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兵,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近年來在《安徽文學》《莽原》《雨花》《上海文學》《青年文學》《福建文學》《飛天》等文刊發(fā)表小說,出版有長篇小說《黃風醉》(與葛安榮合著)《流浪獅》。
阿坎還沒來得及試刀,女人就出來了。
刀亮在女人眼前,她往旁邊讓了讓,一半兒屁股靠在被啃壞的豬槽上。雪跌落在桑樹做的豬槽上,化成了水,沿著坑坑洼洼的咬痕滴落在豬圈門口。
地面的雪融了一個洞,露出深黃色的泥土。
阿坎瞇著眼,拇指刮著刀刃。刃磨損得厲害,有些卷兒。刀很小,柳葉形,薄得像紙。
女人低著頭撕了半天,才從煙盒里抽出一支。女人敬了支煙,又坐了回去,雙手揣在口袋里,看著阿坎的刀。
天還真有些冷。
阿坎理了理衣領子,懶懶地抬頭看了看天,他把刀收進皮革做成的棕色刀鞘里,吸了口煙,站起身來,朝豬圈門走去。
一陣風吹來,燃盡的煙灰被吹斷,跌落在積雪上,看上去很顯眼。
地上一個斷了兩三根篾的籮筐,里面放著幾支防止破傷風的抗毒素。
“這是給人打的抗毒素。”阿坎用腳踢了踢籮筐說。
香山說,兩條腿和四條腿的都一樣。女人看著阿坎。
阿坎往豬圈里看了看,退出來,來回走動,一腳踩碎了破筐里的抗毒素。
女人也跟著站起來,眼神隨著阿坎。
“改天吧。”阿坎扶著門,跺了跺腳,甩著沾在鞋上的積雪。他探頭又瞄了瞄豬圈里的豬崽子。小崽子們被驚嚇到了,尖叫著往干草堆里鉆,有的蹬著腿,往其他小豬的肚子下鉆,像一群人來瘋的娃娃。
里邊一個欄里的光線暗了點兒。一頭壯年的公豬趴在水泥地上,頭壓在干稻草上。公豬似乎聽到了聲音。它抬頭看了看阿坎,搖晃著腦袋,耳朵啪啪地拍打著脖子,支撐著前腿,站了起來。它走近阿坎,仰著頭,嗅著空氣,鼻子里噴出“呼呼”的聲音。公豬似乎打探到它想要的消息,轉(zhuǎn)身回到了剛才的地方,又躺下了。公豬好像認識阿坎,眼神透著冷漠。
阿坎盯著這頭豬,想起來它也是自己劁的。
應該是在兩年前了,女人還沒嫁過來。
阿坎劁豬不像別人。別人都要有人幫忙按住前腳。阿坎不用。阿坎自己獨創(chuàng)了一個枷鎖。能鎖住頭。枷鎖是用生鐵做的,死沉。鎖住了豬頭,它們再怎么掙扎都沒有用。阿坎一個人劁豬,收一個人的錢。村里人都愿意找他。
眼前的公豬條子好,劁了以后長勢也不錯,屁股都埋下來了,按道理早就要出欄了。這是年豬。在涑瀆,一頭年豬養(yǎng)三年也不稀奇。
公豬的眼神讓他感到意外。他忽然有股奇怪的想法,如果這頭公豬沒有被他劁掉,它肯定早就當了爹了。
這種奇怪的念頭最近一直纏著他。
他有時候在路上看到公狗、公羊都會猜測它們當了爹沒,看到母狗和母羊,就會盯著它們的屁股看,看它們有沒有生過孩子。
獸醫(yī)香山經(jīng)常開玩笑說,阿坎,你手心里的刀子讓我們村好多的豬斷子絕孫,它們看到你都渾身發(fā)抖,你也不怕遭報應!
