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個上午，天空飄灑著細雨，是一個適宜送別亡靈的日子。我們把父親安葬在西郊的墓地——美地園。這是一處僻靜、幽美的處所，前面有水草茂盛的小湖，湖面有水鳥閑游;后面是連綿的青山，山上有野花成片綻放;南側(cè)是小河流淌。這實在算得是一個休養(yǎng)的好地方了，如果靈魂真的不死的話。

參加葬禮的人不多，四五十人吧，我認識的沒幾個。喪禮現(xiàn)場一如所有喪事現(xiàn)場一樣的肅穆、寧靜。男人們臉色比較凝重，看不出太多的表情;到場的十來個女人的臉上似乎都掛著或稀疏或密集的淚珠。參加葬禮的人中，有一個女人特別引人注目，不，是兩個女人。坐在輪椅上的女人五十歲左右，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枯瘦臉上掛著的幾顆淚珠搖搖欲墜。推輪椅的女孩大約二十三四歲，撐著雨傘的她依然亭亭玉立，呈現(xiàn)出一股無法遮擋的青春活力。

葬禮由父親的生前好友奎恩牧師主持。

在牧師的口中，我父親是一個具有膽識、勇氣、責任心、使命感的作家與男人：“……在他短暫的人生中，有過迷失，有過荒唐，但他的人生幽徑里并不僅僅只有罪惡，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為社會的公正和生活的美好奔走呼號，他始終在履行一個公民、一個男人的責任與義務(wù)，為此，他不惜犧牲個人的利益……他是一個善良的人，這份善良貫穿他的整個人生……”

顯然，在我二十九年的人生中，從來沒有將父親與牧師的評價聯(lián)系在一起。有時候，死亡也會起到化腐朽為神奇的作用。

父親從突然發(fā)病到離開人世，只有短短的兩個月時間，肺癌晚期。他走時很安詳，似乎沒有什么痛苦。父親一直很愛我，對我寄托了很大希望。可是，我從來沒有尊重過他，交流也很少，我常常和他頂嘴，把他的話當耳邊風?？墒牵麉s這么早就走了，才五十九歲。

葬禮快要結(jié)束時她才趕過來。她沒有撐傘，一襲黑裙，長發(fā)飄逸，緩緩走向墓地，她將白月季放到父親的墓前——這是我父親生前喜歡的花卉，然后緊閉雙眼，雙手合十，靜靜地佇立。我第一次見她是在二十多天前，在父親的病床前。那是一個黃昏，病房里的光線有些黯淡，她大約三十六七歲吧，臉上愁云慘淡，眼眶有些紅腫。見我進來，女人向我點了個頭，拿起病榻上的一個紙筒，匆匆走了。

回家之后，我問母親，那個女人是誰。

她是誰與你有關(guān)系嗎？你給我記住了，千萬不要和她有任何來往！母親惡狠狠地對我說。母親的目光和語氣，儼然那女人是個異己分子。

一、劉靜宜

1

正要下班，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我猶豫幾秒鐘之后，按下了通話鍵。

是羅知乎吧？我是劉靜宜，上個月在你父親墓前……

哦，是那個女人。她說想請我吃個飯。我推說已經(jīng)約人，拒絕了她。并不是因為母親的警告，而是覺得一個僅僅見過兩次面的女人，就主動請我吃飯，讓我不得不提高警惕。

她仍然不想放棄，問我明天有空不。我說，這一段時間都很忙，希望她有什么事在電話里說。她說電話里說不清楚。等我忙完了這一陣子再說吧。我顧不上禮節(jié)，匆匆掛斷電話。

我走進母親的臥室，想和她聊聊那個女人。發(fā)現(xiàn)母親正捧著父親的遺像默默流淚。我說，媽媽，你也別太傷心了，爸爸已經(jīng)走了，你還要好好地活著。

他走得太早了，才五十九歲。母親拉著我的手說，知乎啊，不管我跟你爸爸的關(guān)系怎樣，也不管他多么地荒唐，但他對你的愛是真實的。都怪我，讓你們父子間少了很多的親情……

不由自主地想起我與父親的點點滴滴。小時候，我是個投錯了娘胎卻依然不改公子脾氣的家伙。白天睡覺，晚上玩耍。母親厭煩了，不再理我，是父親陪伴了我一個又一個夜晚。好多次，凌晨三四點我嚷著要吃東西，是父親帶著我來到街邊的夜宵檔;好多次，我想買玩具，母親不同意，是父親執(zhí)意給我買回來，回來自然少不了與母親的爭吵;小學(xué)、初中階段，我之所以沒上什么補習班，全靠了父親與母親的據(jù)理力爭;從三歲起，父親每年都要帶上我和母親出去旅游一兩次。我們家說不上有錢，可我們在父親的帶領(lǐng)下跑遍了大半個中國，我們還去過歐洲、日本、澳大利亞。這是讓我在同齡孩子中感到特別驕傲的地方……

我的鼻子酸酸的，幾顆淚珠不知不覺地滾落到臉上。母親為我擦去淚水，輕聲說，休息去吧，兒子。

這是周五的晚上，我因為要給總部寫一個報告，七點才下班。剛走出電梯，便遇到了她——劉靜宜。一個多星期平安無事，我都以為她不會再找我了。

今天不會有約了吧？她笑著說。

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我的語氣有些不五講四美了。

我們坐下來再說吧，我在旁邊的名典訂了位。你放心，我沒有一絲一毫的惡意。她攤開兩手，一副問心無愧的樣子。

坐在小巧的有些逼仄的包廂里，我感覺很不自在。

斯坦福大學(xué)應(yīng)用軟件開發(fā)碩士、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經(jīng)濟學(xué)博士，面對一位手無寸鐵的女士的時候，不應(yīng)該感到緊張啊。她將長發(fā)捋了捋，笑吟吟地望著我。這個女人眼睛很有神，用碧波蕩漾去形容也不能算很過分。她問，想吃點什么？

我回答，隨便。

她點好了飯菜，然后對我說，我要送個東西給你。她從座位上拿著一個紙筒。這就是我要給你的東西，很珍貴。她一邊說話一邊從紙筒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宣紙，攤開，是一幅畫。畫上有一條紅鯉魚，紅鯉魚身邊圍著幾只小蝦。這是齊白石先生的《魚蝦戲》，真跡。她指著畫的右邊“白石老人”的簽名和印章對我說。

我對繪畫一竅不通，但齊白石先生的大名還是知道的，也知道他的畫作很值錢。我不明白她要將這畫送給我是什么意思。突然想起，那天她去醫(yī)院看我父親，曾經(jīng)要將一個紙筒送給父親，被父親拒絕了。我把目光從畫作上移開，投到她的臉上，上次你去醫(yī)院看我父親，也帶上了這幅畫吧？

是的。她似乎有些難為情，低下了頭。

這幅畫很名貴？

市場價格至少三千萬。

我不明白了，我父親上次已經(jīng)拒絕了她，她現(xiàn)在干嘛又要把東西送給我？我緊緊地盯著她的臉，可她的臉上除了一層薄薄的脂粉和各就各位的五官，什么也沒有。

我知道你很困惑。簡單點說吧，這叫物歸原主。也就是說，這幅畫本來就是你父親的。女人一邊說話一邊將《魚蝦戲》收起來，裝進紙筒里。

我想起來了，小時候是看見過家里有一幅有魚有蝦的畫，可我對這個不感興趣，也不知道它已經(jīng)不在家里了。父親有一幅這么名貴的畫，為什么又到了這個女人的手上？女人還回來了，父親為什么又不收？我被眼前這個女人弄得腦子里亂糟糟的。就算這幅畫是父親的，父親已經(jīng)拒絕收回，他不在人世之后，我有什么必要接收呢。

不，你一定要拿回去！你不拿回去，我，我的良心永遠無法安寧……女人突然淚如雨下。

你不覺得這很荒唐嗎，突然有一天，一個陌生女人不明不白地把一幅名畫送給我，你叫我怎么接受？我的語氣緩和了許多。

這幅畫是我十二年前從你父親那里偷來的……

女人的話讓我驚愕不已，久久沒能回過神來。

我是一個很自私很卑鄙的女人，但是……女人給我講述了她與我父親的故事。

2

女人（我心里習慣了這樣稱呼她，她的名字好像既陌生又遙遠），是在本市藍山大學(xué)新聞與傳播專業(yè)二年級上學(xué)期時認識我父親的，那時候我父親在藍山大學(xué)文學(xué)院做客座教授。因為聽了我父親的一場講座，她與我父親緊密地聯(lián)系到了一起。

她很少參加文學(xué)院的活動。那天，她的新聞系教授吳雅致邀請她參加一位作家的講座。吳教授對她說，他的觀點很新穎，值得去聽聽。

她清楚地記得我父親那天演講的題目是：文化與人類進步的關(guān)系。我父親的觀點是：文化雖然不能立竿見影地讓經(jīng)濟社會發(fā)生大的改變，但文化是提高生活品質(zhì)、促進社會進步的最根本的因素。短時間見不到效果，幾百年、幾千年總見到的，不過效果有正負之分……

女人對我說，我父親的這個觀點讓她醍醐灌頂。她說，徹底被我父親俘虜，則是他那極有磁性的聲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緩。女人將我父親的聲音比作磁鐵，將她自己比作金屬，她說，金屬怎么抗拒得了磁鐵的引力？特別是我父親時不時跳出來的一兩句幽默，讓她欲罷不能。比如：不少學(xué)者喜歡把秦朝的GDP與現(xiàn)在的GDP進行對比，從而得出什么結(jié)論。我卻連清朝的GDP也沒有對比過，所以一直不好下結(jié)論……就從那時候開始，她不可救藥地被我父親牢牢吸引，連掙扎也沒有過。

