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下,周小梅真的急了。都快半夜了,徐一可怎么還沒回來。周小梅一連打了他好幾次電話,都是無法接通。
下午,徐一可給周小梅打過電話,說晚上不回家吃飯,有事要去……她剛要問他去哪,什么事,他已將電話掛了。徐一可有個習慣,只要不回家吃飯,一定會提前打電話給她。她只要沒有特殊情況,準會在家做好飯菜,等徐大可回家來吃。她常跟人說,人是鐵,飯是鋼,而胃就是合成鋼,只有這合成鋼好了,人才會健壯,又說胃是養(yǎng)出來的,而養(yǎng)胃的最好辦法就是一日按時三餐,又不多不少,七分飽為好。
四年前的初夏時節(jié),徐一可從兩河市分行提拔下派去雙清縣支行任行長。辭行時,分行行長劉清遠囑咐他,要一手抓穩(wěn)定,一手抓發(fā)展,在穩(wěn)定中求發(fā)展,在發(fā)展中促穩(wěn)定。當時支行剛發(fā)生過一起內(nèi)外勾結(jié)的貸款欺詐案,人心不穩(wěn),存款下滑。他到任一個多月后,人心逐漸凝聚起來,存款止跌回升,可張偉生和丁小虎的貸款催收又成了工作上的攔路虎,讓他好不頭疼。
一個多月前,張偉生去支行兌換外幣。柜員說對不起,暫時沒有。他說錢箱里分明有,都看到了。柜員說看到了也不能給,他沒有預約,那是人家預約好了的,等下就會來取走。他一拍柜臺,撂了一句話就走了。半個月后,信貸員幾次打他電話,想告訴他貸款快到期了,得準備資金按時歸還,可他一概不接,或是一通就掛了。信貸員只好借用別人的手機打,問他怎么不接電話,他說不是不接,而是沒有預約。支行行長去公司找他,他拒之門外,說沒有預約的,一概不見。隨后,他的貸款逾了期,眼看又要從正常變成關(guān)注,形成不良。
張偉生經(jīng)營建材多年,口碑不錯。一天下午,他正坐在辦公桌前苦思冥想,葉大闖大步走了進來,指著身后的徐一可,說有人給他排憂解難來了。徐一可也不說自己是誰,只說張偉生做著好好的建材,卻偏要跟風去涉足房地產(chǎn),又沒看準時機,還讓人戴了籠子,把自己陷在泥潭里了,又說其實這也并不可怕,辦法總是有的,而且出路已經(jīng)給他找到,只看他能否抓住這個機會。
來這之前,徐一可已對張偉生做足了功課,知道他是因為投資房地產(chǎn)才造成資金緊缺,個人德行沒什么問題,便找到了一家主營房地產(chǎn)的公司同意接手他在項目中的份額,將他的資金置換出來。一聽有人愿意接手,張偉生滿口說行,只是細節(jié)得好好談談,不能太便宜,不能吃虧太大,又說也怪他當初耳朵根子軟,禁不起朋友的攛掇,可一旦自己陷在里面了,那些人又大多躲得遠遠的了,只有葉大闖靠得住,不躲開,不離開,也不說閑話,不看笑話,更不搞名堂,玩手段,真心是個好朋友,可惜他也一時資金吃緊,拿不出錢來相助,又說那天去兌換外幣,其實他是借題發(fā)揮,好給自己日后應付催收貸款找個借口,以便拖延時間籌集資金。第二天,徐一可將張偉生和房地產(chǎn)公司的老總請到一起,一番討價還價下來,加上徐一可的極力撮合,雙方簽了一個彼此滿意的協(xié)議。
就在張偉生的貸款即將轉(zhuǎn)入次級,變?yōu)椴涣嫉那耙惶欤脫Q的資金打到了張偉生的賬戶上。這讓張偉生又感動又感激,說總算把自己最擔心的貸款變成不良、出現(xiàn)不良信用記錄的事情解決了,又說這錢先還了貸款本息,剩下的暫時擺在賬上不動,也給銀行添點存款,算是對徐一可的回報。徐一可說有存款對銀行自然是好,可也不能讓他吃虧,得早點讓這資金派上用場,產(chǎn)生效益。半個月后,徐一可建議他在雙清再開一家建材分店,同時調(diào)整經(jīng)營品種,改變一些經(jīng)營方法,以降低成本,提升效益。張偉生連連點頭,說他早就有這個想法,只是下不了決心。
仲秋時節(jié)的一個晚上,徐一可和信貸員終于將丁小虎堵在了家中。信貸員說丁小虎要是不還了貸款,那就要拍賣他的車子,和這抵押了的房子。丁小虎一腳踢翻凳子,操了一把菜刀就要砍。徐一可甩開信貸員的手,挺著胸,笑著迎了上去。丁小虎連連后退,邊退邊說徐一可要是還要往前走,那他就要往自己腿上砍了。徐大可說他盡管砍,用力砍,沒哪個阻攔。丁小虎愣了愣,扔下刀,爬上窗臺,指著徐一可,要他馬上退出去,要不他就往下跳了。徐一可哈哈一笑,說好啊,陪他一起跳,要死一起死。丁小虎傻了眼,在窗臺上坐了一會,頭一蔫,跳下來,撲通一跪,一連朝徐一可磕了三個響頭,說徐一可是他爹,服了他了,貸款他還,賣車要還,借錢也要還。徐一可扶起丁小虎,幫他擦了臉上的淚,又要信貸員去樓下買來一瓶酒和一些下酒的熟食,一起坐下喝了起來。
三杯酒一下肚,丁小虎便說他知道貸款是要還的,也不想賴皮不還,更不想貸款逾期,有不良記錄,只是禍不單行,自己病了一場,病剛好,一臺車又出了事故,傷了人,司機也掛了彩。這一來,哪里還有錢來還貸款,可銀行催得又緊,沒辦法,只好跟銀行扛上了,沒想到他橫,徐一可更橫,他不怕死,徐一可更不怕死。徐一可笑了,說見他舞刀要砍,其實心里瘆得慌,也怕,之所以敢那樣,那是他職責所在,不能一怕就縮了脖子,加上心里有底,知道丁小虎是嚇人的,舍不得死。丁小虎抹了抹淚,拍著胸脯,說這貸款要是在一年之內(nèi)不全還了,那他就是徐一可的孫。此前,徐一可已對丁小虎做了多方面的了解,摸清了他的行事套路和個性脾氣。
