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兆龍
內(nèi)容摘要:“浩然之氣”是《孟子》中流傳最廣,接受度最高的哲學主張之一,并在歷史的演變中逐漸成為中國人特有的民族精神。其之所以受到歷代人的廣泛應用,在于它有許多可行之處。而“浩然之氣”的可行性又來自其普適性、自主性和變通性。
關鍵詞:《孟子》 浩然之氣 可行性
“浩然之氣”是孟子在《公孫丑上·第二》中初創(chuàng)的一個哲學概念。對于“浩然之氣”的含義,孟子稱其“難言也?!壁w岐注曰:“浩然之大氣。”[1]朱熹集注云:“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氣,即所謂體之充者。”[2]焦循則認為當今流傳下來的趙岐注被“俗人所改”,他結合《后漢書》李賢注、董仲舒《春秋繁露》中引用孟子“浩然之氣”的地方,推斷趙岐的注本該是“浩然為天氣”[3];馮友蘭先生的解釋為:“此所謂氣,是所謂‘士氣之氣。例如我們說:‘前線士氣極旺,又如《左傳》:‘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都是說這種氣?!盵4]簡單來說,“浩然之氣”是一種盛大的氣,有些學者認為它存在于天地之間(焦循等),也有學者認為它存在于人心之中(馮友蘭等)。對“浩然之氣”的存在問題,文章不做過多分析。
“浩然之氣”在歷史的演變中逐漸成為中國人特有的民族精神之一,足見其是一種實用的、可行的哲學。文章從義理角度出發(fā),分別在孟子的心性論中分析“浩然之氣”的普適性,在修養(yǎng)工夫中分析“浩然之氣”的自主性,在“不動心”的目的中分析“浩然之氣”的變通性,旨在論證“浩然之氣”的可行性。
一.從孟子的心性論看“浩然之氣”的普適性
人人都具備修養(yǎng)“浩然之氣”的條件,這種普適性讓修養(yǎng)“浩然之氣”變得十分可行。前人對此已有發(fā)現(xiàn),如馮友蘭先生說:“雖然這種‘浩然之氣聽起來很神秘,可是照孟子所說,它仍然是每個人都能夠養(yǎng)成的。這是因為浩然之氣不是別的,就是充分發(fā)展了的人性,而每個人的人性基本上是相同的。”[5]但馮友蘭先生用“性”來證明人人都可以修養(yǎng)“浩然之氣”并不是很恰當。因為孟子在“浩然之氣”的論述中并沒有提到一個“性”字,卻明確提出“心”是修養(yǎng)“浩然之氣”的場所,孟子雖主張“盡心知性”,但畢竟“心”是直接的,“性”是間接的,所以“浩然之氣”的普適性問題還是要從“心”上探討。
《公孫丑上·第六》中有,“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孟子在這里說明“四心”是每個人都不可或缺的。孟子在《告子上·第六》中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更是明確指出“四心”是人人都具備的。但孟子認為人皆有“四心”就等同于人心相同了嗎?并不盡然。在《告子上·第七》中,孟子運用類比論證說:“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碧煜碌娜硕甲冯S易牙的口味,都喜愛聽師曠的琴聲,都以子都的相貌為美。人們在味覺、聽覺和視覺上都有共同之處,那么人心自然也有共同之處,心的共同之處就在于心中都有“理”和“義”。孟子論證“心之同然者”,其必定暗含了心還有相異之處。人心全然相同的論調(diào),孟子是不能贊成的。