阿坎不怕。但是當了父親后,阿坎還是不止一次想改行。以他在涑瀆的名氣,想改行不容易。有時候一天幾個人去請他,有些人帶著煙酒去。涑瀆人都知道,阿坎劁的豬,不生病,不感染,長得快。
對他都有些迷信了。
阿坎來時,云層的縫隙里不時還能滑過一絲絲陽光。太陽圓得很,就是沒有溫度,像燈罩里的火苗。
突然就下雪了。
阿坎本來不打算接這單活的。喝了酒,手就抖得厲害。作為一個劁豬匠,忌諱。
其實也不是忌諱,只是阿坎心里有事,一有事他就懶得動。而且最近天氣怪得很。
阿坎貪上了酒。一天不喝就過不去。酒能把煩心的事情都忘掉。但是沒多久,這些事又耍賴皮地擠過來。
他劁豬喜歡帶著酒,深綠的軍用水壺里裝著烈酒。劁豬前,把酒倒進碗里,點上火。藍色的火苗舔著刀刃,算是消毒,劁豬的時候,發(fā)燙的刀子會轉(zhuǎn)移豬仔的注意力,會減輕一些皮肉的疼痛。有些粗枝大葉的豬崽子,蹬著腿,在不知不覺中就被閹割了,不但流血少,傷口愈合也快。阿坎的刀法好,有些都不見血就好了。有些豬仔反應會很大,會發(fā)燒、厭食,有些會煩躁不安地在豬圈里轉(zhuǎn)悠,也不睡覺。每只豬仔被劁后的反應會不同,有點像母豬懷孕。
他老婆懷女兒丟丟的時候反應就很大,吐得黃疸水都出來了,腿肚子腫得像發(fā)酵的面團一樣。
就今天劁吧,來都來了。女人走近阿坎,望著豬圈里的那群豬崽子。
太小,還沒長好。阿坎打了個哈欠,呼出的水汽在女人面前飄浮,升騰,里面沾滿了酒氣。
小就小一點,劁了長得快。女人很倔強。
小了劁,會影響豬崽的。阿坎轉(zhuǎn)身準備回去。
那就劁一只。女人盯著阿坎的背影說。
一只我不劁。阿坎看看女人,彎腰收拾東西。積雪的地面很滑,阿坎一個踉蹌,撞到女人的電瓶車上,車子閃著燈,嘀嘀地響了起來。
在家門口還上防盜鎖?阿坎笑著拍了拍女人黃色的電瓶車坐凳。
還是穩(wěn)當點兒好。女人笑著說。
女人從電瓶車的坐凳下取出一包煙,又把口袋里的香煙拿出來,塞到阿坎的懷里,阿坎往后退,女人身體一落空,整個人都塞給了阿坎。女人的臉一陣紅,低頭說,幫個忙,就劁了吧!
阿坎站好了,左腳踢著右腳上沾在鞋子上的積雪。
嘀的一聲。女人又按了防盜鎖。
除了你,我不相信別人。女人沒看阿坎,捋了捋被風吹亂得劉海。
阿坎沒有說話。
豬圈里傳來一陣騷動,豬崽子們被什么驚擾到了,嗚嗚地哼哼著。
崽子們又發(fā)瘋了!女人瞟了瞟阿坎,快步走進豬圈。
阿坎也跟著。一只豬崽子學著成年公豬的樣子,往一只小豬背上爬。后腿蹬得還蠻有節(jié)奏。短小的尾巴興奮地搖晃著。
神經(jīng)??!女人突然很惱火。
阿坎定定地打量著那只騎跨的豬崽子,轉(zhuǎn)身,準備家伙。
這只小公豬每天都到處拱,晚上也不安穩(wěn),害死人了!女人轉(zhuǎn)過頭說。
阿坎的頭腦昏昏沉沉,也沒心思聽女人的抱怨。他低著頭鉆進豬圈,那只小豬崽子嚇得從另一只小豬背上跌下來,翻了個身叫喚著爬起來往豬群里鉆。
阿坎早就瞄準它了。伸手一薅,逮住豬崽子的一條后腿,一提,豬崽子的整個身體就懸空了。
嗚——嗚,公豬崽子的叫聲尖銳。阿坎側(cè)過頭。
還有些沉。豬崽子不停地嚎叫著,腿在空中活脫脫地蹬著。泥漿撒了阿坎一身。
阿坎用腿壓著小豬崽子的頭,一只手提著腿,另一只手準備去拎生鐵枷鎖。他抬頭看著女人,說,你不怕?
