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托妮·莫里森在《寵兒》中不乏對記憶的思考,刻畫了黑人個體及集體在“記”與“忘”之間的倫理選擇。本文聚焦主人公丹芙,沿著塞絲母女回歸黑人社群這條倫理線,試圖分析基于“記”與“忘”體現(xiàn)的倫理意義。認為長久以來丹芙銘記家族創(chuàng)傷、忽略與他人相關的記憶加劇了自身被隔絕的倫理困境。而重構家族記憶、接納黑人集體記憶有助于丹芙倫理身份的重塑,在“記”與“忘”的平衡中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通過對文化記憶及共同記憶的回溯,黑人社群重新凝聚為具有倫理關懷的共同體,對寵兒的集體哀悼折射出在銘記歷史的前提下忘卻創(chuàng)傷情感的倫理觀照。
關鍵詞:記憶;倫理選擇;文學倫理學;《寵兒》;托妮·莫里森
作者簡介:王豐裕,浙江大學外國語言文化與國際交流學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英美文學。
Title: “Remember” and “Forget”: Ethics of Memory in Toni Morrisons Beloved
Abstract: Memory is frequently highlighted by Toni Morrison, and Beloved depicts various ethical choices of individuals and black community when it comes to the notion of “remembering” and “forgetting”. Concentrating on Denver, the paper aims to analyze the ethics of memory based on remembrance and forgetfulness along the ethical line of “Denver and mother go back to black community”. It turns out that Denvers ethical dilemma is aggravated by her remembrance of family trauma and negligence of memory concerning others. However, accepting common memory of the whole community is beneficial to reconstitute her ethical identity, reflecting her right ethical choice made by balancing the relation between remembering and forgetting. The Black Community regains its ethical value when the blacks remember their cultural memory and shared memory, and the collective mourning for Beloved indicates the ethics of memory which calls for forgetting traumatic feelings on the condition of remembering the past history.
Key words: memory; ethical selection; ethical literary criticism; Beloved; Toni Morrison
