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見明
我是山里人,自娘胎出來,睜開眼睛看到的就是大大小小的山,所謂“開門見山”,便是我最早的大腦影像,最直接的生活狀態(tài)。后來上學讀書了,從書本上讀到了關于“大?!钡牧阈敲枋?,明白了世界最高和最大的東西是高山和大海。便想著有朝一日,要去領略一下海之大。這個心愿,一直到我28 歲這年,才得已實現(xiàn)。
那年,我開始寫小說了,因小說而有機會參加令人向往的文學筆會,幸運的是參加的第一個文學筆會,就在被大海團團簇擁的海南島召開。
海與山不同,海是可以擁抱的,可以親近的。1981 年,海南島三亞的“天涯海角”還沒有像樣的公路,海岸線上堆滿了厚厚一層貝殼,經(jīng)層層海浪的精心梳理,堆積得整整齊齊,在陽光下閃爍著絢麗的光芒,順著肉色的半圓形沙灘,有如大海的項鏈。隆冬的季節(jié),我的家鄉(xiāng)已是雪花飄飄,而此時,大海的懷抱溫暖如春,我在此泡了四五個小時,仍覺余韻未盡。我還撿回來一大包貝殼,回來分贈給沒有看過海的朋友。
以后凡是有能夠去海邊的活動,我必踴躍參加,但是看過很多次海后,漸漸地有些失望,就看得少了。失望的原因是海灘的周邊日漸生出許多房子來,一群比一群高大,高級;沙灘上總是要搭著各色篷子,吃喝拉撒、更衣沐浴,一應俱全;平時不易展示的半裸肉體,拿來在眾目睽睽下無忌鋪開,表示不像外國人那樣曬太陽就不是個體面的中國人;打鬧嬉戲的年輕男女和逐浪小艇的轟鳴,隨便就蓋過了濤聲……后來有看海的邀約,我必要警惕地問問那個海灘有沒有名聲。如是有名聲的,我就不打算去看了,因為我看不到我想要看的海,沒不必浪費時間,去看那海灘上千篇一律做作俗套的表演。
福鼎這個地名好聽,很文化的,趕緊查百度,果然不凡,福鼎六十多萬人口,卻擁有四百多公里長的海岸線,這么數(shù)來,平均每個福鼎人,可經(jīng)營七公里海岸,對于向往大海的我來說,就覺得福鼎人真是無比的奢侈。
福鼎首推給外人觀賞的是崳山島,離陸地近,輪渡過海,只需半個小時。人氣也旺,住著幾千人。海中島嶼,大多是無人居住的,原因可能只有一個:缺淡水。崳山島不缺,蓄著兩個終年不竭的淡水湖,沒有人能考究出此泉的出處。有民間傳說:是海峽那面的太姥山,以神的本領,穿越海底,源源不絕輸送而至。不管怎樣,崳山島就是有淡水了,有淡水就有了眾多生物的繁衍,就保障了島嶼的生命蓬勃。
夜宿崳山島,可惜就此一夜。島是好島,排全國名島前十位。我更關注海灘,一下車就直撲崳山島上最大的海灘。非常幸運,我看到的這個沒有名氣的海灘,是我最想看的海灘,它是純粹的,沒有人在沙灘上構筑任何建筑物。它是干凈的,干凈到僅僅是海給予它的一切。它是低調(diào)的,沒有懸掛一句炫耀的口號。它是不設防的,小蟹等可以爬上岸的動物,盡情地走動。
我脫掉鞋襪,在如面粉般細膩的沙灘上行走,我不知道有名的海灘,應該有怎樣的沙粒。我很想走到海水里去,接受一下海浪的撫摸,但我走了不到五分鐘,就不忍心再走下去了,我怕走痛這個海灘細嫩的肌膚。我坐在一塊礁石上等候天黑,我要認真地看看夜海。我感謝大海,慷慨地給予了我獨享一片海灘的機會。
夜來了,夜風吹得岸邊的草木沙沙作響。濃云密布,看不見一顆星星。當夜幕完全拉下后,我獨自坐在安靜得只聽到濤聲的海岸上,我想看看已經(jīng)看不清模樣了的海將是怎樣的。這時海天一色,遙遠的天際,有一道微微發(fā)白的天際線,分割著我的視野,以線為界,注明了天在上,海在下。夜風漸弱,夜鳥息聲,海之藍,濤之涌,皆已潛于一抹大黑。海天已入睡,唯有眼前的一抹輕浪,仍在盡心盡力、無休無止地推搡著沙灘,像一條柔軟的綢緞,撫摸著大海的脖子,我怎么也不明白,在沒有任何光源的黑里,它卻是白的,有如一條長長的哈達。我還沒有如此貼近地看過睡眠中的海,待所有喧囂遠循而去后,我才真正讀到了大海的大,讀到了世間最大的沉靜和淳厚。此刻翻江倒海的是一個人的內(nèi)心,是心靈深處的萬千聯(lián)想和洗滌。我在無邊的靜穆中享受著靜,和因靜才有的內(nèi)心翻曬。我在這個沒有名聲的海邊,坐到很晚,在無邊無際地想著什么,又覺得什么都沒想,此時此刻,想什么和不想什么,都不重要,無邊的大與靜,才是無限的享受。
當身上冷起來,我才不舍地離開。這時回憶以往看海的熱鬧,方覺那是多么的輕浮與無趣。這時我特別懷念“ 天涯海角”,它和崳山島異曲同工,讓我有幸讀到了海之原真與純粹。
海灘旁有漁村名東角之角,我估計這不是老村子的名字。但村子是老的,因土地艱緊,房子只能是依山而建,三五十戶人家,房挨房,窗挨窗,漁家舉目遠眺,是無際的大海,低頭近視,則是滿眼房頂。窄小彎曲的通道,刻在巖石上,貫連著各家各戶。古老漁村的門戶尚有存留,但大都是當下的建筑。這是禁漁的季節(jié),有如內(nèi)地,年輕人大都進城去了,只剩下了部分留守老人。大多的時候,老人們?nèi)宄扇海陂T前看海,這是可以看一輩子都不厭煩的海。漁村的對面有個小島,禁漁期間,村里的漁船都泊在小島旁的海灣里,這個小島是“東角之角”的福星,同時給村莊和漁船擋著風浪,沒有它,就沒有這個漁村的存在。老人們很有耐心地翻著日歷,等待著每年的九月一日的到來,這是開漁的日子,這時在城里打工的年輕人都會回來,他們將駕駛著自家的漁船,披風斬浪,挺進海的懷抱,展示一個漁民該有的勇武,收獲一個漁民才能擁有的收獲。
屬于一個純粹漁村的九月一日,將是怎樣的莊嚴與激動?只有在這彌漫著咸濕海風與魚腥氣味的漁村,才能體驗得到。
我相信這也是一個真正看海人最向往的體驗??上疫@次來得早了些,但我又一次看到了我想看到的海的樣子。我相信我會趕上一次開漁節(jié)的,福鼎四百多公里的海岸在向我們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