現(xiàn)為對希臘城邦的控制。普爾曼認為,泛希臘主義通過提出一個共同目標,即攻打蠻族人的戰(zhàn)爭,來為霸權(quán)和某個城邦對其他城邦的控制進行辯護。[Perlman, “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perialism,” p.5.]在提洛同盟建立初期,因為雅典的霸道作風,發(fā)生了多起叛離同盟的事件,例如,前466年的納克索斯叛離,[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Ⅰ, 98, 3-4.]前465年的塔索斯暴動,[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 Ⅰ, 100, 2.]這些反抗都遭到了雅典的鎮(zhèn)壓,后來,雅典對盟邦的控制和剝削現(xiàn)象愈發(fā)嚴重,提洛同盟漸漸有了“雅典帝國”之說??梢姡谝苑床ㄋ沟姆合ED戰(zhàn)爭為旗號的提洛同盟中,泛希臘主義的征服面相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波斯的進攻,另一方面則體現(xiàn)為作為盟主的雅典對盟邦的支配和剝削,前者為后者提供了隱蔽的手段,后者則為前者提供了動力和支持。
科林斯同盟也表現(xiàn)出了類似的特征。同盟甫一建立,希臘城邦就與馬其頓人結(jié)成了永久性的攻守同盟,并以同盟的身份對波斯宣戰(zhàn),公推腓力二世為盟主。腓力二世遇刺之后,以底比斯為代表的不少城邦試圖脫離同盟,繼任的亞歷山大立即對其進行無情鎮(zhèn)壓。他摧毀了底比斯,將全部公民和婦女小孩賣為奴隸,并禁止余下的底比斯人在希臘土地上居留。[Arrian, Anabasis of Alexander, Ⅰ, 9.]如此殘酷的鎮(zhèn)壓,馬其頓人的理由就是底比斯背叛或破壞了希臘人的共同事業(yè)(即征服波斯)。泛希臘主義中的征服面相再一次實現(xiàn)了對外征服和對內(nèi)控制的統(tǒng)一,體現(xiàn)了泛希臘主義的靈活性和包容性。這一征服面相通常體現(xiàn)為一種帝國主義傾向,反映出了希臘人對城邦危機的思考和應(yīng)對,也為希臘政治思想的實踐和應(yīng)用探索出了一條途徑。
三、古典泛希臘主義兩個面相的共生與沖突
從希波戰(zhàn)爭到亞歷山大東征,泛希臘主義在將近兩個世紀中一直是希臘世界最重要的政治宣傳工具之一?!白灾巍被颉白杂伞迸c“征服”是這一宣傳工具所包含的兩個不同面相。兩個面相都與希臘族群身份認同觀念結(jié)合在一起。自治或自由與希臘族群身份認同的結(jié)合出現(xiàn)在希波戰(zhàn)爭之前,逐漸成為希臘人定義自我身份的一個重要工具,而征服與希臘族群身份認同的結(jié)合則始于希波戰(zhàn)爭之后產(chǎn)生的鄙視蠻族人的觀念,它為希臘族群身份認同的建構(gòu)提供了一個重要他者工具,使希臘人可以通過對異域他者民族的鄙視或攻擊來確定自己的族群認同。作為古典泛希臘主義的兩個不同的面相,自治或自由面相與征服面相并非總是涇渭分明,而是存在顯而易見的共生、交叉、沖突關(guān)系,二者構(gòu)成的張力推動了古典泛希臘主義的發(fā)展演變。
首先,自治(或自由)面相與征服面相在希波戰(zhàn)爭期間相伴而生。抵抗波斯入侵的希臘同盟打出了捍衛(wèi)希臘自由的旗號,這一主張的巨大吸引力維系了希臘人的團結(jié),進而迸發(fā)出強大的戰(zhàn)斗力,對波斯戰(zhàn)爭的成功又鼓舞了泛希臘主義的征服面相的產(chǎn)生,新成立的提洛同盟不斷嘗試著進攻并征服波斯,復(fù)仇和掠奪戰(zhàn)利品等動機混雜在泛希臘主義的這一面相之中。另外,這種共生關(guān)系在希臘世界的內(nèi)部紛爭中也有體現(xiàn)。