由此觀之,孟子對于人心異同的問題,持的是心既有相同之處,又有不同之處的態(tài)度。相同之處是人皆有“四心”,人心皆有“理”、“義”,至于如何不同,孟子則沒有給出明確的答案?,F(xiàn)在從人心的相同之處來看修養(yǎng)“浩然之氣”的普適性,問題便好解決了。一來人心均包含“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種特質(zhì),都可以稱之為心,作為孕育“浩然之氣”的場所已經(jīng)足夠。二來“浩然之氣”是“集義所生者”,恰好人心皆有是“義”,作為修養(yǎng)“浩然之氣”重要要素之一的“義”也具備了。因此人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內(nèi)心修養(yǎng)“浩然之氣”,顯然是一種普適性。
二.從“浩然之氣”的修養(yǎng)工夫看其自主性
孟子“浩然之氣”的修養(yǎng)工夫可以概括為“持志”、“知道”、“集義”三者。孟子在解釋其修養(yǎng)工夫時提到“無暴其氣”、“以直養(yǎng)而無害”、“心勿忘、勿助長也”等,這透露著一種自主性,人們在修養(yǎng)時無需花很大的工夫就能自動產(chǎn)生出源源不斷的“浩然之氣”,以至于塞乎天地之間。但自主性并非在修養(yǎng)的一開始就能顯現(xiàn),其前提是先掌握修養(yǎng)工夫中的兩個要領:“立志”和“有道”。有了要領,激發(fā)了自主性,修養(yǎng)“浩然之氣”自然就變得簡單易行起來。
“持志”的要領在于“立志”,先要有一個明確的志,才可以說得上“持志”。為什么要先立志,而不是先養(yǎng)氣呢?這就要探討孟子對志和氣的先后關系問題。孟子云:“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志統(tǒng)領著氣,一旦志按部就班,氣就會緊隨其后,顯然是先有志再有氣。但再看下文,孟子似乎對志先氣后的說法有了些變卦,“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志可以帶動氣,氣也可以帶動志,似乎成了一種平等的地位。但從其分量上講,志存在于心中,其小而微;氣存乎天地間,其松而散。志想要以小博大來撼動氣容易,但氣想要撼動志則需要凝結很大的力量。所以歸根結底,還是要先立志再養(yǎng)氣。對于志和氣的關系,好比中國古代建筑中立柱和墻體的關系。蓋房子的過程是先用堅實的梁柱搭好結構,再在柱子之間夯上土墻或鋪上磚頭,即個人修養(yǎng)中的“夫志至焉,氣次焉”。中國古建筑有“墻倒屋不塌”的特點,柱子承受了房屋的絕大部分壓力,墻體倒了,房子卻不會坍塌,但如果柱子折了,房子則會立馬倒塌,因而還流傳著“頂梁柱”、“一柱擎天”等俗語。養(yǎng)氣也是如此,因“蹶者趨者”而造成氣的消散,只要志還在就仍可以再產(chǎn)生,如果志不在,氣自然就蕩然無存了。
“知道”的要領在于心中“有道”,先有道才能慢慢理解道。至于道是何種道,趙岐注曰:“道謂陰陽大道,無形而生有形,舒之彌六合,卷之不盈握,包絡天地,稟授群生者也?!盵6]朱熹集注云:“道者,天理之自然?!盵7]馮友蘭先生認為:“這個道即是‘朝聞道夕死可矣之道,亦即是義理?!盵8]前代學者都把道理解成一種“大道”,但人在修養(yǎng)“浩然之氣”之初就可以理解如此宏大的道嗎?如果一開始就理解了這種“大道”,是否就像孔子“夕死”那樣再無他求,以至于結束自己的生命了呢?對于道的解釋其實可以從《孟子》本書中來找答案。《離婁上·第十二》有“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孟子在這里賦予了道具體的適用對象和適用范圍,“誠”在天地之間是一種“大道”,“誠”在人心之中則成了一種“小道”。孟子又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保ā侗M心上·第一》)人先通過修煉內(nèi)心的“小道”,繼而知性知天,最后再理解“天地大道”。即孟子的道是一種由小到大,由內(nèi)而外的道。修養(yǎng)“浩然之氣”搭配的“道”亦是如此,一旦心中有了道,凡事就用心中的“道”去衡量它,合乎道的就執(zhí)行,不合乎道的就摒棄,當“浩然之氣”積累到一定程度,自然就理解了“大道”。
