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這里是一片遼闊無垠的汪洋,后來,物換星移,滄海桑田,這里形成森林莽莽、峭壁幽谷、怪石嶙峋、奇峰異洞的陸地。再后來,這里成了灌陽。
灌陽,在西漢時期稱為觀陽,因灌江流經(jīng)縣境,古時稱灌江為觀水,當時縣邑在觀水之北。山之南、水之北古時稱為“陽”,因此命名為“觀陽”,位于桂林市東北約160公里,像一片向西彎曲的桂花樹葉鑲嵌在莽莽蒼蒼的海洋山脈和都龐嶺山脈之間。
溫潤的亞熱帶季風氣候以及群山的地理優(yōu)勢,在灌陽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營造出神奇的自然景觀和人文景觀。如龍崗擁秀、柏亭別意、石匱歸樵、王樓晚渡、華山雪霽、靈巖秋月、三峰煙雨、紫竹掃臺等灌陽八景,這些景觀集山青、水秀、洞奇、石美之四絕,讓游人沉醉不知歸途。
歲月如指縫間的流沙,往事銷沉,物是人非。80多年前那場血雨腥風的革命鏖戰(zhàn),6000多名長征紅軍將士長眠在灌陽這片熱土上,萬里征途上的烽火已熄,戰(zhàn)壕里的硝煙散盡,戰(zhàn)地黃花零落成泥,長眠此地的紅軍將士英魂并沒有湮滅在時光中,他們并不寂寞,他們的熱血依然流淌在這片土地上勞動、生息、繁衍的人們身上;他們的英雄氣節(jié),依舊在人們的心里昂然挺立。人們傳承著紅軍精神,頌揚著當年軍民魚水情。每一個英魂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每一個故事都有人紀念,紀念是心靈的回響,紀念是歷史的回音,紀念是為了不能忘卻的記憶。
酒海井,位于灌陽縣新圩鎮(zhèn)和睦村,全沙公路旁,距離灌陽縣城18公里。它其實是一個濃縮了的小天坑,坑洞直徑約2米,上小下大,深約十幾米,下面有一條地下暗河相通,其形狀宛如一種大型的盛酒容器,當?shù)乩习傩諏⑺麨榫坪>?0多年前,100多名對革命無限向往、朝氣蓬勃的年輕紅軍戰(zhàn)士在這里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沉寂在酒海井冰冷而黑暗的水中。
一口永遠安靜的井,一塊肅穆的烈士紀念碑,一座莊嚴的紅軍塔,幾株蒼松翠柏構(gòu)成灌陽縣酒海井紅軍烈士墓紀念碑園。
原駐蘇聯(lián)大使館武官韓京京,是一位紅軍的后代。他在年輕時就立下志愿要追隨父親的足跡,到父輩們當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去尋訪、感受,重溫紅軍精神,追憶當年紅軍血戰(zhàn)湘江驚心動魄的故事,銘記歷史。
這位花甲老人佇立在酒海井肅穆的烈士紀念碑前久久凝望著,目光穿過厚重的歷史時空,穿越連綿起伏的山嶺,回到80多年前那個硝煙彌漫、槍林彈雨的新圩阻擊戰(zhàn)戰(zhàn)場。
1934年11月26日,中央紅軍長征進入灌陽后,為掩護中央紅軍縱隊搶渡湘江,紅三軍團第五師于當晚趕到新圩阻擊國民黨桂軍。
新圩位于灌陽縣西北部,四周與本縣文市鎮(zhèn)、水車鎮(zhèn)、灌陽鎮(zhèn)和全州縣的安和鎮(zhèn)、兩河鎮(zhèn)等5個鄉(xiāng)鎮(zhèn)交界。南距駐有桂軍一個軍的灌陽縣城僅15公里,北離紅軍進軍路線最近點的大橋村只有5公里,是灌陽通往全州的必經(jīng)之地。從新圩往南到馬渡橋長約10公里的道路兩側(cè),山峰林立,森林茂密,是狙擊敵人的理想戰(zhàn)場。如果桂軍突破這一地段,新圩至大橋村將無險可守,搶渡湘江的紅軍有被攔腰截斷的危險。紅五師到達新圩后,次日上午,將兵力部署在新圩至排埠江長達8公里的山路兩側(cè)山頭上進行阻擊,激烈的戰(zhàn)斗持續(xù)三天四夜。在這次阻擊戰(zhàn)中,紅軍3個團加1個營頂住桂軍7個團在飛機大炮掩護下的輪番進攻,有2000多名紅軍將士的熱血灑在灌陽新圩這塊熱土上,完成了掩護紅軍大部隊渡過湘江的任務(wù),突破了國民黨設(shè)置的第四道封鎖線。由于戰(zhàn)斗形勢緊迫,紅五師在撤退時,來不及將設(shè)在新圩下立灣臨時救護所里的100多名傷員轉(zhuǎn)移,被殘暴的敵人活活丟到酒海井里,全部壯烈犧牲。