Author: Wang Fengyu is Ph. D. candidate at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Zhejiang University (Hangzhou 310058, China), specializing in English and American literature. E-mail: fengyuwang1993@126.com
“記憶”(Memory)一直是莫里森關注的重點之一,也是“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核心”(Raynaud 66)。她在談及黑人、白人均“不愿記起”的蓄奴史時,認為面對這種“國民失憶癥”(national amnesia),人們“有必要記住這種恐懼……用一種讓記憶不具備殺傷力的方式”(轉引自Taylor-Guthrie 247-48)?!秾檭骸凡粌H碎片式展現(xiàn)了各人物獨有的個人記憶,同時從不同角度勾勒出黑人社群有關自身歷史文化的共同記憶,因而不論從個體還是集體視角,“記憶”均成為學界評論家反復探討的話題。
學者從不同層面對《寵兒》體現(xiàn)的“記憶”進行探討。塔利(Justine Tally)主要聚焦“流散記憶”(diasporic memory),分別分析非洲傳統(tǒng)的文化記憶及其運作的具體方式在文本中的體現(xiàn),認為“莫里森把‘銘記這一行為前景化”(33)。扎迪圖·塞拉西(Koko Zauditu-Selassie)將記憶與非洲的祖先文化相結合,對神話、舞蹈、儀式等進行闡釋,表明“集體性銘記”(collective remembering)的重要性(149)。雷諾德(Claudine Raynaud)關注記憶與空間的聯(lián)系,以精神分析批評為主導,解讀“空間隱喻“(geological metaphor)背后壓抑的創(chuàng)傷,突出小說文本對歷史、創(chuàng)傷“銘記的重要性”(66)。內迪(Naeem Nedaee)關注到《寵兒》對“歷史/記憶的解構/重構”(de/reconstructing the notion of history/memory),從德勒茲、瓜塔里的“游牧主體”(nomadic subject)角度出發(fā),對文本蘊含的“反抗及肯定”話語進行解讀(39)。毛衛(wèi)強則從百納被這一“記憶的場所”出發(fā),分析敘事手法、文化重建之下對歷史的“重新記憶”,認為《寵兒》“重新書寫美國歷史文化”(37)。不難發(fā)現(xiàn),以往學者在對《寵兒》“記憶”主題的探討中,“銘記”始終占據(jù)一席之地,盡管不少學者注意到文本體現(xiàn)出“記”(remember)與“忘”(forget)之間的張力。
“‘記與‘忘是‘記憶這枚硬幣的兩面”(Erll 8),即二者均屬于“記憶”的范疇,但并不意味著是其兩個“極端”(absolute opposites),因為二者“可能隨著時間推移而發(fā)生轉換”(Assmann and Linda 53)。故而對《寵兒》中記憶的解讀不應厚此薄彼,本文便試圖探索“記”與“忘”二者之間的互動博弈?,敻窭兀ˋvishai Margalit)在《記憶的倫理》(The Ethics of Memory, 2000)一書中將記憶與倫理通過“關懷”(care)聯(lián)系起來①,認為享有共同記憶的人們通過“‘銘記些什么”和“‘遺忘些什么”(147)體現(xiàn)出記憶的倫理意義。聶珍釗教授曾對《寵兒》的倫理價值予以闡釋,我國其他學者也分析過文本折射的倫理訴求、生存?zhèn)惱?、母性倫理等②,“弒嬰”成為各學者不可繞過的主要倫理結。本文則聚焦丹芙,沿著“塞絲母女回歸黑人社群”這條倫理線,試圖分析該過程中記憶的倫理觀照。即通過分析主人公及黑人集體在“記”與“忘”中如何取舍,如何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探索莫里森在“記憶”主題上持何種倫理關懷。
