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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政與僧政:從民間賦役文書看明初佛教政策

2021-09-19 06:30
關鍵詞:洪武寺院佛教

周 榮

財政和“僧政”是傳統(tǒng)王朝政治系統(tǒng)中關系十分緊密的兩項制度,“僧政”往往是財政的晴雨表,反之,財政常常是窺見“僧政”實相的窗口。明初財政賦役制度和佛教政策是廣為學術界關注的問題。相對而言,明初財政賦役狀況的研究比較充分,現(xiàn)有研究成果涉及國家制度和基層運作的各個方面。①相關研究成果可參見梁方仲《明代糧長制度》(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梁方仲經濟史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等系列成果,傅衣凌《明清農村社會經濟》(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61年)、《明清社會經濟史論文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等系列成果。另可參見王毓銓主編:《中國經濟通史·明代經濟卷》,北京:經濟日報出版社,2000年;欒成顯:《明代黃冊研究》,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劉志偉:《在國家與社會之間:明清廣東里甲賦役制度研究》,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7年;唐文基:《明代賦役制度史》,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1年等。而明初佛教政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朝廷的制度規(guī)定方面,現(xiàn)有研究成果對明代佛教政策的制度設計作了較多的論述。②在明初佛教政策方面,除日本、中國臺灣等學者的論文和在通史性著作中的關注外,大陸地區(qū)學者較有影響的成果有如陳高華:《朱元璋的佛教政策》,見《明史研究》編輯部編:《明史研究》第1輯,合肥:黃山書社,1991年;周齊:《試論明太祖的佛教政策》,《世界宗教研究》1998年第3期;何孝榮:《試論明太祖的佛教政策》,《世界宗教研究》2007年第4期等。最近發(fā)表的張德偉《明代佛教政策研究》(《世界宗教研究》2018年第5期)對相關成果亦有綜述。從所依據(jù)的資料來看,現(xiàn)有成果多依據(jù)《明史》和實錄、會典的記述以及《金陵梵剎志》等佛寺志所保存的相對完整的“敕諭”“詔誥”。盡管相關研究亦非常關注明初佛教政策在基層社會的執(zhí)行情況,然而,由于資料的限制和自上而下的觀察視角的局限,有關明初的制度詔令多大程度上在基層社會得到貫徹執(zhí)行、底層寺院和僧尼是如何被納入明太祖設計的社會秩序中的等問題,仍然缺少具體而清晰的認識。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上,主要利用得自于田野的民間賦役文書,立足于基層社會,從自下而上的視角觀察明初的佛教政策,以期對明初佛教政策有一個立體的認識。同時借此反觀明初財政賦役制度在基層的多樣性和復雜性。

一、僧戶戶帖抄件與基層僧籍

明太祖以嚴格的戶籍制度管理基層民眾,明朝的戶籍制度承上啟下,有許多的創(chuàng)新之處。“以業(yè)著籍”和“以籍為斷”是明初戶籍登記和管理的重要特點。上世紀末以來,明代戶帖、賦役黃冊及其他基層賦役文書原件不斷被發(fā)現(xiàn),使得有關明代戶籍、賦役制度的研究突破了單純依靠政典文獻記載的局限。不過,在已發(fā)現(xiàn)的冊籍文書中,明代僧戶的冊籍一直闕如,相對于民、軍、匠、灶等主要戶籍類型而言,僧、道等特殊戶籍類型的研究仍停留于制度設計層面。最近,隨著古籍整理工作力度的加大,這種局限性也在突破。在安徽省圖書館所藏古籍《吳氏祊坑永禧寺真跡錄》(明抄本,以下稱《真跡錄》)中,有一件由徽州府祁門縣盤溪吳氏族人抄錄的《十王院民由》,①感謝安徽省圖書館石梅主任提供《真跡錄》原件。較早利用這一資料的鄭小春將其定名為《洪武四年祁門縣僧張宗壽戶帖》,參見鄭小春:《洪武四年祁門縣僧張宗壽戶帖的發(fā)現(xiàn)及其價值》,《歷史檔案》2014年第3期。茲加標點照錄如下:

十王院民由

一、戶:僧張宗壽,徽州府祁門縣 都住民,承十王院戶,現(xiàn)當民差。

計家一口:男子一口;成丁一口;本身四十五歲。

事產:

田四十六畝八分八厘八毛,地六畝三分五厘四毛,坐落十一都。

瓦屋三間,黃牛一頭。

右戶帖付民戶張宗壽收執(zhí)。準此。

洪武四年 月 日

這一戶由抄件為研究明代僧籍等相關問題提供了一個難得的范本。迄今,涉及僧戶、僧籍等問題的研究大多援引《明史》的概述:“凡戶三等:曰民,曰軍,曰匠。民有儒,有醫(yī),有陰陽;軍有校尉,有力士,弓鋪兵;匠有廚役,裁縫,馬船之類。瀕海有鹽灶,寺有僧,觀有道士,畢以其業(yè)著籍,人戶以籍為斷?!雹凇睹魇贰肪砥咂摺妒池浺弧?,清武英殿刻本,第2頁b。

《明史》的記載是對明代里甲、黃冊制度全面推行后的情形的概述,體現(xiàn)了僧人“以其業(yè)著籍”和編入里甲管理的總體原則。然而,這些原則是如何在基層社會一步步建立起來的?寺院田糧、資產以及僧尼人等如何在戶籍中登錄?與一般民戶的戶口登錄方式和納糧當差有何異同?此類問題,可以此民由為入手點,作一些初步的探測。

從《十王院民由》登錄的內容和末尾“右戶帖”付張宗壽收執(zhí)等記錄不難判斷,此“民由”就是廣為論者關注的戶帖?,F(xiàn)存明代戶帖為數(shù)不多,已為人知的十幾種戶帖中大多為民戶或軍、匠戶的戶帖,僧戶帖僅此一例。與其他戶帖相比,此民由抄件在格式和內容上都有一些特點。格式上的特點有二:其一,此抄件末“右戶帖付民戶張宗壽收執(zhí),準此”一語與目前所見各戶帖格式完全相同,所不同的是,其他戶帖均以“戶帖”為名,此抄件被定名為“戶由”。其二,據(jù)《戒庵老人漫筆》等文獻所描述的明初戶帖的標準樣式,在戶帖正文之前,有一段洪武三年(1370)大范圍推行戶帖制度的非??谡Z化的圣旨,此份戶由抄件沒有這份圣旨(這段圣旨文字較長,現(xiàn)存很多戶帖抄件也沒有這段圣旨)。內容上的特點有四:其一,戶由標題之戶名為“十王院”,戶由正文的戶名為“僧張宗壽”。其二,戶名“僧張宗壽”所用為俗家姓名,而非僧人法名。其三,此戶由雖名之曰“戶”,但從戶帖登錄內容的兩大要素“人丁”和“事產”來看,“人丁”這一要素與一般戶帖差異較大,無論是“十王院”還是“僧張宗壽”,無論是“丁”還是“口”,都只有張宗壽一身?!笆庐a”這一要素則與一般戶帖完全相同。其四,也是最為重要的特點是帖中“承十王院戶,現(xiàn)當民差”和帖尾“右戶帖付民戶張宗壽收執(zhí)”這樣的表述方式。