韓京京不禁潸然淚下,耳畔回響起當年被民團丟入酒海井時100多名紅軍傷員最后那響徹寰宇“紅軍萬歲”的壯烈口號。
他走上山頭,放眼四望當年新圩阻擊戰(zhàn)的舊址。當年烈士的鮮血染紅的戰(zhàn)場舊址,如今樹木蔥蘢,瓜果飄香,村莊青山環(huán)繞,一棟棟氣派的樓房錯落有致,人們幸福地生活著,一派祥和的氣氛。
韓京京的父親韓偉將軍在被譽為“絕命后衛(wèi)師”的紅三十四師任一〇〇團團長。時年29歲、被習近平總書記稱贊為“斷腸明志”的將軍陳樹湘,正是該師師長。中央紅軍長征開始后,陳樹湘率領(lǐng)該師一直擔任全軍的總后衛(wèi),在一路上的戰(zhàn)斗中,部隊減員較大,6000將士幾乎全部犧牲,鮮血染紅江面。至今當?shù)剡€有“三年不飲湘江水,十年不食湘江魚”的說法。
韓京京這位生在北方、根系南國的紅軍后代,對黨史、軍事熟稔,說起紅軍長征、說起三十四師、說起父親,有說不完的話。那是一段悲壯的歷史,讓人回憶一次,心碎一次。他面向湘江,深鞠三躬。
“與那些犧牲的紅軍將士相比,我的父親又是幸運的。他對自己一生的評價是‘幸存者。”韓京京把思緒又一次拉回往昔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我的父親率部完成掩護主力突圍任務(wù)后,被敵人切斷渡江的通路,只能且戰(zhàn)且退,沿海洋山脈進入灌陽縣西山瑤族鄉(xiāng)境內(nèi)?!?/p>
從西山瑤族鄉(xiāng)下澗村到大江嶺的公路彎曲盤旋,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懸崖,一邊是高不可攀的峭壁,車輛行駛在上面宛如雜技演員走鋼繩,險象環(huán)生,這對駕駛員的膽量和勇氣都是極大的考驗。
在以前,這是一條在叢林中若隱若現(xiàn)的羊腸小道,崎嶇難行。當年韓偉將軍正是沿著這條古道到達轎頂山。也正是這樣的路,影響當?shù)卮迕癯鲂泻蜕a(chǎn)生活,制約著當?shù)亟?jīng)濟社會的發(fā)展。
近年來,灌陽縣堅持弘揚紅軍長征精神,積極挖掘紅色文化資源,發(fā)展當?shù)亟?jīng)濟,滿足當?shù)厝嗣袢罕娒撠氈赂?、全面小康的熱切期盼。在縣委、縣政府的關(guān)心下,在原有的路基上,擴寬到6.5米寬,總長10公里,為紀念在轎頂山跳崖的紅軍將士,將該路命名為“紅軍路”。
2018年5月18日,在紅軍路擴建工程開工儀式上,韓京京動情地說,當年這是一條絕命路,他的父親等老一輩革命者為了窮人能翻身做主人走上這條路,并在轎頂山跳崖,幸得老百姓相救,他作為紅軍后代,非常感恩這里的老百姓。今天,這卻是一條民心路、富民路、希望路,為推動當?shù)卮迕衩撠氈赂粍?chuàng)造了非常有利的條件。他還說,等到紅軍路竣工通行的那一天,他要用雙腳走一遍當年紅軍在這里走過的路。
車輛行走一段路程后,前面不通路,只能步行。誰也想不到,一個花甲老人走起山路來健步如飛,把幾個陪同的年輕人遠遠地甩在后面。
不久,他們就到達了轎頂山。
轎頂山是灌陽縣與興安縣交界的海洋山脈一座主要山峰,海拔1561米,頂平而寬闊,形如轎頂,故而得名。這里群山環(huán)抱,絕壁懸崖,似刀劈斧削,青山滴翠,秀山蔽日。山上有一條通往興安縣漠川鄉(xiāng)協(xié)興村的古道,灌陽這邊的坡度較為平緩,到興安方向,坡度陡增至60-70°,坡長超過200米,坡面土壤、灌木密厚,站在坡頂,使人心驚膽寒,頭暈?zāi)垦?,雙腿發(fā)軟。
一行人站在山頂,明媚的陽光柔柔地照射在轎頂山的上空,發(fā)出絢麗的光芒,叢林中騰起一股股輕紗般的薄霧,一切都變得朦朦朧朧,影影綽綽。尤其是當風掠過樹梢,樹林濤聲陣陣,若遠似近,仔細聆聽,似金戈鐵馬,似疾風驟雨,似泉水幽咽,似蜂飛蝶舞,又似兩個妙齡女子的竊竊私語,悅耳動聽……
