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貴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然而,在祖國西北的一個神秘的東風基地,男人當婚之時很難成婚,女人未到當嫁之時卻早早被人預定。這就形成一個十分逆天的現(xiàn)象,男的再優(yōu)秀再風光都是乞丐的兒子難婚配,而女的再丑陋再低劣都是皇帝的女兒不愁嫁。
可不,被人叫作小白臉的發(fā)射團二中隊技師榮易學雖然畢業(yè)于名牌大學,儀表堂堂,而且已經(jīng)27歲,仍然孑然一身。他自己雖然沒有急得跳腳,不過中隊的肖指導員可是焦急壞了,因為團政委三番五次給他下達任務,必須為此君找個對象。
1969年12月31日下午工間操時,通信員跑步上樓通知榮易學,讓他立即到指導員房間。榮易學跑步下樓,報告后進去敬了個軍禮。肖指導員站起來笑瞇瞇地對他說:“準備一下,晚飯后到7號?!?/p>
“到7號?”榮易學一臉茫然,“干嗎?”
“干嗎?相親呀!我找到了氣象站陳站長,讓他愛人在綜合試驗站給你物色了一個人。剛才陳站長打電話來,對方答應見面。”肖指導員已經(jīng)給他介紹過七個對象,都沒談成,這次好不容易牽上條線。肖指導員再一次不厭其煩地對他說了許多談戀愛的理論態(tài)度方法步驟以及注意事項。最后肖指導員嚴肅地對他說:“這次你恭恭敬敬聽人家的,問什么答什么。另外,要是對方主動給你留下電話號碼,說明她愿意和你繼續(xù)談下去;要是她送你照片,說明她要和你確定戀愛關(guān)系。你回去后,立即準備一張照片。記住了?”
“是?!睒s易學立正恭恭敬敬地回答。
肖指導員一反剛才的嚴肅,轉(zhuǎn)而露著笑容說:“這次一定要搞定哦,以后我可不再管你的屁事了?!痹掚m如此說,真是再黃了,他還得費心。因為榮易學是團里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按照團長政委的說法,只有幫他找到對象,在場區(qū)結(jié)婚生子,才能拴住心留住人。他知道,兩地分居對年輕人的殺傷力太大了。
榮易學回到宿舍,翻出入伍時照的一張標準像,傻笑著自言自語道,但愿這次能談成。
榮易學到了7號,早已在車站等候的氣象站長陳俊杰、馮淑珍夫婦領(lǐng)他到招待所201房間。迎候在門口的一位女軍官讓榮易學眼睛一亮:鳳梨形的臉龐白皙圓潤,大大的眼睛清澈明亮,微微上翹的嘴巴親切迷人,兩條粗黑的辮子從帽檐下耳朵后自然垂掛下來。她身材高挑,配上一身合體的軍裝,給人一種英姿颯爽端莊秀麗的形象。榮易學只顧呆呆地注視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連對方伸出白凈的右手要和他握手都沒有反應。陳俊杰連連咳嗽幾聲,榮易學才醒悟過來伸出了手。
進屋后,陳俊杰和馮淑珍說,我們還有事,你們談吧,隨手關(guān)門出去了。
榮易學正想著第一句話如何開頭,對方卻繞著他走過來又把門打開,回頭對他說:“坐下慢慢談吧?!闭f完,她在挨近桌子的一張床上先坐下。待榮易學在她對面的另一張床上坐下后,她微笑著問:“還用自我介紹嗎?”
壞了!榮易學還真的不知道對方的姓名呢。自己怎么如此粗心呢?
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榮易學的尷尬,對方也不等榮易學回答,自己首先介紹了一番:“我叫黎銀香,遼寧盤錦人。高中生,1965年來到部隊,原先在計算室,現(xiàn)在單元測試室搞火箭計算機?!?/p>
榮易學也學著她的樣子,介紹了自己的身世:“榮易學,江西贛州人,大學畢業(yè)后來到部隊?!?/p>
隨后兩人又談起了各自的經(jīng)歷。說來也巧,兩人都是1965年9月13日到達清水,第二天一起坐專列進入場區(qū),并在10號一起參加了幾天的保密教育,只不過當時互不相識毫不相干因而也沒有一點印象罷了。
聊著聊著,榮易學感覺黎銀香說話很有魅力,能夠適時抓住時機轉(zhuǎn)換話題,引導你把說話的潛能充分發(fā)揮出來。榮易學雖說不是第一次相親,但他一到姑娘面前,不知怎么搞的就是放不開。不過這次和她說話,感覺和過去有很大的不同,還時不時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待榮易學笑過后,黎銀香望著他說:“聽馮淑珍說你不善于在女性面前說話。不對呀,你還是十分能說嘛!喂,你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的桃色故事?”