演講結(jié)束之后，女人迅速去書店購買我父親的作品，上網(wǎng)閱讀我父親觀點獨特語言別致的文章。不僅如此，她還跟著吳雅致教授經(jīng)常與我父親交流，甚至上我家做客。不久，女人便想方設(shè)法單獨與我父親交流了。我父親長得一點也不帥氣，個子還不到一米六五，但他擅長與女人交往，無論是文章里還是生活中，他都幽默風趣，引得女人們開心不已。因此，我父親的身邊總是圍著一些年輕貌美的女人，讓我母親煩惱不已。受我父親的影響，女人對文化、歷史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她不僅大量閱讀這類書籍，還撰寫了幾篇很有見解的文章，其中有一篇被我父親推薦到香港一家刊物上發(fā)表了。因為我父親的影響，女人轉(zhuǎn)到了歷史系。我父親鼓勵她多讀不同觀點的書，特別是西方學(xué)者的著作，最好能夠到西方學(xué)習一段時間。女人說，父親這個建議是她之后那個愚蠢之舉的春藥。

女人與我父親的關(guān)系由量變到質(zhì)變是大三上學(xué)期的一個周末。我父親應(yīng)邀到鄰市一所大學(xué)演講。演講開始之前，我父親看到了站在走廊上的女人。我父親愣住了，接著便感動了，我父親感動得有點手忙腳亂。演講結(jié)束之后，我父親打電話請女人一起吃晚飯，并告訴她主辦方給她安排了住宿。那天，我父親很興奮，在餐桌上妙語連珠，喝得也比較多，走路時身子都不正了。女人去藥店給父親買了包醒酒藥，不顧冒犯我父親的風險敲開了房門。于是，一切便像小學(xué)生進入校門便戴上紅領(lǐng)巾一樣順理成章地發(fā)生了。

他很愛我，真的很愛我。女人說這話時緊閉雙眼，一副甜蜜幸福的表情。

我母親說我父親一生有兩個熱愛：一是寫作，二是女人。我母親明顯是對父親的第二個熱愛有意見，從客觀上看，這不能完全怪我父親，世界上除了女人就是男人，難道要我父親去愛男人不成？

女人的領(lǐng)悟能力和邏輯思維能力讓我父親贊不絕口，曾經(jīng)在演講中多次以女人為例子，號召青年學(xué)生多讀書，多思考，我父親說，靜宜同學(xué)一思索，上帝和我都羞愧。我父親不止一次地對女人說，你是一個很有前途的好胚子，加緊努力，將來一定成為人上之人。女人當場就要做人上之人，她騎在我父親身上，她說她特別想嘗試一下把老師壓在下面的感覺。我父親已經(jīng)習慣了女人的壓迫，讓一個小姑娘再壓壓也不會壞事。不過，我父親對女人提出了“約法一章”：提什么要求都可以，但不能提結(jié)婚。女人的態(tài)度很誠懇：老師不想提到的事情，弟子絕對不會提！

我父親——一個其貌不揚的男人，就這樣占有了一個妙齡女孩的身體與心靈。人生中能有這樣的嘉獎，幾個男人不春風得意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段時間我父親確實精神煥發(fā)，神采奕奕，就是挨了我母親的罵依然是一臉笑意。

轉(zhuǎn)折發(fā)生在女人畢業(yè)前夕。一天晚上，我父親依約開好了房，可在酒店里左等右等不見女人的身影，手機一直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直到半夜十二點，女人才晃晃蕩蕩地走進來。父親說，你怎么喝酒了？因為女人從來不喝酒的。女人不答理我父親，跑到衛(wèi)生間洗了把臉才開口說話，一說話便將我父親嚇得不像個正人君子了。女人說，我們結(jié)婚吧。

我父親從床上蹦下來，大聲斥責她說話極不嚴肅，我們已經(jīng)有言在先，我有家庭，有兒子！女人說，家庭并沒有給我父親帶來快樂。她向我父親保證，會把我當自己兒子一樣對待的。

父親覺得女人說話比他這個老師還不接地氣，你大他幾歲，還當兒子，貪天之功為已有！女人說，她不是貪功，也不是不想講信用，可她控制不住自己，她做夢都希望與我父親長廂廝守，不離不棄。你莫讓我的夢破了，好嗎？女人央求說。我父親批評女人，你在我這里受的教育還少嗎，怎么還這么幼稚？就算你跑到銀河系去，夢也還是會破滅的。

女人傷心欲絕，號啕大哭，一而再再而三地央求我父親，可我父親態(tài)度十分堅決。他說，愛和婚姻是兩回事，印刷的書非印刷的書你都讀過了，難道不懂得這個基本原理嗎？

其實女人那時候已經(jīng)懷孕，她原想給我父親一個驚喜，誰知父親旗幟鮮明地選擇了感情與婚姻并駕齊驅(qū)的雙軌制。于是，她只好把這個秘密裝進肚子里。

大約一個月后，女人來到我家。那次，我母親去參加單位組織的紅色旅游了，我去了外婆家。這是那晚不歡而散之后，他們兩人的再次相聚。女人告訴我父親，她要回老家工作了，今天是來辭行的。

那天，在我們家里，在父母的床上，女人與我父親完成了他們的最后一道情感作業(yè)。女人說，這是她這輩子記憶最為深刻的一次師生合作，每一個細節(jié)都永久地儲存在她的腦海里。

女人還夢想我父親能改變初衷，答應(yīng)娶她，哪怕等幾年也好，那樣，她會義無反顧地留下來，也就不會有后面的事了。

我父親勞累過度，對于身邊那雙在等待組織決定的眼睛視而不見，很快便鼾聲大作。女人是個有涵養(yǎng)的女人，她沒有將不滿對我父親發(fā)泄，都要離開組織的人了，何必呢？女人起床之后在我家不停轉(zhuǎn)悠。她知道，此一別就可能是永別了，這個家她是那么地熟悉，這個家的男主人她更不生疏，對這里的一切她都有著無比深厚的感情，她舍不得。當女人轉(zhuǎn)到書房的時候，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那幅畫，父親曾經(jīng)給她欣賞過，她知道畫的價值不菲。這個時候，女人突然生出靈感，她想用這幅畫達到她出國留學(xué)的目的，她從未忘記我父親要她去西方學(xué)習的教導(dǎo)，也十分渴望能夠去歐美留學(xué)，只是她的家在農(nóng)村，無法負擔這筆昂貴的費用。她想，既然我父親不能和她結(jié)婚，用這幅畫去留學(xué)，也算是替我父親了結(jié)了一個心愿。女人給我父親留下了一個字條，僅幾語：安廷老師，我走了。齊白石的畫我暫借了，作為出國留學(xué)的費用。等將來賺到了錢，我會將畫還回來的。靜宜。

這幅畫，我賣了三百萬，足夠我留學(xué)的費用了。我是一年后才去美國的，開始讀的是歷史學(xué)，可讀了一年，便改讀商業(yè)經(jīng)濟了。我覺得，如果我從事歷史研究，恐怕一輩子也贖不回那幅畫。五年之后，我便回國創(chuàng)業(yè)了。哎，很不順，剛剛有點起色，又被別人騙了。現(xiàn)在與人合伙開一家網(wǎng)絡(luò)軟件開發(fā)公司……我一直想見你父親，可是，我沒有勇氣，直到知道他得了不治之癥，我才想辦法將畫贖回來，我想求得他的諒解……你父親在感情上是有負于我，但他是個好人，那件事，換了別人，不可能不追究的，他要是追究，我不但出不了國還會進監(jiān)獄。但是，他沒有，你父親他沒有這么做……你是不是覺得我毫無廉恥，和情夫的兒子談與他父親的傷風敗俗？見我沒有吭聲，她突然淚流滿面，我愛你父親，從來沒有改變……可是，他卻走了，走了，再也見不到了……

這個叫劉靜宜的女人嚎啕大哭，哭得我手足無措。

3

回到家里的時候，已經(jīng)深夜十一點了，母親仍然坐在大廳里等我?？赡芸吹轿疑袂榛秀卑?，她站了起來，一臉疑惑地問我，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沒說話，將手中的畫遞給母親。

母親打開畫，大驚失色。你從哪里弄來的？

那個女人給我的。

哪個女人，你說的是劉靜宜那個小妖精嗎？

我說，正是她。

你呀，還是和她交往了。母親皺了一下眉頭，接著說，也好，把你爸爸這個寶貝拿回來了。母親像個行家一樣，拿出放大鏡照著畫仔細地檢查著。母親將畫鎖進書房的抽屜，兩只眼睛高興得只剩若隱若現(xiàn)的縫隙，就算是撬門開鎖之徒也不知該從哪下手了。那個小妖精還算良心發(fā)現(xiàn)了，害人東西！

媽，你了解她嗎？

我認得她，就是燒成灰，我也認得那副妖精模樣！

或許她有難言之隱吧。我說。

難言之隱？那個小妖精比狐貍還狡詐。我記得她第一次上我們家是跟她的那個老不正經(jīng)的老師一起來的，羞羞答答的樣子，裝得很單純。后來，她經(jīng)常上我們家，左一個師娘，右一個師母，叫得我骨頭都酥了……真惡心！來到我們家后，又是拖地又是洗碗，連我和你爸的衣服也洗。要是遇到過節(jié)還給我買點零食、洗面奶什么的……我后來吐了幾天。

誰叫你占人家小便宜的，上當了吧。我笑著對母親說。我不想讓母親的心情也沉重。

她偽裝得真好，我一點也沒有看出來。我知道你爸爸的德性，平日里與他交往的女人，我都會多一個心眼的，我對她一點都沒懷疑過，才多大一點，你爸能給她當?shù)?，誰知道這個小妖精這么齷齪！

我平時對你爸的東西，書啊畫啊，不太關(guān)心的，特別是畫，我又不懂。恰好那次旅游團里有個畫家，他說起齊白石，說他的畫很值錢。我回來就奔書房，可左找右找也不見那幅畫，便問你爸爸，他給我裝傻，說不知道，好像是哪個朋友借去了。他那畫從來不借人的，會借給哪個朋友？我追問他借給哪個朋友了？他先是吞吞吐吐，然后向我大發(fā)脾氣，說人家會還回來的，還說這是他的畫與我沒關(guān)系……