半年多下來,支行已是面貌一新,一派蒸蒸日上的喜人勢頭??删驮谛∧昵皟商?,徐一可住進了醫(yī)院,患了嚴重的胃潰瘍,有一處都差點就要穿孔了。周小梅一得知消息,立馬撂下手上的事情,急急忙忙從兩河趕到了雙清。第二天,劉清遠隨同市長來雙清調(diào)研,抽時間去醫(yī)院慰問了他,并勸他回家休養(yǎng)一段時間。他說春節(jié)前后正是抓存款的黃金時節(jié),不能離開雙清。見他態(tài)度堅決,劉清遠也不再勉強,只是反復叮囑他要吃好、睡好,不要太勞累,多休息。周小梅只好將店子交給店員去打理,留在雙清照顧徐一可的起居飲食。三個月后,見徐一可的潰瘍已基本康復,徐一可又老催著她回去,別耽誤了生意,她才回了兩河?;氐絻珊雍?,她每天都要跟徐一可打電話,說胃是養(yǎng)出來的,一定得吃好飯、睡好覺,少熬夜、少喝酒。
可在縣支行當行長,求人是家常便飯,哪能不喝酒、不熬夜?又哪能按時三餐,不飽一頓,餓一頓?結(jié)果才一年多下來,徐一可的胃潰瘍復發(fā)了。周小梅找到劉清遠,一抹眼淚,說徐一可如果還不回兩河,只怕命都要丟在雙清了。劉清遠表揚了徐一可一通,又夸獎了周小梅一番,要她放心,會考慮的。半個月后,分行公司部主任陳有奇去接了徐一可的手。徐一可回到兩河,在醫(yī)院住了一個月,坐上了原來陳有奇的那張椅子。
二
眼下對徐一可來說,那是關(guān)鍵時段。半個月前已有傳言,省行近期會來就兩河分行一名副行長人選進行民主推薦。有人分析,徐一可和陳有奇、汪海波這三個人都有可能,因為他們都工作出色,也各有優(yōu)勢,又各有門路。陳有奇省行有人,徐一可得到劉清遠的賞識,汪海波是市長的親戚。
好幾個人來鼓動徐一可,機會難得,競爭激烈,得想想法子,走動走動。周小梅也三番五次在枕邊吹風,說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落后一步就步步落后,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天晚飯后,她又拉著徐一可鄭重其事地坐下來,先迂回說了兩個勵志的故事,接著比較分析了徐一可的優(yōu)劣長短,然后講了一大堆上了的好處和沒上的壞處,最后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回徐一可只能上,也一定能上。
對大家的議論、猜想、勸說等等,徐一可都是泰然處之,一笑了之。在周小梅面前,他也一般不置可否,總說人要知足,不要太貪,希望越大往往失望也大,當年他能進銀行工作已是萬幸,后來能當上副科長也出乎他的意料,幾年前能去雙清支行當行長更是他沒想到的,是祖上積了德了,現(xiàn)今又坐在公司部主任這個重要崗位上,自己已是十分知足,要她別去做夢,夢做多了,做得太美了,到時候一旦破滅了,難以承受??尚w笑,說歸說,其實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幾分在意的,希望自己這回能上一個臺階,卻又不想走動。這基于他的某種自信,還有對世事、對人情的某種認識。
七八天前的晚上,同事老王跑到徐一可的家里,神神秘秘地說要告訴他一個情況,眼下是只有他還在按兵不動,好像跟自己無關(guān)一樣,而別人都在跑,都在動,就連三人之外的另兩個都沒有閑著,在找這找那的,忙得不可開交了。徐一可先任他怎么說,只是微笑著,等他說完了才拍了拍他的肩膀,也沒說話。他撓了撓腦袋,恍然大悟似的說,原來徐一可是已成竹在胸,穩(wěn)操勝券,是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是任憑風浪起,穩(wěn)坐釣魚船。徐一可哈哈大笑,說老王想多了,也高看他了,抬舉他了,他可沒那么高深,更沒那么世故。
四五天前的下午,也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劉清遠跟徐一可走到了一起,又隨意地問徐一可近來聽到什么沒有。徐一可稍一愣,坦誠地說是聽到了一些傳言和議論。劉清遠問他是怎么想的。他說還真沒怎么去想,也沒有必要去想,再說想也沒用。劉清遠意味深長地點頭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三
那天,徐一可跟大旺公司的董事長葉大闖打了電話,告訴他公司的貸款快到期了,而公司現(xiàn)在賬上錢不多,得準備好資金還貸。葉大闖滿口說沒問題,還早,不用急,到時候自然會有錢來的,絕對不會誤事。前天上午,老王告訴徐一可,近半個月來,大旺公司賬戶上資金的流量明顯減少,余額也在下降。這引起了徐一可的關(guān)注。
幾天過去了,大旺公司賬戶上雖然有資金進出,但余額并沒有增加多少。這一來,徐一可坐不住了,感覺自己好像是坐在了炸藥包上。今年省行的考核指標又進行了調(diào)整,不良貸款在考核體系中的占比再度調(diào)升。
這天一大早,徐一可也沒跟葉大闖打電話,叫上老王就直奔大旺公司。他在煤場、倉庫等地轉(zhuǎn)了轉(zhuǎn),問了問,正要去財務部看看,只見葉大闖從辦公室快步走了出來,邊打電話邊走向停在門口的小車。葉大闖打開車門,剛坐了進去,徐一可從后側(cè)跑過來,一把撈住了他的手。他扭頭一看,忙跟電話那頭說來人了,等會再說。
怎么?你這是想跑還是想躲???
好好的,我跑什么,又要躲什么?葉大闖下了車,掃一眼徐一可和老王,說,我又不知道你們來了。
真不知道?
你們搞的突然襲擊,又沒跟誰說一聲,我去哪知道。葉大闖皺了一下眉頭,看著徐一可,你這一大早的跑來,有事?
當然有事了。徐一可看著葉大闖,難道你心里不清楚我們是為何而來?
當然清楚。好,我也不多說。葉大闖指了指左右兩側(cè)的煤場,說,你只看看,那堆積如山的是什么?那可不是渣,更不是土,是煤,更是錢,是一堆又一堆的錢!