如何解讀《十王院民由》?首先,從外部特征看,所謂“民由”即“民之戶由”,與“戶帖”同義。這份文書以“民由”為名,而不以“戶帖”為名,暗示我們這份民由所產生的時間較早,很可能在明王朝正式建立之前的幾年民由人的戶籍就已經登記確立了。朱元璋正式推行戶帖制是在洪武三年,據(jù)《明太祖實錄》,是年詔令“核民數(shù),給以戶帖,于是戶部制戶籍、戶帖,各書其戶之鄉(xiāng)貫、丁口、名歲,合籍與帖,以字號編為勘合”。①《明太祖實錄》卷五八,洪武三年十一月辛亥,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1931年,第2冊,第1143頁。事實上,洪武三年戶帖制在全國的推行是以此前一系列的戶口統(tǒng)計和戶籍編制實踐為基礎的。朱元璋的戶籍建設與其征服和統(tǒng)一的軍事行動基本同步。早在元至正十八年(1358),朱元璋便在占領區(qū)內設立“管領民兵萬戶府”,將區(qū)內人民“編輯為伍”,“俾農時則耕,閑則練習,有事則用之”,十二月又“命籍戶口”。②《明太祖實錄》卷六,至正十八年十一月辛丑、至正十八年十二月乙丑,第1冊,第69、70頁。對新征服的地區(qū),都實行“給民戶由”之法,時人記載:“太祖親征城池,給民戶由,俱自花押,后追之,人以上吏害民……后不用市民,于鄉(xiāng)村農家取識字來用?!雹蹌⒊剑骸秶跏论E》,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14頁。

這里所謂親征城池,是指渡江戰(zhàn)爭開始以至平漢戰(zhàn)爭取得勝利的五、六年間,朱元璋經常親自領兵出戰(zhàn),攻打過安徽、江蘇、浙江、江西和湖北一些地方,簽發(fā)了不少戶由。也就是說“給民戶由”的做法在明代開國之前已在局部地區(qū)實行了。從洪武元年明王朝正式建立到洪武三年戶帖制正式推行期間,朱元璋還發(fā)布過兩次關于“抄籍”的詔令。第一次是洪武元年十月,鑒于“元季喪亂,版籍多亡,田賦無準一”的狀況,下詔:“戶口版籍,應用典故文字……其或迷失,散在軍民之間者,許赴官司送納。”④《皇明詔令》卷一《克燕京詔》,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第199冊,第544頁上。其后頒布的《大明令》亦規(guī)定:“凡各處漏口、脫戶之人,許赴所在官司出首,與免本罪,收籍當差……凡軍、民、醫(yī)、匠、陰陽諸色戶計,各以原報抄籍為定,不得妄行變亂,違者治罪,仍從原籍。”⑤《皇明制書》卷一《大明令·戶令》,第7頁下、第9頁上,見北京圖書館古籍出版編輯組編:《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46頁。

《十王院民由》恰好反映了元末明初明朝基層制度建立過程中的戶籍登記情況。據(jù)《真跡錄》記述:

吾祖于宋景定等年舍田百畝于本庵(指永禧庵,又名永禧寺)。傳至元末有僧張宗壽自十王院來本庵住持,洪武初復回十王院,其徒則振旻、振鏞是也。宗壽于供報之先,將祖田畝分一半與振旻,令承管十王院事;分一半與振鏞,令承管本庵事,各守分書。自有洪武四年官給民由可證。此吾祖之田所以分食于庵院之由,而吾祖舍田功德之主所以立于十王院也。

對元朝戶籍的保護和抄錄是明朝建立前后戶籍編審工作的基礎?!墩驿涆E》所述的“十王院”僧戶的戶籍是元末明初僧人張宗壽住持十王院期間所登記確立的。張宗壽本為十王院住持,在明軍征服祁門縣的過程中,想必已獲“十王院戶由”。在洪武初年“抄籍”和戶帖制推行的過程中,他從永禧庵復回十王院,“于供報之先”,將從永禧庵所獲田產分為兩份,于抄報之時將一半田產登記入十王院戶內。也就是說《十王院民由》是照元代戶籍資料抄錄下來,又在洪武四年戶帖制度的推行中補充田產等相關內容,正式納入了明代的戶籍體系?,F(xiàn)有研究都指明,明初推行戶帖制度一般先由官方印制基本格式的空白戶帖下發(fā),再由人戶按格式填寫空白項?!妒踉好裼伞方Y尾處“右戶帖付民戶張宗壽收執(zhí) 準此”的內容表明,這張戶帖的原件極有可能是用印制給民戶的固定格式文書填寫的。這也說明,明代推行戶帖制的過程中,對戶籍類型的區(qū)分主要在戶帖的開頭部分填寫,結尾部分都用統(tǒng)一的制式。

《真跡錄》的記述和《十王院民由》所填寫的內容表明,明初基層僧人戶籍登記管理制度是通過民間“戶口自實”的方式建立起來的。僧人張宗壽在填報之先,能從容地將永禧庵的田地分割出來,一分為二,分別由兩個徒弟承管,而且在戶由的“人丁”項下,只填寫己身而不填徒弟姓名。這也表明,明初的制度規(guī)定雖然嚴格,但在具體執(zhí)行過程中還是給了民間很大的自主空間,基層、寺院和僧人根據(jù)對自己有利的原則進行隱瞞和虛報是十分常見的現(xiàn)象。如《真跡錄》所示,張宗壽通過分割寺產,成功地避免了永禧庵的田地在寺廟歸并中被全部沒官。

而該僧戶戶帖中“承十王院戶,現(xiàn)當民差”的表述方式又包括了怎樣的戶籍和賦役制度含意?我們所熟知的明代“諸色人戶”承當差役的方式是“配戶當差”制,如匠戶支應造作,馬戶牧養(yǎng)軍馬,灶戶煮海制鹽,牛戶畜養(yǎng)官牛,樂戶供樂舞宴樂等等。①關于配戶當差制可參見王毓銓:《明朝的配戶當差制》,《中國史研究》1991年第1期。王毓銓所搜集的僧戶資料顯示,僧戶的差役性質屬于“禱禮”“祝?!币活惖亩Y儀事務,而《十王院民由》“承十王院戶,現(xiàn)當民差”的應役方式與我們所熟知的“配戶當差”制度似乎不符。這也啟示我們,對相關制度的理解,不能停留在制度規(guī)定本身,而必須切入到制度被執(zhí)行的時空背景中去觀察。