榮易學狡黠地說:“我那里有什么桃色故事!”
黎銀香回了一個媚眼,說:“不要謙虛嘛,你不是曾經(jīng)談過好幾個對象嗎?”
“這……要說真正談過的就兩個,見面倒是有幾次?!?/p>
“幾次?說來讓我開開眼界?!?/p>
“真的想聽?”
“洗耳恭聽?!?/p>
“第一次還是1967年的事……”榮易學接著對黎銀香一五一十地娓娓道來?!爱敃r我正在北京出差,學習××××導彈技術(shù)。一天接到我姐姐來信,說她已經(jīng)在家鄉(xiāng)為我物色了兩個姑娘,叫我抽時間回去一趟。帶隊的李隊長知道后,在出差結(jié)束時特批我10天假,我就自費回了一趟江西贛州老家。到家后,姐姐拿出兩張照片,一個胖圓臉,一個瓜子臉,都是充滿青春活力的姑娘。我問兩個人有何不同。姐姐說,圓臉是前年從醫(yī)學院畢業(yè)分配到贛州人民醫(yī)院的醫(yī)生。她父親和我姐在同一個學校教書,1957年‘反右時劃為右派。瓜子臉是我姐學校的音樂老師,能歌善舞。她爸是副市長,去年被打倒,現(xiàn)在還沒有解放。我一聽感到都挺不錯,再仔細一看,感覺那個瓜子臉好像在哪兒見過似的。姐姐說,要不你都見上一面,談一談再決定。我疑惑地說,腳踩兩只船好嗎?姐姐說,你又沒有作決定,怎么叫腳踩兩只船呢?要是決定了,就只能和一個談。就這樣,第二天我見了那位醫(yī)生,第三天見了音樂老師。見到音樂老師時,我和她都啊的一聲驚叫。真的見過面,原來是在火車上,倆人坐在對面。因為這層關(guān)系,自然而然和她談得就親切了許多。當然,要是比較的話,圓臉比較內(nèi)向,話語較少,顯得沉穩(wěn)實在。瓜子臉活潑好動,精力旺盛,快人快語,給人一種直率純真的感覺。倆人都很崇拜解放軍,都表態(tài)愿意和我交往。回來后,我毫不猶豫選擇了音樂老師。姐姐立即打電話約定第二天下午四點在人民公園門口見面,正式開談。見面后,倆人在公園散步聊天,賞花觀草。四天時間太短了,每天放學前,我都跑到她學校門口等她,她也很守時。我們時而到公園散步,時而在贛江邊徜徉。假期結(jié)束時,我倆感覺都不錯。不過,我知道部隊的規(guī)矩,戀愛到結(jié)婚有一道坎,就是組織調(diào)查。我對她坦言相告,部隊要調(diào)查對方的情況,符合部隊要求了才可以保持關(guān)系。她說,我祖宗三代貧農(nóng),回去你立即讓組織來函調(diào)查得了?;厝ズ?,我立即向中隊匯報,發(fā)射團隨即發(fā)函調(diào)查。一個月后,指導員對我說,調(diào)查信來了,對方父親被打成‘走資派,不能保持戀愛關(guān)系。我隨后給她寫了封信。又過了一個月,她給我回信了,我拆開一看,里面沒有她的一個字,卻把我的信撕得粉碎退了回來?!?/p>
黎銀香聽完后說:“我們部隊是特殊單位,有特殊使命,因而也就有特殊的規(guī)定,對配偶的政治要求非常嚴。后來呢?”