媽，我爸既不作畫又不做收藏，怎么有齊白石的畫呢？

母親講述了這幅畫的來歷：

文革后期，父親與下放到他們村里的一位老先生成莫逆之交。老先生無兒無女，妻子也和他離了婚，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我父親那時正在上中學(xué)，十五六歲吧，放學(xué)后，常常去幫老先生干點體力活，劈點柴，挑挑水，碾擔米什么的。老先生很喜歡他，便開始把他偷偷帶過來的兩箱子書借給我父親看。一次，我父親因為看一本叫《青春之歌》的書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于是，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將他隔離起來，連公安都來了，要我父親交代書的來源。我父親一口咬定是在集市上撿的。學(xué)校給了我父親一個開除學(xué)籍、留校查看的處分。這件事后，老先生對我父親刮目相看，相信我父親將來一定會大有作為。老先生說，如果是革命年代，你會是個很好的地下黨員！老先生是到歐洲留過學(xué)的大學(xué)教授，他教會了我父親很多書本上無法學(xué)到的知識。可惜，老先生在文革結(jié)束前去世了。臨終前，老先生將他的兩箱子書和一幅畫贈送給我父親。老先生特別叮囑我父親，齊白石先生的這幅畫要保管好，將來遇到困難的時候會有用的。

有什么用，被一個小妖精騙走了！母親對那女人的恨永遠也無法消除。

當時，我母親有一種預(yù)感，父親對她隱瞞了不可告人的事情。有一天，有個人找她，那個人告訴我母親，劉靜宜與我父親的關(guān)系非同一般。我母親對與金錢和物資相關(guān)聯(lián)的事情，反應(yīng)相當靈敏，那幅畫是不是被那個小妖精拿走了？母親回來審問我父親，母親有一個叔叔是干公安的，她從叔叔那里學(xué)到了不少后門絕技，我父親很快便繳械投降。我父親承認，畫被他送給了那個叫劉靜宜的女孩子，作為她去國外留學(xué)的費用了。我母親當時又氣又急，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母親認為，這次損失比炒股還要大，這是雙賠，不僅賠了老公，還賠了大錢，還一直蒙在鼓里！她要去公安局報案，要追回這幅畫。我父親給我母親跪下了，他苦苦央求我母親，千萬別去報案，報了案我們?nèi)翌伱姹M失，也毀了那個女孩子，更要緊的是會影響兒子的學(xué)習。兒子就要讀高三了，經(jīng)不起折騰（那段時間我在外婆家，對這件事毫不知情）。我母親是一個對人民幣有著深厚感情的女同志，可那一次，她卻意外地選擇了家庭……我用拖把棍將你爸打得鼻青臉腫，他連彈我一指頭都沒有……母親說話的語氣很平靜，似乎在說與自己無關(guān)的閑話。

我想過離婚，想過讓你爸爸身敗名裂，但我狠不下這個心，我離不開這個家，離不開你……母親流淚了。

我為母親擦去眼淚，我說，媽，你真的不容易。

母親的眼淚流得更多了，她對我說，知乎啊，你也不小了，應(yīng)該找個對象了，也免得生出些是非來。

4

半個月之后，劉靜宜又來找我。告訴我她與人合伙開的公司效益一直不好，主要是沒有開發(fā)出好的產(chǎn)品。她吱吱唔唔了半天，終于說出了她的意圖，想與我合伙創(chuàng)業(yè)。她說我學(xué)過應(yīng)用軟件開發(fā)，還獲得全美大學(xué)生動漫創(chuàng)作競賽一等獎，具有軟件開發(fā)和游戲制作的天分，如果與她合作，進行計算機軟件和游戲開發(fā)，將會前途無量。我告訴她，我對自己這份工作很滿意，不會有任何其他考慮。說心里話，就是將來有一天自己創(chuàng)業(yè)，我也絕對不會與她合作，原因很簡單，她與我父親聯(lián)手犯下過不正之風錯誤。

過了一天，劉靜宜又打電話給我，請求我?guī)退O(shè)計一款具有美國風格的游戲，酬勞隨我定。她說，我知道你不愿與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但你一定幫幫我，我現(xiàn)在處于困難時期。我很不愿與這個女人交往，覺得特別別扭，特別不是滋味，可我又無法拒絕她的某些要求，比如幫她設(shè)計一款游戲。我的意識里，父親欠她的，就是我欠她的。中國人不是有父債子還的傳統(tǒng)嗎？再說，她能將一幅價格如此昂貴的名畫還回來，說明這個女人并不壞，有一種這個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女情人缺少的品質(zhì)。

因為要幫那個女人設(shè)計游戲，加上準備經(jīng)濟學(xué)年會的論文，我搬回了公寓。公寓房靠海，空氣很好，是公司為高層主管租用的。自從父親生病之后，我便搬回家里了。母親那里，我解釋了好幾天才讓她放下心來。

這段時間，劉靜宜來找我的次數(shù)比較多，主要是來與我商討游戲的細節(jié)，順便給我?guī)c零食、補品。我有點煩了，對她說，有什么想法在電話里說就行了，你這樣跑來跑去，不僅耽誤你自己的時間，也耽誤我的時間。

你就那么討厭我嗎？

我沒有直接回答她這個問題，強裝笑顏問她，你送回這幅畫之前就計劃好了吧？

她愣了片刻，小聲說，有這方面的期待，但主要原因還是履行我對你父親的承諾。

我愿意相信她說的話，世界上有哪個傻瓜放著三千萬的真金白銀不要，卻寄希望于無法預(yù)估的未來合作或幫忙呢，比爾蓋茨創(chuàng)業(yè)之初，也沒有哪個富婆敢下這么大一筆賭注在他身上吧？況且她還是一個處于困難中的創(chuàng)業(yè)者。

二、吳雅致

5

這幾天的天氣有如一個失了寵的女人一般氣急敗壞，快晚上七點了，還是火氣沖天。我快步向公寓走去，公司加班，還沒吃飯呢，急著回去煮碗面條?？墒?，我被一輛迎面駛來的電動車撞倒了。騎車的女孩將我拉起來，我發(fā)現(xiàn)后腦勺很痛，用手一摸，粘粘的，是血。女孩用電動車將我送到了附近的藍山大學(xué)醫(yī)院。醫(yī)生說并無大礙，包扎完傷口之后我才認真地看那位肇事者。這一看讓我差點叫出聲來，她不是在父親的葬禮上撐著雨傘、推著輪椅的女孩嗎？

對不起了。女孩一副無比誠懇的樣子，我叫許雯，她對我說。

我被許雯生拉硬拽上了她的家。她的理由是，不上她們家吃飯就是不肯原諒她，就是目中無人，再加上她一直拽著我的胳膊不松手，我只好跟著她走進藍大教師公寓。

女孩住在十七樓，打開門之后，便見到了許雯的媽媽——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她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暗淡的眼光忽然間光彩奪目，已經(jīng)僵硬了很久的面部生動得活蹦亂跳。她一個勁向我道歉，說她女兒太魯莽，讓我受苦了。我覺得她太客氣，告訴她只是受了點皮外傷，沒什么事。

保姆已經(jīng)把飯菜端上了桌，女人對我說，這么晚了，餓著你了，吃飯吧。

菜很豐盛，可我卻吃得不多，畢竟是和陌生人吃飯，且都是女人。我感受到了一股股濃重的陰冷氣息，連脊梁骨都涼透了。

吃過飯，我起身告辭，女人拉住了我的手，知乎，你坐會，阿姨有話要對你說。

有話對我說？對我說什么話？莫非？……現(xiàn)在，只要有陌生女人找我，我便不由自主懷疑與我父親有關(guān)。我心里一陣緊張。

我叫吳雅致，是藍大的新聞系教授。再次替雯雯向你道歉……

媽，你干嘛啊，不就是一點皮外傷嗎？再說了，我不犯錯誤，你今天能見到他？

知乎，我聽說你最近和劉靜宜來往很密切？她經(jīng)常來找你？吳雅致沒有理睬女兒，單刀直入地問道。

我很詫異，她連我與劉靜宜有聯(lián)系都清楚，我與劉靜宜聯(lián)系關(guān)她什么事呢？

你可能還不知道吧，是劉靜宜害了你爸爸，害得他這么早就命喪黃泉……吳雅致看了我一眼，繼續(xù)說，劉靜宜曾經(jīng)是我的學(xué)生，她很聰明，只是聰明得過了頭，把聰明用在了男盜女娼上面，聰明反被聰明誤！吳雅致的眼里閃動著兇光，我心里一陣緊張。

她家在農(nóng)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家里條件很糟糕。來到大都市之后，她感受到了城鄉(xiāng)之間生活質(zhì)量的巨大差異，她想改變自己的命運，這種愿望可以理解，可改變命運也不能不擇手段吧……是我介紹她與你爸爸認識的，我是想讓她拓寬一下知識面，你爸爸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算得上獨樹一幟的專家，了解一下你爸爸的文章和思想，對青年人來說并不是一件壞事，況且她是我的學(xué)生。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做……

劉靜宜因為吳雅致的引見認識了我父親，然后便拋開引見她的老師，偷偷與我父親聯(lián)系，跑到我家里和我母親套近乎，對我父親——一個對年輕女人缺乏警惕性的男人使用各種下流伎倆，終于讓我父親偏離了正確軌道。吳雅致說，她沒有想到，外表單純的劉靜宜會這么卑劣。太惡心了，怎么能干出這種違背傳統(tǒng)、違背道德、違反學(xué)生守則的骯臟事呢！呸！

我說，吳教授，你干嘛這么恨她，她不是你學(xué)生嗎？

學(xué)生，我有這樣的學(xué)生嗎？她大二下學(xué)期就轉(zhuǎn)到歷史系去了……你爸爸這么聰明的一個人，被這個小騷貨騙了……哎！

吳雅致越說越激動，似乎偏離了人類靈魂工程師的語言軌跡。我再一次表達了要走的意思?？蓞茄胖逻€是不讓我走。她說，今天的談話很重要，關(guān)系到你的前途和家庭的和諧——你還沒結(jié)婚吧，如果不及時斷絕與她的交往，遲早會毀了你家庭！

