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承金
“大黑”是一頭老母豬。
小時候,一進入臘月十幾,村子里就開始殺年豬,三十幾戶人家,殺年豬的能有十來戶。唯獨我家豬圈里的大黑豬,年年活蹦亂跳的。我問母親:“人家都殺豬了,咱們家咋不殺?”母親說:“咱家養(yǎng)的是老母豬,不能殺?!遍_始,母親還耐心地給我解釋,后來有些煩了,就向我吼道:“不能殺就是不能殺,滾一邊玩去?!币娔赣H發(fā)火了,我也不敢再追問了,蔫蔫地往門外走,一回頭,正與母親的目光相遇,發(fā)現(xiàn)母親的眼圈紅了。
稍大些,我才知道,老母豬為什么不能殺。那時,農(nóng)村家庭飼養(yǎng)的豬,分為老母豬、種豬和殼郎豬。幼豬被劁,閹割去睪丸或卵巢后,被稱之為殼郎豬,是專門用來育肥殺了吃肉的。未被閹割去睪丸稱之為種豬。未被閹割去卵巢的稱之為老母豬。老母豬是專門留下來飼養(yǎng)繁殖后代的,是不能殺的。一頭老母豬,兩年能下五窩豬崽,一年最少能保證兩窩。父母把賣一窩豬崽的錢還生產(chǎn)隊,另一窩的錢,是全家一年的零花錢。
養(yǎng)老母豬,要比養(yǎng)殼郎豬操心受累,要花費很多心血。父親說,好老母豬人們舍不得賣,要飼養(yǎng)老母豬,就得自己買小母豬崽,不劁。挑選小母豬,一要看身材,身材要扯條,成豬后才會“個”大,產(chǎn)下的崽才會扯條相人,好賣。二要看乳頭,乳頭要多,這樣的老母豬產(chǎn)崽才會多。另外,還要溫馴。父親還說,我家飼養(yǎng)的那頭老母豬,他是在集市上轉(zhuǎn)悠了一個上午,挑選了一個上午,才選中買下的?!按蠛凇彪m是本地豬,身材卻比本地豬高大,身長有一米五左右,高有七八十厘米,兩只耳朵猶如兩枚芭蕉葉,忽閃忽閃的,長長的嘴巴,嗅嗅這拱拱那,性情溫馴,不挑食。特別是它的兩只眼睛,即使是在吃食的時候,也不停地掃瞄小豬崽,時刻警惕,關(guān)注著它“孩子”們的安全。
那一年,“大黑”生豬崽,正好趕到三九天的夜里,滴水成冰。父親根據(jù)“大黑”的預(yù)產(chǎn)期,提前把豬圈清理干凈,抱一抱細軟的黍草,給“大黑”鋪上。又在豬圈里點燃一盆火,給“大黑”取暖。在冷冽的寒風(fēng)中,父親一邊照看著“大黑”,一邊數(shù)著生下的豬崽,一個、兩個……一共13個?!按蠛凇碑a(chǎn)完崽了,母親也把黃豆湯熬好了。一會工夫,半鍋黃豆湯,就被“大黑”喝光。母親說,黃豆湯補身子,催奶,奶水好。
那幾天,沒事我就趴在墻頭上,看豬崽們搶奶吃,他們圍著側(cè)躺著的“大黑”嘴里發(fā)出悅耳的“哼哼”聲,似在說,我餓了,我先吃。各不相讓,奮不顧身,有趴著的,有騎著的,還有被擠在邊上、急得來回走溜兒。有的剛剛搶到奶頭,沒吃幾口,就又被搶走了。“大黑”一動不動,任憑豬崽們你搶我奪,躺在那里享受天倫之樂。豬崽剛出生那幾天,那場景特別有意思,看著讓人舒心發(fā)笑。
漸漸地,豬崽們的“哼哼”聲,就變了調(diào),有些聲嘶力竭了,聽著讓人揪心。“大黑”的奶水,已填不飽豬崽們的肚囊?!按蠛凇币布痹瓴话财饋?,乳頭被豬崽的幼牙咬得疼痛不已。此時,母親就給豬崽們另起鍋灶了。把紅高粱煮熟烀爛,放到木制的小豬槽里。開始時小豬崽們不愛吃,后來習(xí)慣了,吃著還挺香。一小瓢紅高粱,十三頭小豬崽,你爭我搶,一會就被吃光。