“后來指導員親自出馬,給我介紹了基地后勤部徐副部長的千金小姐?!睒s易學接著說了和她的相親過程?!耙粋€周六,吃完飯后我搭上發(fā)射團送干部回去過周末的班車到了10號。在肖指導員和他愛人辛阿姨引領(lǐng)下,到了05區(qū)的一棟師職樓徐副部長的宿舍。敲門后,一位50多歲的軍官和一位穿便衣的阿姨出來迎接。進到客廳,一位年輕漂亮的女軍官微笑著站立等候,并親切地同肖指導員和辛阿姨握手問候。辛阿姨拉著我給女軍官作了介紹,然后對我說,她叫徐平萍。之后,肖指導員和徐副部長寒暄了幾句,辛阿姨隨即說,我們的任務完成了,你們倆談吧,是在家里還是到外面?徐副部長笑著說,你們到外面談吧,我還想和老肖聊一聊呢。就這樣,我和她走了出去。我對10號分不清東南西北,她領(lǐng)著我走到東風大道,朝禮堂方向走去。一路上,她像個導游,如數(shù)家珍地介紹起兩邊建筑,這是服務社,那是招待所。她特別指了右前方一處雄偉的建筑說,這個東風禮堂是我們10號的文化活動中心,基地的重大會議和大型文娛演出都在這里舉行。她轉(zhuǎn)身望著我說,我們基地火線文工團的排練場就在禮堂后排的房子里。我一聽恍然大悟,原來她是文工團的演員。我來到基地雖然有一年多時間了,但還真的沒有來觀看過演出,但聽老同志說,火線文工團是從朝鮮‘三八線撤下來的戰(zhàn)地文工團,演出的節(jié)目非常棒。我驚訝地望著她問,你是演什么的,她笑了笑說是唱歌的,每次演出她至少要唱兩支歌曲。我問她最拿手的是哪首歌,她說她唱得最多的是《敖包相會》,有時還客串話劇中的小角色。她說的時候神采奕奕,滿臉自豪。接著她又說,基地最初工程建設方案中沒有禮堂這一項目,基地第一任司令員孫繼先認為,這里地處戈壁深處,無社會依托,官兵在此長期駐扎,沒有一個放電影、搞演出的禮堂怎么成呢?經(jīng)孫司令反復做工作,負責工程建設的工程兵陳司令才同意將禮堂項目列上。她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告訴你吧,來回跑腿傳話的就是我爹。當時高檔的建筑材料缺乏,又是我爹出去跑材料,后來我爹了解到北京人民大會堂建成后還有剩余材料,回來跟孫司令一說,孫司令親自找到周總理,然后又是我爹出面,從人民大會堂拉回了不少高檔燈具、高檔座椅和一些地毯絨布。東風禮堂建成后,成為西北地區(qū)最美最好的一流禮堂。我爹為禮堂建成灑下了不少汗水。往前走了一段,她指著南邊一幢警衛(wèi)森嚴的五層大樓說,這是基地司政辦公大樓。這幢大樓施工要求高,還是請?zhí)m州建筑工程公司專門來建造的。走到東邊快盡頭時,她神秘地指著一個圍著高墻的大院說,這是基地第一招待所,簡稱一所。這可不是簡單的招待所,其實是一座高級專家樓。蘇聯(lián)專家進場就住在這里,里面有沙發(fā)地毯。那些蘇聯(lián)專家呀,到場區(qū)后要吃西餐。當時哪有人會做??!孫司令讓李副司令辦。李副司令帶著我爹,跑到哈爾濱找到市長,才請來了兩個西餐廚師。此后,她眉飛色舞地對我頌揚起她爹的功績。原來她父親是山東沂蒙人,抗日戰(zhàn)爭入伍,打仗非常勇敢,還特別提到一次戰(zhàn)斗中拼刺刀殺死了兩個鬼子,負傷仍然戰(zhàn)斗到底,因而立了功,很快就當上了排長。后來參加了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1958年回國參加基地的組建。最后,她展現(xiàn)了文工團員的特質(zhì),滿懷深情地朗誦起來:啊,我最最愛的父親!我作為你的女兒,感到無比的驕傲,女兒全身的細胞都充滿了自豪!”
黎銀香聽到此,嘻嘻一笑,說:“這個姑娘還挺有演出天賦呀!按照心理學分類,她有戀父情結(jié)?!闭f完,她望著榮易學說,“她找你這樣的人肯定不合適。”
榮易學笑著說:“還真的被你說對了。她根本就不是和我談戀愛,而是對我宣傳她父親的功勞,進而宣泄她的戀父情結(jié),宣告她的身世優(yōu)越和高人一等。后來聽辛阿姨說,她在和我見面之前,已經(jīng)見過了13位:有基地領(lǐng)導的公子哥,有文工團里的名角,有513醫(yī)院的名醫(yī),有發(fā)電廠的工程師,有綜合試驗站的技術(shù)干部。她每次見面,都把她父親搬出來炫耀一番,然后回去對她爸說,這個人我不能嫁,他根本不是愛我,而是沖著爹你這個副部長來的。”
“我看她倒像是個精神病。”黎銀香搖了搖頭,問道,“她條件那么優(yōu)越,為什么她爸想到你呢?”
