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發(fā)
小時候的夏天,七八個年齡相仿的孩子,像一群鴨子成天漂在河上。
“孩子王”是一個叫“大頭”的,年齡長些,最小的叫“黑蛋”。開始嬉水無章節(jié),后來看過一部什么抓特務(wù)的電影,我們就模仿起“抓特務(wù)”的游戲。
但一說起演特務(wù),誰都不愿意演,最后這個角色落到了黑蛋頭上。大頭說,村子里大人都知道,黑蛋爺爺是國民黨的兵,逃臺灣去了,黑蛋適合演特務(wù)。黑蛋心里十二分的不情愿,大頭就發(fā)號施令,要是黑蛋不演,誰都不許和他玩,也不許黑蛋下河。
黑蛋賭氣就在河邊一棵柳樹上蹲著,像一只落單的鳥兒。想吸引小伙伴們注意,他挺起黑不溜秋的肚皮,拋出銀線,濺到河里嘩啦嘩啦地響。但誰都沒笑,因為大頭沒笑。
一個人玩著沒趣,黑蛋只好乖乖地當(dāng)上了特務(wù),誰叫他有個不爭氣的爺爺呢。七個小伙伴抓一個“特務(wù)”,成就了黑蛋好水性。他雙腳如鴨蹼般有力,打筋斗豎起油亮的黑蛋蛋,一個猛子扎幾十丈開外。
抓住黑蛋這特務(wù)真不容易,特務(wù)被抓住了,一次戰(zhàn)斗就結(jié)束了,大頭像個頭鴨,領(lǐng)著一絲不掛的鴨群上了河岸,到古楓樹下仰肚子。在樹下,常爭論些沒有結(jié)果的問題,比如問,這長河會通向哪里,順著河游會不會游到外國。有的說,會到江里,有的說到海里。黑蛋說,這長河通到臺灣。小伙伴都用驚奇的眼光望著他,問他怎么知道的,黑蛋說,是奶奶告訴的。黑蛋馬上又補了一句,他不會游到臺灣的。
黑蛋被大頭強迫演特務(wù),心里一直記恨著大頭。有一次,黑蛋悄悄對人說,你們可看見了,大頭蛋邊長了兩根小胡子。這話被大頭知道了,大頭立即宣布,把這個特務(wù)崽子開除出去。被開除出群的黑蛋,成了一只在河岸上游蕩的“旱鴨子”。這天晚上,黑蛋在昏暗的燈光下問奶奶,爺爺為什么不回來,他是不是壞人。奶奶說爺爺是被“抓壯丁”,說著就哭了。黑蛋不知道什么叫“抓壯丁”。
小學(xué)畢業(yè)后,大頭和黑蛋都沒能考上初中。
我初中畢業(yè)那年,村口古楓樹上喇叭里整天說著鄉(xiāng)下人不懂的政治新名詞。幾年后的一天,大喇叭里說,今晚在大楓樹下開社員大會,會后黑蛋家請看電視。
這電視是黑蛋爺爺從臺灣寄來的。那天夜幕降臨時,古楓樹下來了許多人,時任村干部的大頭也來了。爺爺為黑蛋還專門寄過禮物。有墨鏡,有后面開衩的沒扣子的上衣,有把蛋兒兜成一團的掃地褲子。那墨鏡令黑蛋想起電影上特務(wù)的形象,想起兒時在長河里被作為特務(wù)抓住時嗆進的一肚子水,他拿著墨鏡的手有點抖,他把它送給了大頭。大頭接下墨鏡對黑蛋說,你爺爺算臺胞。
村子里也得到過黑蛋爺爺?shù)酿佡?,作為村辦工廠的一筆起動資金,大頭任廠長,黑蛋被大頭任命為車間主任。
奶奶去世的第二年,黑蛋收到了從臺灣寄來的最后一件禮物。一個漆黑發(fā)亮的精致小方盒,盒上寫著“余懷鄉(xiāng)”三個宋體字。黑蛋終于見到了裝在小盒子里的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