關于明代僧道“著籍”和納稅應役的具體方式,以萬歷《明會典》的記載較為詳盡:“凡庵觀寺院、已給度牒僧道,如有田糧者,編入黃冊,與里甲納糧當差,于戶下開寫:‘一、戶:某寺院庵觀,某僧、某道,當幾年里長甲首’;無田糧者,編入帶管畸零下作數(shù)?!雹谌f歷《明會典》卷二〇《戶部七》,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影印本,第132頁下。這條規(guī)定提到有田寺院“與里甲納糧當差”,但未言明當差的性質是民差,還是“僧差”。不過,《明會典》的這條記載反映的主要是明中葉以后的情形,洪武年間關于僧戶當差的最早的詔令發(fā)布于洪武五年,其內容是:“給僧道度牒,明天下僧尼、道士、女冠凡五萬七千二百余人,皆給度牒……前代度牒之給,皆計名鬻錢,以資國用,號免丁錢,詔罷之,著為令。”③《明太祖實錄》卷七七,洪武五年十二月己亥,第2冊,第1415—1416頁。洪武二十七年進一步規(guī)定:“欽賜田地,稅糧全免。常住田地,雖有稅糧,仍免雜派。僧人不許充當差役?!雹芨鹨粒骸督鹆觇髣x志》卷二《欽錄集》,見何孝榮點校:《南京稀見文獻叢刊》,南京:南京出版社,2011年,第73頁。也就是說,《明會典》的記載所反映的不是洪武年間僧人應役的狀況,不能以《明會典》關于寺院僧戶“編入黃冊,與里甲納糧當差”的說法為據(jù)來理解明洪武四年戶帖所記載的僧戶應役。要理解《十王院民由》“承十王院戶,現(xiàn)當民差”的應役方式,還須將目光回望到明王朝正式建立前的元末社會。

元代佛教寺院賦役問題十分復雜,圍繞僧人、佛寺的納稅、免稅和當役、免役問題存在著很大的爭議??傮w而言,元代統(tǒng)治者推行崇佛政策,寺院僧尼在原則上擁有賦役方面的特權,享有不同程度的法定優(yōu)免和特定優(yōu)免,在職役和雜役征發(fā)中,也享有相當程度的免役權利。⑤關于元代寺院賦役優(yōu)免的復雜性,可參見白文固:《元代寺院僧尼的賦役問題》,《中國經濟史研究》1998年第1期;陳高華:《元代佛教寺院賦役的演變》,《北京聯(lián)合大學學報》2013年第7期等。到了順帝時期,迫于財政壓力和社會危機,元朝關于佛寺賦役的政策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元統(tǒng)二年(1334)春正月以來,各地災害頻發(fā),先是“庚寅朔,雨血于汴梁,著衣皆赤。辛卯東平須城縣、濟寧濟州、曹州濟陰縣水災,民饑”,后“山東霖雨,水涌民饑……湖廣旱,自是月不雨至于八月”。鑒于此,順帝“敕僧、道與民一體充役”,并依“中書省臣言佛事布施費用太廣”的奏議,下令減少佛事和冗費,⑥《元史》卷三八《本紀·順帝一》,明洪武三年內府刻明清遞修本,第5頁b、第7頁a、第8頁a。經過這些改革,僧道與民戶趨向同等待遇,全部田土皆需應當雜泛差役與“和雇”“和買”。十王院僧戶“現(xiàn)當民差”的應役方式所反映的大體是元順帝元統(tǒng)以后的佛寺賦役政策在民間執(zhí)行的情況。

還要特別強調的是,宋元時代的佛教寺院既有官方寺院,也有民間寺院。朱元璋自元至正十七年(1357),即攻陷金陵的次年,就改江南首剎大龍翔集慶寺為天界寺,使之統(tǒng)領國家宗教禮儀,洪武元年又于天界寺成立全國佛教統(tǒng)領機構善世院,形成以之為首的官方寺院體系。另一方面,朱元璋吸取前代教訓,整治寺院過多過濫帶來的社會問題,采取了歸并寺院的措施。洪武五年七月,朱元璋下令將南京天禧寺、能仁寺的“常住田土”“寺家物件”等并入蔣山寺。①葛寅亮:《金陵梵剎志》卷二《欽錄集》,見何孝榮點校:《南京稀見文獻叢刊》,第54頁。洪武六年將歸并運動推向全國,規(guī)定“府、州、縣止存大寺、觀一所,并其徒而處之”。②《明太祖實錄》卷八六,洪武六年十二月戊戌,第3冊,第1537頁。王毓銓所提及的“禱祀”“祝?!钡扰c“配戶當差”相配套的僧戶差役性質屬于一般上層官方寺廟的差役,只有官方舉行相關儀式時才會請僧人去主持或參與某些禮儀活動,能出席這些禮儀活動的人數(shù)畢竟有限,且有一定的身份限制。據(jù)《真跡錄》的記載,坐落于祁門縣十一都的永禧寺屬于當?shù)貐鞘献谧寰柚乃郊宜略?,十王院與永禧寺鄰近,規(guī)模和性質與永禧寺大體相同。此種靠家族捐助、依附于家族,協(xié)助家族管理祭祀等事務的民間寺院,在宋元時代極為常見。按照洪武年間的詔令,這些民間寺院屬于朝廷打擊和歸并的對象,但新舊制度的更替需要一個過程,這種私家寺院必然會以某種方式和生存策略在民間存在一段時間,依附于地方宗族與地方官府周旋,是江南地區(qū)寺廟常見的生存和延續(xù)方式?!墩孥E錄》所載的永禧寺、十王院即依附祁門縣盤溪吳氏,一直延續(xù)至明嘉靖以后,其所承擔的賦役種類和冊載方式、策略也和盤溪吳氏息息相關。