不怕。女人搖著頭,還往阿坎身邊湊了湊。幾片雪花從女人頭上飄落。
阿坎提著豬崽子,豬頭被壓在生鐵枷鎖里。小豬嚎叫著往后掙,沒有用。
阿坎把劁豬刀往碗里火苗上燎了燎。他一條腿壓著豬崽子的身體,豬崽子被嚇住了,大口喘息,眼睛定定地望著前方,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阿坎拍了拍右手,哈了口氣。
阿坎右手捏著刀,劃開皮肉,左手捏住睪丸,刀尖一挑,一擠,豌豆粒大小的睪丸落入碗里。血絲染紅了白色的瓷碗。
豬崽子感覺到了疼痛,咧著牙嚎。
女人的身體歪了歪,移開了目光。
阿坎給豬崽子涂了藥膏,放回了豬圈。
女人跟了進去。她看到剛才的豬崽子在到處鉆,不時往墻上撞,好像在躲避什么。女人揉了揉眼睛,似乎看不真切。
你不打破傷風?女人問。
這些是給人打的,還過期了。阿坎抬頭,卻沒朝女人看。他的額頭沁出了汗絲。
酒勁兒還不小。
阿坎又提出了幾只豬崽子,步子有些飄。好在豬崽子們不知道。
還有最后一只。
女人靠在墻上,遠遠地看著。
阿坎瞟了女人一眼,抿了一口酒。
我給你加點糖,熱一下,暖胃。女人的語氣自然。
阿坎還沒來得及反應,女人就取走他的酒壺。
女人進屋了。
外面的風大了些,呼呼地,碗里的火苗飄飄搖搖,快熄滅了。
豬崽子哼哼著,有一腿沒一腿地蹬著,巴望著能踢到阿坎身體的任何部位。
這只小母豬崽子很敏感,阿坎的刀還沒落下,它就不停息地干嚎。它在阿坎的懷里扭動著屁股,企圖逃出阿坎的手心,也許它知道阿坎的酒多了。阿坎暗暗使勁,勒住豬崽子的身子,準備把它的頭往生鐵枷鎖上按。
豬崽子拼命了。四只腳都在地上蹬,阿坎的褲襠上都是積雪和爛泥。阿坎的手還是抖了,幾次都沒成功。
嗚——嗚——嗚,豬崽子嚎得喉嚨都嘶了。
女人出來了。
拎著軍用水壺遠遠地看著阿坎。她口袋里一個扁扁的不銹鋼袖珍酒瓶一半露在外面。她手摸了摸,又往里面塞了一下。
阿坎讓女人幫他倒上酒。女人攏了紅色羽絨服的下擺,蹲了下來,一些細碎的絨毛從下擺的針縫里飄了出來。
女人的手抖得厲害,幾次都沒點著。
甩一甩。阿坎說。
女人胳膊一揮,打火機被甩到了雪地里。阿坎低著頭,把臉偏向一邊。
女人捋了捋劉海,撿起打火機又湊過來。
打火機的火苗一碰到碗的中心,一股藍色的火苗躥了起來。
?。∨思饨兄?,手往回一縮,碰到了碗,碗翻了?;鹈绲教庯w濺。酒灑在豬崽子的身上,火苗也跟到了豬崽子身上。火苗在豬崽子身上還沒有熄滅,空氣里彌散著一股豬毛被燒焦的氣息。豬崽子撲騰得厲害,叫聲在飛雪的天空里四處亂竄。阿坎覺得不對,胳膊疼了。山寨的皮夾克被燙了個洞,熔化的膠浸到了皮膚上。阿坎抖動著胳膊。小豬崽子的腿蹬到了阿坎的腹部。
阿坎一驚,手松了。
豬,豬!女人跺著腳,朝阿坎叫喊。
阿坎的腦袋有些沉重,站起來。
豬崽子朝南邊竄去。那邊是漢江。
阿坎準備騎車去,但是女人的電瓶車嘀嘀地叫個不停。阿坎看了眼女人,帶著家伙,朝豬崽子追去。
豬崽子跑得比阿坎想象得要快。
你個兔崽子!阿坎一邊追一邊罵。他從來沒有這么丟人過。