“嗨!她爸她媽看女兒左一個不成,右一個不就,心里著急了唄。她父母的初衷就是要在全基地挑選一個有培養(yǎng)前途將來堪當大任的女婿。為此她父親找到了發(fā)射團長,團長不知怎么就把我推出去了。肖指導員為此還專門去向徐副部長作了匯報,經(jīng)她父親同意后才讓我去見面的。我回去……”
黎銀香打斷了榮易學的話:“你回去的第三天,肖指導員說對方不同意。”
“是的。你怎么知道了?”
“這你就別管了?!崩桡y香說完,嘻嘻一笑,“告訴你吧,我為了和你見面,足足作了三個月的功課,請教了室里的女同志,還……不說了。說說你的第四次吧!”
榮易學說:“兩個月后,肖指導員又讓我換上新衣服,再次去10號……”
黎銀香接過他的話說:“又是一個星期六,你又一次踏上了相親的征程。到了10號,你如約到了東風廣場東側(cè)新華書店門口,肖指導員和辛阿姨已經(jīng)等候在那里,旁邊站著一位穿著戰(zhàn)士服的女軍人晁金枝?;ハ嘟榻B后,媒人退去,剩下你和她一起。她個子不高也不矮,身體結(jié)實,留著部隊常見的短發(fā)。你和她從書店門口走到禮堂西側(cè),穿過體育場,繞回到02區(qū)。你們一邊走,一邊聊。她說她是1960年入伍的河南兵,至今整整服役7年。你還很不禮貌地問她,你是戰(zhàn)士怎么可以談戀愛呢?對方坦誠地說,領(lǐng)導已經(jīng)跟她談話,馬上就要提干。她現(xiàn)在是鐵(路)管(理)處的保密員,這位置是干部職務。你還傻乎乎地問她,為什么不在鐵管處找一個。她說鐵管處干部文化水平不高,她從小就崇拜有文化的人,所以要找一個大學生。你又說,現(xiàn)在有的人不愿意找‘臭老九。她聽了之后,嗤之以鼻,說有文化的人才有修養(yǎng)。她還舉了鐵管處一個副處長,廣西人,大學生,對他的愛人特別好。而鐵管處有些大老粗干部,對老婆稍不順心就罵,甚至個別還有動手打老婆的。你們倆不知不覺就走回到了鐵管處。她邀請你進了她的房間,又是倒水,又是讓座。大概是從來沒有進過女軍人房間的緣故,你連坐都不敢坐,一直站了十幾分鐘才離開。出來后她又送你回招待所,到招待所你又把她送回去。到了門口,她告訴了保密室的電話號碼,還說保密室一般沒有外人,有空就打電話。你回到中隊的第二天就貿(mào)然給她打了電話,還問了她的名字是靈芝的‘芝還是樹枝的‘枝。她回答說是樹枝的‘枝。剛好有人來借閱文件,被人聽到后還在鐵管處機關(guān)傳為笑談?!闭f到此,黎銀香望著榮易學詭秘地笑了笑,“有這件事吧?”
“你怎么了解得這么清楚?簡直是‘克格勃?!睒s易學笑著回答。
“當間諜得會使美人計,我可使不出來。我問你,我說得對不對?”
“有一個細節(jié)不實。第一次沒進她的房間,只是在她房間的門口站了十幾分鐘。進房間是第二次見面的時候?!?/p>
“反正是進去過了。以后你和她的戀愛進展很快,感情突飛猛進。談了兩個月,她突然給你打電話約你來一趟10號。你問什么事,她在電話中沒說。你一聽十分著急,立即請假到10號找她。見面時,她正在保密室和一位男軍官交接工作。過了半小時,她領(lǐng)你到了她的房間,說提干的事泡湯了。你問為什么,她說提干需要重新調(diào)查,調(diào)查回來說她的舅舅曾經(jīng)當過日偽軍,社會關(guān)系復雜,讓她立即退伍。你問她,再沒有回旋余地了嗎?她說,我入伍至今,凡事都聽組織的,這次更沒有理由不聽組織的了,三天后就得離開……是這樣吧!”
榮易學望著窗外,含情脈脈地說:“是的。她走的那天,我專門請假到10號送她。她流著眼淚難舍難分,我難過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p>
黎銀香問:“你們談到以后的事情了嗎?比如結(jié)婚的事。”
“沒有。她回去后的第二天就給我寫了一封信,不長。后來我們就靠書信交談。過了三個月,她來信說,她媽不同意她和我繼續(xù)交往,要她在家鄉(xiāng)找一個。我看完信,發(fā)了一天呆。最后給她寫了一封長達12頁的信。”
“看來你和晁金枝感情還是蠻深的嘛!”