二、南京城墻磚文與僧戶的輸賦應役

朱元璋率部攻占南京后,于元至正二十年在應天府建造了虎口城和龍灣城兩座軍事城堡,是為朱元璋在南京筑城之始。其后南京城的筑城運動貫穿整個洪武朝,共修成四重城墻:宮城、皇城、京城和外郭,各重均有護城河環(huán)繞。今天我們所見保存最為完好的南京城墻即是明代初年營建的磚城。③現(xiàn)關于明代南京城的營建過程可參見楊國慶、王志高等:《南京城墻志》,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楊國慶:《南京明代城墻》,南京:南京出版社,2002年等。在明初南京城墻的營造中,各項建材耗費巨大,尤以城磚為大宗。為了保證城磚的供應和質量,明廷采用了“軍磚”或“官磚”的生產和供役方式,制訂了基本統(tǒng)一的城磚規(guī)格,下令長江中下游相關省府州縣、駐軍衛(wèi)所、工部各窯等因地制宜,就地取材燒制。④關于南京城墻磚的規(guī)格尺寸可參見郭金海:《明代南京城墻磚銘文釋譯》,《南京史志》1998年第3期。尤有特色的是,明初城磚的生產和供應實行了嚴格的責任制:各地燒制城墻磚時,都要在墻磚的側面或頂端印刻銘文,注明墻磚的產地以及從管理者直至造磚人夫的各級責任人姓名。

這項制度為我們留下了一項重要的文獻遺產:明代南京城墻磚文。城墻磚文內容涉及當時政治體制、賦稅制度、民眾生活、工藝技術水平、文字書法、人口構成等諸多方面,是珍貴的歷史實物和民間文獻資料。南京城墻磚文出土后受到學界的廣泛關注,有關明代城墻磚文的整理和研究也涌現(xiàn)了一批有分量的成果。從資料整理的角度而言,南京市明城垣史博物館歷時10余年編成的《南京城墻磚文》圖冊,是目前收集城墻磚文最多的成果之一,全書以明南京城墻磚文為主體,共輯錄不同磚文城磚1 016塊,收錄磚文照片312幀,磚文拓片1 170張。⑤南京市明城垣史博物館編撰:《南京城墻磚文》,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這些磚文中也留下了難得的明初僧戶的資料(見表1),以應天府上元縣的一塊城磚(博物館編號0022)為例,其一側磚文是:

表1 南京城墻磚中的明初僧戶和僧人表

應天府提調官府丞王恪,令史□□□,上元縣提調官縣丞李健,司吏方原吉

另一側磚文是:

總甲方有余,甲首天界寺,小甲尹添俊,造磚人戶尹添俊、天界寺,窯匠陳智全

南京城墻磚文的基本格式大體如此。即在城磚兩側均有文字,一側注明官方責任者的信息,另一側注明基層組織責任者信息。寺院、僧人名稱均出現(xiàn)于基層組織責任者信息這一側,此側磚文的標準格式為:“總甲□□□甲首□□□小甲□□□造磚人夫□□□窯匠□□□”,行文或排列順序偶有變化。作為僧戶的寺院有可能充當“總甲”“甲首”“小甲”“造磚人夫”“窯匠”等職役中的任一種,茲略舉數(shù)例:

0023號磚文:

應天府提調官府丞王恪,令史吳子名,上元縣提調官縣丞李健,司吏方原吉;總甲□夫,甲首□霞寺,小甲朱□敬,造磚人夫劉時用,孫朱寺,窯匠□□□,東□寺

0084號磚文:

鎮(zhèn)江府提調官□□□□□□□□□□□□□□□□□□□□□□吏馮敬;總甲報恩寺知龍,甲首□□□,小甲□□□,窯匠李六三,造磚人夫鄭□,鄭和尚

0276號磚文:

瑞州府提調官通判□□□,司吏□□,高安縣提調官主簿王謙,司吏□□,總甲廖子英,甲首□原亨,小甲常樂寺,窯匠蘆立,造磚人夫謝友三

目前已發(fā)現(xiàn)的這種含有寺院、僧人名字的城墻磚為數(shù)不少,這些城墻的產地主要集中在直隸和江西兩省,涉及天界寺、棲霞寺、報恩寺、玄通寺、太和寺、廣福寺、常樂寺、龍池寺、龍洋寺、伏山寺、禪香寺、朝陽庵、金地院、大祥院、茶山寺、薦福院、寂照院、香城院等近20座寺廟。茲選擇產地明確、兩側磚文相對完整的部分城磚信息,見表1。

明代南京城墻磚文中佛教寺院名稱大量出現(xiàn),不同寺院甚或同一寺院被編排在不同的職役種類名下,把這些磚文放回到當時的歷史背景下進行解讀,有助于豐富和深化對明代賦役制度和寺僧管理制度的認識。

南京城墻磚文對賦役制度研究的意義不言而喻,從已發(fā)現(xiàn)的“均工夫”紀年磚可知,明初筑造城墻所需工役人員主要是以均工夫役的方式征發(fā)的,許多學者利用城墻磚文澄清了關于“均工夫役”和基層組織設置等方面的認識。①參見楊國慶:《南京明城墻磚文中的基層組織研究》,《東南文化》2011年第1期;楊國慶、夏維中:《關于明代南京城墻磚文的幾個問題》,見國家文物局文物保護司、江蘇省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南京市文物局編:《中國古城墻保護研究》,北京:文物出版社,2001年;王裕明:《明代總甲設置考述》,《中國史研究》2006年第1期等。高壽仙等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指出,燒造并輸送京師和中都營建所用城磚的均工夫役,是在京師營建的高峰期征發(fā)的一種“擴展版的均工夫役”,“均工夫”這一名稱實際上包含了一系列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役法。參見高壽仙:《關于明初的均工夫役》,《北京大學學報》2017年第7期。關于南京城墻磚與賦役制度相互關系的研究也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是,目前幾乎所有關于城墻的研究都是從徭役征發(fā)的角度來討論城墻磚文及其所提示的職役種類和服役方式,而沒有從財政制度的高度對明代南京城墻磚進行準確的定性,因而對其深刻意義的揭示也極其有限。為此,本文將以南京城墻磚文中的僧戶應役磚文為中心,對學者們所忽視的,城墻磚文在理解明代財政賦役制度和明初僧人管理制度等方面的意義,作進一步的探討。

要深刻認識南京城墻磚文在以上方面的意義,一個重要的前提是在財政賦役制度上給明代南京城墻磚一個準確的定位。從制度歸屬上講,南京城墻磚其實是明初為建設京城而大量向地方需索的一種“上供物料”,屬于傳統(tǒng)賦役制度中“雜賦”的一種。確認城墻磚的這種賦役屬性很重要,只有首先在賦役屬性上將南京城墻磚作這樣的定位,才能更好地理解附著在這種雜賦上的各種力役和職役。