在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期間,斯巴達的泛希臘主義宣傳始終圍繞著自由(或自治)概念進行:抨擊雅典控制、壓迫和剝削盟邦的行為,并以希臘人的解放者而自居。但是,在戰(zhàn)爭后期,為了擊敗雅典,斯巴達卻以小亞地區(qū)希臘城邦的自由為代價,換取了波斯人的財力支持,[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Ⅰ,18,37,58.]而且在贏得勝利之后,斯巴達并未踐行承諾,給予希臘諸邦以自由,相反,它步雅典后塵,也走上了肆意擴張和利用強力控制希臘各邦的道路,它的帝國主義傾向較之雅典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斯巴達大將萊山德在小亞和愛琴海島嶼上廣泛建立寡頭政體,并派駐軍隊,設(shè)置斯巴達軍事統(tǒng)治者(harmost)總攬各邦大權(quán)。[Plutarch, Lysander, 13.]在這里,泛希臘自由面相體現(xiàn)出了虛偽性,以自由之名行征服之實,二者不僅是前后相繼,而且是虛實相間。
底比斯也隱晦地利用了泛希臘主義的兩種面相。底比斯人一直謀求控制彼奧提亞同盟諸邦,該同盟具有濃厚的征服色彩。在前386年簽訂《大王和約》時,底比斯希望代表彼奧提亞同盟宣誓,[Xenophen, Hellenica, Ⅴ,1,32.]目的在于在不違反該和約倡導的“自治”原則的同時,使斯巴達乃至希臘世界都承認自己對彼奧提亞同盟的控制權(quán)。結(jié)果,斯巴達人同樣以泛希臘“自治”原則為理由,不僅拒絕了底比斯人的提議,還強制解散了彼奧提亞同盟。不久之后的前378年,底比斯重建了彼奧提亞同盟,并以更為嚴苛的方式控制同盟諸邦。當然,底比斯人控制彼奧提亞同盟的理由恰恰是維護彼奧提亞人的“自治”權(quán)利,反對斯巴達人的駐軍和壓迫。這不可避免又引來了斯巴達人的強力干涉,然而,底比斯人這一次擊敗了斯巴達軍隊,[Xenophen, Hellenica, Ⅵ,4,14-15. ]并將戰(zhàn)火引至斯巴達本土。正如上文所述,底比斯人高舉“自由”和“自治”的大旗,一方面進攻斯巴達及其盟邦,另一方面支持受斯巴達壓迫的城邦恢復(fù)獨立,尤其以斯巴達“黑勞士”的解放為代表。從這一角度看,底比斯利用泛希臘主義在內(nèi)涵上的這種模糊和多變,在“自治”(或自由)的旗號之下,既反抗斯巴達的壓迫,又謀求彼奧提亞的控制權(quán),還直接打擊了斯巴達在伯羅奔尼撒半島上的霸權(quán),最終造成了斯巴達的衰落、美塞尼亞人的獨立以及底比斯霸權(quán)的興起。
在泛希臘主義的兩種面相中,自治(或自由)面相是顯性因子,是可以用做公開宣傳的話語,至于征服的面相,要分開來看:在針對以波斯人為代表的“蠻族”時,“征服”便是可以公開使用的話語;而在希臘世界內(nèi)部事務(wù)之中,尤其涉及控制其他城邦的帝國主義行為的時候,“征服”便是一種隱性話語,隱蔽在“自治”(或自由)話語之下。一個例外是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期間雅典對中立島邦米洛斯(Milos)的征服,修昔底德詳細記載了雙方開戰(zhàn)前的對話,[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Ⅴ,85-113.]在對話中,雅典人公開標榜強權(quán)即公理的帝國主義邏輯,即使米洛斯人沒有對雅典造成威脅,雅典依然要征服他們,哪怕只是為了炫耀自己的力量和勇氣,因為強者可以為所欲為,而弱者只能被動接受。[Thucydides, History of the Pelopponnesian War,Ⅴ,89.]當然,這只是一個例外。在希臘世界內(nèi)部的政治問題上,希臘城邦甚至包括馬其頓在內(nèi)的征服者,仍然會對征服之目的加以掩飾,并通過塑造共同的敵人來合法地推行有征服之實的政策,這個敵人往往被宣稱會威脅到希臘人的自治(或自由)。在這種情況下,自治(或自由)面相與征服面相共處于泛希臘主義的口號之內(nèi),二者是一種表和里、顯性和隱性的關(guān)系。