榮易學仰望著天花板說:“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談戀愛?!?/p>
黎銀香望著榮易學,久久無語。大約過了三分鐘,她才開口道:“講講你的第五次吧!”
榮易學說:“第五次很簡單。又是一個星期六,肖指導員叫我吃完晚飯去一趟10號。他說通過發(fā)射團一中隊長的愛人,在10號第一招待所給我物色了一位。我在一中隊長的帶領(lǐng)下,第一次踏進了神圣的一所,到了一個擺著真皮沙發(fā)的接待室。真不愧是過去接待蘇聯(lián)專家的地方,高檔的陳設讓我大開眼界。隨后一中隊長愛人、招待所教導員帶來了一位姑娘。她身體結(jié)實,臉上顯現(xiàn)出一塊西北特有的紅潤。待媒人離開后,我們就進入了東風人特有的相親程序,互相介紹各自情況,包括籍貫、家庭出身、父母情況、學歷、經(jīng)歷等等。她說她初中還沒有畢業(yè)就被招到這里來了。說話之間,我問了她一句,想找什么樣的人。她說,就是想找個軍官,有發(fā)展前途今后能當大官那樣的軍官,我小時候就特別喜歡那些官太太。我一聽,立即打斷了她的話說,說不定我過幾年就轉(zhuǎn)業(yè)了呢?她說你不會的,我們教導員說你是發(fā)射團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有發(fā)展前途?!?/p>
黎銀香驚訝地說:“我的天哪!她真的這么說?”
“沒有半句假話?!?/p>
“然后呢?”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這種人不值得我繼續(xù)和她磨牙,告辭回去之后的第二天我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說這段時間特忙,按照東風人相親的程序,用一個‘忙字退出了?!?/p>
“她說得也沒有什么錯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誰不想嫁一個有出息的郎君?”
“她是沖著要找一個今后當大官的。我不是那種料。再說戀愛結(jié)婚也不能那樣功利??!此外她的文化水平太低,兩人說不到一塊,見面也放不出電來。”
“是的。兩個人就是要脾氣合得來,能說到一起,日子過得才有意思。不過,我可有言在先,我的文化程度也沒你高喲?!?/p>
“但和你能說到一起呀!和她就感到?jīng)]話可說,你說怪不怪?”
“這我能理解。”黎銀香又望了望榮易學問,“第六次呢?”
榮易學停頓了一會,慢慢地開口道:“第六次值得我一生回味。她是東風中學的語文老師。這是肖指導員通過熟人介紹認識的。相親還是按部就班地按照東風人設定的程序展開。第一次見面時,因為談到了職業(yè),就自然而然地談到文學。雖然我是工科畢業(yè),卻從小愛好文學,居然能和她說上幾句有關(guān)文學的話。她問我愛讀哪些書。我說我愛讀小說,并一口氣說出了長長一大串名字:中國四大名著,蘇聯(lián)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高爾基的《母親》《我的大學》,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紅日》《創(chuàng)業(yè)史》《鐵道游擊隊》《暴風驟雨》《三里灣》《林海雪原》《苦菜花》《迎春花》等等。她說她也讀過這些名著,特別喜愛楊沫的《青春之歌》。我說我也喜歡。接著她問我喜歡《青春之歌》中的哪一位。我說當然是書中的主人公林道靜了。她說他更喜歡盧嘉川。她又問我對林道靜和余永澤的愛情怎么看?我說他們倆沒有愛情基礎(chǔ),基礎(chǔ)不牢,地動山搖。她咯咯地笑。我反問她,不對嗎?她說對,不過我對林道靜總是有點不滿意。我說不滿意啥?她說她太強勢了,做女人還是要溫柔點才好。說著,她悄悄地問我,聽說現(xiàn)在部隊把這些書都清理了,問我有沒有這回事。我說是的,上面說這些是‘封資修。她問我怎么看。我說,看了這些經(jīng)典著作后,很受教育。說到這,我壓低聲音對她說,現(xiàn)在的一些做法真讓我看不懂,一會打倒這個,一會打倒那個,上面說到的那些作家都快全打倒了。她左右看了看,小聲對我說,她也有此看法,不過還是莫談國事為好,就談文學吧。