徐一可說,可我要的是擺在你賬戶上的錢,不是擺在這煤場里的煤,而且這錢是這幾天就要,不是預期,不是遙遠的某一天。
你放心,錢會有的,就別急著這一時半會。葉大闖看一眼響了的手機,是胡順德又來了電話,便邊說邊往小車跟前走,我還有要緊的事,對不起,失陪了。
老王要上前去擋,徐一可擺了擺手。
在回辦公室的路上,老王說干脆讓大旺公司賬戶上的錢只進不出,累積幾天,也許就夠了,不夠也有多少扣收多少,先扣了再說。徐一可搖頭不語。老王想了想,訕訕一笑,說還是徐一可考慮得周全,那樣確實是有點不妥。
過了一會,開著車的老王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徐一可,將車停在了路邊。徐一可問怎么了。老王咂咂嘴,扭過身來,鄭重其事地說他有一種感覺,只是不好說出來,怕說出來不好。徐一可呵呵一笑,要他不好說就別說,爛在自己肚子里算了。老王咽咽口水,開動了車子。可沒開多遠,他又停下車來,說他實在憋不住了,還是說了的好。徐一可不置可否。老王瞟一眼窗外,關(guān)嚴了車窗,說大旺公司的變化肯定跟陳有奇有關(guān),準是他搗了鬼,而搗鬼的目的是針對徐一可的。徐一可臉一沉,要他這話就只說在這里,這樣沒根沒據(jù)的話,不要隨便去說。老王一怔,有點沒趣地一笑,一時不再言語。
回到辦公室,徐一可查看了大旺公司近年來的資金流量,發(fā)現(xiàn)公司確實還從沒有現(xiàn)在這樣資金緊張過,又了解到葉大闖在雙清的業(yè)務雖然一直在有序收縮,但運轉(zhuǎn)正常。他想打電話跟陳有奇交流一下情況,但終究沒有打出去。
幾年前,張偉生說的葉大闖也資金吃緊,那是當時葉大闖的煤礦剛出了事故,要善后賠錢,還要停產(chǎn)整頓,哪里還有錢去給張偉生打援手。
雙清產(chǎn)煤。兩家大的國有煤礦破產(chǎn)后,民營小煤礦一哄而起。聽說挖煤雖然辛苦,風險也大,但賺錢,而且錢來得快,來得多,已在深圳打工五六年的葉大闖也就沒聽老板的挽留,回家在兩家小煤礦入了股,五年后又退出所有股份,獨自買下了一家小煤礦。經(jīng)營幾年后,小礦成了雙清小煤礦的骨干企業(yè)之一,在銀行只有存款,沒有貸款。張偉生為他提供槽鋼、鋼纜等礦用材料,彼此成為了合作伙伴。丁小虎原本是開著小四輪,在街上跑點小運輸,有時給張偉生送送貨,自從認識葉大闖后,就在銀行貸款,先后買了兩臺東風大卡車,專門給葉大闖礦上拉煤。
可正當紅火的時候,礦上出了事故。這事故讓葉大闖元氣大傷,還是托人上下疏通,好不容易才免除了刑事責任,煤礦沒有被關(guān)停。事后暗中查出,事故是為爭奪資源,有人蓄意報復,但沒想到會闖出那么大的禍來,只是那被收買實施報復的人也在事故中死去,死無對證,許多隱情也就成了一個謎。
就在葉大闖心灰意冷,不知下一步如何是好之際,徐一可來到了雙清。一見面,徐一可就說這煤礦還得開下去,而且要盡快恢復生產(chǎn)。不到半年,礦車又從井下拖出了煤來。幾個月后,徐一可要葉大闖抓緊注冊一家公司,專做煤炭貿(mào)易。過了半年,徐一可建議葉大闖盡快脫手煤礦。葉大闖不解,也不舍,但還是賣了。脫手不到一個月,煤礦價格陡跌,成了燙手山芋,成了雞肋。這時,葉大闖明白了,對徐一可是又感激又敬佩。
在徐一可離開雙清兩個月之前,葉大闖跟張偉生一番商議之后,在兩河注冊了一家煤業(yè)公司,之后逐漸收縮了雙清的業(yè)務,重點放在了兩河。
丁小虎賣車還貸之后,去葉大闖礦上當了鏟車司機??粗鴣韥硗倪\煤車輛,他時常嘆息、感慨。一天上午,徐一可去礦上,看到丁小虎坐在石塊上,望著來往的卡車發(fā)呆,就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說可以再貸款給他買車。他眨著眼睛,愣愣地看著徐一可,以為是逗他。葉大闖也問,怎么當初要催得那么緊還貸,現(xiàn)在又要再貸款給他。徐一可說,此一時,彼一時,兩個事,兩回事。葉大闖想了想,長長地“哦”了一聲。
第二天,丁小虎歡歡喜喜地去了銀行,高高興興地買回了一臺載重卡車,樂樂呵呵地又給葉大闖拉起煤來。
四
只差三天貸款就要到期了。老王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幾次跑到徐一可的辦公室,問怎么辦,說他倒是沒什么,最多扣一點績效工資,評不上先進,就怕影響了徐一可的前程,現(xiàn)在正是關(guān)鍵時刻,不能授人以柄。徐一可嘴上說沒事,別急,辦法總會有的,心里也是急得慌,卻又一籌莫展。
思來想去,徐一可給張偉生打了個電話,說想見個面。沒想到張偉生一開口就說,對不起,沒時間,他正忙著,又說他知道徐一可見面是為了什么。徐一可忙問他知道什么。他說無非是想要他借錢給葉大闖周轉(zhuǎn)一下。徐一可說正是這樣,只用一天,最多兩天,貸款得先還后借。張偉生說來個先借后還不就得了,何必那么機械。徐一可說那是制度、規(guī)則,是改變不得的。張偉生說葉大闖是他的好兄弟,如果有錢,他二話沒得說,多少都給他,只是他現(xiàn)在別的都不缺,缺的也就是錢。
老王說,既然別的辦法都想盡了,那就只有去逼葉大闖了。徐一可說如果他真是沒錢,那再怎么逼也沒用,逼緊了反而還會生出麻煩來。正說著,劉清遠進了門,一開口就問大旺公司的貸款有沒有問題,是不是能夠到期歸還,可千萬別冒出新的不良來。老王別過頭去,卻豎起耳朵聽著。徐一可說早就在催了,只是難度有點大,但正在想辦法,一定爭取到期歸還。劉清遠點點頭,背著手,默然走了。
就知道做指示,也不幫著出個主意什么的。老王望一眼走出門的劉清遠,嘟噥著。
如果他什么事都做了,那還要你我干嘛。徐一可笑了笑,拍了一下老王的肩膀,說,車到山前必有路,辦法總會有的。
老王頭一搖,不以為然地走了,邊走邊心里想,照這樣子下去,這回徐一可只怕是完了,真沒戲了。到了辦公室,坐了一會,見沒有其他人,就想給陳有奇打個電話,但抓起聽筒,在空中停了一會又放下了。
在辦公室悶坐了一會,徐一可下了樓,獨自找葉大闖去了。見到葉大闖時,他正蹲在煤堆腳下,手上拿著一塊煤矸石,在地上圈圈點點地畫著,算著,思考著。徐一可在他身后站了好一會,又咳嗽了兩聲他才扭過頭來。
你開口閉口說錢會有的,可錢在哪?你告訴我,快告訴我!一見面,沒說幾句,徐一可就有點火了。
哎呀,我說了錢會有的,你急什么呀!