吳雅致很嚴肅，讓我不敢將她的話與危言聳聽聯(lián)系在一起。可就算劉靜宜作風不如老師嚴謹，可做老師的也不該歧視自己的學(xué)生??？我很納悶。

我過去和你爸爸的關(guān)系很好，特別的好，你爸爸很欣賞我的氣質(zhì)，當然，漂亮不是他喜歡我的理由，他這人注重內(nèi)容……我們的感情很真摯，很純潔，不是一般人能夠理解的……知乎，我和你爸爸的感情，是超脫了世俗、利益和感官刺激的感情！你知道我是怎么認識你爸爸的嗎？在市文聯(lián)一樓的樓梯間！當時，你爸爸被你母親趕出了家門，沒地方住，正在樓梯間搭帳蓬……我真的覺得他太苦了，一個這么有思想、有成果的作家、學(xué)者，卻落到這個地步……我之前就知道你爸爸的大名，讀過他不少著作，只是沒有見到他本人而已……

見到之后便情不自禁，便不顧禮義廉恥了……

雯雯，你母親這樣不堪嗎？好歹我也是大學(xué)教授，人民教師，你以為我是劉靜宜這種不要道德的人！吳雅致望著我，認真地說，我是真心地同情你爸爸，欣賞你爸爸，也喜歡你爸爸。我覺得我有責任給你爸爸幫助和溫暖。你爸爸呢，見了我就像久旱遇甘露一樣，他經(jīng)常拉著我的手說，雅致啊，男人是機器，女人是機油啊，沒有了油，男人怎么運動起來？在動物園猿猴區(qū)，他指著一只正在給公猴捉虱子的母猴對我說，你瞧，這才是合格的母猴。你知道他的意思嗎？他認為我就是那只合格的母猴！……此刻的吳雅致完全是一副享受不盡的樣子，可她的臉色突然晴轉(zhuǎn)多云，你爸爸以為從此脫離苦海了，誰知那個賤貨插上一腳，哎……我不應(yīng)該和你說這些的，但我相信你能理解我和你爸爸這種超脫了低級趣味的感情……你母親的性格你最清楚，不是說她壞話，她對你爸爸……不說了……她擺了擺手，接著說，最壞的是劉靜宜這個爛貨，她對你爸爸傷害太大了……

我看都好不到哪兒去，插足別人家庭，還振振有詞！要不是整天嘮叨得我心煩意亂，我才懶得把他弄到家里來呢！

你別插嘴好不好，讓我把話說完！

知乎啊，你是個明理的孩子，不像雯雯一般頭腦簡單。我之所以非得要見你，就是要把一些事情告訴你，讓你心中有個底……劉靜宜偷走了你們家價值連城的畫，你不知道吧？那是一幅齊白石先生的《魚蝦戲》，你爸爸將這幅畫當寶貝一樣，連給人家看一眼都舍不得！這件事對你爸爸的打擊有多大你知道嗎？讓他得了癌癥??！……我曾經(jīng)與你母親的關(guān)系也不錯的，經(jīng)常去你們家，也時不時勸導(dǎo)勸導(dǎo)你母親，你母親對我很尊重，我的話還是能夠聽進去一些?？墒牵莻€缺德的小妖精在你母親面前添油加醋說了我很多不是，讓你母親找上門來羞辱我……后來，你爸爸也不理我了……這是他一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如果他不離開我，他今天還活得好好的，成果也會大很多……你知道我今天為什么坐在輪椅上嗎，全是劉靜宜那個不要臉的害的！我不想活了，我從四樓跳下去……那時我還沒搬房子，可是，卻沒有死……

孩子啊，阿姨說話是直了點，話糙理不糙啊！記住，千萬千萬不要跟劉靜宜來往！千萬千萬！臨走時，吳雅致千叮嚀萬囑咐，就像在課堂上告誡她的學(xué)生們：要自尊自愛，不要心生邪念，勾引有婦之夫一樣。

6

許雯非得要送我回公寓。我記得我們在車上很少說話。我很累，回到公寓便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之后，昨晚發(fā)生的一切便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原來那個許雯是故意撞我！就為了讓她母親見我？可她似乎又不喜歡那位把男女關(guān)系描繪得如此美妙動聽的母親？世界上怎么還有吳雅致這樣的女人，還是個教授……對于我父親與那位吳教授的往事，我又不能一點都不在意，她的話里有多少真實的成分？我父親真的有這么大的魔力？

劉靜宜這兩天沒有來找我，讓我感到比較輕松，我真的不想見她。不管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父親如何有愧于她，都無法抹去她留給我們的不良記錄。當然，答應(yīng)的事我還是會做，這是一個人的誠信問題，也是我做人的原則。至于那幅畫，我想和母親商量商量，還給她算了——畢竟父親欠人家的，這幅畫也是作為補償送給她的，從此兩不相欠，老死不相往來。

回家不聲不響，和你父親一個樣！你又沒做什么虧心事，干嘛不提前打個電話回來？我也好準備點好吃的嘛。母親于高興之余，免不了要批評幾句。她的批評和風細雨中夾帶著去除不掉的愛意，讓我比較受用。如果她對我父親的批評使用這樣一種方式呢？

我對她說，我又不是客人，還用得著準備嗎？

吃飯的時候，我時不時地看一眼母親。我不知道今天向她詢問父親與吳雅致的關(guān)系問題，條件是否成熟？萬一時機不對，讓她難受或者龍顏大怒怎么辦？母親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她問我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情況？我對她說，不知她今天心情如何，我想問她一些事情。她告訴我，今天心情很好，問什么都沒問題。

媽，我想問你，你是不是將爸爸趕出過家門？

你指的是哪一次？

還有好幾次?。?/p>

你父親這個人，不給他點顏色，他還真會蹬鼻子上臉了。有一次，我們剛剛裝修完現(xiàn)在的房子——原來的房子只有八十平，你爸一直想有個大一點的書房，還借了別人錢呢，一個從來沒打過交道的老鄉(xiāng)，向你爸借兩千元錢，說家里急用。你爸手上沒錢，沒錢就不借啊，幫人也要看看家底吧？他不，他找人借了兩千元給老鄉(xiāng)，你說我能不生氣嗎？很多事我們都沒讓你知道，我們已經(jīng)這樣了，再怎么著也不能毀了你啊。你在家時，我們的爭吵還是有節(jié)制的吧，他被我趕出家門之后，我都會對你說，你爸出差去了……

我還有印象，那時候，我父親經(jīng)常出差，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原來父親的不少出差是這么回事。我是應(yīng)該感謝母親呢還是應(yīng)該責備母親？其實，父母節(jié)制與否關(guān)系都不大，他們的不和諧音符時時會傳入我的耳膜，我裝著不知道罷了。

媽，有一次，爸爸是不是住在單位的樓梯間？

你聽誰說的？是不是劉靜宜？母親一臉警覺地望著我。

吳雅致你認識嗎？我不想講究循序漸進之類的陳規(guī)陋習了，直接進入主題。

母親很吃驚，將我打量了足足三分種，那表情就好像我與父親同流合污了似的。她很久都不吭聲，讓我的等待特別難受。

知乎，你最近到底在干些什么啊？

母親的表情十分惱怒，聲音也有些顫抖。而我卻沒有半點的緊張，我望著母親那張有些變形的臉，在等待她的開始。

你是不是覺得你父親很光榮？見我沒有任何反應(yīng)，母親垂下頭，小聲說，我不想讓你知道，你爸也一樣。這些都不是中彩升官的事……沒想到，現(xiàn)在的世界上，人都沒有廉恥了，別人都覺得惡心，自個兒倒得瑟起來了……我當然認識吳雅致了，這個老不正經(jīng)的東西！

據(jù)母親說，我父親并不喜歡吳雅致。有好幾次，吳雅致來我們家里后，父親都示意母親將她打發(fā)出去。甚至有兩次，母親以父親不在家為由，根本沒讓她進家門。母親對她說了一些很不文明禮貌的話之后，吳雅致便不上我們家來了。直到第二年的端午節(jié)，她帶了一個女學(xué)生到了我們家里來，那個女學(xué)生就是劉靜宜。母親喜歡這個嘴甜手勤的小姑娘，吳雅致有機會再次踏進我們家門。后來，劉靜宜撇開吳雅致單獨來我們家了，吳雅致的機會便少了很多，還是來過幾次，見沒人搭理，也就不來了……

既然如此，吳雅致為何給我一個她與我父親是奸夫淫婦的明確信號呢？雖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可自己作踐自己也沒道理啊。我糊涂了，一塌糊涂了。我的父親以及與我父親有關(guān)的故事，都是那樣的離奇、荒唐、不可思議，給我留下了無數(shù)想象的空間。我問母親，那么，是誰向你揭發(fā)了我爸與吳雅致的不正當關(guān)系呢？

誰也沒揭發(fā)，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

自己找上門來的？

7

母親說，就在我們家的畫被劉靜宜拿走后不久，有一天，吳雅致突然打電話給我，她說有重要事情要告訴我。這個吳雅致還真是株奇花異草，見了我，她一個勁地說她很愛你爸爸，但她是人民教師，正在為人師表的崗位上，她不能破壞別人的家庭。因此，她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只希望我父親過得好，只希望我們家庭和睦。說了一大堆瘋瘋癲癲的廢話之后，吳雅致才告訴我，劉靜宜和你爸爸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嚴重偏航了，主要責任在于那個小騷貨，她最近才知道你爸爸真的被那條美女蛇給腐蝕了。于是，趕緊向我舉報……她還向我做了檢討，說是她這個老師沒有把劉靜宜教育好，她失職了。她說那個小騷貨現(xiàn)在已經(jīng)畢業(yè)了，肯定想留在海濱，必定纏著你爸爸為她打通關(guān)系，要我提高警惕，注意你爸爸的動向，千萬不能把這樣道德品質(zhì)敗壞的人留在這里，她會禍及我們家庭。聽了吳雅致的話，我立即想到了家里那幅畫，我連忙回家審問你爸爸。在我強大攻勢威懾下，他不得不交代了他與那個不要臉的小騷貨的齷齪關(guān)系，告訴我，畫送給那個不要臉的了……哎，那個小騷貨真有手段啊，我是一點也沒懷疑過她……母親重重地嘆了口氣。