吃紅高粱的小豬崽,毛色發(fā)紅發(fā)黃,不相人。吃了十幾天紅高粱的豬崽們的食譜換了,變成了煮熟的黑豆。黑豆具有補腎黑發(fā)功效。吃十天左右,豬崽的毛色就變得油黑發(fā)亮。十三頭小豬崽,一個個虎頭虎腦的,特別強壯,相人,人見人夸。此時,一個月左右,豬崽長到10斤上下,該出售了。
父親很少在本鄉(xiāng)集市上賣豬崽。在距家五十多里,有個叫北公營子的地方,要比家鄉(xiāng)集市貴毛八的。冬天,父親懷揣兩個玉米面餅子,把豬崽分裝兩個麻袋,放到驢身上馱架兩側(cè)的大槐條籃子里。走兩三個小時,到達集市時天也亮了。講價還價,一番忙碌。父親賣完豬崽,到飯店要碗豆腐湯,嚼幾口大餅子,就往回趕。到家后數(shù)數(shù)錢,還了債,雖所剩無幾,但父母還是一臉的輕松。
“大黑”兩年生五窩小豬崽,從沒少過,一窩少則八九頭,多則十三四頭,賣時多都趕上高價錢。我曾算過,那時小豬崽七八角一斤,一窩小豬崽能收入百元左右,兩窩能收入二百元左右,當(dāng)時一個工人的月工資也就三十多元,那可是半年收入啊。
母親時常這樣叮囑我們:“大黑與咱們家有緣呢,對咱們家也有恩,要好好善待大黑?!?/p>
春夏秋,全家出動,薅野菜,苣荬菜、灰菜,嫩嫩青草、榆樹葉,這些野菜“大黑”愛吃。秋天,母親把生產(chǎn)隊菜地里,沒人要的白菜幫子,撿起運回家,曬干碾碎,有三四麻袋,再加上幾袋子米糠谷糠,每次給大黑舀一瓢,夠“大黑”吃一個冬天?!按蠛凇鄙i崽時,母親會給“大黑”吃幾天小灶——在泔水放幾把玉米面。母親說,“大黑”生豬崽,和人坐月子一樣,需要吃點好的,補補身子。那時人吃飽肚子都難,“大黑”多吃一口,就意味著全家人少吃一口。
有一次,“大黑”病了,開始時沒在意,到晚飯時發(fā)現(xiàn)“大黑”張著大嘴喘,還不停地咳嗽,不吃不喝。父親一路小跑,到鎮(zhèn)上獸醫(yī)站買藥。打針灌藥,第二天仍不見好。父親再次來到獸醫(yī)站,請獸醫(yī)親自到家診治。獸醫(yī)看了看,說,得了“豬喘氣病”,可能不行了。給開了服中藥,說,試試吧。煎藥后,父親一手抓住豬耳朵,一腳踩在豬身上。我手拿木棍卡著豬嘴。母親端著藥,一匙一匙地灌,灌藥后接著灌小米粥,一連灌了七天,才把“大黑”從死神里拖回來。
“大黑 ”在我家,生活了12年,最后兩年沒有下仔,也找了幾次種豬,就是懷不上。其實,“大黑”老了,已沒了生殖能力。
“大黑”是得急病死的。死的那天早晨,“大黑”還吃了食,比平時略少些,家里人也沒在意。中午,再喂它時就不吃食了,下午兩三點就沒了氣息。我們把它葬在河邊的樹林里,全家人的心情都很沉痛。我們把坑挖得很深,把土埋得很厚,唯恐“大黑”的尸體被野狗扒了出來。
“大黑”死后,我們家再沒飼養(yǎng)老母豬,開始飼養(yǎng)殼郎豬。父母像飼養(yǎng)“大黑”一樣,精心照料飼養(yǎng)每頭殼郎豬,成豬后都賣給了豬販子,過年了還是不殺豬。
母親說,一提殺豬就想起了“大黑”,心里就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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