阿坎的臉和手都發(fā)燙,腳下生了火。風很大,還打轉(zhuǎn)轉(zhuǎn),吹得地面的雪到處飛,差點鉆進阿坎的眼睛。
阿坎瞇著眼睛,邊跑邊四處看。
一片白茫茫的荒地。這里很久以前就被征用了,以前是個很大的村莊。休閑公園的單杠上爬著枯萎的藤蔓?,F(xiàn)在是兔子、野貓和野狗的領地。偶爾有一兩棵落光葉子的楊樹在風里搖晃。楊樹彎彎曲曲的,滿身都是傷疤。樹枝上積壓著一層雪。
阿坎沒看到豬崽子的影子。他踢著積雪,步子邁得很大,黑色的運動鞋被洇濕了,雪水捂著腳??缭谏砩系木茐剡郛斶郛?shù)刈矒糁d部。
雪沒下多久,還是堆積了一層。以往大多先下雨,再下雪,忙活半天地上也不見一絲絲雪。
阿坎似乎迷路了。這片荒地沒有現(xiàn)成的路。阿坎一邊走一邊辨別方向。遠處是漢江。離這里很遠,天空和大地一片白,看起來江邊像是天邊。
阿坎突然反應過來了。他不再看天。他看著地面。尋找著豬崽子的足跡。
小東西好像了解阿坎。阿坎找了許久,都沒有找到雪地里的腳印。
要不還得賠人家一只豬。阿坎想想覺得好笑。在涑瀆,還沒有豬崽子從劁豬匠手里逃過。這是頭一回,居然是在他阿坎手里逃脫的。
以后在涑瀆的臉面都丟盡了,想不改行都難。
阿坎開始漫無目的了。他有些后悔。如果自己心狠一點小豬崽子哪里逃得了?
他走到了荒地的中央,四處打量。
他和女兒丟丟很久前曾來過這里。而且還不止一次。
女兒喜歡看風箏。阿坎就去集市買了,在這個平地上跑??礌恳€,彩色的風箏一點一點飛高,女兒看著,追著,拉著他的衣襟傻笑。笑得口水都流下來了。
女兒喜歡楊樹叫叫(涑瀆一種樂器)。她見到別人吹著楊樹皮做的叫叫,就跟在別人后面看。四月阿坎帶著丟丟,折下楊樹枝條,取出劁豬刀把樹皮一周一剜,扭幾下,樹皮就下來了。阿坎很會玩兒,他把樹皮的一頭用劁豬刀削薄,放在嘴邊吹,聲音清澈響亮,樂得女兒丟丟抱著阿坎的大腿不肯松手。
在相當?shù)囊欢螘r間,阿坎都會很自然地盛三碗飯,放三雙筷子。每次買菜,都要買丟丟喜歡吃的蝦。
阿坎!母親每次看到,都會嘆氣。
在后來的日子,阿坎再也不吃蝦了。也很少在家吃飯。有時候?qū)嵲陴I了,就買一袋花生米,就著烈酒,喝著喝著就睡著了。癱在地上,母親都不忍心叫醒他。每次醒來,身上總有人替他蓋著被子。
后來他也很少在家喝酒了。他的軍用酒壺掛在身上,走到哪兒,喝到哪兒。
阿坎喝了一口酒。漸漸冷卻的胸部又發(fā)燙了。
江邊看起來很近,可怎么走,都走不到。他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仰望著天空。天空很昏暗,可是在阿坎眼里,天空從來都沒有這樣大過,沒有這樣高過。
他伸出手,想觸摸天空,可是手里只接到了雪花。雪花像傘,落下,傘就收起來,不見了。
“丟丟。”阿坎念叨著。
阿坎看著天空,好像天上飄過的不是雪花,而是他的女兒丟丟。丟丟哈哈地笑著,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躲進了他的身體里。