吳雅致聽說齊白石的畫被劉靜宜竊取，氣得暴跳如雷，立即便跑到我家里來了。吳雅致來后便大罵劉靜宜不是人，認為劉靜宜就是在酒店白吃白住了很久，離開時還順走了貴重物品的賊，強烈要求我母親到公安局報案。我母親雖與錢財關(guān)系很好，但孰輕孰重還拎得清。她不想為一幅畫失去她的家庭，她不想讓兒子沒有父親，哪怕這幅畫價值連城。我母親沒有理睬她，可吳雅致大公無私地替我們家報了案。后來，公安找到我父母，我父母史無前例地達成統(tǒng)一戰(zhàn)線，都說這畫是自愿贈送的。我母親以為吳雅致會偃旗息鼓了，誰知她還是斗志不減，又是打電話給我母親，又是寫信給我父親。我父親采取了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一封信都沒有拆開過。母親拆開了吳雅致的信，她看得渾身都是雞皮疙瘩：你可以接受那個出生貧困之家、淺薄幼稚的女學(xué)生，為什么就不能接受我？就因為那個女學(xué)生年輕、漂亮嗎？你還是個文化人呢，女人最美的地方在哪里？……我母親受不了一個大學(xué)教授寫出這種與教科書背道而馳的文字，跑到吳雅致家里將那些信砸到她臉上，接著便是破口大罵。誰知等我母親罵完之后，吳雅致卻拉著我母親的手，哭著懇求我母親，給她一個機會，讓她盡一份照顧我父親的責任。我母親被眼前這個女人弄得神經(jīng)錯亂了，她好久才回過神來，不再說一句話，急急忙忙離開了。后來，我母親聽說她丈夫三個月前因車禍去世了，再后來，又聽到她跳樓自殺，弄成終身殘廢……

知乎啊，你是個懂事的孩子，過去我們大人之間有再大的矛盾都不想傷害到你。其實，我和你爸都是在忍辱負重啊。你可不能讓我們白白付出！母親的話讓我的心一陣顫動。

8

這是星期六的上午，我正在煮面條。本來，這個周末我準備回家里去的，可周五晚上的聚會散場很晚，便留在了公寓。門敲得很猛烈，我打開房門，見是許雯，也不覺得意外，這個一臉天真的女孩，什么意想不到的事都有可能做出來。

我媽給你煲的雞湯。許雯把一個陶瓷缽放到餐桌上，樣子有點得意洋洋。

此時的我，特別的不是滋味，甚至想吐。她媽還能煲湯嗎？說謊也不打個底稿。我并沒有在許雯面前表現(xiàn)出厭惡，我是在五講四美三熱愛教育熏陶下成長起來的，不能不給我老師一點面子。我笑著說，你們母女都喜歡關(guān)心別人啊。

你還別說，我媽剛認識你爸的時候，煲過好多湯給你爸。我媽煲湯還真有一手。你快趁熱喝了。

我說，別急，我不習慣喝熱湯。

我不得不承認，這母女倆是一根藤上開出的兩朵奇葩。便不再理她，埋頭吃面。許雯在我房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這里看看，那里摸摸，似乎這個不大的空間里的每一件東西都與她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后來，她竟然躺在我床上了。

我受不了了，說，床單昨天才換的。

我出門時才換的衣服，很干凈。她認真地對我說。

正好來了個電話，我走到走廊去接電話。接完電話，見許雯還在我電腦上玩得不亦樂乎，我來氣了，我說，你可以走了。她也不看我，只是說，讓我玩幾把游戲吧，我癮來了。

我大聲說，我還有事呢！

許雯站起來，看了看我，是自己的事還是別人的事??？

我懶得理她，她應(yīng)該是典型的“人來瘋”，你越理她，她越來勁。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母親，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有點像個巫婆的女人。

你想不想知道，我媽為什么那么喜歡你爸？許雯拎著洗凈的缽，靠在門框上一臉深刻地問我。

我說，我不想知道！其實，我心里對這個問題是感興趣的，可面對她，什么興趣都沒有了。

我媽第一次見你爸是在他單位的樓梯間，我媽很驚訝，問他怎么住在這里？你爸說，住在這里采風啊。你瞧，又有個美女從樓上下來了。就因為這句話，我媽就成了你爸的俘虜……我媽與你爸的第一次意義重大的約會是在海邊，那是晚上，海面平滑如鏡……許雯好像在朗誦詩歌，你爸挽著我媽的手，在海邊信馬由韁。你爸指著海面對我媽說，大海多像個風情萬種的女人啊，隨便躺在哪個部位都能讓男人睡個好覺……你爸就這樣將我媽勾引得神魂顛倒，當時，我媽情不自禁地吻了你爸，接下來，我想，你懂的……

你走吧走吧，我累了，要休息了！我揮了揮手，拉著門把，準備關(guān)門。

你怎么就沒有繼承你爸的幽默細胞呢，如果你能像你爸一樣幽默，說不定我們倆也有戲。

你滾吧！我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大吼一聲。

記得喝湯??！出門之后的許雯還對著屋子大叫。

我毫不猶豫地將那碗形跡可疑的雞湯倒進廁所。

我的記憶里，父親似乎很少在家里施展過他的幽默，只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母親換了條新買的裙子，并涂脂抹粉打扮了一番，準備去參加同學(xué)聚會。臨出門前，母親問父親，我今天漂亮嗎？父親一臉認真地告訴母親，漂亮，太漂亮了，簡直可以與諸葛亮夫人媲美。我母親沒有讀過《三國演義》，并不知道諸葛亮夫人漂亮到什么程度，只知道諸葛亮是總理級別的高官，高官的夫人有幾個不漂亮的，不漂亮也會換漂亮啊。于是，激動地向同學(xué)們宣布：從來不表揚老婆的老公今天破例夸獎了我，說我能夠與諸葛亮夫人媲美！當然，他夸得有點過頭了。在同學(xué)面前，母親不能不秀秀謙虛。母親的這些同學(xué)都缺少傳統(tǒng)美德，當場便哄堂大笑，笑得我母親莫名其妙。當一個與我母親關(guān)系不錯的同學(xué)告訴我母親諸葛亮老婆到底有多漂亮之后，我母親立即便跑回家里，將我父親從頭到腳，從里到外，從本人到祖宗，罵了個片甲不留。那晚，父親好像出去了，是不是被母親趕出去的，我就不知道了。從此，父親再也不敢在家里放肆了。

9

許雯又來了。又是拿著一缽湯。這次是晚上。我沒有讓她進屋，可她卻蹲在我門前不走了。我威脅說要報警，她不以為然地說，你報吧，我無所謂的。一個女孩晚上蹲在我門前，影響太不好了。我不得已打開房門，看也不朝她看一眼，徑直走到樓下的茶館喝茶去了。我要了一壺普耳。可再好的茶也不能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我很沮喪，回國也快兩年了，之前什么都好好的，父親去世后，生活就破爛不堪了。我心里清楚，今天這個被動局面也不全怪別人，與我的性格特別是我對父親的好奇不無關(guān)系?？筛赣H對于我仍然是一個迷，與父親有關(guān)的這些女人，則更讓我迷惑不解。我不知道我應(yīng)該怎么辦。

大約十一點鐘，我才從茶館回到家里。許雯已經(jīng)離開，那缽湯明目張膽地待在我的餐桌上，連同那個陶瓷缽。我找了個大塑料袋，將那個厚顏無恥的湯缽扔進過道的垃圾桶。

三、許雯與劉靜宜

10

游戲終于完工，在交給劉靜宜之前，我把表妹蘇蘭叫到我寢室，讓她給我提提意見，她是我大姑的女兒，在我所在的公司工作。

表妹給我提了一個很好的建議：在俠義英雄的基礎(chǔ)上，再加點中國元素，比如忠孝之類。

修改后的作品讓表妹驚訝不已，她說，表哥，你是個動漫天才啊，這款游戲一定會紅遍大江南北！

我得意地告訴她，你表哥可不是一般的人，他得過全美大學(xué)生動漫設(shè)計競賽一等獎呢！表妹拉著我的手說，表哥，干脆，你開個動漫公司，我跟著你干！我告訴她，我沒這個打算，這只是幫人家一個忙，還人家一個情。表妹說，表哥，你欠誰這么大一個情??？我說，別問這么多，如果你真想干動漫，我到時介紹一家公司給你。她說，要有勢力的公司才行啊。

我沒有將游戲立即給劉靜宜，我想放一放，再思考思考，看還有哪些地方還需要完善的。既然答應(yīng)幫人家的忙，而且僅此一次，就應(yīng)該盡量做到盡善盡美。

大約兩個星期后，我將游戲拷貝給了劉靜宜。在交給她游戲的同時，我告訴她，我要把那幅《魚蝦戲》還給她。

劉靜宜的樣子很驚訝，問我，為什么要還回來？

我說，這幅畫的主人已經(jīng)死了，我拿著它不合適。

劉靜宜想了想，小聲說，如果你非得要還，也得等我一年……

我感到莫名其妙，為什么要等一年？

我現(xiàn)在不想說，將來你會明白的。劉靜宜望著我，知乎，請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我不知該說什么，直到這時，我才認識到，我并不了解劉靜宜，她似乎很神秘，神秘得讓我忐忑不安。

劉靜宜來電話說，游戲做得太奇妙了，公司已經(jīng)加班加點，投入制作，廣告宣傳也全面展開。她說，知乎，這次你幫了我一個很大的忙，我的心愿有希望達成了。

11

許雯發(fā)了個信息過來：最近和劉娘娘相處得很滋潤吧，你父親留下的遺產(chǎn)不錯啊！

我無比憤怒，狠狠地將她的號碼拉進黑名單。

這天上午，我剛剛上班，辦公桌上的電話便響了。我媽媽病危，在南大醫(yī)院！我聽到是許雯的聲音，便毫不猶豫地掛斷了電話。不一會兒，電話又響了，這次是由公司總機接過來的，許雯在電話那頭聲嘶力竭地叫嚷，你連一個臨死的老人的愿望都不肯滿足嗎？她要見你！