你知不知道,貸款只差兩天就到期了?
知道,當然知道。
那我問你,你的錢在哪?
在……哎呀,到時候自然會有的。葉大闖站了起來,將煤矸石一扔,你放心好了,不會短你一分一厘。
自然會有的?徐一可指著葉大闖,那請你告訴我,錢到底在哪?
你別問了好不好?
你不說我就得問。
那……葉大闖手一揮,那你問你老婆去!
徐一可一下愣住了,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葉大闖話一出口就后悔了,想做解釋又怕一時說不清,引起誤會,見徐一可還愣著,胡順德又來了電話,催他快去,便悄悄走了,心想改天再跟徐一可去解釋。
徐一可回過神來,四下一看,不見了葉大闖,不由得惱怒頓生,一腳踢得煤屑飛揚,灑了自己一臉。
五
你快給我說,你干的什么好事?憋著一肚子火的徐一可一回到家,就一拍桌子,怒問周小梅。
什么呀?正往桌上端菜的周小梅一怔,湯水灑了不少在她手上和地上。她放下碗,一臉莫名其妙。
什么?你自己干的好事,你不知道?徐一可又拍了一下桌子。
周小梅看徐一可一臉鐵青,又連拍了兩下桌子,嚇著了,張著嘴,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在她的記憶里,徐一可的臉色還從來沒有這么難看過,更沒有這么拍過桌子。
你說,你是大旺公司的什么?
財務顧問??!
公司是不是有錢在你的手上?
沒。周小梅本能地搖著頭,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徐一可瞪一眼周小梅,一把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大口地往嘴里扒著飯,可才扒了兩口,就見老王輕輕推開門,將一袋水果往墻角一放,嘿嘿笑著走了過來。周小梅忙給他倒了茶,看了座。老王挪了挪椅子,靠近徐一可坐下,湊近徐一可的耳朵,悄悄說,陳有奇可能在活動,得小心了。徐一可碗筷一放,瞟一眼老王,欲言又止。老王嘻嘻一笑,說他特意來也沒別的,只是給領(lǐng)導提個醒,得抓緊了,說完起身就走。周小梅忙放下碗,拎了水果就往老王手上塞。老王躲閃著。徐一可朝周小梅擺了擺手。周小梅猶疑一下,放下了水果。走到門口的老王回過身來,說他剛才其實早來了,就站在門外,沒敢進來,但他什么也沒聽見,更不會跟別人去說什么。他朝徐一可哈了哈腰,輕輕將門掩上。
這老王……
見徐一可使著眼色,周小梅忙把話咽了下去。老王出了門,往前走了幾步,又躡手躡腳退了回來,貓在門外一側(cè),豎起耳朵聽著,卻只偶爾聽到勺子或是筷子碰到碗的聲響。過一會,他又踮著腳,伸著脖子,朝窗戶探了一眼,見徐一可和周小梅都在埋頭吃飯,便搖頭一笑,悄無聲息地走了。
這老王,貓一樣的,來去沒一點聲響。老王一走,徐一可就朝周小梅這樣說。
我可是壓根就不知道他來了。
這就是隔墻有耳。
他該不會到外面去亂說吧?
嘴巴在他身上,說不說隨他去了。
那可不行!周小梅看一眼門口,眨了眨眼睛,說,噢,也不怕,反正沒什么給他說的,隨他去了。
徐一可瞟她一眼,扒了飯,放下碗,出了門。周小梅追到門口,問他去哪。他說沒去哪,就隨便走走。她說早點回來。他說知道。
周小梅大專畢業(yè)后托人進了當時還令人羨慕的市物資局的下屬公司。徐一可是信貸員,免不了要去局里搞信貸檢查什么的。有人說徐一可跟周小梅挺般配的,就牽線撮合,還真就成了。只是公司沒好兩年就走了下坡路,接著是破產(chǎn),周小梅分得幾千塊錢回了家。
回家沒幾天,周小梅趕上了銀行面向社會招收代辦員。見自己基本符合條件,只是年齡大了一歲,周小梅就去報了名。剛提拔為行長助理,還兼著人事科長的劉清遠讓周小梅將表上的年齡改了,又錄取了她。徐一可卻找到劉清遠,說這樣不行,不能讓人說閑話。劉清遠說其實也沒什么,職工家屬適當放寬一點條件也在情理之中??尚煲豢删褪且桓?,不同意錄用周小梅。劉清遠只好作罷,改為錄用了老王的妻妹。為此,周小梅跟徐一可慪了半個月的氣,三天沒跟他說過半句話。一個月后,徐一可任命為城區(qū)一個分理處的副主任。
在家閑了兩個月后,周小梅跟人合伙租了一間門面,做起了建材批發(fā),但一年下來,老本就虧了一半,只好關(guān)門大吉。周小梅十分心痛,也羞愧萬分,走路都勾著頭,老撿僻靜處走。徐一可倒是不但不怪她,反而安慰她,說沒關(guān)系,沒哪個天生就是做買賣的料,就當是交師傅錢了。這樣一來,周小梅心中更是難過,只想徐一可狠狠罵她一頓,同時也暗自起誓,下回一定要做出一個樣子來。這次開店前,徐一可曾勸她先別忙著自己當老板,可先到別人那里打打工,熟悉了一些做生意的基本套路,懂得了市場的基本規(guī)律等等之后再開不遲。她賭氣沒聽,倉促之間就將店開了。
半年后,周小梅聽了徐一可的,沒跟人合伙,租了一間小門面,開了個服裝店,賣的是大路貨,走的是薄利多銷。一年后,她換了一個大門面,開始經(jīng)營品牌服裝。三年后,周小梅在兩河有了兩家連鎖店,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徐一可也回到機關(guān),當上了個人金融業(yè)務部的副主任。
可是,隨著網(wǎng)上購物和電商的興起,實體店的銷售每況愈下,利潤空間不斷縮小。無奈之下,周小梅只好逐年收縮業(yè)務,將三家門店整合成了一家。
在雙清照顧徐一可期間,周小梅將店子交給了店員去打理?;氐絻珊雍蟛痪?,她轉(zhuǎn)讓了店子,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投資項目,又閑得無聊,就聽了朋友的,也征得徐一可的同意,給兩家民營公司做起了會計。