由此觀之,“浩然之氣”的修養(yǎng)工夫可以簡化成“立志”和“有道”,尋得了修養(yǎng)“浩然之氣”的門徑,就可以打開“勿助長”的自主性,使修養(yǎng)“浩然之氣”變得簡單易行起來。
三.以文天祥《正氣歌》為例,看“不動心”的變通性
孟子修養(yǎng)“浩然之氣”是為了求得“不動心”,但不動的是何種“心”,孟子并沒有給出明確的界定?!安粍有摹笔欠窬褪恰八男摹蹦??“四心”是人與生俱來的,而“不動心”之“心”是經(jīng)過修煉后達到的,一個是先天,一個是后天,這里的“心”理解為“四心”并不合適。因為對“心”含義的表達不甚充分,人們在修養(yǎng)“浩然之氣”時就不必拘泥于一種目標,可以根據(jù)不同的理解,不同的需要,賦予“不動心”不同的內(nèi)涵,如“不動孝心”、“不動貞心”等等。這樣可以讓更多人參與到“浩然之氣”的修養(yǎng)中來,賦予修養(yǎng)“浩然之氣”以可行性。下面以文天祥生平及其《正氣歌》為例,看他修養(yǎng)“浩然之氣”如何達到不動耿耿忠心。
在分析文天祥不動忠心之前,先要說明為什么文天祥的《正氣歌》可以作為“浩然之氣”具有變通性的佐證。一是文天祥本人有著深厚的才學,對《孟子》“浩然之氣”理解的比較深入透徹。南宋光宗紹熙元年(公元1190年),《論語》和《孟子》被理學家朱熹列為“四書”之一,納入科舉考試的范疇,文人士子無不閱讀《孟子》。《宋史·文天祥傳》記載“年二十舉進士”[9],據(jù)文天祥生平考證,此年是宋理宗寶祐四年(公元1256年),當時《孟子》的“四書”地位已確立多年,身為進士的文天祥必然對《孟子》要有一番了解。而且文天祥在《正氣歌》的序中直接引用了“孟子曰:‘吾善養(yǎng)浩然之氣。”的原句,可以看出他對《孟子》一書已經(jīng)爛熟于心。二是文天祥自古以來被視為忠臣良將的代表,對“浩然之氣”的踐行也就更加充分。文天祥對《孟子》的充分了解以及他忠臣模范的身份,讓他的生平以及《正氣歌》有了足夠的代表性。
《正氣歌》作于元世祖至元十八年夏季(公元1281年),是文天祥在燕京兵馬司監(jiān)獄里寫下的一首五言詩。此前,文天祥于至元十五年(公元1278年)在廣東兵敗被執(zhí),押送至燕。作此詩時,他已在獄中度過兩年之久。《正氣歌》包括序言和正文,通篇以“浩然之氣”作為脈絡。其正文可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從開頭“天地有正氣”到“一一垂丹青”,描寫了“浩然之氣”的宏大之貌。第二部分從“在齊太史簡”到“逆豎頭破裂”,引用了十二位有著“浩然之氣”古人的典故。第三部分從“是氣所磅礴”到“隸也實不力”,慨嘆“浩然之氣”固然重要,但因時局所限,自己已無能為力。第四部分從“楚囚纓其冠”到結尾“古道照顏色”,雖言無力回天,但因修養(yǎng)了“浩然之氣”,面對元朝再多的勸降、再大的折磨,也能做到“不動心”,從容面對。觀其整體,與《公孫丑上》孟子的論述方法十分相近,先言“浩然之氣”的規(guī)模宏大,再言在惡劣的環(huán)境中修養(yǎng)“浩然之氣”,最后言“不動心”的結果。下面再就具體語句分析。
文天祥修養(yǎng)“浩然之氣”最終達到“不動忠心”,他的結果稍有變通,但其的修養(yǎng)方法與孟子的方法別無二致。首先是“持志”,文天祥的志是忠臣之志。此志并非一朝一夕形成的,而是早早就在文天祥的心中扎根,且始終伴隨他左右。文天祥的“志”從小就嶄露了頭角,“自為童子時,見學宮所祠鄉(xiāng)先生歐陽修、楊邦乂、胡銓像,皆謚‘忠,即欣然慕之。曰:‘沒不俎豆其間,非夫也?!盵10]南宋未亡時,每每遇到元軍舉兵犯宋,文天祥都是沖鋒在前,即使在明知寡不敵眾的情況下堅持要上戰(zhàn)場,“第國家養(yǎng)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無一人一騎入關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義士將有聞風而起者。