在這個美麗的地方,80多年前發(fā)生了悲壯的一幕。
當年韓偉將軍率部撤至這里時,遭到民團的襲擊,在槍彈打光、戰(zhàn)事不利的情況下,他和五名戰(zhàn)士抱著“寧可戰(zhàn)斗死,絕不跪著生,誓死不當俘虜”的革命大無畏精神,砸斷槍支,縱身跳下懸崖。
幸運的是,韓偉將軍和其他兩名戰(zhàn)友掛在樹叢上,被一名上山采藥的土郎中救下,在老百姓家的紅薯窖里藏了7天。躲過民團的搜山后,他和一名戰(zhàn)友化裝成挑夫分頭去找紅軍。此時,渡過湘江的中央紅軍開始向西跋涉,他開始了漫長、曲折、艱難、危險重重的“一個人長征”。在諸多生死考驗面前,他都沒有放棄對黨和光明的追求,直至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他才找到黨組織,重回炮火連天、讓人熱血沸騰的戰(zhàn)場。
數(shù)十年后,韓京京帶家人重走父輩長征路時,專門尋訪父親跳崖的地方,并找到了當年救起父親的那個土郎中。父親的救命恩人還在,父親當年藏身的土窖還在,當?shù)氐睦习傩者€記得當年跳崖的紅軍首長。
“是的,我的父親的確是一個‘幸存者?!表n京京撫摸著身邊的紅軍紀念碑喃喃地說。
一行人從山上下來時,已到中午,有村民在路上等候他們。這位村民也是紅軍的后代。他的爺爺當年是韓偉將軍部下的一名戰(zhàn)士,隨將軍一同在轎頂山跳崖后,在躲避敵人的搜山時,與將軍走散,腳被竹簽刺傷走不了路,幸被當?shù)氐睦习傩站绕?,從此在這里安家落戶。
韓京京重走父輩的長征路時,曾到過這位老紅軍的家里,想看望當年隨父親一起長征的老紅軍,可惜,這位老紅軍早已去世,未能如愿。同是紅二代,他和那位老紅軍的兒子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
西山瑤族鄉(xiāng)山秀水美人厚道,在村民熱情的挽留下,韓京京來到村民家里。
大家圍坐在火塘邊,熊熊的大火燃起來,香噴噴的油茶打起來,熱情動聽的敬茶山歌唱起來:
石榴青,
昨晚灶火笑連連。
灶火開笑為哪樣?
原是今天貴客臨。
石榴青,
一杯苦茶敬貴人。
喝茶就把憂放下,
一杯茶里訴衷情。
……
韓京京說,從他出生起,從未聽父親提過湘江戰(zhàn)役,直到1986年將軍80歲時,中國人民解放軍要編寫《紅軍長征回憶史料》,讓父親回憶紅三十四師浴血奮戰(zhàn)的那段歷史,他才從父親那里聽到這場驚天動地的鏖戰(zhàn)。讓韓京京記憶最深的是將軍在生命走向終點時,仍掛念在湘江岸邊犧牲的戰(zhàn)友。從那一刻起,韓京京發(fā)誓,在有生之年,他一定要找到湘江岸邊犧牲的眾多無名戰(zhàn)士的名字,為他們樹碑立傳。
20多年來,韓京京追隨父輩的思緒和腳步,在閩西、桂北一帶尋訪,整理紅軍長征歷史,尤其注重實物的發(fā)掘和考證。20多年來,他將自己和愛人的絕大部分收入都投到重走父輩長征路的事業(yè)上,照顧在世的老紅軍,先后為紅三十四師6000多戰(zhàn)士立了碑,為陳樹湘烈士塑了像。
歷史的腳步雖已遠去,但紅三十四師在人們的心目中永遠不會消失。因為,每一個為新中國的建立流血犧牲的人,都會被歷史記住,被人們緬懷。一個尊重英雄、牢記歷史的民族,必將是偉大的民族。
作者簡介:梁安早,瑤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桂林文學院簽約作家,曾獲廣西首屆文藝花山獎新人獎,廣西第七屆文藝創(chuàng)作銅鼓獎,第五屆廣西少數(shù)民族文學創(chuàng)作“花山獎”,第四、第五屆讀友杯全國少年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比賽短篇小說優(yōu)秀獎,2018年冰心兒童文學佳作獎等。著作《少年的荒原》《靠靠你溫暖的胸膛》《大耳朵狐貍和長尾巴兔子》入選2019年農(nóng)家書屋重點出版物推薦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