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偉
在中亞的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的眾多民族中,有一個被稱為“東干”的民族。他們常自稱為“老回回”。這是因其民族來源主要是在19世紀下半葉以及后來陸續(xù)由中國陜西、甘肅移居中亞的回族及其后裔。目前,中亞共生活著10余萬東干人。
東干人有自己的語言——東干語。作為漢語的域外變體,這種語言聽起來如同摻雜了俄語的西北土話,成為絲綢之路上的語言奇葩。
東干語中保留了大量西北方言詞匯,雖然聽起來很“土”,但仔細品味有些卻是文縐縐的。比如在生活中常見的有:咥(吃)、饃饃(饅頭)、鄉(xiāng)黨(同鄉(xiāng)、同族)、婆姨(妻子)、頭領(lǐng)(上級)、把式(能手)、日頭(太陽)、宿宿(星星)、山水(山洪)、夜隔(昨天)、生靈(牲口)、老鴰(烏鴉)、莊子(宅院)、惡水(臟水)、先后(妯娌)、妗子(舅媽)、風(fēng)匣(風(fēng)箱)、毛亂(心煩)、不言傳(不說話)等。因為語言相似,所以若陜西人或甘肅人遇上東干人,日常溝通交流沒有太大障礙。
東干語在詞匯上另一個特點是保留大量舊時說法,讓人稱奇,如:政府機關(guān)叫“衙門”,警察叫“衙役”,學(xué)校叫“學(xué)堂”,商店叫“鋪子”,路費叫“盤纏”,嫁妝叫“陪房”,銀行叫“錢莊子”,“簽名”叫“畫押”,上級叫“頭領(lǐng)”,計量時間的單位用“時辰”,甚至稱總統(tǒng)為“皇上”。東干人用這些祖輩的語言述說現(xiàn)代生活,這既反映出新鮮漢語詞匯輸入的隔絕缺乏,也從側(cè)面見證了游子們背井離鄉(xiāng)之下的無奈鄉(xiāng)愁。
有趣的是,東干人還自創(chuàng)了不少詞語,如拓(復(fù)?。?、影圖(照片)、連手(伙伴)、黑明(晝夜)、咬狼(狼狗)、風(fēng)船(飛機)、水船(輪船)、一滿(一共)、野牲(野獸)、家牲(家畜)、高房(樓房)、 鐵車(火車)、綠紙(美元)、瓜子圖(向日葵)、板凳子狗(哈巴狗)、石膏路(柏油路)、打頭發(fā)(剃頭)、刷刷兒(劉海兒)、耍咕嚕子(滾鐵環(huán))、臺臺子(樓梯)、車車子(縫紉機)、男寡天(光棍)、寫家子或文學(xué)人(作家)、唱家子(歌手)、洗牙藥(牙膏)。由于文化和科技水平的限制,這些詞匯相較于漢語而言,雖然“直白”和“土氣”得多,但優(yōu)點是樸實通俗、形象有趣、生動傳神,富于表現(xiàn)力。
此外,由于異國語言文化的長期浸染,東干語吸收了很多突厥語族、俄語、阿拉伯語以及波斯語的詞匯。如來自吉爾吉斯語、哈薩克語和烏茲別克語等突厥語族的借詞:哈瓦提(長衫)、力干(托盤)、巴旦木(一種堅果)、皮芽孜(洋蔥)等;俄語借詞有:布拉基(連衣裙)、合列巴(面包)、烏哈(鮮魚湯)、薩維特(蘇維埃)、列窩榴此亞(革命)、扎阿帕爾克(動物園)、阿德瓦卡特(律師)、馬什納(汽車)、班柯特(宴會)、黑米亞(化學(xué))、克勞(公斤)、洋瓦爾(一月)等;阿拉伯語詞有:巴扎(集市)、乜貼(niètiē心意、施舍)、爾蘭(世界)、主麻(聚會)等。此外,東干人相見,彼此都用阿拉伯語互道“色倆目”“阿色倆目阿來坤”(祝你平安)以及“阿來坤色倆目”(也祝你平安)??傊?,在東干語中,有大量來自不同語言的借詞。在東干人中,同時掌握幾種語言的人很多,他們可以在不同場合、不同交際環(huán)境中自由切換,這為東干人加強與周邊各民族之間的友好關(guān)系創(chuàng)造了條件。
東干語早期曾以阿拉伯字母、拉丁字母作為書寫文字,但在前蘇聯(lián)的影響下,1954年后轉(zhuǎn)用斯拉夫字母(俄語字母)作為拼音文字。有學(xué)者說這是“唯一以斯拉夫字母拼寫的中國方言”。正是因為有了文字,東干人的語言很好地保留下來,甚至在20世紀初發(fā)展出東干文學(xué),奠定了今天東干語的語法規(guī)范。
東干人扎根海外百余年始終鄉(xiāng)音不改,其特殊的語言極具研究價值。
首先,東干語在境外獨立發(fā)展,與標準漢語長期隔絕,保留了舊時陜甘方言的大多數(shù)特征,而今天的陜甘方言在漢語普通話的強烈影響下,產(chǎn)生了許多與普通話趨同的形式,因此,東干語的特征能使人們更直觀地看到百年前陜甘方言的歷史風(fēng)貌,為研究方言的變異提供了可靠的佐證。
其次,東干語中保留了大量明清時的北方口語詞匯,這些詞語不僅在口語中使用,而且廣泛應(yīng)用于書面語,對研究近代漢語極具學(xué)術(shù)價值。
另外,東干語還是研究語言相互影響的范例。上文提到,東干語在語音和詞匯上都受到了來自俄語、突厥語族、阿拉伯語及波斯語等的影響,尤其是俄語的影響幾乎涉及東干語語音、詞匯、語法、文字的各個方面。從語言系屬上來說,俄語屬印歐語系,東干語來源于漢藏語系,這兩種性質(zhì)迥異的語言接觸后發(fā)生的奇妙變化,是研究語言相互影響的極好例證。
除語言外,東干人在各個方面都頑強地保留著自己的民族特性。
東干人的名字多為中俄合璧式,或擁有中文和俄文兩個名字,如東干文字的創(chuàng)制者之一、著名詩人“雅斯爾·十娃子”就是一例。他的名字“雅斯爾”(英語:Yasser)又譯為亞瑟兒、亞斯爾等,源自阿拉伯語,意為“發(fā)財”。他的姓“十娃子”意即第十個孩子。雅斯爾的祖父本姓楊,名為十娃子,后來十娃子變成了后代的姓氏。這種姓氏組合在東干人中很常見。
在民俗方面,東干人珍視世代相傳的中華文化,喜歡繡花、剪窗花,喜歡唱秦腔和西北民歌“花兒”,喜歡嗩吶、二胡等傳統(tǒng)樂器。每個東干村都建有自己的博物館,陳列著先輩從中國帶來的農(nóng)具、樂器和服飾。他們還將中國的神話、民謠、諺語以及《水滸傳》《三國演義》中的故事口口相傳,激勵后人。
近些年來,東干人同“老家人”的聯(lián)系不斷加強。他們把相互間的來往叫做“串親戚”?!盎剡^老家”的東干人,驚羨中國的迅猛發(fā)展,為之自豪。尚未回來過的東干人,正如東干老詩人索尊實在詩中所說:“雖然中國我沒去,也沒見過。可是時常在心里,我可思想?!?/p>
東干人離鄉(xiāng)去國已逾一百三十年,但其強烈的鄉(xiāng)土情結(jié)、民族意識和對文化傳統(tǒng)的堅守精神,使其與中華文化至今依然血脈相通,成為世界文化的一個獨特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