阿坎覺得頭很重,他搖了搖,太陽穴很疼。他搖了搖酒壺,酒還有不少。他放心了。
他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雪,朝江邊走去。
腳下有小崽子的腳印。阿坎蹲下來,仔細觀察,確實是。腳印一路跌跌撞撞,深深淺淺。
這個小兔崽子!阿坎覺得好笑,這只小崽子似乎故意在和他捉迷藏。
丟丟也喜歡捉迷藏。
剛會走路的那會兒,丟丟就拉著阿坎的手,讓阿坎躲起來。阿坎躲起來了,丟丟又找不到,就會哭著喊爸爸。阿坎一出來,丟丟就哆哆嗦嗦地嚇得到處躲。步子不是很穩(wěn),阿坎真擔心她會摔倒。
丟丟故意的。丟丟捉迷藏從來沒有跌倒過。
阿坎跟蹤著小崽子的腳印,想看它到底想往哪里躲。
雪在空中擋住了阿坎的視線。阿坎把頭發(fā)和睫毛上的雪撣了撣。
小崽子的腳印一直延伸到一個洞穴,在一個陡坡的下面,像個兔子洞。這面山坡一年四季都有茂盛的植物,還有野蘿卜花和野黃豆,很合兔子胃口。這邊的兔子洞有很多,野狗也多。這個洞不大,也有可能是刺猬的。但是刺猬的窩洞口沒這么大。
阿坎輕手輕腳地靠近洞口。他伏下身體,減輕呼吸,把頭往洞口湊。他想,只要小崽子在洞里,肯定跑不掉。
洞里很干燥,能看到一些枯草。不知道哪里來的風,把阿坎的眼睛吹得眼淚直淌。阿坎瞇著眼,爬起來,把膝蓋上的雪水和爛泥用劁豬刀刮掉了。他又刮了鞋子上的泥。
小崽子不在洞里。
阿坎瞄了下,在一個隱秘的地方,出現(xiàn)了小崽子的腳印。
阿坎走過去一看,原來這里有一個出口。小崽子一定知道阿坎追來了。
阿坎往陡坡上爬。他要在高處往下看。
上坡很難,特別是雪天。阿坎的腳下很滑,手腳并用一連摔了幾跤。
阿坎撅著屁股,往爬上。他很開心,好像又回到了兒時,又像回到了丟丟沒會走路的那段日子。
“丟丟?!彼帜钸吨?。女兒丟丟比一般的孩子特殊,才會翻身她就會爬了。剛開始是在床上爬,后來在地上爬,再后來就會走路了。阿坎都沒教丟丟,她就會走路了。
阿坎不想站起來了。他感覺他的女兒丟丟和他肩并肩在雪地里爬行。他一邊爬,一邊看著旁邊,似乎怕他的丟丟在雪坡上滑倒。
酒還是多了。他爬不動了。他仰面躺著,任憑雪花落在臉上,一片一片,像丟丟在輕輕地吻他的臉頰。
他閉著眼,笑了。這樣的場景他不止一次夢到過。
每次都是這樣的,喝了很多酒,躺在地上,或者床上,他的丟丟就會爬過來親他。母親很多次都責怪他,說他生病了,要看看精神科醫(yī)生。母親不知道,只有在夢里,只有丟丟在親他的時候,他才是清醒的。
他有幾次看到母親在黑夜里抽泣。阿坎知道,那是為了他。他不敢面對母親,只是在黑夜的掩護下,離開家,躲開母親的視線,一口又一口地喝著烈酒。
他躺在黑夜里,抱著酒壺,就像抱著他的丟丟。
他感覺自己已經(jīng)很清醒了。他擰開酒壺,火苗一樣的液體躥入他的嘴巴,沖入他的喉嚨。他的胸口像一團火,液體流淌到哪里,火苗就燃燒到哪里。
阿坎的嘴角也流下了烈酒,沿著下巴,流到了脖子。
有風,雪也乘虛而入,脖子很冷。
“汪汪汪!”
