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東部太康縣一隅的王墳村。
1978年,隆冬的下午。寬闊干涸的河床兩側(cè),大片的鹽堿地如打了霜似的泛著一層白光。遠處,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枯草透著的全是死氣。
王墳村村西人氣少。偶有熱鬧,便是東邊幾個村子里有人死了送村西的荒灘上埋葬時,會響起一陣凄婉的嗩吶聲。
可這一年的冬天完全不同,臘月初,每天下午都會從村西口涌出一群人來。頭里的一個拄拐老頭,快收縮成了人干,要是不拄拐,一陣風可以把他刮跑。頭上僅有的幾根白發(fā),形同鹽堿地上亂豎著的枯草,東倒西歪。老棉襖老棉褲上幾個開口處露著發(fā)黃的棉花,腰間扎著一根手指般粗的麻繩,為的是不讓懷里寶貝著的熱氣走失一絲絲。
老人身邊擁著十幾個尚未踏進校門的孩童,在一陣嘰喳聲中,一步三搖地走出村來。
人稱“干癟棗”的老人,會用拐杖在地面畫出無數(shù)生動活潑的畫來,這個可是這些窮鄉(xiāng)僻壤的孩子們唯一的娛樂。七歲的王興華是孩子王,他已隨老人到村西的鹽堿地不下十次,老爺爺手中的拐杖會變魔法,是孩子們快樂的源泉。這個下放后不知何故始終不肯回大城市的孤老是個五保戶,也是娘嘴里說的已是一身陰氣快要入土的人,孩子們不懂忌諱,還是一步不離三寸地跟著。
跟著老爺爺出來好哇,驚喜多得好比家里突然間吃上了一頓紅燒肉,不,一碗紅燒肉大大小小七八雙筷子伸過去才一人一塊,剛搛至嘴邊,哧溜一下就滑進肚皮,那快感就是一秒鐘的事,哪像跟著老爺爺,出來一次就開心半天。
鹽堿地上,王興華大呼小叫,指揮伙伴們干起了老行當:把一塊丈把左右的地方,用帶來的兩三尺長的紅纓槍桿又是刮又是打,硬是把這塊地上的土疙瘩敲得如面粉般細膩,劃得如鏡子般平整。
趁著孩子們整地的當口,老人獨自在一邊拄著拐杖默默地打量著面前的亂墳崗。他是在孩子們的大聲吆喝中才回過頭來的。
老人站在平好土面的一側(cè),伸出拐杖在地中心畫了個尺余大小的三角形,然后又在這圖形里畫了個小碗大的圓圈,這才面向孩子,前額掀起了比村里那棵百年老榆樹樹皮還厚的皮層,張了張掉光了牙連說話都關(guān)不住風的癟嘴,嘿嘿地干笑兩聲過后,邊喘著粗氣邊問孩子們:“看,爺爺這是要畫啥了?”
小腦袋搖成了一片撥浪鼓。
“這是三條大鯉魚的頭??礌敔斣趺礊槟銈冏兂鰜戆?,待會兒好讓你們抬回去,讓全村人挨家挨戶分著吃上一碗紅燒魚!”
面面相覷中,就幾分鐘時間,這個三角形就在老人手中拐杖的連勾帶劃下果真變成了三條大鯉魚。它們共享一個魚頭,三角形中的那個圓圈,則成了三條鮮活的大鯉魚共用的一張嘴。
一幅畫觀賞結(jié)束,歡呼聲中,孩子們馬上又紛紛動手,把剛剛畫了魚群的場地重新打平,讓老人再展“西洋鏡”功夫。
這次老人顫巍巍地在地上畫了個大鼻子,停下拐杖,臉露慈愛,笑瞇瞇地問大家:“知道爺爺這次又要畫啥?”
見著鼻子就好猜多了,一片小嘴嘰嘰喳喳,有說這是牛鼻子,也有說狗鼻子的,哪知老人的拐杖再三兩下一劃,地上卻呈現(xiàn)出一個貓頭樣。大家一齊喊“貓”。誰知老人隨后又幾拐杖比畫后,這“貓頭”馬上變成了一個張著血盆大口的虎頭來!
