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為什么,小時候一心想逃離的鄉(xiāng)村,現(xiàn)在竟是我們時時牽掛、常常相聚的所在。只要有假期,大家必聚,平時隔三岔五也總能找個由頭回家聚聚。今年端午節(jié)放假前兩天,大家就互約時間。端午節(jié)當天一大早,弟弟就打來電話,催我們快起床,早點出發(fā)。
到家時,哥哥嫂子在堂屋里包餃子,漏篩里包好的餃子一圈一圈的,個個咧著嘴。父親正往灶膛里添著柴,大鍋里紅燒肉香味四溢,母親在煤氣灶上炒螺螄,一派忙碌。弟弟看著說,還是在家里面做事放得開,在城里鍋小廚房小,器具也小,很局促。
我忙放下包,問需要我包餃子還是燒火?哥哥說餃子快包好了,你歇會兒吧。父親說別燒火了,把身上弄臟了。我開玩笑說,你現(xiàn)在怕我弄臟啦,小時候怎么不怕呀?小時候,家里總是讓我燒火,那時是長方形的風箱,一前一后地推拉,又要添草又要拉風箱,手忙腳亂,后來換成圓形的風箱,靠搖,才輕松好多。媽媽笑著說,小時候你在家里做得最多的事就是燒火,現(xiàn)在,幫我到院里掐幾根老蔥。我得令趕快到院子里,院子里的地被媽媽打理得一塊一塊的,方方正正,脈絡(luò)分明,韭菜、茄子、黃瓜、老蔥、黃豆苗,我不禁感嘆有個院子真好,隨時可以吃到新鮮的蔬菜。
在鄉(xiāng)村,只要不懶惰,蔬菜是不需要買的,一年四季跟著節(jié)氣走,吸天地之精華、承晝夜之雨露,都是最新鮮、最時興的蔬菜。洗好蔥遞給媽媽,媽媽順手指向旁邊的竹籃,問我吃不吃粽子,揭開蓋布,一大籃粽子鮮嫩誘人,這才是端午的味道。
看著滿竹籃的粽子,想起小時候過端午節(jié),媽媽會提前幾天帶我們到河邊打箬子。哥哥拿一根前面綁了小鐵鉤的竹竿,我們提著竹籃,看到好的箬子,哥哥用小鐵鉤鉤彎蘆葦稈,我們拽住蘆葦尖,媽媽會選擇中間那段嫩老適中的箬子,抓住根部,從上往下用力一拽,一邊打,一邊把箬子扎成小捆。那時候塑料繩子尚未問世,棉線繩子又要花錢,扎粽子都是用藺草。箬子打回來和藺草一起放進大鐵鍋里,用水煮,煮過的箬子更有韌性,包的時候不易破裂。粽葉藺草煮熟后撈出,用冷水浸泡在大木盆里。糯米、紅豆、綠豆、花生米也是事先浸泡好,一切準備就緒,家里的女人們就開始包粽子了,我們小孩自然不會錯過這么有趣的事情,圍在木盆周圍打下手。
其實我們鄉(xiāng)下不叫包粽子,而叫“裹粽子”,一個“裹”字生動、形象、傳神,道出了包粽子的動作。我們先將粽葉的根部剪好,三四片粽葉依次排開,每片之間重疊一小部分,媽媽把粽葉靈巧地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卷成圓錐形漏斗,我們根據(jù)命令用小湯匙往漏斗里裝米,米不能裝得太滿,也不能裝得太少,太滿了煮熟后會將粽葉撐破,太少了煮熟后粽子會癟癟的。米裝好后,抓住剩余的粽葉將口封住,再一層層包裹,一根藺草,一頭咬在齒間,另一頭捏在指間,圍著粽子纏繞兩三圈之后打結(jié),一只青翠欲滴的粽子就裹好了。
裹粽子作為一門技術(shù)活,是家庭主婦必備技能。巧手的主婦那是一氣呵成,粽子像一件件藝術(shù)品,有的是四角粽,有的像斧頭,還有更精致的“針線包”,四四方方,可大可小,就像現(xiàn)在的魔方,那可真是高難度、費時費料的活兒,做得不好就松松垮垮。先要將箬子順絲裁成等寬的窄條,編成一個正方體的筐,留一面不封口,待糯米填進去之后再編織封口,有的還會將箬子尾部在封口時從粽子餡中間穿過,這樣煮熟后就可以拎在手上。那可是我們小孩子的最愛,根本舍不得吃,帶到學校去爭相炫耀。
裹粽子往往要忙一下午,裹好后放到大鐵鍋里,加足了水,灶膛里架起柴,經(jīng)過柴火的煨煮,大鍋上升起縷縷輕煙,陣陣粽香飄散到空氣里。當柴火熄滅,還要用余燼燜一晚上,粽子才能熟透。那一晚我們都表現(xiàn)得特別乖,早早地上床,期待著第二天能早早地起床。那粽香,那軟糯,那期待,一直留在記憶里。
留在記憶里的除了粽子的香糯,還有想起就垂涎欲滴的楊柳攤餅。清明當天一大早采摘新鮮的柳樹嫩芽,洗凈后和蕎麥粉調(diào)成糊狀,待鍋燒熱后,沿鍋沿淋一圈油,再將蕎麥粉沿鍋邊畫一個圈,用鏟子涂抹均勻成一整塊薄餅,楊柳攤餅剛出鍋時,微黃的面里鑲嵌著點點翠綠,清香撲鼻,咬一口,滿嘴香糯,嚼爛咽下,方有一絲絲清苦回味。
鄉(xiāng)下就是這樣,吃的用的都隨季節(jié)而變化,取自大自然,就連一年四季的玉米粥也會隨著季節(jié)而變化,春天往粥里摻饅頭干,夏天有新上市的嫩玉米粒、紅薯干,冬天有紅薯,人們總能想著法子變著花樣地過日子,有的還物盡其用到極致,就像一塊布做成衣服,衣服破了,能補則補,不能再穿了,也不會扔掉,把它拆開,左一層右一層地粘在一起,變成制作鞋底的材料。稻谷收割后,和谷粒分離后的稻草都不會隨意堆放,會被扎成稻把,溫柔以待。除了當柴火,稻草曬干后還可以鋪在床板上,上面墊上棉褥,這樣的床是鄉(xiāng)下人過冬最安逸最暖和的床,剛曬過的稻草睡上去都能聞到淡淡的草香。有的稻草被仔細打理后,蓋到屋頂,小時候住的茅草屋,屋頂?shù)拿┎輧扇昃鸵鼡Q一次。在鄉(xiāng)下人眼里,任何一樣東西都有存在的價值。
你在發(fā)什么呆?想吃就吃一個。媽媽看我半天沒動靜,忍不住問道。我忙問媽媽現(xiàn)在還做“針線包”嗎?媽媽笑笑說,現(xiàn)在的小孩吃的新鮮玩意都不少,想讓他吃點粽子都要左騙右哄,誰還稀罕“針線包”,更不會有孩子把它當成寶貝。想想倒也是,沒有需求,也就沒有人會去做,慢慢地,這些手藝都會被遺忘,現(xiàn)在生活在鄉(xiāng)村的小孩,也許正如我們那時一樣想著逃離。
只有到了一定年齡,經(jīng)歷了人生的起伏、歲月的沉淀,再憶及兒時的鄉(xiāng)村,那些點點滴滴才會充滿詩意和美好,成為心靈疲憊時的溫暖慰藉;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鄉(xiāng)村味道,浸潤著一種情思和懷念,成為孤獨寂寞時的回味眷念。
陳靜:中國散文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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