為什么說城墻磚是一種上供物料?用明代人自己的分類最有說服力:明代典制專書《大明會典》之《工部十》專設“物料”一類,其中有“磚瓦”一項:“洪武二十六年定,凡在京營造合用磚瓦,每歲于聚寶山置窯燒造……其大小厚薄、樣制及人工、蘆柴數(shù)目俱有定例……若修砌城垣、起蓋倉庫營房,所用磚瓦數(shù)目,須要具奏,著各處人民共造?!雹谌f歷《明會典》卷一九〇《工部十·物料·磚瓦》,第963頁上。上供物料本屬于地方向朝廷貢獻各地特產的一種“土貢”,而當京城城垣、宮殿這種大工大役興起的時候,高質量的城磚成為稀缺資源,朝廷不得不采用“上供”的方式向地方征集。關于明初修筑南京城物料征集的具體方式,《大明會典》沒有明言,不過提到了“順帶磚料”的制度:“凡順帶磚料,洪武間令,各處客船量帶沿江燒造官磚,于工部交納?!雹廴f歷《明會典》卷一九〇《工部十·物料·磚瓦》,第963頁下。永樂年間修建北京宮殿時的事例也可作對照,《大明會典》載:“凡大工營建,永樂四年(1406),以將建北京宮殿,遣大臣詣四川、湖廣、江西、浙江、山西督軍民采木及督北京軍民匠造磚瓦,征天下諸色匠作,在京諸衛(wèi)及河南、山東、陜西、山西都司,中都留守司,直隸各衛(wèi)選軍士,河南、山東、陜西、山西等布政司,直隸鳳陽、淮安、揚州、廬州、安慶、徐州、和州選民丁,俱定限赴北京聽役,半年更代?!雹苋f歷《明會典》卷一八一《工部一·營造》,第918頁下。

南京城的營建和北京城的營建都屬于“大工營建”,其物料和夫役都向全國征調。所不同的是,北京城營建征調的重點物料是“大木”,其磚瓦督北京軍民匠就地燒制。而南京城營建征調的重要物料是城磚。無論是“大木”還是城磚,都是朝廷因時所需的物資,基于中央王朝對地方的統(tǒng)治關系,攤派給指定布政司和州縣辦納。其辦納的過程至少包括了制作(或采?。┪锪媳旧砗蛯⑽锪线\輸?shù)街付ǖ攸c兩個方面的內容。關于南京城建設物料的運輸,《大明會典》只提及客船順帶,但如此浩繁的工程和巨大的城磚需要量,僅靠客船順帶是遠遠不夠的。城墻磚文恰好在一定程度上補充了《大明會典》記載的缺失,承辦“城磚”這一特殊物料的寺院、軍民、工匠等之所以采用“總甲—小甲—甲首”這樣的組織和編役方式,主要是為了有效組織對城磚的運輸,從而借鑒了軍人編伍方式。

在傳統(tǒng)的實物經濟時代,各類賦稅和物料的征收往往與它在何時何處使用直接對應,因此,朝廷對物料的征收,不僅包括物料本身,也包括了物料的生產、取得和順利地將物料運送到所需要的地點,這樣便產生了各種類型的徭役,而這些徭役是依附于朝廷所征收的物料的。傳統(tǒng)賦役制度的這一特點,前輩學者早有認識,并將其歸納為“賦中有役,役中有賦”。①彭雨新:《中國封建社會經濟史》,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436頁。梁方仲進一步指出:“認識到賦稅結構與賦稅繳納的空間距離之間的關系,并弄清楚其內在聯(lián)系,對于解釋中國王朝國家制度和社會結構是一個具有十分重要價值的發(fā)現(xiàn)?!雹陉惔郝暋⒅緜ブ骶帲骸哆z大投艱集:紀念梁方仲教授誕辰一百周年》,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17頁。

明確了南京城墻磚“上供物料”的屬性和賦中有役的特點,對附著在物料上面的各種力役也比較容易理順。前引城墻磚文無不反映了明初基層社會圍繞朝廷臨時急需的一項雜賦的專門應對,這里既有官府的層層督催,也有基層社會對城磚生產、運輸、交納、定責等各項事務的組織協(xié)調。南京城磚燒造供納的時期,正值明初里甲黃冊制逐步定型的時期,剛被朝廷確認身份的軍戶、民戶、匠戶以及作為僧戶的寺院被編排總甲、甲首、小甲、窯匠、造磚人夫等不同類型的役種,南京城墻宮殿建設這一“大工營建”推動基層社會快速地運轉起來,對城磚生產和運輸?shù)慕M織體現(xiàn)了明初基層社會運轉的實態(tài),它實際上是一個賦與役的綜合體??梢哉f,明代南京城墻磚文為我們認識“賦中有役,役中有賦”的特點以及明初基層社會的運作提供了極佳的教材。

僧戶和僧人與軍、民、匠一起被編入城磚燒或運輸?shù)穆氁巯到y(tǒng)也是一件極有意義的事情。因洪武年間曾頒發(fā)過僧人賦役優(yōu)免的詔令,即前文所述罷除度牒計名鬻錢的“免丁錢”和“欽賜田地稅糧全免、常住田地雖有稅糧,仍免雜派,僧人不許充當差役”等,③葛寅亮:《金陵梵剎志》卷二《欽錄集》,見何孝榮點校:《南京稀見文獻叢刊》,第73頁。很多介紹明代佛教的論著又多援引這些記載來概括明初佛教政策,以致很多人以為,因朱元璋曾經當過和尚的緣故,明初是僧人的黃金時代,很多學者引吳晗所云明太祖“是和尚出身的,做皇帝以后,自然要崇敬佛教”說法,認為朱元璋“對佛教仍有割不斷的情愫”“對佛寺十分眷念和向往”,“因此保護和提倡佛教,信用僧人”,④何孝榮總主編:《寶慶講寺叢書·明朝佛教史論稿》,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6年,第154頁。寺院和僧人似乎也普遍享受到了賦役的優(yōu)免。

深入到基層寺廟,或利用民間文獻的記載就會發(fā)現(xiàn),實際情況可能并非如此,《吳氏祊坑永禧寺真跡錄》和《十王院戶由》已記錄了元末明初基層僧戶與民一體當差,而且僧戶被編納民差的情形。城墻磚文中各種職役類型的僧戶也表明,面對南京城墻這類“大工營建”,寺院和僧人輸賦應役也是不能幸免的。不過,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明初僧戶和僧人參與京師城垣河道的營建之役,與明初休養(yǎng)生息和優(yōu)待僧人的政策導向并不矛盾。明初之所以采用“均工夫”的形式役民,其出發(fā)點就是盡可能不役及貧民。對此,明太祖曾反復強調。據(jù)《明實錄》記載,洪武元年初定役法之時,“上以立國之初,經營興作,必資民力,恐役及貧民,乃命中書省驗田出夫,于是省臣奏議:田一頃出丁夫一人,不及頃者以別田足之,名曰均工夫”。⑤《明太祖實錄》卷三〇,洪武元年二月乙丑,第1冊,第531頁。

