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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2021-08-21 02:23指尖
都市 2021年12期
關(guān)鍵詞:族譜祖母妹妹

指尖

在鎮(zhèn)上,梳辮子的男孩只有我一個。只要我出門,就會引來許多目光,注滿擔(dān)憂、恐懼、嘲諷和躲避的水銀,這些水銀刺目而令我不適。

我曾無數(shù)次哭鬧,要母親剃掉我的辮子,乃至有一次我自己拿起了剪刀,但所有這些都是徒勞,母親奪過剪刀,看著我搖搖頭,目光從憤懣、嚴(yán)厲,過渡到責(zé)備,最終注滿悲傷。

自出生之日起,我頭上就開始留發(fā),從頭頂?shù)胶竽X勺,細(xì)密的頭發(fā)組成一把嚴(yán)絲合縫的鎖,垂在腰部的辮子看起來倒像一把鑰匙。我也像其他小孩一樣每月去剃頭鋪子剃頭,剃頭師傅錚亮的剃刀極其快速地轉(zhuǎn)個圈,似乎那里埋著一包火藥,隨時都有炸掉他的手和手中剃刀的危險。

漸漸地,一些白白的寄生蟲用一種隱秘的方式開了鎖,大大方方安家落戶,并以吞噬我的血液為生,帶給我難忍瘙癢的同時,最終肆虐而耀眼地霸占了每一根頭發(fā)。于是,每半年,我都有一個洗頭日,一個我跟寄生蟲們決裂的日子。

兩年前,我的洗頭日那天天空晴朗,陽光明媚,果樹上停著兩只喜鵲,用力地撅著尾巴大叫,好像在進行一場比賽。一只菜粉蝶在花墻上來回穿梭,猶猶豫豫,無法確定哪朵花才是它最喜歡的。

柏樹葉子的油脂通過氤氳的水汽,正注滿屋子,那種香氣,是一種混雜著泥土和流水的草木香。坐在凳子上的我,被從窗戶穿進來的陽光切為兩半,一半暖黃色,發(fā)著亮光,一半灰藍色,晦暗沉郁。陽光同樣切開了我面前的空間,一個攜帶著光斑以及飛舞的塵埃,不停地朝前轉(zhuǎn),另有一個安靜沉寂,冷漠笨重地往后退。母親解開我的發(fā)辮,用篦子在柏葉水里蘸過,開始有節(jié)奏地篦去那些塵末般的蟲卵,它們頑強而固執(zhí),母親不得不用更長時間和更大耐性去對付。

我有些心不在焉,乃至生出急迫地跑出門去的沖動,不管街巷里同齡人的冷嘲熱諷,不管他們的目光水銀如何毒辣,我都要混入其中,跟他們打土戰(zhàn),彈彈子,滾圈,或者到處瘋跑。其實,這樣的想象在我腦海里已上演無數(shù)次了,但一般情形下,母親會制止我出門,她的理由牽強可笑但帶有不可逆轉(zhuǎn)的權(quán)威。

理由之一是看妹妹。三歲的妹妹走起來飛快,喜歡去揪拽任何物件。如果在屋里,她會撞翻椅子,拉下柜子上擺放著的花瓶,打翻茶盞。到了院子里,可供她碰撞和揪拽的東西就多了,她會試圖碰翻一個裝水的小甕子,踮著腳尖去抓小甕子里的孑孓,扯下掛著的扁擔(dān)籮筐和角落里的農(nóng)具,她喜歡花墻上任何一盆花,對每朵將開未開的花都有濃厚的興趣,似乎因為對花的不舍,而不知不覺伸手去掐每片葉子的葉尖,不一會兒雙手就沾滿黏糊糊的綠液。

理由之二是看家。那時我母親會提著籃子出門買東西,事實上,祖母就住在隔壁,家這個龐大的詞匯,化成除去祖母居屋外的三間房和一掛院,沉重的木院門,以及院子里的果樹、雞窩和石磨。

理由之三,是我要做一個懂事有教養(yǎng)的孩子,讀讀《三字經(jīng)》,練練毛筆字,玩玩華容道,并沿著這樣的軌跡最終長成知書達理文雅干凈的人,有別于街巷里每天把自己弄得黑乎乎的那些小孩。所以,即便我內(nèi)心有多渴望出門,這都是不大容易的事。除非,是被祖母或者母親領(lǐng)著出門,外面小孩們忌憚大人的威嚴(yán),因而會用不明就里的笑容,略帶畏懼的眼神或者仇恨的表情與我擦肩。

這樣胡思亂想著,來自頭頂力道均衡的篦子的按摩,漫長而枯燥,舒坦而輕松,黏稠的液體灌滿我的胸腔,沉重的困意陣陣襲來,我薄薄的眼皮被什么東西拉著往下墜,視線越來越窄,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模糊遙遠。一只大鳥自遠處扶搖而來,剛開始,不過一個搖蕩的小點,后來越來越大,目光跟我對視,似乎在詢問,又似乎在告知我一件秘密,它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而是徑直擦著我的眼皮飛過,翅膀裹著的風(fēng)讓我產(chǎn)生針刺般的痛意,痛意尚未散去,又一只大鳥以同樣的姿勢和速度飛過去。腳下一空,快速墜落的失重感,讓我在惶恐中睜開眼睛。