一天下午,周小梅給一家公司做完賬,正準備要走,公司老板和葉大闖一同談笑風生地走了進來。老板一見周小梅就向葉大闖推薦,說她不僅業(yè)務能力強,而且非常負責。葉大闖說他的大旺公司剛成立,正需要這樣的人才,去他那好了。
第二天上午,周小梅去了大旺公司,見已有財務人員在那辦公,就說要走,不能搶了別人的飯碗。葉大闖說她不是普通的財務人員,是公司的高級財務顧問,只要十天半月的來指導一下就行了,跟他們沒有沖突。
半年后,葉大闖說周小梅是公司的功臣,尤其是在稅務和成本管理上做出了突出貢獻,要獎勵她公司的股份。她一想,自己確實是在為公司減少支出,降低成本上出了一些點子,產(chǎn)生了效益,也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后來,葉大闖又問周小梅手上是否有閑置資金,如果有,可以放到公司來,公司按月支付利息。見公司運轉(zhuǎn)正常,效益也不錯,葉大闖人又厚道,就將轉(zhuǎn)讓店子的部分資金放到了公司。這事她跟徐一可提及過,但沒具體說放在哪。徐一可也沒細問,只是提醒她要注意風險,這是民間借貸,雖然收益比銀行存款或理財要高,也是較為普遍的現(xiàn)象,但風險大,麻煩多,說不定就是你貪圖人家的利息,人家要了你的本金。
六
徐一可出了門,找到葉大闖的住處,敲了好一陣的門也不見應答,便跑到公司,只見公司大門緊閉,打他電話,又關(guān)機了。
這是怎么了?他會去了哪?琢磨了一陣,徐一可叫了的士,去了城郊大旺公司的煤場。在煤場門口,借著淡淡的月光,他隱約看到左側(cè)小山似的煤堆下有一個紅色的亮點一明一暗地閃著,又模糊地看到有一個人的剪影。
夕陽西下的時候,葉大闖領(lǐng)著胡順德來煤場看了。胡順德說這煤場的煤他可以全部盤下來,但價格得聽他的,錢款要分三次支付。兩人談了一陣,沒談攏,價格和付款方式都沒能達成共識。胡順德走后,葉大闖就一直坐在那煤堆下的石礅上抽煙。
你果然是在這里!
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葉大闖抬頭看著徐一可。
徐一可沒說什么,在葉大闖旁邊的石塊上坐了下來。
一陣沉默。
那天的話,我是給你逼急了,也說急了。葉大闖瞟一眼徐一可,說,周小梅沒拿公司的錢,公司也沒錢在她手上。
不要隱瞞,如實說。
是我請她來公司做的財務顧問,公司也是獎了她一點股份。這事張偉生和我商量過,是出于對她工作的肯定,也是出于對你的報答。做人得講良心,得知恩圖報。沒有你,他和我,都沒有今天。
徐一可淺淺一笑,又輕輕搖了搖頭。
以前周小梅不認識我們,但我們認識她。那天在一個朋友的公司碰到她,我是事前安排好了的,而她是一無所知的。當然,這些我都沒跟你說起過,就怕你責怪我,也怕你指責她。葉大闖說著遞了一支煙給徐一可。他猶豫一下,接了。葉大闖給他點上火,再給自己點上。
我雖然是大旺公司的法人代表,但公司真正的老板不是我,是張偉生,他才是公司的大股東。當初你幫襯他挺過去以后,他又資助我渡過了難關(guān),后來再一起創(chuàng)辦了大旺公司。這一年多來,公司都是我在打理,他全力以赴在村上修水渠,建電站。
葉大闖這一說,讓徐一可心里一驚,又被煙嗆了,連咳了幾下。
是這樣的。葉大闖望了一眼遠處朦朧的山峰,說,前年秋天,在一次愛心活動上,張偉生當即決定資助偏遠山村兩個貧困孩子上學,由他來承擔他們從小學到大學的全部費用。一個月后,他去了村上,當村支書領(lǐng)著他走到一個孩子家門口的時候,正好看到那孩子提著半桶水,從房子一側(cè)的小路上艱難地走上來。他忙跑過去,接過孩子手中的桶,送進屋里。支書說春夏雨水多,村民飲水還沒什么問題,一到秋冬季節(jié),有的村民就得到附近的溝里,或是小溪里去挑水了。站在屋前的小地坪里,張偉生隱約聽到了遠處“轟隆轟隆”的聲響。支書說那聲響來自兩里多路之外,那邊山腰的懸崖上有一眼山泉噴涌而出,跌落到潭里。張偉生說那要是能修個渠,把水引過來,那就好了。支書一聽就興奮起來,說修水渠那是他多年的夢想了,一直沒能實現(xiàn),如果修好了水渠,那不僅解決了村民的飲水問題,也解決了莊稼的灌溉難題,一舉多得。沒想到?jīng)]過幾天,支書就找張偉生來了,問他修渠的事想得怎樣了,村民們可是都在盼著早點開工,要是張偉生不答應,他就不走了。張偉生一時哭笑不得,自己當時只是隨口一說,村民卻當真了。他跟我打了個電話,說他得再去村上看看。他去了,只是一去,卻出不來了。說起來,也不是村民硬要留著他,拖著他,不準他走,而是他不想走,不能走了,因為從村民的眼神里、言語中,從村民的生活里、勞作中,他有了一種責任感、使命感,覺得自己應該和村民們一起,共同把水渠修起來,讓水渠變成村民的致富渠、幸福渠。
煙頭燒疼了徐一可的手指。他忙扔了煙頭,吹了吹燒疼的手指。
葉大闖接著說,水渠開工之前,張偉生又跟我打了個電話,說投資規(guī)??雌饋聿凰闾?,資金也是縣鄉(xiāng)支持一點,駐村扶貧隊的單位資助一點,剩下的由他負責,但修建中會有不少不可預測因素,得有心理準備。我說這事反正他做主,我支持配合。果然如此,在修建中,投資預算不斷增加,后來張偉生又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就是利用那山泉的落差,修建一個小水電站。他這一想法又得到了村上和縣鄉(xiāng)兩級政府的支持,電力等部門也表示全力配合。這樣一來,投資規(guī)模不斷擴大,他只好從建材公司抽調(diào)了部分資金過去,后來又不得不從大旺公司抽走了一些資金。
是這樣啊!徐一可看著葉大闖,說,那這事你怎么看?