盡管我討厭這對母女，也知道那個女巫一般的人說出來的都是些不著邊際的胡言亂語，但我還是決定去醫(yī)院看看她。拋開之前的是是非非，她不是冒雨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嗎？也算是替父親還債吧。

到超市買了一點水果，匆匆趕到南大醫(yī)院。

吳雅致的確已經(jīng)病重，我去的時候，情況剛剛好轉(zhuǎn)一點，醫(yī)生正在拔氧氣管。見我進來，她努力想讓面部生動起來，然而，這種努力沒有見到成效。我禮貌地叫了一聲吳教授。她很認真地對我說，你這孩子，還是那么靦腆，應(yīng)該叫阿姨嘛。她似乎來了精神，輕輕地拍了拍床沿，坐下來說。

我笑了笑，并沒有坐下來。

我就要走了，和你父親團圓去了……她閉起因斷電再也發(fā)不出光芒的眼睛。

我告訴自己，在病房待十分鐘，不說一個字！

你爸爸最愛的人是我，她伸出瘦骨嶙峋的左手，用剩余的深情對我說，你爸爸拉著我這只手，一個勁地說，雅致啊，你是真懂我啊……你瞧瞧，我脖子上還有他的吻痕呢……我要走了，可我放不下你啊，孩子！你爸爸托夢給我，叫我把你的事情安排好再過去……孩子啊，我們家雯雯是個不錯的女孩呢，南大計算機專業(yè)畢業(yè)的高材生，就是調(diào)皮一點，不過沒關(guān)系，成家了，做媽媽了，她就不會調(diào)皮了。我問過你爸爸，他認為你們倆在一起很好，陰陽兩界都放心。雯雯在陽間照顧你，我在陰間照顧你爸爸……

我看也沒看她一眼便走出病房，許雯從病房追出來，大聲問，你怎么這么沒禮貌啊，要走也不說一聲。

我沒有理她。

我就是要惡心你！我聽見許雯在后面惡狠狠地說。

七天之后，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打電話的是個女人，她告訴我，吳雅致教授于今天早上九點在藍大醫(yī)院去世，追悼會定于明天下午四點，在市第一殯儀館第三廳舉行。

我想了想，既然一個我認識的人去世了，說什么我也應(yīng)該去表示哀悼，追悼會就不參加了。我買了個花圈，駕車向市第一殯儀館趕去。我還沒來得及把花圈放好，便接到了劉靜宜的電話。知乎，出事了，出大事了??！劉靜宜的聲音很驚慌，似乎還在喘粗氣。

什么事，你慢慢說嘛。

你設(shè)計的那款游戲已經(jīng)被人投入市場，現(xiàn)在網(wǎng)上到處都在賣，實體店也有了……

怎么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

我不知道啊，你是不是給了別人？

怎么可能！

我慌慌張張地趕回公寓。

12

劉靜宜到我公寓來了。她讓我想想，是否將游戲給過別人，比如說請別人提意見。我想起了蘇蘭，立即打電話叫她趕過來。

蘇蘭來后連連搖頭，不可能的，是表哥要我提點意見，我才看了幾遍，都是在表哥的電腦上，我沒拷貝也沒發(fā)送……

我相信蘇蘭，她不會做出這種事來?？墒牵@是怎么回事呢？

你仔細想想，還有誰來過你房間，開過你電腦？劉靜宜提醒我。

我想到了一個人，許雯！我對劉靜宜說，許雯到我房間來過兩次，特別是第二次，一個人在房間待了很長時間……

許雯？

你們吳雅致老師的女兒。

她？劉靜宜顯得十分驚慌。

可是，當時我的設(shè)計還只是個草圖……

表哥，虧你還是加州大學(xué)的高材生，人家隨便在你電腦里面植入一個病毒，隨時都可以竊取里面的文件……

劉靜宜突然癱倒在沙發(fā)上，完了，我前期投入都是借貸啊，我還收了商家四五百萬的預(yù)售款……

快報警啊！蘇蘭說。

我有些猶豫，我說，許雯的母親剛剛?cè)ナ?，公安查她合適嗎？

蘇蘭說，表哥，都到什么時候了，你還仁慈！這款游戲的價值你還不知道嗎？！

知乎，你要救我，我，我馬上就要破產(chǎn)了！

報案的程序十分繁瑣，花了差不多一天時間才算把這個案報完。

13

蘇蘭問我，你那位朋友現(xiàn)在怎么樣了？

我問她，你說的是劉靜宜嗎？都好幾天沒聯(lián)系我了。

要不要過去看一下？蘇蘭問我。

你陪我去嗎？

去吧，我對那個劉靜宜印象很好，這個女人很聰明，說不定以后會大有作為呢。

是嗎，你是想去她那里做你的動漫吧？

這個暫時還沒考慮，要看緣分了。

劉靜宜的公司我從來沒去過，可我知道地址，在新風路。

當我們來到財富大廈二十一樓的安靜網(wǎng)絡(luò)公司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公司大門被人堵住了。大約有二十來個光著膀子、繡著紋身的男人，或坐在屋里，或蹲在門邊，或在走廊上游來蕩去。我問，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還錢唄。一個光著膀子的光頭瞟了我一眼，粗聲說。

還錢也不能這樣啊，你們這是違法，知道嗎？蘇蘭大聲說。

要說違法也是她先違法，用一款別人的游戲騙我們的錢！一個絡(luò)腮胡子的男人大聲吼道。

你們誤會這家公司的老板了，這款游戲是被別人盜取了?，F(xiàn)在公安已經(jīng)立案，涉案人員也被抓了。我向他們解釋說。

他就是這款游戲的設(shè)計人！蘇蘭指著我說。

吵鬧聲驚動了里屋，聽見劉靜宜在里面叫，是知乎嗎？

我問，劉靜宜，你怎么回事??？

劉靜宜在兩個彪形大漢的看管下走了出來，哎，合伙人跑了，我都被他們攔在這里三天了……

我說，怎么能這樣？這是侵犯別人的人身權(quán)利啊。我問劉靜宜，你欠這些人多少錢？

四五百萬吧。

誰是這里的負責人？我問這伙人。

我就是。一個臉上有疤的矮個子一雙直冒兇光的眼睛盯著我。

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把人放了，我保證五天之內(nèi)把錢給你們。

你是誰，我憑什么要相信你？矮個子仍然是一臉兇悍。

你們要這樣做的話，可就是綁架罪了！要想清楚哦！蘇蘭的語氣十分嚴厲。

蘇蘭不知什么時候報了案，警察趕來了。警察聽說是要賬的，交代雙方不許動手，要協(xié)商解決之后，便撤離了。

我從劉靜宜臉上看到了恐慌。

最后，矮個子與我達成口頭協(xié)議，四天之內(nèi)我拿錢來，他們撤人，劉靜宜他們不帶走了，但不能出公司大門。

我手上其實沒什么錢，百十萬而已，我之所以滿口答應(yīng)那幫人，是因為劉靜宜還回來的那幅畫。我想，一幅價值三千萬的畫，到當鋪總能當出四五百萬吧。

14

我沒有和母親商量，我想她一定不會同意，那會讓我十分被動。等將來好好跟她解釋吧，相信她最終會認同我的決定。

拿著一幅這么名貴的畫，我還是有些膽怯。于是，特地叫上了蘇蘭。

當我說出這幅畫價值三千萬后，蘇蘭驚訝得半天沒合嘴。表哥，你可是深藏不露?。?/p>

也不是我的，原來是我爸的……

那現(xiàn)在這畫是誰的??？

劉靜宜的。

哥，劉靜宜的怎么到了你手上？這么貴重的東西??？

哎，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等這件事完結(jié)以后，哥再告訴你吧。

找了兩家實力雄厚的當鋪，可他們都不收這畫。到了第三家的時候，老板對我說，這是贗品。老板說，齊白石先生的畫我經(jīng)手過好幾件，應(yīng)該不會看走眼。要不你去拍賣行或者文物局問問專家？

我想，這畫不可能是贗品，劉靜宜不可能拿一個贗品給我。我一直堅信劉靜宜是一個值得信任的人，所以才不顧驅(qū)之不去的難堪答應(yīng)幫她。然而，我清楚，我現(xiàn)在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這幅畫無疑是假的。我怎么會對劉靜宜這種人產(chǎn)生同情心理？小時候我與父親都保持相當距離的。我開始懷疑西方教育了。

哥，還是找個專家鑒定鑒定吧。

我打電話給我一個在文化局工作的高中同學(xué)，要他給我推薦一個書畫鑒定專家，事情很急，我現(xiàn)在就要鑒定一幅名畫！

專家用放大鏡認真地檢查了這幅畫，又交給坐在辦公室的他的一位學(xué)生進行了檢查。他們一致認為：這幅畫絕非齊白石先生作品，他們愿意用他們剩下的信譽擔保。專家對我們說，不過這畫仿得還真不賴，賣個兩三千沒問題。

從專家辦公室出來之后，我久久沒有回過神來，走路踉踉蹌蹌，幾次差點摔倒。蘇蘭扶著我，小聲問，哥，你沒事吧？

我在車里坐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去問問劉靜宜。要是她之前便知道這畫是贗品，那么這個女人就太可怕了。

四天的期限還沒到，矮個子頭目對我很通融，允許我進去見劉靜宜。

劉靜宜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她一直沒敢正視我的眼睛。當我問她那幅畫是怎么回事時，她立即便說，那幅畫是假的。我氣得全身發(fā)抖，將那幅贗品畫狠狠地砸在她身上。

劉靜宜痛哭流涕，她說，知乎，我對不起你，我是迫不得已啊。

我覺得與這種人多待一分鐘對自己就多一分侮辱，我看也懶得看她一眼，便往外走。劉靜宜拉住我的手，知乎，你聽我解釋兩句好嗎？

我用力地擺脫她與邪惡靈魂狼狽為奸的手，大聲說，我不聽！

蘇蘭攔住了我。蘇蘭說，哥，你就聽她說兩句，就算被人騙了，也要弄明白是怎么被騙的吧，下次也好做前車之鑒啊。

我狠狠地瞪了蘇蘭一眼。

我真的沒能力買回那幅畫，都轉(zhuǎn)了好幾道手了?？僧斘抑懒_老師不久于人世之后，我只好出此下策。我希望羅老師臨終之前能夠安心一點……我去過幾次醫(yī)院，都不敢走進他的病房，我，我對不起他……后來，把這幅畫送到你手上，是我突然生出的一個想法，我就是希望你能幫我……其實，我不是為了有錢和發(fā)財，我是為了兌現(xiàn)我向你父親的承諾……