一、選擇性記憶:丹芙的倫理困境
“倫理困境指文學文本中由于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與沖突”(聶珍釗 258)?!秾檭骸分械ぼ綇钠邭q起便很少走出124號,和外界基本處于隔絕狀態(tài)。造成該困境的主要原因是丹芙對自身記憶的選擇導致自身倫理身份的混亂。記憶、敘事和身份三者密不可分,自傳式寫作便說明了這一點——通過講述自身的過去,獲得對自我的認知,從而建構或重塑身份。此外,敘事的“選擇性功能”(selective function of narrative)使得主體對記憶的選擇成為可能,如在敘事過程中會對部分經歷重點強調但卻對某些事件刻意忽略,因而主體能夠通過對記憶的操縱與選擇從而建構自身身份。丹芙始終牢記并強化創(chuàng)傷性的家族記憶使得其倫理身份建構失衡,同時僅僅關注和自身相關的記憶、忽視他人的過去導致丹芙與外界喪失聯(lián)結,倫理身份無法體現(xiàn)出社會性,即其建構的身份并不完整。
首先,丹芙始終銘記著有關塞絲弒嬰的家族記憶,而這段觸犯倫理禁忌的記憶使得丹芙為創(chuàng)傷縈繞,影響自身對倫理身份的認同。作為塞絲的女兒,丹芙卻對母親心懷芥蒂,母女關系存在裂痕,很大原因在于弒嬰的記憶致使丹芙倫理身份錯位。關于記憶對身份的影響,洛克(John Locke)是該領域不可繞過的奠基人。他注重人的“意識”,認為正是“意識的一致性”(same consciousness)讓人保持自我身份的統(tǒng)一,即個體不僅是“當下的自我”,還由“對過去的思想、行為、經歷等進行回顧的意識”構成(Clift 49)。有關母親弒女的記憶一直縈繞著丹芙,產生“她每天晚上割下我的頭”(莫里森 261)③這般幻覺,折射出丹芙對塞絲的恐懼心理。這段記憶不僅讓母女關系疏離,同時強化了丹芙與姐姐之間的聯(lián)結。就丹芙的倫理身份而言,比起作為“塞絲的女兒”,她更認同自己是“寵兒的妹妹”,這種意識在寵兒以人形來到124號后表現(xiàn)尤為鮮明,如丹芙一度想“保護”寵兒,擔心塞絲依然有“殺死自己孩子的正當理由”(261)。
然而丹芙建立的倫理身份逐漸被事實打破——她發(fā)現(xiàn)塞絲和寵兒“只對彼此有興趣”(305),即自己成為了被忽略的、不被需要的對象。這讓丹芙從她和寵兒的親密關系中抽離出來,以旁觀者的角度重新審視現(xiàn)實,繼而發(fā)現(xiàn)母親和姐姐的關系存在問題,給家庭的維系帶來危機:寵兒對塞絲的一味索取和變本加厲折磨著塞絲,消耗著她的身體和心理,而塞絲卻依然沉浸于此。丹芙意識到“塞絲企圖為那把手鋸補過;寵兒在逼她償還”(318)。姐姐的死是由母親直接造成的,塞絲對此亦無法釋懷,失去愛女后的她呈現(xiàn)出弗洛伊德“憂郁癥”(melancholia)的狀況。和“哀悼”(mourning)不同的是,“憂郁癥”未能意識到自己失去的所愛是力比多依附的客體。相反,其“自我與失去的客體產生認同”(Freud 249)。所以對于“憂郁癥”群體而言,所愛的失去同時會造成自我的喪失,就像塞絲最后完全聽命于寵兒那樣。“憂郁癥”的另一表現(xiàn)在于病態(tài)的自我譴責,將所愛的失去歸因于自身的責任,這與小說中塞絲一遍遍乞求寵兒原諒不謀而合。此外,124號一直被幽靈縈繞——曾經是“嬰兒的怨毒”(3),再是重新回來的寵兒,象征著“未償還的債”(unpaid symbolic debt)(Zizek 23)。作為旁觀者,丹芙意識到塞絲將寵兒的到來視作彌補過往的機會,試圖為過去“還債”,同時陷于“憂郁癥”,無法坦然接受失去女兒的事實,甚至到了失去自我的地步,忽略了現(xiàn)實生活。在意識到寵兒帶來的家庭危機后,丹芙對母親逐漸產生共情,為其重塑扭曲的倫理身份提供可能性。