阿坎聽到了野狗的叫聲。他翻身起來,腳下滑了幾下,還是站穩(wěn)了。
他沖到了坡上。
在另一面坡下,幾只野狗在荒野里奔跑,狂吠。阿坎隱約看到一只小豬崽子,在狗群的追擊下東躲西竄,嘴里“嗯嗯”地哼著,嚇得不輕。
“汪汪汪!”阿坎大聲地學著狗叫。
一條黑狗停下來,仰頭望著阿坎。
另外幾條也停下來,東張西望。
阿坎裹緊皮夾克,從坡上滑下去,幾只狗嚇得嗚嗚地四散而逃。
沒跑多遠,黑狗又跑過來,看清了阿坎。黑狗汪汪汪地吠著,齜著牙,尾巴夾得很緊,一邊吠,一邊倒退。
另外幾條也轉(zhuǎn)身回來,圍著阿坎打轉(zhuǎn)。
阿坎掏出了劁豬刀。
黑狗往前沖了沖,試探著。
劁豬刀嚇不到它們。
阿坎順勢往地上一蹲,抓起一把雪向黑狗撒去。雪在空中像一張散開地網(wǎng)緩緩落下。
黑狗嗚嗚地退去了,幾次想回來。阿坎手里捏著雪團,齜著牙,揮舞著。
黑狗帶著其它的野狗往江邊跑去。野狗一邊跑,一邊圍著黑狗打轉(zhuǎn),有的興致勃勃舔著他的脖子,有的咬著它的尾巴,把阿坎丟在了一邊。
小崽子退到一個很大的洞穴里,頭朝外,豎起耳朵,蹄子在洞里慢慢移動。它在打聽著外面的情況。
阿坎一把揪住小崽子的耳朵。小崽子從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抗拒的吼聲。
它的蹄子扒著地面,不肯出來。
阿坎使勁兒一拖,小崽子就出了洞,半個身子懸在半空。它的蹄子隨著叫聲蹦跶著。
小崽子潔白的身上,有幾道血痕,一小撮豬毛被染成了紅色。
阿坎用手擦干了血跡,不一會兒,血又流出來了。
阿坎往小崽子身上噴了一口酒。小崽子的身上滿是酒氣,像個醉豬。
小崽子一陣嚎叫。
豬崽子在阿坎的懷里顫抖。
“阿坎,阿坎!”女人在遠處叫喊。
阿坎知道自己該做的事情。他掏出劁豬刀,往刀刃上噴了口烈酒。
他用腿壓住豬崽子的頭,左手拎著尾巴,右手里的刀劃過小崽子的卵巢。
皮沒有破。
刀太鈍了。
小崽子現(xiàn)在沒有蹬踏,也沒有嚎叫,只是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嗚聲,像是一聲聲哀嘆。
豬崽子眼睛一眨一眨的,長長的睫毛跟著忽閃忽閃。
豬崽子安靜得很。
阿坎丟下刀,拍拍小崽子的屁股。他劁豬多年,沒有見過這么乖巧的小東西。
他看著小崽子肉嘟嘟的屁股。他想起了丟丟。丟丟不聽話的時候,阿坎總是喜歡拍打她的屁股。輕輕地,一下,再一下,就像拍在他阿坎的臉上,拍在了他的心里。
“丟丟?!卑⒖部偸窃谛睦锖魡局畠旱拿?。
“爸爸,爸爸!”阿坎聽到有人在叫他。
是丟丟的聲音。阿坎把劁豬刀收了起來。他四下觀望。
雪下得緊,沒有人。
阿坎看著小崽子。
小崽子也看著他。豬崽子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長,眼睛一眨一眨的,睫毛上的雪花變成了水滴,落在了眼睛里,流到了臉上。
“爸爸,爸爸!”阿坎分辨不清是女兒丟丟在喊他,還是小崽子在喊他。