洪武初年南京城營建前期主要利用軍人,采用“役軍不役民”的政策,直到洪武八年之后,才動用了運輸條件便利的長江中下游沿江幾省部分府州縣的民力。此時,朝廷對“均工夫役”已略作改進:“初,中書省議民田每頃出一丁為夫,名曰均工夫役,民咸便之。至是,上復命戶部計田多寡之數(shù),工部定其役。每歲冬農隙,至京應役一月遣歸。”①《明太祖實錄》卷九八,洪武八年三月壬戌,第3冊,第1670—1671頁。

長江中下游僧戶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被納入南京城建設的賦役系統(tǒng)的。盡管城墻磚文中僧戶數(shù)量眾多,但其僉役地域和僉役方法都有一定的特殊性,參與此類工役的寺院和僧人是有所選擇的,多是占有田產數(shù)量較多的寺院,一般而言,寺院田產越多,所對應的職役等級越高。“驗田出夫”一方面是出于均平賦役負擔的考慮,另一方面也是一種特殊情形下不得已而為之的辦法。早在吳元年(1367),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徐達奉命筑松江府城墻時,即已采用這種派役辦法:“達檄各府驗民田,征磚甕城”,終導致一些人以“吾等力不能辦,城不完即不免死”為理由發(fā)起變亂。②《明太祖實錄》卷二三,吳元年夏四月丙午,第1冊,第325頁。城墻磚作為明王朝初立時建設都城時的一種特殊上供物料,“均工夫役”作為供應此種物料的主要應役方式,驗田出夫、均平賦役負擔的原則也是被嚴格遵循的,其出發(fā)點就是讓田糧較多的大戶承擔起建國所必要的役作。城墻磚文中不同寺廟充當“總甲”“小甲”“甲首”“造磚人夫”等不同的役種,便是“驗田出夫”的結果。

讓有田寺院參與建城之役,也與朱元璋抑制豪民、富戶的建國方略一脈相承,元末社會,許多富民地主兼并土地、役使貧民,又與官府勾結,逃避賦役,欺壓良民,很多寺院也是大土地所有者,有力寺僧與豪富之戶沆瀣一氣,為害一方。明太祖在位時,一直對舊社會的豪民、富戶采取打擊限制政策,甚至不惜采取沒田產、強令遷徙的措施。大量占有田產的寺院自然也在抑制之列。據(jù)宋濂為杭州集慶教寺僧墓寫的碑銘,明太祖曾征派“浙水西五府浮屠道流,共甓京城,立善世院以統(tǒng)僧尼,同將作監(jiān)交董其役”。③宋濂:《杭州集慶教寺原璞法師璋公圓冢碑銘》,見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64頁。可知,明初僧人管理機構“善世院”的設立,在一定程度上與管理和監(jiān)督江南寺院承擔賦役有關。浙西之地,寺院道觀林立,廣有田產,役僧人、道士來修城,與寺觀占有田產、類同富戶豪民不無關系。

南京天界寺承擔城墻工役的情形是理解明初役僧兼抑富的指導思想以及“驗田出夫”原則的極好例證。天界寺是明初南京地位最尊貴的寺廟,多次受到皇帝的恩眷:“洪武元年春,即本寺開設善世院,以僧慧曇領教事,改賜額曰:‘大天界寺’。御書‘天下第一禪林’?!雹堋睹魈鎸嶄洝肪硪话税?,洪武二十一年春正月戊辰,第4冊,第2829頁。隨之又賞賜大量田地。豈料,這些田地在南京城墻工役大興時成為天界寺承擔賦役的依據(jù),按照“驗田出夫”的原則,天界寺既充當“甲首”又充當“造磚人夫”。它表明,在“均工夫”的制度面前,即使是京師最受恩寵的寺院,即使是皇家賞賜的田地,也要計田出夫,為建造南京城墻供役。正因為如此,欽賜的田地成為天界寺的一大包袱,洪武十六年正月二十一日,天界寺住持行椿向朝廷上奏:

荷蒙圣恩,欽賞上元縣丹陽鄉(xiāng)靖安湖塾鎮(zhèn)田地二十九頃有零,溧水縣永寧鄉(xiāng)相國圩田三十七頃有零,溧陽縣永城等鄉(xiāng)黃蘆、雁挖、西趙三圩田三十九頃有零,每頃田一夫,常住盤費艱難,將田土獻納還官。⑤葛寅亮:《金陵梵剎志》卷二《欽錄集》,見何孝榮點校:《南京稀見文獻叢刊》,第59頁。

天界寺如此,其他寺院可想而知。不過,與洪武年間打擊富民的大案相比,對寺院的役使尚不屬苛政。經最高統(tǒng)治者的親允,天界寺的田產問題最終得到妥善解決。奉圣旨:“差鴻臚寺序班李真等官并旗校到各縣地方,一一丈量東西四至分明,造成文冊,還與他天界善世禪寺,歲收租米供眾,免他夫差。欽此?!雹薷鹨粒骸督鹆觇髣x志》卷二《欽錄集》,見何孝榮點校:《南京稀見文獻叢刊》,第60頁。

三、制度與現(xiàn)實:明初佛教政策的時宜與層次

官方敕諭、詔令反映的主要是政策制訂的情況,民間文獻反映的則是政策在基層社會實施的情形,只有將兩者結合,才能獲得對明初佛教政策的較全面的認識。現(xiàn)有研究成果大多敏銳地意識到,明洪武時期的佛教政策有“敬”與“汰”并用,“既整頓限制、又保護提倡”的特點。①陳高華:《朱元璋的佛教政策》,見《明史研究》編輯部編:《明史研究》第1輯;周齊:《試論明太祖的佛教政策》,《世界宗教研究》1998年第3期;何孝榮:《試論明太祖的佛教政策》,《世界宗教研究》2007年第4期等。這些措施看似矛盾,若將官方文獻與民間文獻相互參照,既從上往下看,也從下往上看,分清明初佛教政策的階段性特征,理順相關政策措施在不同層面起作用的針對性,便不難理解這種看似矛盾復雜的現(xiàn)象。