你編吧，編吧！我邊嚷邊往外走。

知乎，奎恩牧師知道這一切！

劉靜宜這一聲叫喊讓我停住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

羅總，你是不是弄不到錢了？矮個子問我。

還沒到時間呢，你急什么！我粗暴地吼了他一聲。

四、奎恩牧師

15

我與奎恩牧師并不熟悉，只是父親去世后打過幾次交道。既然劉靜宜說了這樣的話，我無論如何也要去見見奎恩牧師了。我不想冤枉她，也想證明自己并不是一個判斷力如此低下的人。

蘇蘭依然與我同往。

教堂總是給人一種純粹、肅穆和上帝正在什么地方凝視著你的感覺。

奎恩牧師的擁抱很熱烈，他高興地說，孩子，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

我說，奎恩牧師，打擾你了。我是有事想向你求證。

嗯，你說吧。

牧師，你認識劉靜宜嗎？

認識?？髂翈熤噶酥柑K蘭，她在這里，合適嗎？

我說，她是我妹妹，表妹，叫蘇蘭。

蘇蘭小姐好?？髂翈熛蛱K蘭點點頭，對我們說，我認識劉靜宜小姐，是兩年前吧。有一天，教堂的清潔工告訴我，說有一個經(jīng)常在教堂周圍轉(zhuǎn)的女人，要見我。于是，我便讓清潔工把她帶進了教堂……

這個女人就是劉靜宜。在奎恩牧師的眼中，劉靜宜是個秀外慧中的女人，讓人看過一眼便不能忘記的那種女人。奎恩牧師問劉靜宜為何老在教堂門前轉(zhuǎn)悠。她說，因為有一個人經(jīng)常來教堂，她想遠遠地看看他。劉靜宜想看到的那個人，就是我父親羅安廷。既然想見他，為何不直接見面呢？牧師很不理解。她說，她無顏面對我父親。其實，奎恩牧師知道我父親和劉靜宜的事，我父親把什么都對奎恩牧師說了。劉靜宜告訴牧師，她今天來的目的，是想了解我父親的身體狀況，她感覺我父親瘦了，身體明顯不如從前了。牧師告訴她，我父親身體很好，叫她不必掛念。其實，我父親那時候已經(jīng)患了癌癥，他只對牧師說過，要牧師無論如何替他保密。奎恩牧師勸他去醫(yī)院治療，他說他已經(jīng)活夠了，不想去醫(yī)院受這份罪了，他希望自己能夠早日得到解脫……

我和你父親認識有七八年了，他開始是周末到教堂來聽我布道，后來我們就成為了好朋友……劉小姐偶爾也來教堂，向我講述困惑，尋求幫助。你父親一直不知道，我答應(yīng)過她，不讓你父親知道這些……

我說，奎恩牧師，今天是劉靜宜讓我來找你的。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奎恩牧師一臉嚴肅地講述了與劉靜宜有關(guān)的事情，

劉小姐對你父親最大的愧疚是拿了你父親一幅畫，還有，破壞了他們之間不談婚姻的君子協(xié)議。其實，劉小姐很愛你父親，到現(xiàn)在也是……劉靜宜說，她這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將那幅畫親手還給你父親?？墒?，她現(xiàn)在卻沒有這個能力買回那幅畫。父親病危之后，她慌了。為了讓你父親離開人世之前能夠得到一點慰藉，她花一萬元買回了一幅贗品……她說她特別想快點掙到錢，買回那幅真畫。她說，這是她對你父親的承諾，也是她活著的動力……

哎呀，這個劉靜宜還真有意思??！蘇蘭忍不住叫起來。

可是，劉靜宜現(xiàn)在遇到麻煩了……我將劉靜宜的事情告訴了奎恩牧師，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知道我無法與劉靜宜保持距離了，至少目前做不到。

你想幫劉小姐？這是一筆數(shù)目不小的錢，你可能短期也籌不到這么多，我想，能不能想點其他辦法？具體什么辦法，我也不知道……你剛才說，是一個叫許雯的女孩，盜走了你的設(shè)計，這個許雯，是吳雅致教授的寶貝嗎？

是她女兒。我問奎恩牧師，你認識吳雅致教授？

認識，怎么能不認識呢，你父親不是把什么都告訴我了嗎？我還去過她家好多次呢，你父親要我去的……

吳教授自殺，不成功之后，你父親，每月給她寄一千元，你父親這么做，一是幫助她，解決生活困難——她丈夫已經(jīng)不在了。二是緩解內(nèi)心的不安——吳教授的不幸因他而起?？墒?，年底的時候，吳教授將錢，一分不少，全部寄回給了你父親。你父親，找到我，希望由我出面，每月送吳教授一千元，以教會的名義。我每月去吳教授家一次……到年底的時候，吳教授讓她女兒將錢送到了教堂，之后，我就很少去她家了，去過兩次，想勸她去看看心理醫(yī)生，她說我是誹謗她……

蘇蘭聽得目瞪口呆，她小聲對我說，想不到舅舅還有這些經(jīng)歷……可是，舅舅遇到的怎么都是些這么特別的女人?。?/p>

因為羅安廷是個特別的男人。奎恩牧師說。

臨離開教堂時，奎恩牧師送給我三個厚厚的筆記本，他說，這是你父親的日記，他的主要經(jīng)歷，都記在這里，比較簡略，沒有他向我說的詳細——有很多細節(jié)，我也不可能告訴你們……你父親把日記交給我的時候，說，先放在你這里吧。他沒說要我交給你，也沒說不讓我交給你。可是，我認為一個兒子，對他的父親，應(yīng)該了解……

16

我問蘇蘭，我們應(yīng)該想什么辦法救劉靜宜？

蘇蘭想了很久，突然跳起來說，我們設(shè)計一款更好的游戲，讓劉靜宜起死回生！

我說，你以為想更好就能做到更好嗎？再說，設(shè)計一款游戲總得要時間吧，劉靜宜的問題在兩天之后就要解決！

那怎么辦？

我想起了奎恩牧師說的話，可是，除了錢，還有什么可以立即解決問題呢？我絞盡腦汁，就是沒有想出一個可行的辦法。當我把目光投向蘇蘭的時候，我想起了她那個設(shè)想。一個有希望的辦法終于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我對蘇蘭說，蘇蘭，你剛才提到設(shè)計一款新游戲的建議很好，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哥，你不是說來不及嗎？

我們可以和那些債主談判！

以新款游戲作為誘餌？

他們是生意人，我們又有這個實力，我就不相信他們會不動心。

萬一新款游戲不行呢？

至少給了我們機會，我們爭取到了想其他辦法的時間。

蘇蘭點了點頭，哥，你這人也很特別。

你是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吧？

哎，我覺得舅舅這人真的不同尋常呢，你說他好吧，他好像又做了不少壞事，你說他不好吧，他似乎比很多好人都要好……

可惜，我以前對他幾乎是一無所知……

劉靜宜將此次要賬的四個老板的聯(lián)系方式給我之后，矮個子很不滿，他說，你找老板也沒用，不給錢什么話都免談！

矮個子是想弄回錢，如果不弄回錢，他們的獎金也就沒了。我說，你放心，老板到時會有獎賞的。

我在公司的會議室接待了四位給劉靜宜公司付過預(yù)付款的老板。我將我的文憑和我在美國獲得的動漫設(shè)計獎證書擺在桌面上，并隆重介紹了“先鋒派設(shè)計師”蘇蘭，還承諾，新款游戲?qū)⒃谏弦豢顑r格上給各位老板八折優(yōu)惠。我和蘇蘭添油加醋，繪聲繪色，終于說服了這些唯利是圖的家伙。老板們的一致意見是與我簽訂合同。我說，我不是網(wǎng)游公司，無權(quán)出售網(wǎng)游產(chǎn)品，但我可以為安靜公司的這次業(yè)務(wù)活動擔保。

劉靜宜獲得了自由，并與老板們簽訂了新的合作協(xié)議。一場危機終于化解。

晚上，劉靜宜請客，她那個合作伙伴邱老板也來了，邱老板對之前的逃避作了深刻檢討，他說，他犯了逃跑主義錯誤，很對不起劉老板，對不起大家。他表示，這次的前期投入他會想辦法。劉靜宜對我是千恩萬謝，她說，沒想到你肯這么大力幫我。我只說了句，這是我答應(yīng)的事。劉靜宜輕聲說，這一點，你很像你父親。

我把這次設(shè)計的重擔交給了蘇蘭，我說，我最近頭腦亂糟槽的，只能給你當個參謀了。

蘇蘭問我，我行嗎，哥？

我說，我相信你的實力，你肯定比我做得好！

17

我開始看父親的日記。

父親的日記很潦草，也很簡略。有些字跡已經(jīng)模糊了，有些卻不知所云。然而，我還是從父親的簡短文字里看到了他的人生幽徑，這條幽徑奇特曲折五彩繽紛，鋪滿故事的落葉……

父親大學(xué)畢業(yè)后分配在老家的縣農(nóng)業(yè)局，他辭職到濱海的時候，口袋里只有四百八十元。母親在廊橋上遇到他時，他身上還剩一塊三毛錢，已經(jīng)住了三天橋洞，一整天沒吃沒喝……父親有很多女性朋友，有的有姓名，有的卻只有字母和符號。父親常常與她們聊天，喝茶，吃飯，看電影，父親寫道，我特別喜歡和女人打交道，這個毛病怎么都改不了。父親的女性朋友對他也很好，不少女人都給父親送過禮物，衣服、領(lǐng)帶、圍巾、皮帶……至于與她們的關(guān)系，父親則語焉不詳……