其次,創(chuàng)傷性的家族記憶還體現(xiàn)在記憶的代際傳播上,即丹芙從母親和奶奶這兩代女性身上繼承了關于蓄奴史的創(chuàng)傷情感,從而主動選擇固守124號,陷入隔絕封閉的困境。塞絲告訴丹芙,“記憶是幅畫”,這幅畫“永遠不會消失”(46),丹芙一不小心就會走進這幅畫,即意味著走進“別人的重現(xiàn)的記憶”(47),然后這些記憶便會在丹芙身上重演。這體現(xiàn)出創(chuàng)傷性記憶代際傳播的特點:后代雖沒有親身經歷上一代的創(chuàng)傷,卻可以通過故事、圖片、行為等接收相關記憶,甚至讓其成為自身記憶的一部分。即“事件雖發(fā)生在過去,影響卻持續(xù)到現(xiàn)在”(Hirsch 5)。塞絲很少對丹芙講自己遭遇的苦難,“總是簡短的答復她,要么就瞎編一通”(74),然而丹芙卻從多方面感受到母親的創(chuàng)傷情感。如塞絲身體背后的傷疤,談及過去時不自覺的動作——不斷對疊床單,“手里必須干點什么”(79)。受塞絲創(chuàng)傷記憶的影響,丹芙只知道“來自這所房子的外面”(260)有理由促使母親做出獸性的舉動,卻不理解塞絲曾經面臨的倫理兩難——這不僅導致母女之間的隔閡,還讓丹芙對外界排斥,如在寵兒和保羅·D中選擇前者,切斷和母親早日回歸集體的可能。另外,晚年時貝比奶奶曾經強大的內心破碎了,只能在床上研究除黑白外不具備傷害性的顏色,認為白人毀了她的一切,告訴丹芙“這個世界上除了白人沒有別的不幸”(113)。盡管丹芙不是蓄奴制的直接受害者,卻“籠罩在家族充滿苦難和屈辱的記憶中……這種暴力受害者心中的仇恨從上一代傳給下一代”(黃麗娟、陶家俊 104),即丹芙從兩代女性身上傳承了創(chuàng)傷記憶,從而對外界產生恐懼,認為“在外面,有的是罪孽深重的地方……不幸同樣也在那里等著她”(309),于是丹芙主動將自己禁錮在124號。
另外,丹芙建構的記憶試圖以自我為中心,摒棄與自身不相關的記憶,即主動忘記有關他人的過去,這與對家族創(chuàng)傷性記憶的銘記形成鮮明對比。在對記憶的選擇中,往往會產生“規(guī)避策略”(strategy of evasion),因為主體“不想知道”(Ricoeur 449)。丹芙只愿意回憶自己的出生,討厭保羅和母親憶起“甜蜜之家”,討厭聽到與自己無關的過去,“因自己不在其中而討厭它”(80)。這讓丹芙將自己與外界割裂,無法承擔社會角色,甚至喪失集體身份??ㄌm德曼斯(Bert Klandermans)對“身份”(identity)從個人與集體的角度分別進行探討。他認為從個人層面而言,身份可分為“個人身份”(personal identity)和社會身份(social identity),前者是“依據(jù)個人屬性的自我定義”(Stekelenburg 219),體現(xiàn)在個性,后者則是依據(jù)社會分類的自我定義,體現(xiàn)出部分與他人的同一性,二者均屬于個人對“我是誰”的思考。集體身份(collective identity)同樣具有社會性,卻側重針對一個群體而言,是成員對“我們是誰”的思考。與外界隔絕的丹芙顯然缺少社會身份,無法對除家庭外的其它社會群體產生認同,體現(xiàn)出其倫理身份的不完整。
由上可知,丹芙在“記”與“忘”之間的主動選擇加劇了自我封閉的困境。受家族記憶的影響,她一直記著塞絲弒女的過去,記著貝比·薩格斯的遺言,導致倫理身份扭曲,同時對外界產生恐懼心理;主動忽略和自己無關的記憶又導致社會倫理身份的缺失,割裂了她和黑人集體甚至是親人之間的聯(lián)結,失去關懷性的良性關系??梢姷ぼ皆凇坝洝迸c“忘”間錯誤的倫理選擇導致其隔絕封閉的倫理困境。
二、記憶重構:正確的倫理選擇