徽州《十王院民由》和南京城墻磚文所存留的僧戶應役等信息表明,明初社會仍然保留了很多元末社會的痕跡。這種狀況,很大程度上是社會運行的本有慣性使然,一個運轉了近百年的社會制度,即使其中樞機制已經腐朽,但社會生活的很多方面仍然會按固有的習慣運行。洪武初年,一些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的基層制度設計,諸如里甲制度及與其配套的“帶管”“畸零”“里社”“老人”制度,以及“配戶當差”的一套役法等已初具雛形,但是制度出自上層,制度從醞釀到出臺需要有一個過程,制度由文本變?yōu)楝F(xiàn)實更是艱難而復雜的過程,在制度實施的過程中,基層社會在很大程度上其實還是依據(jù)元末的慣性在運轉。許多研究成果已經表明,明初里甲黃冊等制度雖然以標準化、嚴格化著稱,但是各地在執(zhí)行過程中,其實均是依據(jù)本地實際,依托原有的基層單位或社區(qū)組織,采用“許民自實”等靈活多樣的方式與國家制度對接,從而形成了制度執(zhí)行中明顯的地域差異。

在社會運轉的巨大慣性面前,即使是作為舊制度的掘墓人和新制度設計者的新統(tǒng)治者,也避免不了對舊制度的因循。正因為如此,我們看到,盡管朱元璋在設計開國制度時“準古酌今”,力圖有所創(chuàng)新,但洪武初年的政治制度框架基本是承襲元朝,中央的中書省、大都督府、御史臺和地方行中書省的機構設置都直接沿用元朝舊制,很多與國計民生相關的經濟制度,如戶籍、戶等制度,配戶當差制度,與元代的稅糧科差制度和“諸色戶計”制的基本精神和應役方式其實是一致的。

一方面是固有習慣和舊制度的延續(xù),另一方面是對現(xiàn)存社會危機的治理和新制度的設計,這是明初佛教與政治、經濟諸種制度鼎建的共同背景。在這種新舊社會因素交織的背景下,明初佛教政策呈現(xiàn)出很明顯的階段性特征。在統(tǒng)一戰(zhàn)爭尚未結束的建國初期,為政的首要任務是醫(yī)治戰(zhàn)爭創(chuàng)傷,恢復生產和與民休養(yǎng)生息。而其中最難、最重要的是收拾人心。對此,朱元璋早有清醒的認識,在反元戰(zhàn)爭中,他將元代土崩瓦解的原因歸納為“人心渙散”“綱紀不立”,他與左相國徐達等展望新王朝的制度時說:“建國之初,當先正紀綱。元氏昏亂,紀綱不立,主荒臣專,威福下移。由是法度不行,人心渙散,遂致天下騷亂?!雹凇睹魈鎸嶄洝肪硪凰?,甲辰年正月戊辰,第1冊,第176頁。僧人出身的朱元璋深知佛教業(yè)報輪回觀念在庶民大眾中的影響,深知高僧大德在收拾人心中不可替代的作用。他曾將佛教教義比附儒家三綱五常,將佛教和儒教同視為“圣人之道”,兩者一陰一陽,共同“陰翊王度”。他說:“天地異生圣人于西方,備神通而博變化,談虛無之道,動以果報因緣,是道流行西土,其愚頑聞之,如流之趨下。漸入中國,陰翊王度……舉以鬼神,云以宿世,以及將來,所以幽遠不測,所以陰之謂也,虛之謂也。其圣賢之道,為陽教,以目前之事,亦及將來,其應甚速,稽之有不旋踵而驗,所以陽之謂也,實之謂也。斯二說,名之則異,行之則也異。若守之于始,行之以終,以利濟萬物,理亦然也?!雹鄹鹨粒骸督鹆觇髣x志》卷一《御制集》,見何孝榮點校:《南京稀見文獻叢刊》,第15—16頁。

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朱元璋的軍隊每攻下一地,但有大寺高僧,他常要“親幸”寺院,禮敬高僧。如南京大龍翔集慶寺住持孚中懷信,“當大明兵下金陵,僧徒俱風雨散去。師獨結跏宴坐,目不回顧。執(zhí)兵者滿前,無不擲杖而拜”。朱元璋乃“親幸寺中,聽師說法”,元至正十七年孚中懷信圓寂,他又“詔出內府泉幣助其喪事,且命堪輿家賀齊叔為卜金藏。舉龕之夕,上親致奠,送出都門之外。其寵榮之加,近代無與同者”。①宋濂:《大天界寺住持孚中禪師信公塔銘》,見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第440—441頁。至正十八年,明軍取婺州,朱元璋“幸智者禪寺”,特詔名僧德隱普仁禪師主持寺務,“小大室宇,咸為補葺一新”。②宋濂:《凈慈山報恩渾然光孝禪寺住持仁公塔銘》,見羅月霞主編:《宋濂全集》,第1297頁。終洪武一朝,朱元璋禮敬高僧的態(tài)度是一以貫之的。

值得一提的是,元代是一個崇尚佛教的社會,寺院和僧人在政治經濟上都有很大的勢力,在社會各方面享有特權,因而,元代許多社會問題的釀成實源自元代統(tǒng)治者崇佛政策。早在元成宗大德年間即有大臣鄭介夫上奏痛斥僧人勢力過盛而形成的諸種弊害:“今國家財賦半入西番,紅帽禪衣者便公然出入宮禁,舉朝相尚,莫不傾資以奉之……而乃恃寵作威,賄賂公行,以曲為直,以是為非,僧道詞訟,數(shù)倍民間。如奸盜殺人,諸般不法之事,彼皆有之矣……艷妻秾妾,污穢不羞,奪利爭名,奔競無已,雖俗人所不屑為,甚非僧道之宜然也。僧道之盛,莫盛今日,而僧道之弊,亦莫盛今日。朝廷若不稍加裁抑,適所以重其他日之烈禍也?!雹蹢钍科娴龋骸稓v代名臣奏議》卷六七《治道門》,見國家圖書館編:《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影印本,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第204冊,第972頁下。元末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中有一條記載說:“嘉興白縣尹得代,過姚莊訪僧勝福林,間游市井間,見婦人女子皆濃妝艷飾,因問從行者,或答云:風俗使然。少艾者,僧之寵,下此,則皆道人所有。”(此處“道人”指寺院中工人)④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八《白縣尹詩》,見上海古籍出版社編:《宋元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6496頁。寺院中從上到下,娶妻寵妾成風,足見元末僧界的腐敗已積重難返。來自底層寺院的朱元璋對這些現(xiàn)象當然了若指掌,因此,對充斥社會基層的佛教亂象進行治理也是新王朝佛教政策的應有之義。但是,在洪武改元初的幾年,面對一個殘破、百廢待舉的社會,對佛教進行整頓的步伐相對較為緩慢,整頓的措施也相對平緩。大約洪武初年對佛教的崇尚、保護過多,而整頓過于平和,引起了一些朝臣的不滿,如大理寺卿李仕魯,“性剛介,由儒術起。方欲推明朱氏學,以辟佛自任”,多次上疏指責太祖縱容佛教,“舍圣學而崇異端”,因言不見用,遂請帝前,曰:“陛下深溺其教,無惑乎臣言之不入也。還陛下笏,乞賜骸骨,歸田里”,并置笏于地。終致“帝大怒,命武士脁搏之,立死階下”。⑤《明史》卷一三九《列傳第二十七·李仕魯》,清武英殿刻本,第8頁b—9頁a。繼李仕魯之后,又有大理寺少卿陳汶輝“數(shù)言得失”,最后“忤旨懼罪投金水橋下死”。⑥《明史》卷一三九《列傳第二十七·陳汶輝》,清武英殿刻本,第9頁a。