這錢嘛,本來就不姓張姓李,無非是在你手上過一下而已。再說那錢他也不是拿去玩了,賭了,而是干那利國利民、積善行德的好事。葉大闖吸了一口煙,說,抽走那些資金,對大旺公司來說,本來是沒問題的,不會影響公司的正常經(jīng)營,更不會造成現(xiàn)在這個資金緊張的局面。讓人想不到的是,半個多月前,一家電廠,也是公司最大的一個客戶出了問題,說是一個窩案,廠子停產(chǎn)整頓,接著是另一家電廠又因為虧損,也停了一半的機組,煤的銷量一下降了一大半,又屋漏偏遭連夜雨,近來煤價一路下跌。胡順德下午來看過了,煤他可以盤下,但價格壓得太低,我……
葉大闖搖搖頭,長長一聲嘆息。徐一可跟著也在心底一聲嘆息。
說心里話,我可不想貸款逾期,更不想公司和自己有不良記錄。葉大闖看一眼徐一可,低下頭,說,其實只要他再加一點,我也給他,虧了就虧了。只是虧得太多,面子上過不去,以后的生意也不好做了。
那我問你,是虧得多一點沒面子,還是丟了誠信,有了不良記錄更丟臉呢?徐一可盯著葉大闖。
葉大闖低下頭,默然不語。
徐一可問,張偉生去修水渠,建電站,怎么從來就沒聽你們說過?
葉大闖說,他要我也不跟你說,怕你又說他跨領(lǐng)域、跨行業(yè)投資。
徐一可說,他這修水渠、建電站,跟他上回投資房地產(chǎn)可不一樣。這是做社會公益,是幫助村民脫貧致富。
你不說他?
他這是有情懷,有擔當,有作為,我為他點贊呢。
可是,這貸款眼看就到期了,如果還不了,那你還點贊不?
這……這可是兩回事。徐一可拉著葉大闖的手,輕輕拍了拍,說,一方面,我是多么地希望你們公司越做越興旺,公益越做越寬廣,另一方面,我又多么地希望你們能如期歸還貸款,不失誠信。
葉大闖含著淚,點著頭。
走吧,我們回家!徐一可說著站了起來,又拉了葉大闖一把。
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言,直到徐一可快下車的時候,葉大闖才說如果沒有別的辦法,那也只能將煤低價盤給胡順德了。
七
徐一可在小區(qū)門口下了車,剛走到電梯口,丁小虎從一旁閃了過來,說他在這等了快一個小時了。徐一可一愣,問找他有什么事。丁小虎拉著徐一可走到電梯一側(cè),說也沒別的,就是不要再逼葉大闖了,如果硬要逼著他將煤低價賣了,那他就虧大了,只能跳樓了。
如果他真要跳了樓,那你就是兇手!丁小虎鼓起眼睛,盯著徐一可說。
是嗎?
當然是。你要不逼,他是不會跳的。丁小虎咽了咽口水,說,還有那個姓胡的,真就不是個東西,人家有難,他不但不幫,還要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將人家往死路上推。這樣的人,狗屎一堆,我最瞧不起。他呸了一口,又說,哪天我真惱了,有他好看的。
可是,葉老板都說了,他寧肯低價賣了,也不愿失了誠信。徐一可試探著說。
不會吧?丁小虎將信將疑。
怎么不會,他可是一個非常看重誠信的人。在他眼里,誠信跟生命一樣重要,甚至比生命更重要。
那……,丁小虎一跺腳,那就是他答應了,我也不會同意!
是嗎?
是的。他愿意虧,他去虧,我不能虧,也虧不起。他愿意跳樓,他去跳,我不陪。
你?
我怎么?我無情無義是不是?你覺得奇怪是不是?
徐一可看一眼來往的行人,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好,那我告訴你。丁小虎腰一挺,說,沒錯,張偉生和葉大闖是大旺公司的股東,可我也是,只是他們是大股東,我是小股東。我雖然沒什么發(fā)言權(quán),但公司賺了也好,虧了也好,都跟我有關(guān)。給我股份的時候,葉大闖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我不能再自己跑運輸,只能給公司做運輸方面的管理。這是他們對我的關(guān)照,卻也是將我跟他們捆綁在了一起。
你不愿意?
我不僅愿意,而且是十二分的愿意。不瞞你說,這一輩子,除了父母之外,我還只感激三個人,一個是張偉生,一個是葉大闖,還有一個是你。
我?
沒錯,是你。丁小虎看著徐一可,說,不過,這一回我不會聽你的了。上一回,聽了你的,我把車賣了,還了貸款,那我不后悔。因為那是我承諾了的,承諾了的,那就是一堆屎,也得吃了。這一回,要低價賣了那煤,那就是他們同意了,我也不會答應。
上一回你要不是賣車還貸,那就沒有現(xiàn)在的你,更不可能有這大旺公司的股份。你就因為有了那個承諾,又兌了現(xiàn),才贏得了誠信,才得到了別人的尊重,才有了后來的一切。你說是不是?
這我知道。
好,知道就好。
好了,我也懶得跟你多說了。丁小虎手一揮,說,我就一句話,誰要敢去動那煤場里的煤,那我就敢打斷他的腿!
我知道你敢,可你不能那樣。
還有你,你要是再逼葉老板,那也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你……
丁小虎橫一眼徐一可,鼻子一哼,頭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徐一可下意識地追了幾步,站在臺階上,看著丁小虎消失在夜色里。
八
徐一可一進門,周小梅就問他去哪了,怎么去了那么久,都要發(fā)尋人啟示了。他也不說,只是一臉陰郁地靠在沙發(fā)上,兩眼直直地望著天花板。他心里明白,剛才丁小虎表面上是在為自己考慮,實際上是在替葉大闖說話。
周小梅偏著腦袋看著徐一可說,哎,你怎么了?出門中邪了?
徐一可還是直直地望著天花板。
哎呀,你到底怎么啦?周小梅邊問邊搖著徐一可的肩膀。徐一可“啊”了一聲,拍了拍沙發(fā),示意她坐下。她稍一遲疑,忐忑著坐下了。徐一可坐正了,開門見山就要她明天退了大旺公司的股份,退了公司的分紅。她一愣,說不行,那是公司獎的,不是她索要來的,更不是偷來的搶來的。徐一可執(zhí)意要她退。她抹著眼淚,堅持不退。
一陣沉默。
小梅。徐一可拉著周小梅的手,說,與客戶之間,不管在什么崗位,不管在什么時候,在服務上要零距離,在情感上要有距離,在經(jīng)濟上要遠距離,自己必須是清清白白、干干凈凈。這我是不是跟你說過?
嗯,你是說過。周小梅點下頭,說,難道你還不清清白白、干干凈凈?
可是,有了你這股份,有了你這分紅,那就打折扣了。
那也不是給你的,跟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可我們是一家。
你又不知道。
可我現(xiàn)在知道了。
知道了又怎么?
知道了那就不一樣了。徐一可腦子一轉(zhuǎn),看著周小梅,說,我說的那不只是我,也包括你。何況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時候,你能保證老王不到外面去說什么?