面對家庭危機的丹芙必須打破隔絕狀態(tài),走出124號向外界尋求幫助,而在“記”與“忘”之間正確的倫理選擇為其回歸社群奠定基礎。個人記憶同時具有社會性,每個人的記憶都與他人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記憶只能在社交過程中產生”(Assmann 22)。人們形成各色的社會群體,如家庭、各種組織等,同一群體的成員可能擁有共同的記憶——這種記憶通過彼此交流得以鞏固與傳播,即阿斯曼所說的“交際記憶”(communicative memory)。在日常交流中,丹芙錯位的倫理身份得以從三方面進行重塑:一,重述母女二人的共同記憶,母女關系得到修復,丹芙回歸“塞絲女兒”的身份;二,重構家族記憶,使自己成為“爸爸的女兒”(319),同時憶起家族不同人身上具有相同的勇氣;三,彌補有關黑人集體的記憶,成為集體的一分子。同時,丹芙選擇遺忘母親及黑人集體帶給自己的創(chuàng)傷情感。
日常交際中通過傾聽、講述,丹芙“塞絲女兒”的身份得以回歸。丹芙本身并不知曉關于自己出生的前后經歷,這部分的記憶是通過傾聽塞絲零星的講述建構起來的。面對愛聽故事的寵兒,丹芙“用她有生以來聽到的所有線索織成一張網”(97-98),線性勾勒出塞絲生她的經歷。和之前不同的是,丹芙從傾聽者變?yōu)閿⑹稣?,她在塞絲故事碎片的基礎上加入自己的情感、想象,試圖主動探尋“事情的真相”(100)。丹芙的講述“是對歷史書寫的另一隱喻……釋放了歷史上被壓迫的“他者”的聲音, 使她們成為自我表述的主體”(毛凌瀅、殷兆慧 82),即敘述成為她重構主體身份的途徑。丹芙重述自己的出生增強了母女二人天然存在的紐帶關系,“感受到她媽媽的真實感受”(99),使其倫理身份的修復成為可能。此外,寵兒同樣要求塞絲講述故事,迫使她回憶過去,丹芙得以從點滴中拼湊出母親更多的過往——塞絲一遍遍向寵兒“描述她為了孩子們忍受、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306),以及解釋為什么要親手割斷女兒的喉嚨。在這種日常的重復下,丹芙接收了塞絲的創(chuàng)傷記憶,并逐漸理解她曾做出的選擇,主動承擔起照顧母親的責任——“塞絲女兒”的倫理身份得以復位。
丹芙能打破隔絕、邁出家門的另一個原因是對家族記憶的重構,其中貝比奶奶對她的引導不可忽視。躊躇是否走出家門前,丹芙似乎聽到奶奶詢問,“你是說我從沒給你講過卡羅萊納?沒講過你爸爸?”(310)——側面體現(xiàn)出丹芙填補了空缺的家族記憶。丹芙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父女間沒有任何共同記憶,通過貝比的講述,丹芙漸漸建構出父親的形象:好學習、懂算術、任勞任怨、孝敬母親,尤其他知曉自由的重要性,贖出了貝比。受相關記憶的影響,丹芙把父親視為自己模仿的對象——讀書學習,并在家庭危機時刻決定承擔養(yǎng)家的責任。加上母親受盡磨難從“甜蜜之家”逃離的果敢,貝比號召黑人對自己身體的熱愛,丹芙意識到家庭中的長輩為了追求自由用不同的方式和外界抗爭,從而讓她鼓起勇氣面對可能充滿危險的世界。
除卻強化與家人之間的聯(lián)系,其他黑人在這種交際記憶中同樣占據(jù)重要角色,將丹芙與黑人集體聯(lián)系在一起。丹芙“從媽媽和奶奶的談話里”(308)聽說過別人的故事,如塞絲向寵兒解釋自己弒嬰動機時,指出有比弒女更糟糕的事——“是艾拉知道的事情,是斯坦普看到的事情,是讓保羅·D顫抖的事情”(318),也就是說丹芙從故事中知道了其他黑人的部分過去,他們各有自己的創(chuàng)傷經歷:艾拉被白人父子玷污,斯坦普也給白人讓出了自己的妻子,保羅·D親眼目睹好友被燒死。這些相似的苦難源自黑人共同經歷的蓄奴史,是黑人集體的共同記憶。當然丹芙也知道了苦難之下黑人集體的抗爭,以及他們對自己家人的幫助,如艾拉和斯坦普如何幫助塞絲找到貝比。揚·阿斯曼(JanAssmann)認為,有關“共同的過去”(shared past)的記憶為同一群體中的成員“提供了歸屬的基礎,從而個人也能夠談起‘我們”(3),可見接納他人以及集體記憶為丹芙回歸黑人社群創(chuàng)造條件。至此,丹芙完成了倫理身份的重塑:她開始認同自己是“塞絲的女兒”,積極修復母女關系;對家庭記憶的補充讓她成長為“爸爸的女兒”,這又促進與母親的和解;集體記憶則讓丹芙開始意識到共同經歷將黑人凝結成共同體,自己及家人理應同集體密不可分。