阿坎睜大眼睛打量著豬崽子。它的嘴巴在不停地咂吧砸吧著,好像在對阿坎說話。阿坎的眼睛花了,他看著豬崽子的臉,就像女兒丟丟。丟丟就在他的懷里。他使勁抱著豬崽子,好像把女兒丟丟攬在了懷里。
小崽子的身體是溫暖的,熱量傳到了阿坎的身體里。小崽子的身體是柔潤的,像個聽話的孩子。
阿坎的酒到底還是喝多了。他抱著小崽子,他仿佛看到女兒赤裸的、白凈的身體,就像才出生時的樣子。
豬崽子在風雪里哆嗦,雪花一片一片落在它身上,化成了水滴,浸濕了皮膚。小家伙的毛豎著,仍然顯得很瘦小。
“丟丟。”阿坎念叨著,脫下皮夾克,把小崽子包裹著,就像丟丟小時候的襁褓。
小崽子很溫順,不敢動彈。
阿坎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丟丟,或者說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小崽子。它完全不能在野外生存,也不能再回到豬圈。
“丟丟。”阿坎抱著小崽子,輕輕地拍打著它的屁股,就像哄丟丟睡覺一樣。
豬崽子很乖巧,前腿跪著,伏在阿坎的膝蓋邊。它睜著眼,傾聽著周圍的風聲,偶爾趁阿坎不注意,它也會動一動屁股,咂咂嘴巴,喉嚨里輕輕地哼哼著,很享受的樣子。
阿坎的手撫摸著豬崽子的頭,輕巧地揪一揪豬崽子的大耳朵。阿坎撫摸到豬崽子額頭的時候,感覺到它在眨眼睛,很調(diào)皮的樣子。
阿坎不知道小家伙是不是在朝他眨眼睛。
阿坎看著灰色的天空。他的目光穿過云層,在天空里游蕩,越來越遠,越來越高。他在天空的深處看到了丟丟。
丟丟牽著他的手在雪地里奔跑。
阿坎咂著嘴露出了笑容,呵呵地笑出來聲。
阿坎翻了個身,身體蜷縮著,這樣就暖和了。
酒還沒有醒。
女人在酒里加了糖,入口微甜,他有些貪嘴。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jīng)快擦黑了。他摸了摸他的小東西。
豬崽子已經(jīng)沒有蹤影了。他的皮夾克被豬崽子踩在雪地里,破了幾個洞。皮夾克有一部分已經(jīng)埋在雪里了。
阿坎提起皮夾克,抖了抖上面的雪和泥水,穿好后又用手探了探洞穴。沒有豬崽子。
他把頭上的雪也掃了掃,手上沾滿了雪粒子。
阿坎想抽支煙,冷靜一下,想想豬崽子到底會溜到哪里去。
風有些大,有些飄,點了幾次,都沒著。他把煙又塞回煙盒。
這是女人給他的煙。
他只有喝酒了。喝酒能給他力氣。他有些餓了。酒很甜,甜得過了,他隨手抓了把雪,往嘴里塞。
冰火相融,嘴里有股說不出的通透。
阿坎咂著嘴,起身趕路。他決定在天黑之前找到豬崽子。
他對豬崽子有些失望,它竟然逃走了。
竟然不認我了。阿坎嘴里念叨著。
阿坎的臉在風雪的黃昏里扭曲著,很古怪。
穿過荒地,就到了江邊。阿坎沒有找到豬崽子的腳印。他準備回頭,豬崽子的腳印卻又出現(xiàn)了。阿坎知道,它沒有地方可以躲了。