周小梅一怔,站了起來,在地上邊走邊說,這老王也真是的,早不來,晚不來,偏要那個時點來。他那張嘴,我可不能保證他不去說什么。
就是?。⌒煲豢烧f著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嗯,倒也是,他聽到的就那么兩句,也不知頭不知尾的,真不知道他會添油加醋地說些什么。周小梅坐下,想了想,說,可是,你不退,人家還不知道,你一退,那人家反而知道了。
你退了,人家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看法就會不一樣,你要不退,等老王在外面說開了,那就晚了,也說不清了。
那是光明正大的事,也沒什么說不清的。周小梅臉一沉,說,你要這樣說,我還真就不退了,隨他說去,看他能說出個什么樣子來!
好吧,你不退可以,只是到時候別后悔就是。徐一可站了起來,在地上踱著,說,你應該知道,目前大旺公司經(jīng)營上碰到了困難,資金比較緊張,張偉生和葉大闖又在村上做了扶貧項目,正是要用錢的時候。在這個關(guān)口,如果你退出錢來,那不僅支持了扶貧事業(yè),也堵住了別人的嘴巴,還……
徐一可故意不說了,只是瞇著眼睛看著周小梅。她扭過頭去。徐一可捧起杯子,慢悠悠地喝起茶來。
哎,這扶貧倒是好事。周小梅回過頭,碰了一下徐一可的手,只是我那錢也不多,公司每年的分紅我沒全要,只拿了一小部分。就為這,葉老板還幾次問我,是不是有意見。
好,這樣好,還不貪。徐一可放下杯子,朝她豎一下大拇指,錢不在多少,都行。
周小梅想了想,亮了亮兩個指頭,說,那我再添一點,湊上這個整數(shù),行不?
行!當然行!徐一可說著一把將周小梅摟在懷里,輕輕地搖著。她閉上眼睛,一臉的幸福。徐一可的手機響了,是丁小虎打來的。他再次表明,他死也不會同意把煤低價盤給胡順德。
大旺公司貸款的事,真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周小梅偏著頭,看著徐一可,真要那個價格把煤賣了,那也是可惜了。
再可惜也得賣啊,總不能眼睜睜地讓貸款逾了期,讓公司失了誠信吧。徐一可看著周小梅,說,你說是不是?
周小梅沉默了一會,點頭,搖頭,又點頭。
九
站在煤堆下的葉大闖一咬牙,要丁小虎趕緊鏟開擋在大門口的沙石。按照昨天的約定,如果葉大闖沒有異議,那等一會胡順德就過來接手煤場里的煤了。
不行。不能鏟!丁小虎脖子一挺,這回我不聽你的了!
你要知道,貸款明天就到期了,現(xiàn)在又沒有別的辦法,人家胡老板在這個時候能夠出手相助,那就是有恩于我們,有恩于公司了,你就……
他這也是出手相助?也算有恩?丁小虎漲紅著臉,我看他這是在心口上捅刀子,是殺人不見血!
那我問你,是一時經(jīng)濟上的損失重要,還是一世的名譽重要?葉大闖抹了抹眼上的淚花,經(jīng)濟上一時有點損失沒關(guān)系,以后還可以賺回來,如果沒有了誠信,名譽掃地,那以后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
這道理我懂,可我就是想不通,接受不了。電廠為什么會那樣?胡順德又為什么要這樣狠心?丁小虎蹲了下去,雙手捶著頭。
好,你不鏟,我去鏟!葉大闖說著往門口大步走去。丁小虎起身追過去,死死拖住葉大闖的手。兩人扭在一起,一絆腳,都倒翻在地。
三聲喇叭響過。胡順德在門口下了車。葉大闖掙脫丁小虎的手,爬起來,跑了過去。胡順德站在門外,戴著一副大墨鏡,一手抓著手包,一手指著地上的沙石,問什么意思。葉大闖說沒什么,是剛才裝卸沙石的沒弄好,馬上鏟開。丁小虎跑過來,說不是,是他有意堆放的。
葉老板,你后悔了?胡順德問。
沒有,真沒有,就按約定的價格,只是錢款你今天,最遲明天要全部到位。
好,沒問題,我讓一步,款子我今天打兩筆,明天再打一筆,分兩次全給你。
不行!丁小虎指著胡順德,胡老板,壓這么低的價格,你這是乘人之危,是落井下石!你還有沒有良心?你的良心是不是給狗吃了?
好,你問得好,也罵得好!胡順德指著丁小虎,可是,兄弟,這是周瑜打黃蓋,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可是,我就不愿挨!丁小虎拍著胸脯。
可是,你們?nèi)~老板都同意了。
他是他,我是我!
好,你是你。胡順德哈哈一笑,可是,兄弟,你知道輕松錢到哪里去賺么?他指了指煤場,告訴你,就在這里,就這么賺!
我不是你什么兄弟!丁小虎指著胡順德,你這是見利忘義,不擇手段。告訴你,今天就是死,我也不會讓你得逞。
好,好!胡順德將包往腋下一夾,鼓了幾下掌,看著葉大闖,那好,葉老板,既然這樣,那你另找人去吧,我走了。
胡總,你別走,這里是我說了算。葉大闖瞪一眼丁小虎,甩手就往門外跑。
我還是走,別在這弄出人命案來。胡順德說著朝車子走去。
車門突然開了。
胡老板,你不能走!徐一可說著下了車。
胡順德回過身來,握住愣著的葉大闖的手。
是這樣。徐一可看一眼胡順德,看著葉大闖,說,胡老板愿意按市場價,盤了你的一部分煤,而且是一次性把錢付給你,你明天把貸款還了,過兩天銀行再把貸款放給你。
丁小虎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葉大闖也是一臉疑惑,滿眼意外。
原來早上一上班,徐一可就進了胡順德的辦公室。聽徐一可說了自己的想法,又講了大旺公司和葉大闖的情況,胡順德表示愿意配合,并對張偉生的扶貧項目有了興趣。在去年市政府組織的銀企合作對接會上,徐一可跟胡順德有過交流。當時胡順德還不是徐一可行里的客戶,現(xiàn)在也還不是,但早上胡順德說了,過兩天就去行里開戶。
胡老板,你……你這跟演戲一樣的。丁小虎走到胡順德面前,摸著自己的胸口,說,我心里好慌,你該不是哄人的吧?
哄人?誰敢哄你??!胡順德哈哈一笑,摘下墨鏡,我可是怕了你拼命呢!