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丹芙對母親以及黑人集體的和解看似是對過往創(chuàng)傷的遺忘,實則體現(xiàn)出她在“記”與“忘”之間的另一種平衡。丹芙原諒了母親弒女的過去,平復該事件帶給自己的創(chuàng)傷,同時原諒黑人集體曾經對124號的非難。這種“原諒”(forgive)是一種“主動的決定”(voluntary decision),即努力克服內心的憎恨、復仇欲望等消極情緒,自愿重新接納過錯方,對“失去的記憶中的親密關系進行修復”(Margalit 204),因而“原諒”是主動對過錯方給自己造成傷痛的一種遺忘(forget)。但這種遺忘并非完全忘記曾經發(fā)生的事情,因為忘記是“非自愿的思想活動”(involuntary mental act),并非人能主觀操縱,人們只能主動選擇是否淡化并克服因創(chuàng)傷導致的消極情感。丹芙對母親和黑人集體的態(tài)度便說明了這種“記”與“忘”的互動:她依然記著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卻選擇淡忘創(chuàng)傷記憶帶給自己的傷痛情感,從而得以和母親及外界達成和解。
至此可見,逐步獲得自我的丹芙在“記”與“忘”中做出正確的倫理選擇。首先,丹芙選擇接受自己曾經缺失的有關家庭、黑人集體的記憶,個人記憶與集體記憶最終交融,二者無法分割。即丹芙主動將自己與集體的共同記憶聯(lián)系起來,成為集體的部分,為回歸社群做出努力。其次,丹芙淡忘母親及黑人集體帶給自己的消極情愫,試圖重建失去的良性關系,在此基礎上得以擺脫124號的禁錮。
三、集體記憶:回歸黑人社群
塞絲母女成功回歸黑人社群是一個雙向的過程,不僅依靠丹芙自身的努力,還與黑人集體的幫助密不可分,因而不可忽視黑人集體在該歷程中發(fā)揮的重要作用。丹芙的出現(xiàn)讓社群眾人記起了曾經在貝比領導下的共同經歷以及關乎黑人集體來源的文化記憶,社群裂痕得以修復,成員彼此間更具凝聚力。
首先,黑人集體記起共同經歷的弒嬰慘案,這讓他們感覺對塞絲有所虧欠,因為弒嬰的發(fā)生和眾人對124號的嫉妒有一定關聯(lián)。出于歉疚,斯坦普·沛徳是最先試圖幫助塞絲母女的人,直接原因在于他認為自己導致了保羅·D離開塞絲,從而讓塞絲母女失去生活回歸正常的機會——實際上斯坦普是否向保羅講述塞絲獸性的過往,不論他作何選擇,都是正確的,即他曾面臨著倫理兩難④。如果再向前追溯,是斯坦普帶去的新鮮野莓讓124號大宴賓客,物資的豐富引發(fā)其他黑人的不滿,間接導致弒嬰血案的發(fā)生。因而斯坦普懷疑自己是否“欠下了一筆債”(233)。弗洛伊德“憂郁癥”的一大特征在于面對失去的客體時主體表現(xiàn)出自責,體現(xiàn)出極端情況下個人對他人的關聯(lián)責任。同時這種關聯(lián)責任也是社會性的,因為個人與集體不可分割。黑人集體對塞絲母女同樣感覺抱愧,認為“他們自己多年來的鄙視與非難”(316)給塞絲帶來傷害。集體的這種社會性責任感在丹芙尋求幫助時被激發(fā)了出來。
其次,黑人集體想起曾經的領袖人物貝比·薩格斯,記起“林間空地”,回憶起聽貝比布道、在空地跳舞的過往。貝比固定舉行“林間空地”的儀式最初旨在幫助黑人集體放下過去、找回自我、熱愛生活,“對自我的認識、對生命的熱愛將能幫助剛獲得自由的人們重建倫理的秩序”(易立君 136)。該儀式將受到蓄奴制迫害的黑人聯(lián)系在一起,提醒著黑人曾經歷的共同苦難。這種儀式體現(xiàn)了貝比持有的記憶倫理觀:通過大哭,大家的創(chuàng)傷情感得到宣泄;放下“劍和盾”(109)則是對過去的釋懷,從而讓黑人更好的面對未來;提及白人對黑人身體的凌虐則是一種對歷史的銘記——貝比認為黑人應在銘記歷史的前提下盡可能忘記過去造成的創(chuàng)傷情感,面向未來生活。