下班回公寓，繼續(xù)看父親的日記。

父親一共被母親趕出家門九次，除了與劉靜宜的關(guān)系敗露是一件大事之外（父親傷好后，被母親趕出去住了差不多一個月），其他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為給父親老家親人寄錢、為給別人幫忙、為一句笑話、為我是否補課……自從與劉靜宜的關(guān)系暴露之后，父親便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很少參加活動，也很少見朋友，只是去教堂和奎恩牧師聊天，去向上帝懺悔……

父親的文字里，吳雅致是一個極端的女人，也是自私的女人，只是她的自私被她的溫柔外表掩蓋了。父親從來沒有愛過她，只是有過感動，也差點犯錯誤，最終懸崖勒馬了?？筛赣H的自我拯救卻導(dǎo)致了吳雅致的毀滅，父親為此陷入深深的自責，不能自拔……

下班后，蘇蘭來到我的公寓，和我談了她的命名為“環(huán)球掃蕩”的游戲草案，這個設(shè)計構(gòu)想我和她討論過多次，既要驚險，又要體現(xiàn)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基本理念，還要將世界上的風景名勝作一個呈現(xiàn)。

蘇蘭走后，我繼續(xù)看父親的日記。

對于劉靜宜，父親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歡。走上劉靜宜這條幽徑的時候，我父親正處于對人生完全失望的落葉繽紛時期，是劉靜宜讓我父親這棵老樹發(fā)出了新芽。父親也常常自責，認為自己不道德，受組織教育這么多年，思想覺悟還是沒有提高，小家大家都無顏面對?？伤褪怯T不能。對于劉靜宜拿走名畫的事情，父親開始有點驚異，后來便理解了。對于劉靜宜來說，出國是一件比登天還難的事，這幅畫也成全了她。父親感到欣慰，他寫道：畫本來就不屬于我，能夠幫助一個人，也算是抵消了我部分的罪過……

晚上，劉靜宜打電話過來，問要不要一起聚一下，喝兩杯？我謝絕了，我要讀父親的日記。

我發(fā)現(xiàn)，父親一直在資助兩個西北貧困學(xué)生，一個從小學(xué)三年級資助到大學(xué)畢業(yè)，一個從小學(xué)一年級資助到高中畢業(yè)。這件事，父親只對劉靜宜說過，其他任何人都不知道……

父親在他住院前兩年便發(fā)現(xiàn)自己患了肺癌，他只是弄了點止痛藥緩解疼痛，他不想醫(yī)治，他認為死亡對于他是一種解脫，他這一輩子欠下了數(shù)不清的債務(wù)，尤其是欠女人的，他沒有力量償還了……

淚水打濕了父親的日記本。父親的日記讓我看見了一個全新和特別的男人。他的不少作為我并不認同，可他的有些行為又讓我不得不生出敬意。可惜，日記本里的父親只不過是父親的冰山一角，有血有肉的父親永遠消失了。

我想，我應(yīng)該讀讀父親的著作了。

18

蘇蘭的游戲制作已經(jīng)完成了初稿，我和劉靜宜都比較滿意，提了一些修改意見，蘇蘭正在加班加點;經(jīng)濟庭調(diào)查取證已經(jīng)基本完結(jié)，即將開庭;總公司對我的工作進行了考核，給了我一個優(yōu)秀的評價;對許雯的審判也即將開庭。這個對于我來說，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許雯案還有兩天就開庭了?？髂翈煷螂娫拞栁?，要不要去看看許雯?；蛘咦寗㈧o宜與許雯達成庭外和解，不追究她的刑事責任？他說，這孩子可憐。他去看了許雯，但許雯一句話也沒跟他說。我告訴奎恩牧師，我和劉靜宜商量一下，劉靜宜應(yīng)該會通融。

劉靜宜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庭外和解，她說，事情因我而起，我不會和她計較。我們決定第二天去找許雯律師談?wù)劇?/p>

與律師談得很好，劉靜宜愿意放棄經(jīng)濟補償。我們與律師一道，滿懷信心地去看望許雯。可是，許雯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們的好意。許雯說，我不接受任何人的憐憫！

許雯看著我的眼神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她冷笑著說，羅知乎，妻妾成群了，有本事啊！你就不怕你父親從墳?zāi)估锱莱鰜砗湍銢Q斗嗎？

我說，許雯，你的心里怎么這樣齷齪！

是我齷齪還是你們齷齪？

我們只好逃離！

盡管許雯拒絕庭外調(diào)解，但劉靜宜還是以受害者的身份，請求法庭對許雯從寬處理。法庭聽取了受害方的建議，判處許雯兩年緩刑。許雯沒有上訴。

不知不覺就到了秋天。新游戲已經(jīng)投入制作，安靜公司的索賠案二審已經(jīng)完結(jié)，公司獲得八百三十萬元賠償，如果執(zhí)行到位，不僅能挽回損失，還有了贏余。蘇蘭被劉靜宜挖走了，她給了蘇蘭安靜公司百分之八的股份。

我把蘇蘭交給劉靜宜之后，劉靜宜約我到海邊走走，她說，看樣子，以后見你很難了。

今天的大海很寧靜，波浪的拍擊聲十分輕柔，有一股股濃重的腥味撲鼻而來。海邊的人不多，大家似乎在專心干自己的勾當，我和劉靜宜就這樣斯斯文文地走在海邊，顯得有些標新立異。

我說，我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你不要虧待了蘇蘭就是。

劉靜宜說，我不會虧待她的。她嘆了口氣說，你的任務(wù)完成了，可我的還沒有呢。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我說，劉靜宜，我看過父親的日記，他理解你的行為，他從來沒有怨恨過你。

劉靜宜說，我知道他不會恨我，你父親這個人我了解，但我不能不對自己負責。這是我對他的承諾，也是我做人的底線。

我說，你純粹是和自己過不去。

她說，我是給自己一個活著的理由。

我說，何必要把自己弄得這么累呢？

她說，不，人有了活著的理由之后便不累了。

19

我，蘇蘭，還有母親，我們將一起回父親的老家過小年。可是，在我們動身的前夜，已經(jīng)快十二點了，奎恩牧師打來電話，他問我，明天上午幾點出發(fā)？能不能到瑪麗亞醫(yī)院去看看劉靜宜的兒子？我問劉靜宜兒子出什么事了？牧師說，在醫(yī)院住院，明天要出院了。我答應(yīng)奎恩牧師明天早點趕過去，我們訂的是上午十一點的高鐵票。

奎恩牧師在醫(yī)院大門口等我。他神情嚴肅地告訴我，叫我來是因為劉靜宜的兒子憶安今天就要出院了。他帶著我往他夫人辦公室急步而去，有點像影視劇中的地下工作者。奎恩牧師的夫人瑪切爾大夫表情也與嚴肅有關(guān)，她告訴我，劉靜宜的兒子患的是急性白血病，她正在辦出院手續(xù)。

我問瑪切爾大夫，治愈了嗎？

瑪切爾大夫搖了搖頭。

那干嘛要出院？

瑪切爾大夫說，一直找不到相匹配的骨髓，其他辦法根本沒有效果。

多久了？

五個月了吧？瑪切爾大夫說。

兩年前，我知道了安安在濱海，由劉小姐母親照管……你們?nèi)タ丛S雯的那天晚上，安安住進了醫(yī)院，很快便確診了。可劉靜宜一直不讓我告訴你……奎恩牧師說。

難道就找不到匹配的骨髓？我問瑪切爾大夫。

瑪切爾說，找了很多醫(yī)療機構(gòu)，國內(nèi)的，國外的，都沒有符合的，唉！瑪切爾大夫重重地嘆息一聲。

我今天找你來，就是看你是否愿意，進行骨髓配型……奎恩牧師說。

我？當然可以。有可能嗎？我算不上一個高尚的人，可人命關(guān)天的事，只要找上我，我沒有理由拒絕。

如果你愿意，就試試吧，因為安安是你同父異母的弟弟。

什么？！我大叫一聲。

就在前兩天，劉小姐都不同意我告訴你，我狠狠罵了她。奎恩牧師不緊不慢地說。

在奎恩牧師夫婦的帶領(lǐng)下，我們來到憶安的病房。劉靜宜和她母親正在收拾物品，憶安正在看一本什么書。蘇蘭摸著憶安的腦袋問，小朋友，在看什么書?。?/p>

憶安抬起頭，小聲說，阿姨，我在看《哈利·波特》。

我看到了憶安那張有些清瘦的臉以及臉上一雙略帶憂郁的眼睛，真的很像我父親。

憶安接過黛絲送給他的派克筆，興奮地說，媽媽，我要用這支筆寫《哈利·波特》一樣的書！

劉靜宜笑了笑，說，安安一定能夠?qū)懗霰取豆げㄌ亍犯玫臅?/p>

我抓住劉靜宜正往袋子里塞衣服的手，嚴厲地問，你就這樣放棄嗎？

我沒放棄，我會繼續(xù)尋找救治辦法的。我與上百家醫(yī)院保持經(jīng)常聯(lián)系，瑪切爾大夫也在幫我想辦法……

先別出院，等我的化驗結(jié)果！

劉靜宜望著我，淚水奪眶而下，她撲到我懷里，知乎啊……

安安會沒事的。我安慰她說。

結(jié)果三天之后便出來了，我與憶安的HLA完全相配。醫(yī)生的意見是，過完春節(jié)再移植，并交代了我一些飲食方面的注意事項。讓我十分意外的是，母親對我這個重大決定，沒有表達反對意見，只是擔心我的身體。

蘇蘭對我說，哥，你發(fā)現(xiàn)沒有，劉靜宜的公司名、兒子名，都與舅舅有聯(lián)系？我說，我比你傻嗎？

倪章榮，筆名楚夢。湖南澧縣人，居長沙。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發(fā)表各類文學(xué)作品200多萬字，出版雜文隨筆集《骨頭》、短篇小說集《那晚的月亮》、中篇小說集《雨打風吹去》、長篇小說《邪雨》、幽默動物小說集《動物界》、中短篇小說集《陌生的聲音》，另有《宋教仁之后的民國憲政》《孫中山與中國現(xiàn)當代政治格局》等文史作品集。

責任編輯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