如果你真是要那樣的話,那我是準備跟你豁出去了的。丁小虎撓著頭,靦腆地笑著。
好,這我喜歡。胡順德擂了一下丁小虎,看著葉大闖,說實話吧,昨天我是想壓壓你的價,但也沒想壓那么低,是試探你的,剛才就全是說著玩的了。你想,如果我靠乘人之危來賺錢,我能心安理得嗎?在這兩河的地面上我還能呆下去嗎?在生意場上我還會有朋友嗎?在……
胡順德來了電話,一看,忙接了。接過電話,他握著葉大闖的手,說公司那邊有人等著他,他得先回公司,等下就派人過來盤煤,錢今天一次付清。
葉大闖送胡順德上了車,一轉(zhuǎn)身就緊握著徐一可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說不知怎么來感謝他才好。徐一可說不用感謝他,應該感謝自己。丁小虎眼里滾動著淚水,胸口起伏著,想說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徐一可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撲通”一聲跪了下去,伏頭就磕。徐一可連忙出手,將他扶了起來。
臨走時,葉大闖拉著徐一可走到一旁,悄悄問他,周小梅怎么把股份退了。徐一可說退了好,她本來就不應該有,又說她在公司得到的分紅也會拿出來,用在村上的扶貧項目上。葉大闖看著徐一可,心底油然地對他又增添了幾分敬意。
十
周小梅打徐一可電話的時候,徐一可和張偉生正借著手機的光亮,艱難地走在狹窄陡峭的山路上。
昨天,胡順德的資金打入了大旺公司的賬戶。大旺公司歸還了貸款本息。這讓老王感慨不已,說徐一可還真是有幾下子。
今天上午,徐一可走完了大旺公司放款的全部流程。他去找劉清遠簽字放款時,劉清遠夸他這事干得漂亮。他說這都是劉清遠領(lǐng)導得力,指導有方。
下午,徐一可聯(lián)系了張偉生,去了村上。張偉生領(lǐng)著他去了水渠和電站工地,又去慰問了住在山上的一個貧困戶。趕到那人家里時,天已暮色四合。在那家吃過飯,又幫著將挖回來的紅薯分好堆,送進地窖,再坐下來聊了一會才走。
徐一可腳下一滑,身子往后一仰。張偉生忙出手扶住,要他小心點,別掉溝里去了。徐一可說有驚無險,沒事,要張偉生也注意。張偉生說他倒不怕,這樣的路這一年多來他已經(jīng)不知走過多少了,也摔過幾次,但命大,沒傷著哪。
快到山腳了,兩人在路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歇息一會。
聽著身邊滿耳的蟲唱和遠處山泉隱約的轟鳴,看著前方朦朧的山峰和天上閃爍的星星,徐一可深呼吸了一口,說真漂亮,真舒服。張偉生說,等那水渠和電站建好了,他的心愿實現(xiàn)了,那這里會更漂亮。徐一可說村上富裕了,漂亮了,也是他的心愿。一只青蛙跳到徐一可的腳背上,又一躍到了水田里,伴著“呱”的一聲。徐一可站了起來,拍了拍屁股,說這水渠和電站是扶貧項目,省分行最近已研發(fā)出了扶貧貸款的新產(chǎn)品,已在有的地方試點,他明天回去就準備資料上報,爭取批下來。
徐一可手機響了。周小梅問他在哪,怎么還不回去,電話也打不通,都急死了。他說來村里了,和張偉生剛從山上下來,明天一早就回去。
十一
推薦結(jié)果出來了,出人意料的是徐一可和陳有奇、汪海波三人都沒戲,斜刺里殺出了另一匹大黑馬。
當天下午,老王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打電話給陳有奇,說有人議論,這回徐一可沒能上,是他搗了鬼。陳有奇一聽就火了,怒罵了老王一通,又質(zhì)問老王他是不是那樣的人,用不用得著那樣做。老王只是嘿嘿笑著,直到陳有奇掛了電話。
快下班的時候,劉清遠把徐一可叫了過去,說這回有點委屈他了,又問他對這個結(jié)果有什么想法和看法。他心里知道這是最好的結(jié)果,也是劉清遠的高明之處,但他沒說出來,只說沒什么,自己本來就沒去多想,又說是自己還有差距,今后還得努力。劉清遠滿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能這樣想就好,以后有的是機會。徐一可說歸說,但心里多少還是有點酸酸的、澀澀的,也有點淡淡地失望和失落。
徐一可一回家,周小梅就將手上的碗一擱,說早知是這個結(jié)果,那她的股份和分紅就懶得退了,過了一會,又自嘲地一笑說,嗯,不過,還是退了的好,退了的好啊。徐一可要她干脆把公司的顧問也辭了,這樣會更好。周小梅稍一想說,行,也行,又不是找不到干活的地方。
剛吃過晚飯,老王怯怯地進了門,默默地坐著,幾回欲言又止。徐一可見他一副不自在的樣子,就不斷地叫他喝茶,吃瓜子。他瞟一眼在往杯里添茶水的周小梅,低聲說他真的沒在外面說什么,真的什么也沒說。徐一可哈哈笑了,要他別把這些放在心上,這回跟他說沒說什么沒任何關(guān)系,何況他真的沒說什么。老王抬起頭來,看著徐一可,眼里閃著淚花。周小梅抽了紙巾遞給他。他雙手接過,擦了擦眼睛,默默地起身走了,在門口回頭感激地看了徐一可一眼,又一聲嘆息。
老王一走,徐一可跟著出了門。葉大闖下午打來電話,說公司現(xiàn)在是關(guān)鍵階段,下一步該怎么走,想盡早請徐一可去好好把把脈,聽聽他的意見。他說白天忙,沒時間,晚上見面再好好聊聊。
第二天下午,徐一可陪著劉清遠去了電站工地。上午,省行電話通知徐一可,電站的扶貧項目貸款明天可以給他批復。他去了劉清遠辦公室,說下午想再去工地好好看看。劉清遠說是該再去好好看看,作為扶貧項目更要做細,做實,做好,真正體現(xiàn)出一種擔當和情懷,要讓水渠成為幸福渠,電站成為光明站。徐一可連連點頭,說記住了。劉清遠站了起來,說他下午一起去村上。徐一可心里一熱,涌動著莫名的感動。
夜色中,張偉生站在水潭邊,邊比劃著飛流直下的山泉和修建中的水渠、電站,邊興奮地跟劉清遠解說著。徐一可坐在水渠邊的石頭上,靜靜地看著,聽著,想著……
胡小平,湖南隆回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金融作協(xié)理事、湖南省金融作協(xié)主席、毛澤東文學院簽約作家,現(xiàn)供職中國銀行湖南省分行,已發(fā)表、出版作品360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收入多個選集。
責任編輯 袁姣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