另外,“林間空地”體現(xiàn)出對黑人文化記憶(cultural memory)的回溯。不同于第二部分探討的通過交流傳播的交際記憶,文化記憶可追溯至“絕對過去”(absolute past)⑤,與集體的起源息息相關。“絕對過去”時期文化記憶的形成主要通過一系列穩(wěn)定符號的重復,如神話、儀式、節(jié)日、舞蹈、繪畫等(Assmann 37)?!傲珠g空地”的儀式則體現(xiàn)了黑人古老的文化傳統(tǒng)。該儀式在密林間舉行,而樹林是非洲傳統(tǒng)的重要意象之一,“象征著充滿神靈的地方”(Zauditu-Selassie 158)。在這片和神靈相通的草地上,人們赤腳跳舞,用和聲為貝比伴奏,通過釋放身體重新獲得自我,體現(xiàn)出黑人特有的關于音樂、舞蹈的文化記憶對創(chuàng)傷的治愈。丹芙的出現(xiàn)使黑人集體想起貝比當初為社群所做的貢獻,想到了黑人的同宗同源及共同的文化身份,無形中對擁有相同文化記憶及共同經歷的集體起到凝聚作用。凝結在一起的黑人集體從不同方面對塞絲母女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有些人悄悄給124號食物,有人則積極幫丹芙找工作——體現(xiàn)出對塞絲母女的關懷?!瓣P懷”(care)是“倫理關系的核心”(Margalit 73),要求“將他人的擔憂及需求作為自己行動的基礎”(Tronto 103),即體現(xiàn)在承擔對他人的責任并付諸行動。黑人社群一改往日對塞絲的孤立及非難,主動伸出援手,即“不遺余力將有害情感轉換成具有關懷意義的情感”,成為合乎倫理道德的共同體(Margalit 144)。加上丹芙接受了來自黑人集體的“關懷”,意味著雙方達成和解,過往裂痕得以修復。
最后,塞絲的回歸是通過三十個女人在124號門外祈禱,仿佛讓她重新置身貝比“林間空地”的儀式。這次集體儀式體現(xiàn)出多重意義。一是對塞絲亡女怨氣的平復?!盎钏廊恕保╨iving dead)回歸、纏繞生者的原因之一在于當初未能被“妥善安葬”,缺乏合適的葬禮儀式。從非洲文化傳統(tǒng)而言,不合適或不完整的葬禮儀式可能會阻止逝者順利進入靈界,因而這場儀式“類似一場葬禮”(Zauditu-Selassie 165),旨在讓亡魂得到安息,同時讓生者回歸正常生活。二,這場儀式意味著黑人集體幫助塞絲走出創(chuàng)傷,塞絲不再沉浸在自我的“失去”(loss)當中,因為合適的儀式象征著一種“對失去的接受”(?i?ek23),從而加強與生者之間的聯(lián)系。寵兒是過去的象征,“過去本該留在身后。如果它不肯留在身后,那么,你只好把它踢出去”(325-26)——塞絲放開寵兒的手沖進人群這一行動表明塞絲和過去告別,與他人之間的聯(lián)系開始恢復。三則上升到整個黑人集體的層面。寵兒內心的獨白展現(xiàn)出她持有黑人祖先從非洲大陸被運往美洲為奴的集體記憶,從這一方面而言,寵兒又成為被蓄奴制迫害至死的所有黑人的象征——這場儀式則成為黑人集體對歷史中所有逝者的哀悼(mourning),即從對個人“失去”的關注轉變?yōu)閷w“失去”的共同關注。公眾對“失去”的哀悼一方面是對集體創(chuàng)傷的銘記,從而鞏固集體身份,另一方面也提醒著“殘存”(remains)。而“對殘存的關注產生一種更為積極的哀悼政治”(Eng and David 2),即主張將“失去”視為過去,著眼現(xiàn)狀以及與他人之間的聯(lián)系,體現(xiàn)出深刻的倫理意義。