李仕魯?shù)热孙@然剛直有余卻沒能體會圣心,其實,明初佛教政策所體現(xiàn)的這種寬容正是一個新舊交替社會的鮮明特點,它是朱元璋為首的統(tǒng)治者因時制宜的必然選擇。隨著政權漸趨穩(wěn)定和洪武九年之后中央和地方大規(guī)模官制改革序幕的拉開,特別是洪武十三年查辦胡惟庸案、廢除丞相后,對佛教管理的改革和整頓也逐漸加強了措施,加大了力度。學者們所關注的設立僧司、歸并寺院、禁止私剃、隔離僧俗、嚴格考選、抑制寺院經濟等措施漸次展開。對這些整頓措施,《明史》的編者將其歸功于李仕魯?shù)戎G臣的直言,稱“仕魯與汶輝死數(shù)歲,帝漸知諸僧所為多不法,有詔清理釋道二教云”。⑦《明史》卷一三九《列傳第二十七·李仕魯》,清武英殿刻本,第9頁a。用歷史的眼光觀察,不管有無死諫,朱元璋對佛教的整改都勢所必然,李仕魯、陳汶輝的死,只是為這一進程增加一條理由和一點悲壯。有論者發(fā)現(xiàn),“明太祖的佛教政策,大體以洪武十四年六月禮部提出設置僧司衙門方案為界,可以明顯地分為前、后兩個階段。前期,太祖對佛教多保護和提倡……洪武十四年六月以后,明太祖對佛教偏重于整頓和限制”。①何孝榮:《試論明太祖的佛教政策》,《世界宗教研究》2007年第4期。周齊《試論明太祖的佛教政策》亦提出了類似的觀點??梢姡衙鞒醴鸾陶叩膶捄蛧?,“敬”和“汰”放回明初政治制度建設進程的時間表中觀察,一切順理成章。

從自上而下,又自下而上的眼光來審視,明初佛教政策還體現(xiàn)出明顯的層次性。一些佛教政策看似矛盾,其實是針對不同層面的問題,適應不同的對象。如前所述,朱元璋有為僧的經歷,依秘密宗教組織起義直至推翻元朝的統(tǒng)治,他深諳教內的種種積弊和腐敗,深知佛教教義和高僧大德對收拾人心、純正信仰的作用。為此,朱元璋制訂佛教政策的指導思想在兩個方面其實是一以貫之的。即,在上層,對高僧予以禮遇,建立高僧住持的官方寺廟體系;在下層,對佛教世俗亂象進行治理,歸并寺廟,強化戒律?!睹魇贰匪^“帝自踐阼后,頗好釋氏教,詔征東南戒德僧,數(shù)建法會于蔣山,應對稱旨者輒賜金袈裟衣,召入禁中,賜坐與講論。吳印、華克勤之屬,皆拔擢至大官”等項,②《明史》卷一三九《列傳第二十七·李仕魯》,清武英殿刻本,第8頁a—b。基本都屬于針對社會上層的政策措施。除此之外,還有派遣德能俱佳的僧人出使天竺、日本等佛教國家;命“四方名德沙門”點?!安亟洝?,編輯“洪武南藏”;注釋、刊印《心經》《金剛經》《楞伽經》等三經,令天下僧人誦習等等。這些政策措施多著重于禮儀、教化,強調道德形象的樹立和象征意義的賦予。

與此形成對比的是,針對基層寺院整頓的方針政策,多是比較實在、注重實際效果的詔令和措施。如“令府州縣止存大寺觀一所,并其徒而處之,擇有戒行者值其事”;③《明太祖實錄》卷八六,洪武六年十二月戊戌,第3冊,第1537頁。“敢有不入?yún)擦?,仍前私有眷屬,潛住民間,被人告發(fā)到官,或官府拿住,必梟首以示眾”;“凡僧人不許與民間雜處,務要三十人以上聚成一寺,二十人以下者聽令歸并成寺”;“各處僧司并寺院,這回造冊,好生要清切,有容隱奸詐等人朦朧入冊的,事發(fā)時,連那首僧都不饒他性命”。④葛寅亮:《金陵梵剎志》卷二《欽錄集》,見何孝榮點校:《南京稀見文獻叢刊》,第66、69、71頁。又規(guī)定:“天下府州縣寺觀僧道名數(shù),從僧錄、道錄二司核實而書于冊……凡各寺觀住持有缺,從僧、道官舉有戒行、通經典者,送僧錄、道錄司考中,具申禮部,奏聞方許。州縣僧道未有度牒者,亦從本司官申送,如前考試?!雹荨睹魈鎸嶄洝肪硪凰乃模槲涫迥晁脑滦了龋?冊,第2262—2263頁。明太祖朱元璋還把天下寺院分為禪、教、講三類,三類寺院各擅其長,各司其職。并采取得力措施抑制寺院大土地所有制的發(fā)展,這些措施在當朝就收到實效,對后世佛教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明孝宗時的禮部尚書吳寬在其自訂詩文集《家藏集》中評論說:明朝以前,建寺太多,“皇明有天下,政令一新,乃以為過,而裁抑之。百余年來,頹垣壞礎間,壟畝秩秩,使人得耕種以為食者,皆昔所謂蘭若也。京都不暇論,凡今四方私創(chuàng)者著于律,求一寺之肇建者不可得”。⑥吳寬:《匏翁家藏集》卷三三《慧林房記》,上海:商務印書館,1929年,四部叢刊本,第347函第5冊,第7頁b。

總之,只有從頂層設計與基層運作、官方文獻和民間文獻相結合的視角來觀察和審視,認識到其因時立制的階段性特征和上下有別的層次性,才能立體地把握和深入理解明初的佛教政策。而明初佛教政策的“實相”也是財政賦役制度的演變在國家和社會中具體作用方式的呈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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