枯水季節(jié),江水一再后退,到了河床中心。江岸是平緩的沙灘,沙灘上有巨石。阿坎坐在巨石上,磨著劁豬刀。
刀刃太鈍了。不然豬崽子也被割破了皮膚,早就被劁了。阿坎想。
早就該磨刀了。阿坎坐在石頭上,就像坐在了大江的中央。他覺得今天都是手里的刀子出了問題。
刀刃有些發(fā)燙。他用拇指刮著,一滑,刀刃把拇指劃開了一道口子。他低著頭吸著拇指浸出的血絲。一股咸咸的,很腥的氣息。他突然感覺,他對這腥氣很敏感,他想吐。他的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條條被劁過的豬崽子,一枚枚被丟棄在碗里的睪丸和卵巢。都是帶著血絲,帶著腥氣的。
他感覺他把自己的拇指也被閹割了。他的手有些疼,在風里發(fā)抖。
幾只野狗又出現(xiàn)了,在岸邊朝阿坎狂叫。
它們的個頭都不小了,應該都有自己的孩子了吧!阿坎拿著劁豬刀。
再叫就劁了你們!阿坎罵著,自己都笑了。
野狗對他不感興趣,有一聲沒一聲地吠著,然后,跑了。
阿坎汪汪汪地學著它們的腔調(diào),可是野狗沒有理會。阿坎趴在巨石上,撅著屁股,學著狗的樣子。它們還是沒有回頭。
阿坎爬下巨石,在江灘上走著,腳下軟軟的,像踩在被子上。阿坎在江灘上跳躍著,腳下發(fā)出呲呲的聲音。
江面來了一條小船。一個人在船頭彎腰淘米。船離江岸很近,阿坎朝船上的人揮手,沒有人理睬他。
小崽子的腳印早就看不到了。
阿坎逆流而上,在岸邊撿到一個蛇皮口袋。他把蛇皮口袋披在身上,抓到豬崽子的時候,應該能派上用場。
酒壺空了。
阿坎也沒有力氣去找他的豬崽子了。他拎著酒壺搖晃著,身體也在江邊搖擺。
他又躺下了。沒有力氣了。他仰望著天空,拿出劁豬刀,在眼前晃動。
拇指還在流血。他用刀刮著血絲,涂到蛇皮口袋上。他把刀插進了沙子里,把蛇皮口袋裹在胸口。
阿坎突然聽到了豬崽子的尖叫。他想起了野狗,起身朝江岸跑去。
他猛然站住了。他看到了她。
女人一步步向他走來。
近了,女人卻停下腳步,靜靜地看著阿坎。
他想說話,女人卻阻止了。女人把一瓶扁扁的不銹鋼酒壺塞給他。
他喝了一大口。
酒太烈了,阿坎的淚水都被嗆出來了。
阿坎坐在江灘上,雙手撐著沙灘。他仰著頭,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臉上,涼涼的,暖暖的,像女兒丟丟淺淺的吻。
丟丟在遙遠的地方,她媽媽背著她一步步走向湍急的河水。阿坎真的不知道丟丟的媽媽病得那么嚴重,不然他也不會拋開她們,去打工。已經(jīng)過去好幾年了,他不敢去想往事。他只想喝酒。
可是他已經(jīng)舉不起酒壺了。
女人站著,雙手插在紅色羽絨服的口袋里,望著茫茫的江對岸。
雪花紛紛,像是她和他之間的簾幕。
天終于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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