義勝者謀立,人眾者功濟,如此則社稷猶可保也?!盵11]南宋滅亡后,面對元朝的多次勸降,文天祥始終感念舊恩而不改其志,“天祥泫然出涕,曰:‘國亡不能救,為人臣者死有余罪,況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盵12]文天祥立志早,志向堅,持志久,修煉“浩然之氣”自然順利。其次是“知道”,文天祥對道的理解一方面來源于效法古人,另一方面在于自己的體悟。在《正氣歌》的第二部分中,文天祥列舉了齊太史直言被殺、董狐秉筆直書、張良博浪飛椎、蘇武持節(jié)牧羊、嚴顏寧可斷頭、嵇紹忠臣之血、張巡眥裂嚼齒、顏杲卿割舌不屈、管寧遼東白帽、諸葛亮鞠躬盡瘁、祖逖中流擊楫、段秀實以笏擊賊共十二位擁有“浩然之氣”古人的例子。從他們身上,文天祥明白矢志不渝,忠貞不二才是天地正道,并把這種道付諸人生的實踐當中,他對于道的理解也是十分透徹的。最后是“集義”,此時志和道都已在文天祥心中,他做事自然也是遵守道義。道義有了,“浩然之氣”便充塞其胸,使之“不動忠心”于天地之間。面對一死,他也只是“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用一種無所畏懼之感從容面對。文天祥死后,在其衣物中找到了他生前寫下的詩文,“孔曰成仁,孟曰取義,惟其義盡,所以仁至。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后,庶幾無愧”,文天祥的耿耿忠心隨著生命的終結而終結,存養(yǎng)義和“浩然之氣”的場所便不復存在,“浩然之氣”復歸于天地之間,僅留下了仁在這里,達到了“殺身以成仁”的境界??偠灾?,文天祥修養(yǎng)“浩然之氣”的方法與孟子要求的方法是完全相符的,文天祥的不同之處在于他的“不動心”是不動耿耿忠心。
綜上所述,從義理角度來看,“浩然之氣”的普適性讓人人都具備了修養(yǎng)它的基礎,“浩然之氣”的自主性使修養(yǎng)它所要花費的工夫較小,“不動心”的變通性則讓“浩然之氣”能適應更多不同的人群,從而使“浩然之氣”成為一項真正可行的哲學主張。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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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90頁.
[2]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31頁.
[3]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215頁.
[4]馮友蘭:《孟子浩然之氣章解》,《清華大學學報》(自然科學版)1941年,第3頁.
[5]馮友蘭著,涂又光譯:《中國哲學簡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78頁.
[6]趙岐注,孫奭疏:《孟子注疏》,第91頁.
[7]朱熹:《孟子集注》,第38頁.
[8]馮友蘭:《孟子浩然之氣章解》,第8頁.
[9]脫脫等撰:《宋史》,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2533頁.
[10]脫脫等撰:《宋史》,第12533頁.
[11]脫脫等撰:《宋史》,第12534頁.
[12]脫脫等撰:《宋史》,第12539頁.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