接著,我和她就這個問題展開了長達一個小時的討論。她問我愛不愛古典詩詞,也不等我回答,她竟然長篇大論地說起來,詩歌為愛情而生,也為愛情而唱?!对娊?jīng)》第一首寫道:‘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是寫一個小伙子看到一位漂亮的姑娘而唱起來的情歌。古詩中有很多描寫愛情的詩篇。她說她最愛李清照的《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中國有四大美人,但只是長得美而已,唯獨李清照不但人長得美,而且心靈也美,她寫的詩詞更是美到家了。我哈哈一笑問她,你怎么知道李清照美不美。她說,肯定美,文如其人。接著,她又隨口吟誦了李清照的另一首詞:‘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你聽聽這幾句,用了七個疊詞,簡直美到天上了。我原來不太愛讀唐詩宋詞,自從那天相親之后,回到中隊后偷偷找來唐詩宋詞,惡補了一陣子,后來會面時,竟能隨口和她對上幾句。我吟誦宋代李之儀《卜算子》的上闋:‘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她立即念出下闋:‘此水幾時休?此水何時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她說‘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我接著念‘除卻巫山不是云。她說‘取次花叢懶回顧,我接續(xù)‘半緣修道半緣君。我說‘衣帶漸寬終不悔,她接念‘為伊消得人憔悴。她說‘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我接續(xù)‘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她念‘賞心樂事共誰論?花下銷魂,月下銷魂,我隨后念‘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我說‘思悠悠,恨悠悠,她說‘恨到歸時方始休。她說‘看朱成碧思紛紛,我說‘憔悴支離為憶君。我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她跟上‘又豈在朝朝暮暮。有一次她還對我說了一個學生寫作文錯別字連篇的笑話。學生的本意是想說他姐姐在額濟納旗插隊,白天和姑娘一起騎馬牧羊,晚上和大娘睡在一個被窩里,每天喝甜甜的酸奶,吃香噴噴的牛羊肉,吃得特別飽。因為有的字不會,他就用叉叉代替。你聽他就是這么寫的:我姐在客旗×隊,白天和姑狼一起×馬×羊,晚上和大狼睡在一個××里,每天喝甜甜的×奶,吃香××的牛羊肉,吃得特別×……”
聽到榮易學說到此,黎銀香忍不住咯咯地大笑起來。笑聲穿出門窗,在整個招待所的走廊里回蕩。笑過后,她揉了揉肚子說:“你胡編的吧!”
榮易學辯解說:“騙你是小狗?!?/p>
“后來和這位老師怎么散伙了?”
“她爸爸媽媽不同意。嫌我在小點號,說結(jié)婚了還是兩地分居?!闭f完,榮易學又一次仰望著天花板陷入了深思,隨口吟出一詩,“葉底歌鶯梁上燕,一聲聲伴人幽幽怨。相思了無益,悔當初相見?!?/p>
“想她了吧!看來你還不是冷血動物。”停了一會,她說,“再說說你的第七次吧?!?/p>
“第七次特簡單。肖指導員的愛人辛阿姨在幼兒園當老師,園里有不少姑娘,她已經(jīng)給我們中隊的軍官介紹成了三對,也就是說長得漂亮的都已名花有主,最后剩下一胖一瘦兩位。指導員和他愛人比較了半天,決定給我介紹胖的那位。原以為就是比一般人胖一點,誰知到那里一看,橫豎一般粗。我連忙說,中隊任務太忙,就告辭了?!?/p>
“就因為人家胖你就不干了?”黎銀香揶揄地說,“你雖然高大,但偏瘦,一胖一瘦不正好互補嗎?”
“我先跟你說一對胖瘦夫妻的故事吧。”榮易學未說先抿嘴笑起來,“我們發(fā)射團技術(shù)室有個比我還瘦的干部,身高才160厘米,卻找了個170厘米胖得離譜的女軍醫(yī)。團里人背地里笑話他找到了一艘航空母艦。”說完忍不住嘿嘿地笑起來。
黎銀香聽到用航空母艦形容一位女人時,還是忍不住撲哧一笑:“你們男人啊,沒個好玩意兒。第八次呢?”