在一些希臘知識精英看來,泛希臘主義中的自治(或自由)面相與征服面相還可以互為因果。在《泛希臘集會辭》中,伊索克拉底主張斯巴達與雅典聯(lián)合起來領(lǐng)導希臘人去征服蠻族人,以此實現(xiàn)希臘世界的自由與和平,[Isocrates, To Phillip, 173-174.]即通過征服并掠奪波斯人的財富,方能避免希臘城邦的內(nèi)耗。這是伊索克拉底對希臘城邦危機解決方案的一種思考,因為連年戰(zhàn)爭已經(jīng)導致大量公民破產(chǎn),社會危機嚴重,經(jīng)濟上的困境反過來又加劇了政治的不穩(wěn)定性,城邦政局動蕩,政體更迭頻繁,要想繼續(xù)維持希臘城邦的獨立和自治,唯有征服蠻族人并搶奪他們的財富。在《致腓力辭》(To Philip)中,伊索克拉底又提出只有實現(xiàn)希臘的自由與和平,才能確保成功征服蠻族人,[Isocrates, To Phillip, 88.]即希臘人的自治(或自由)是征服蠻族人的前提。此時,馬其頓王國的實力日益增強,伊索克拉底已經(jīng)預(yù)見到,自己設(shè)想的泛希臘遠征只能由這個王國領(lǐng)導,但作為雅典公民,他又不能不對馬其頓可能會對雅典及其他城邦的自治(或自由)和獨立造成的威脅作出反應(yīng),因此,伊索克拉底更多地強調(diào)應(yīng)保證希臘的自由與和平,[此舉可以使希臘人和馬其頓人雙雙受益,對希臘人來說,可以維持他們一直追求的自由獨立,免受馬其頓帝國主義霸權(quán)影響;對馬其頓人而言,則可以保障遠征行動的后方安全,消除內(nèi)部隱患。]并以此作為征服蠻族人的先決條件。他試圖說服腓力以泛希臘的自由來維護希臘人的團結(jié),以此求得征服波斯帝國之目標的實現(xiàn)。于是,在伊索克拉底的泛希臘主義構(gòu)想中,就出現(xiàn)了兩種相反的說法,而且似乎都有道理,雖然這可能出于伊索克拉底在不同政治形勢下對雅典利益和希臘利益的不同考慮,但是,自治(或自由)面相與征服面相在泛希臘主義之中的纏繞、抵觸和互動,由此也可見一斑。
從古典泛希臘主義的實踐來看,有一點值得深思:當超越城邦認同的族群利益與城邦自身利益一致時,無論這種利益是自治(或自由)還是征服,都能夠激發(fā)出極強的凝聚力,無論是防御性的行動還是進攻性的行動,似乎都容易取得成功,例如,捍衛(wèi)全體希臘人自由的“希臘人同盟”在抵抗波斯帝國入侵時的成功以及以征服波斯為目標的“科林斯同盟”遠征波斯帝國時的成功。反之,當二者發(fā)生沖突時,泛希臘主義就更容易淪為個別城邦實現(xiàn)自身利益的宣傳工具。超越城邦的泛希臘認同雖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以自治(或自由)面相和征服面相消解一般行為體的認知差別,使希臘世界呈現(xiàn)出某些一致性,例如,對自治、自由的向往和對蠻族人的蔑視,但是,超城邦認同與城邦本位主義之間的矛盾是無法真正調(diào)和的,因為超城邦認同需要各邦讓渡部分主權(quán)或者說犧牲一定的“自治”(或自由),而這有違于希臘城邦的基本政治原則和傳統(tǒng)觀念,他們難于接受或者說難以長久接受這樣的“調(diào)和”。
結(jié) 語