正如J·希利斯·米勒(J. Hillis Miller)所言,黑人社群最終“良性且可靠的原因不僅在于驅逐了幽靈,還因為在一場可稱得上成功的哀悼中漸漸淡忘了發(fā)生的一切”(254)。寵兒最后消失了,人們“像忘記一場噩夢一樣忘記了她”(348)——遺忘寵兒意味著集體對過往種族創(chuàng)傷的正視,撫平曾經的恐懼、傷痛等情感,從而更好面對現(xiàn)實生活。但寵兒的腳印“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無論是孩子還是大人,把腳丫放進去,都會合適”(348-49),表明蓄奴史給每個黑人都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也正因為這種共同記憶,黑人共同體得以鞏固及延續(xù)。以“寵兒”二字結束全文更體現(xiàn)了這一點,也是莫里森秉持的倫理關懷:歷史是不可遺忘的,但為了生者更好的生活,黑人群體需要在銘記史實的前提下盡量克服消極情感,從而淡忘創(chuàng)傷。
四、結語
通過對已有檔案的整合及改寫,《寵兒》以文字形式再現(xiàn)了蓄奴時期黑人的悲慘遭遇,是對抹殺蓄奴記憶的美國白人文學宏大敘事的抵抗,旨在銘記過往。小說扉頁“獻給六千萬甚至是更多”可見通過刻畫小說人物的創(chuàng)傷記憶,莫里森將自己以及黑人集體的記憶有機結合起來,同樣表明銘記的重要性。然而這并不意味著莫里森沒有關注到“忘記”的層面?!秾檭骸房坍嬃藗€人及黑人集體在“記”與“忘”之間的倫理選擇,蘊含著深刻的倫理意義。一直以來丹芙銘記著由母親與奶奶敘述的家族創(chuàng)傷記憶,排斥與他人有關的記憶,一方面導致自身倫理身份錯位,無法將自己認同為塞絲的女兒,同時集體身份的空缺意味著丹芙無法融入社會,陷入被隔絕的倫理困境。為了打破困境、回歸集體,丹芙通過交際記憶接納有關家族甚至整個黑人集體的記憶,并試圖理解、原諒母親的弒嬰過往和黑人集體曾經的非難,即在銘記家庭、社群記憶與淡忘創(chuàng)傷性回憶的過程中重塑倫理身份。塞絲母女回歸黑人社群與黑人集體的努力密不可分。他們通過對文化記憶及共同經歷的回溯,紛紛對塞絲母女表現(xiàn)出關懷,最終對寵兒的哀悼折射出黑人集體在銘記歷史的前提下忘卻創(chuàng)傷情感的倫理觀照?!秾檭骸分兄魅斯昂谌思w在銘記歷史的同時均將遺忘創(chuàng)傷情感作為面向未來更好生存的途徑,體現(xiàn)出在“記”與“忘”之間的平衡。
注釋【Notes】
①瑪格利特認為,倫理常常意味著對他人的責任與關懷,人們關懷的往往是與自己有親密關系的他人,然而與自己享有親密關系的人們往往意味著彼此間有共享的記憶。觀點詳見Avishai Margalit, The Ethics of Memory (Cambridge: Harvard UP, 2002): 18-47。
②可參見易立君,論《寵兒》的倫理訴求與建構,《外國文學研究》3(2010):131-137;修樹新,托尼·莫里森小說中的生存?zhèn)惱怼浴缎憷泛汀秾檭骸窞槔?,《外國文學研究》2(2012):108-114;李芳,《寵兒》中的母性倫理思想,《外國文學》1(2018):53-60等。
③小說文本引文均出南海出版社自潘岳、雷格譯文。下文只標出頁碼,不再另行做注。
④聶珍釗教授指出,倫理兩難指個人面對兩種選擇,“每一個選擇都是正確的……但是,一旦選擇者在二者之間做出一項選擇,就會導致另一項違背倫理,即違背普遍道德原則”(262)。站在保羅的角度,斯坦普向他揭開塞絲弒嬰真相是沒有錯的。然而斯坦普同樣是蓄奴史的受害者,面對妻子被白人凌辱,自己也生發(fā)過親手扭斷妻子脖子的念頭,因而站在受害者共同的角度,應該對塞絲表示理解,并應意識到揭示真相意味著切斷塞絲母女回歸正常生活的可能性。因而其做法又是錯的,體現(xiàn)出倫理兩難。
⑤“絕對過去”往往可追溯到某文化的神話起源或原始時期。詳見Jan Assmann, Cultural Memory and Early Civilization: Writing, Remembrance and Political Imagination (New York: Cambridge UP, 2011): 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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