“第八位嘛……我先給你講個故事吧!”榮易學說,“肖指導員對我特別好?!?/p>
黎銀香接過話說:“是的,肖指導員和辛阿姨對你確實很好。告訴你吧,這次和你見面前,他們專門請我到他們家吃了一頓餃子。你的那些故事就是辛阿姨對我說的?!?/p>
“原來如此?!睒s易學望著她紅撲撲的臉,心想怪不得她對我相親的事那么熟悉。
榮易學說:“就在第七次相親之后不久,肖指導員見我悶悶不樂,就邀我到10號散心。進了他家,辛阿姨開導我說,小榮呀,你別著急,過段時間再給你物色一個,今天先包頓餃子吃。說完拿鑰匙打開抽屜,取出當月的肉票和幾塊錢,叫我去服務社買一斤半肥豬肉回來。我聽說有餃子吃,高興得連蹦帶跑到了賣豬肉的柜臺,前面已經(jīng)有13個人在柜臺前面排隊等候了。我老老實實地排在一位學生模樣的后面。過了半小時,肉鋪開門了,一位穿著臟兮兮藍工作服的姑娘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哎呀喂!那位賣肉的姑娘非常漂亮,宛如仙女一般。排隊的人一陣躁動,吵吵嚷嚷亂擠一氣,眼看就要擠亂了,只聽得那位仙女用清亮的嗓音大喝一聲,排好了,要是擠亂了,老娘今天就不賣了。聽到她一聲喊叫,大家頓時像幼兒園小朋友似的,乖乖地站好隊。她望了望排好的隊伍,又發(fā)出了一番訓示說,今日就一頭豬,每人只限買一斤,多一兩都不賣。我一聽,這下壞了,辛阿姨讓我買一斤半。就這樣等呀等,我一個一個地數(shù)著,已經(jīng)賣出去16份了,怎么我的前面還有兩位呢?好不容易輪到我了,只聽得姑娘對著隊伍后面喊道,劉阿姨你到前面來,先給你賣。說完一位穿戴得體的老太太就擠到了我的前面,拿出一張肉票說,小蔡你給我約兩斤肥點的,今天家里來客人,包頓餃子。仙女收下肉票,看也不看,隨手割上一塊五花肉,放在秤上一稱,隨口說兩斤三兩,兩塊四毛二,然后麻利地用一張報紙給她包好。老太太找了半天,找出兩張一元紙幣,再數(shù)了一把鋼幣,把錢交了。輪到我了,我說,給我稱一斤半肥肉。仙女瞪著丹鳳眼說,每人只能買一斤。我反問她,剛才那位不是買了兩斤多嗎?她說,她是她,你是你。我說,我也是要包餃子,一斤不夠。她說,就一斤,不買讓開,下一位。后面一位擠上來,我生氣地把他撥到一邊,手指著仙女說,你怎么這樣不講理呢?前面的人賣給兩斤還多,到了我就不賣了。仙女瞪大眼睛說,怎么了?老娘今天就是不賣給你。我說,我就要買。這時,后面那些等著買肉的人一下子就像炸開了鍋似的,有的說給他賣一斤吧,有的說他要是搗亂就把他趕出去。一下子,那位仙女呯地把刀子往柜臺砧板上一劈,轉(zhuǎn)身進店鋪里去了……”
“怎么這樣橫!”黎銀香打斷了榮易學的敘說,“后來呢?”
“我對著她的背影,瞪了幾眼,心想要不是穿著軍衣,我真敢上去把她拽出來。”
“你那么厲害呀?”
“只是想想而已,我哪里敢喲!”榮易學笑著辯解,停了一會,感慨地說,“你看,她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售貨員,因為手中有賣肉的權(quán)力,竟然濫用到了如此地步。”
“有的人外表漂亮,內(nèi)質(zhì)低劣。”
“我離開后還回頭罵了一句:別看你長得像仙女似的,說不定一輩子都找不到老公?!?/p>
“你還詛咒人家?你也太過分了吧!”黎銀香望著榮易學,心想你的品位怎么也這么低下呢?
榮易學抬頭看到對方的臉色變了,尷尬地嘿嘿一笑,說:“我沒有開口罵,只是心里罵。不過當時確實想罵她一句,心想要是能給她一點懲罰就好了?!?/p>
“差點把我嚇住了。要是你的心真的那樣壞,我可不敢和你交朋友喲!”聽了榮易學的解釋,黎銀香臉上才慢慢恢復到了原來的神色,“那位賣肉的仙女真的那樣不講理嗎?”
“誰知道,也許那天她有什么心事。過后我也后悔不該和她計較?!?/p>
黎銀香問他:“以后見過嗎?”
“你聽我說嘛!肖指導員拐了好多個彎,竟然把她介紹給了我。她就是我第八次相親的對象?!?/p>
“啊?這么巧呀!”