孩子們有嚇得尖叫的,也有驚喜得合不上嘴唇的。見狀,老人臉上也現(xiàn)了濃濃喜色,額頭的皺紋翻卷成了一朵花,急促地吞吐了幾口氣之后,他又和悅地問孩子:“孩子們喲,猜一下,爺爺這次要畫的是一頭臥虎還是立虎?”
就在孩子們一陣胡亂猜測聲里,老人又是用拐杖連劃了幾下,那只老虎卻變成了一只威風凜凜氣勢若虹的下山虎。這虎過于逼真,嚇得孩子們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這天,老人最后的表演,是畫了頭懷了身孕的大水牛。他雖在一陣比畫后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但依然還用游絲般的氣息來撫平孩子們剛剛受了下山虎驚嚇的情緒,他一臉慈祥:“孩子們吶,好好學喲,有了本事,將來的日子才有奔頭喲。來,讓我們把這條大母牛牽回去吧,看吶,說不定今晚它可就要生下牛寶寶嘍。”
沒人料到,就在這天半夜,興華真的就做了那條母牛產(chǎn)下牛寶寶的好夢,但他決不會知道,就在興華夢中的驚喜時刻,老人咽了在人間的最后一口氣。
村西鹽堿地邊的亂墳崗又添了座新墳,然而,村里的孩子們卻沒有一個人對這里感到害怕。
這天,興華一手拎著只小籃子,一手扶著肩上扛著的紅纓槍,帶著這群娃娃軍,又來到這塊讓老人畫過無數(shù)畫、給了他們無比快樂的地方,繼續(xù)尋找快樂。
興華先是將紅纓槍插在幾丈外的地方,然后讓大家站成一排,看他怎么來變戲法。接著他來到插下紅纓槍的地方,蹲下身子,從籃子里取出一張尺余大小的尼龍膜,又摸出里邊的瓶瓶罐罐,隨后伸出小手,用手指挖出瓶中的顏料,在攤在地上的尼龍膜上左抹右抹一陣之后,便用一根娘扎鞋底的麻線,一頭扣了尼龍膜的一角,一頭將它扣在了豎在地上的紅纓槍的槍桿頂上,這才又得意揚揚地回到隊伍中來。
“老子聽爺爺?shù)模矊W著他的本事了!猜,掛在前邊的尼龍膜上畫的是啥?輪著猜,猜不準的,學狗叫!”
王興華的鄰居小明先叫了起來:“貓爪子!”
興華一口否定:“我沒畫貓,哪來貓爪?學狗叫!”
排第二個猜的是女娃小芹:“鳥,一定是鳥,看,還在彩云里飛呢!”
興華又放下了臉:“我畫鳥了?咋就不說畫的是條狗?去,也叫三聲!”
孩子怕挨罵,開始大眼看小眼,一陣過后,一齊朝興華叫道:“癟嘴爺爺可是先問后畫,哪有先畫后問的道理?你自己畫的啥該自己知道,你告訴我們不就得了?”
到底畫的啥?王興華連抓了幾把頭發(fā),朝前邊涂得花花綠綠的尼龍膜嘀咕:看爺爺用拐杖在地下比畫幾下就要什么來什么,我這可是偷用了大哥演戲時畫花臉的好顏料啊,咋就沒畫出好東西來呢?他對風中飄蕩一如彩旗般的尼龍膜左看右看之后,突然間興奮地叫了起來:“這是塊石頭呀,彩色的石頭!不信,你們就去河床找,要找不出這樣色彩的石頭,我就學狗叫!”
2019年,第十三屆全國美術(shù)作品展覽,觀者如潮,很多人的目光停留在一幅題為《石韻》的參賽作品上,他們駐足不前,只因被眼前這幅作品的美感所折服。畫框下方的金屬牌上標注著:綜合材料繪畫·王興華。
王興華: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宜興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副主席,宜興市美術(shù)家協(xié)會綜合材料繪畫學會會長。
吳云仙:江蘇省無錫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編輯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