總之,泛希臘主義的內(nèi)涵非常復(fù)雜,但自治(或自由)和征服仍舊構(gòu)成了它的兩種主要面相,正是這兩種面相使泛希臘主義在看似雜亂無章的表象之下,保持了一定程度的內(nèi)在統(tǒng)一性。自治(或自由)是希臘城邦的基本特征之一,它使泛希臘主義有了存在和發(fā)生的基礎(chǔ),而泛希臘主義一旦出現(xiàn),既可以被用來為城邦的自治(或自由)張目,也可以被用來控制、支配其他城邦;既可以被用來組織希臘人抵御蠻族人的入侵,也可以被用來集結(jié)希臘軍隊去征服蠻族帝國。在這里,泛希臘主義的確存在被濫用的可能性,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內(nèi)含兩種既互相成就又互相駁斥的面相,是共生還是沖突,主要取決于它所發(fā)生的歷史場景:在與波斯人發(fā)生沖突的時候,捍衛(wèi)希臘自由與征服波斯人就共生于泛希臘主義概念之內(nèi);而在處理希臘城邦間關(guān)系的時候,城邦的自治權(quán)利與強邦霸權(quán)就很難共存于同一種泛希臘主義概念之中。因此,希臘人利用泛希臘主義宣傳可以實現(xiàn)動員目標,擊敗波斯人的入侵,但卻無法統(tǒng)一希臘城邦世界。泛希臘主義的這兩種面相之間的共生和沖突,既賦予了希臘城邦生存和發(fā)展的驅(qū)動力,也使希臘世界陷入了難以超越城邦國家時代的困境。
(責任編輯:李 強)
[收稿日期] 2020-11-24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德摩斯梯尼演說辭的翻譯與研究”(編號:14CSS001);山西師范大學優(yōu)質(zhì)課程建設(shè)項目“西方文化史”(編號:2017YZKC-40)。
[作者簡介] 王志超(1981-),男,山西廣靈人,山西師范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副教授;黃曉博(1988-),男,山西運城人,山西師范大學歷史與旅游文化學院碩士研究生。
① 彼得·格林(Peter Green)認為“泛希臘主義(Panhellenism)”一詞是英國歷史學家喬治·格羅特(George Grote)創(chuàng)造的。參見Peter Green, From Ikaria to the Stars: Classical Mythification, Ancient and Modern,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2004, pp.105-106.
② Michael A. Flower, “From Simonides to Isocrates: The Fifth-Century Origins of Fourth-Century Panhellenism,” Classical Antiquity, Vol.19, No.1 (Apr. 2000), p.65. 伊迪絲·霍爾(Edith Hall)對第一種含義中的兩極對立概念有過詳細的考察,參見Edith Hall, Inventing the Barbarian: Greek Self-Definition through Traged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 pp.3-13. 薩洛蒙·普爾曼(Shalmon Perlman)也認為波斯戰(zhàn)爭孕育出了一種共同的希臘民族意識,泛希臘主義首先是指向蠻族敵人的,而且它的基礎(chǔ)是希臘人和蠻族人的差別。參見S. Perlman,“Panhellenism, the Polis and Imperialism,” Historia, Vol.25, No.1,1976, p.19.
③ Simon Hornblower and Antony Spawforth, The Oxford Classical Dictionary, 4th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p.1075.
④ 徐曉旭:《古代希臘民族認同中的各別主義與泛希臘主義》,《華中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