“真是無巧不成書。”榮易學說,“大概過了兩個月吧,指導員對我說,他通過三中隊長的愛人的同事的朋友,找到了服務處銷售科女科長,她說她科里正好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今年23歲,正想找對象,就讓我去10號一趟。我雖然身高1米75,算個小白臉,但聽說對方是位美女,頓時覺得底氣不足。到了10 號,肖指導員和辛阿姨帶著我到了女科長家,進了客廳,抬頭一看,對面站著的竟然是那位賣肉的仙女。只見她的臉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我也恨不能立即掉頭離開。指導員夫婦和科長夫婦聊了兩句借口出去了,客廳里就剩下我和她。我倆相互望了對方一眼,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頭。就這樣尷尬地過了三分鐘,我鼓起勇氣說出了第一句話,你還好吧!她強裝笑臉說,還好。接著她禮貌地讓座,說想不到科長介紹的是你,要是預先知道了肯定不來見面。我問為什么。她說不好意思唄。接著,她把那次事后的情況對我說了個大概。事情發(fā)生后,銷售科長狠狠地把她批評了一頓,要她在全科銷售人員會上‘斗私批修。服務處長還發(fā)了狠話,要是檢討不好,就給處分。她哭哭啼啼地檢討了兩次才算過關(guān)。說完后,她又一次對我說,實在對不起,那天我對你的態(tài)度不好,我們應該為工農(nóng)兵服務,我誠懇地給你道個歉。說完,她真的給我鞠了個躬。我慌忙扶住她說,那天也是我心里焦急,過后也感到十分內(nèi)疚,一個軍人,不該和一個姑娘斗氣。她聽了我的話,含著眼淚對我說,希望你大人不計小人過……”
黎銀香打斷了榮易學的話:“你們就這樣談戀愛?”
榮易學說:“從見面的第一刻起,我就再沒有和她談戀愛的意思了。待她把話說完,我仍然套用東風相親的程式,說最近任務太忙,就告辭了?!?/p>
黎銀香咯咯一笑,說:“人家認錯了,也不是不能繼續(xù)談下去呀!”
榮易學搖搖頭說:“即使八輩子找不著愛人也不能娶她。要是和這種人一起生活,每天非要吵得雞飛狗跳不可?!?/p>
黎銀香點點頭說:“婚姻這件事,真的不能湊合。但中國人的婚姻,大多數(shù)是湊合的。”
榮易學說:“我認為,婚姻愛情雖然不能追求十全十美,但也不能太委屈自己。后來我得出了一條重要的結(jié)論:在基地找對象比發(fā)射導彈難上百倍。我甚至下了決心,實在找不到,就向越南胡志明主席學習,一輩子不結(jié)婚?!?/p>
“你真的這么想?”
“起碼有半年時間是這樣想的。后來肖指導員又給我物色了一個?!?/p>
“那就是第九個了?!?/p>
“這個人原來和你一個單位?!?/p>
“誰?”
“就是從計算室調(diào)到發(fā)射團機關(guān)當會計的郭曉美。”
“她呀!”黎銀香一聽,又放開喉嚨咯咯大笑起來,笑得前俯后仰,差點摔倒。笑過之后,瞪著眼睛問榮易學,“連她你都敢談?!?/p>
“沒見面?!?/p>
“為什么?”
“還用說嗎?”因為郭曉美長得太“美”了,尖嘴猴腮,牙齒外露,小額頭,尖下巴,像是從三萬年前的北京山頂洞人直接來到世上的。榮易學說,“我怕結(jié)婚后生的孩子會被人當成猴子。”
黎銀香說:“既然沒見面,這次不算。再重新說你的第九次吧!”
榮易學深情地望著黎銀香說:“要是那次不算,第九次就是今天這次了?!?/p>
“第九次!”黎銀香感慨地說,“好,九不過十。希望這是你的最后一次,也是我唯一的一次?!?/p>
黎銀香站起來,在屋子里踱了幾步。眼前的榮易學心直口快,誠實可愛,把她了解的和沒有了解的,悉數(shù)倒了出來,毫不隱諱。陳站長和馮大姐跟自己提起榮易學已經(jīng)四個月了,她沒有貿(mào)然同意,專門找人了解過他,連他談戀愛的經(jīng)歷都打聽得一清二楚。半個月前,她和室里的三位老同志還專程去了一趟發(fā)射場,看到他正在運載火箭二級尾端忙碌操作。回來后,她思前想后,總算下了決心,就這樣定下終身吧!想到此,她停下腳步,從軍衣兜里掏出一張照片,雙手捧給榮易學,一字一頓地說:“明天是元旦,后天我們室要后撤到陜西丹鳳縣,以后一段時間見面就難了。送你一張照片吧,想的時候拿出來看看?!?/p>
榮易學慌忙站起來,恭恭敬敬地接過照片。照片中的女軍人真美啊!他突然想起指導員的話,慌忙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照片,雙手捧給了黎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