神祖爐上方的屋墻,早已泛黃布滿斑斑陳跡的族譜上,我家歷代祖先們的名字在濃淡不一的墨痕中深深淺淺地看著我。最后一行名字,是我爺爺,他名字下面以及后面,空著一大片。祖母說過,那上面最終都會寫滿名字,幾年后,她的名字會被填到爺爺名字的下面。我問,為什么現(xiàn)在不填上去。她說,每個人都會離世,只有死人才有資格被填在族譜上。緊靠族譜掛著一張同樣陳舊的布畫,那是一幅有點年代的普通山水圖,有重重疊疊的群山,茂密的樹林,蜿蜒的人山小道,張開翅膀立在枝頭的蝙蝠,還有從小路中探出半個身子的小鹿。群山之上,浮云朵朵,幾只大雁環(huán)繞其上。一掛瀑布在山間潺潺,流水繞繞彎彎,一直流到畫的左下角,河邊的毛驢直立起耳朵,頭臉轉(zhuǎn)向群山,毛驢旁邊,一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跟毛驢一樣面向群山,一只手抓著驢背上行李,看起來似乎偶然經(jīng)過,暫時被面前的山水迷醉,又似乎要踵過流水,入山尋仙。此時,陽光已將族譜上的名字,像豆子一樣從墻上分開,歪歪斜斜,七零八落,光線移動在緊鄰的布畫上,看不見的手,正在緩慢而有序地切割,在天空與群山之間,原來的六只鳥被切得只剩下四只。

我用力揉搓眼睛,驚愕地張大嘴巴。母親被我突然站立的姿勢嚇了一跳,手里的篦子落了地,摔成兩半。

我指著被陽光切過的地方,結(jié)結(jié)巴巴對母親說,鳥,鳥飛走兩只。

頭發(fā)濕漉漉的,跟我脖子里的汗水混合,又熱又冷的液體,在我身體之間流竄。母親的目光從畫布上收回來,壓我在凳子上,“晚兒聽話,一會兒就完了?!?/p>

夜里,母親在酒盅里倒了洋油,銅錢左沾右沾,在我的手腳心,前后胸,腋窩和肘窩,頸窩,膝蓋窩背刮了個遍,刮到后來,我整個人汗流浹背,身體熱烘烘的。母親又替我舉行了叫魂儀式。我沒出院門,儀式也就相對簡單些,她只是拿我的鞋和上衣繞著磨道、果樹和花墻喊著我的名字走了一圈,我被那兩只鳥驚走的魂靈,便乖乖地跟回來了。那夜,我像被石頭壓住了般,睡得很沉。但我非??隙?,畫里的鳥,從我眼皮上飛走兩只。

從那天起,母親就喜歡皺眉頭,特別是看我的時候。到冬天父親回家,母親的眉間多了三道明顯的深紋。

父親抱著妹妹坐在炕上,撫摸著我的頭,“晚兒說畫上少了兩只鳥是吧,那鳥叫大雁,是候鳥,春天飛到北方,秋天再飛回南方,飛來飛去才正常呢。”

我點點頭。布畫上,那行擺成人字形的隊伍,少了那兩只,看起來稀松而空落。

妹妹扳著手指一二三地學(xué)數(shù)數(shù),數(shù)完,又扳著腳趾數(shù),后來,又?jǐn)?shù)我的手指和腳趾,數(shù)院子里的樹,花盆和跑出院門的雞,數(shù)花墻上的磚孔,數(shù)屋頂?shù)臋_條。有一天,她被布畫上的鳥吸引了,她把它們一板一眼地數(shù)出來,一,二三,四,五,六。

“你再數(shù)數(shù)?!?/p>

“一,二,三,四,五,六?!?/p>

“不對,是一,二,三,四。”

妹妹不耐煩地扭頭,開始數(shù)墻洞里的南瓜。

我把辮子掖在帽子里,揣著父親新買回來的九連環(huán),一出門便被街巷里的同齡人圍住了。

“你皮膚怎么這么白啊?”

“你會玩扔沙包嗎?”

“你捏泥人不?”

我靠在院門上,木頭的紋路里長出了刺,拉扯我的辮子。

“聽大人說,你跟我們不一樣,頭上長了三個旋,是不是,你讓我們看看,我們就跟你玩?!?/p>

我在門板上蹭了蹭,試圖阻止那些張狂的木刺。

“你的三個旋,讓你的命比泰山石還硬,一個克父,一個克母,另一個是讓你變成惡人,你讓我們看看,或許就化解了,父母也不克了,惡人也變不成了?!?/p>

“看看嘛,又不疼又不癢?!?/p>

“哈哈,哈哈……”

我驚恐地轉(zhuǎn)身往院子里跑,恨不能生出一對翅膀。

鏡子里,我透明的皮膚下面,跳躍著一團又一團青焰火。我揪著自己的頭發(fā),但又怕把頭發(fā)揪掉后,真的露出那三個猙獰的旋。我將右手伸進頭發(fā)中間,去觸摸那里隱藏的秘密。頭皮軟軟的,跟頭骨似乎早已分離。

我跪在神祖爐前,像母親一樣將額頭深深抵在地上。我不想成為一句讖語,不想成為比石頭還硬的人,更不想成為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我默念著,祈求族譜上的先人,能替我抹去成為惡人的三個旋。淚眼中抬頭,那只探頭探腦的小鹿,突然出現(xiàn)在畫布中央蜿蜒的山道上,它定定地看著我,像母親一樣充滿憂傷,那憂傷變成一把新的刺刀,毫不遲疑地刺向我的胸口。我騰地一下站起來,搬過凳子,站到上面。我無法擋住小鹿的去路,只能用手去拉它小小的尾巴,但一切都是徒勞,我的手根本無法通過畫布進入畫里,更無法觸碰到小鹿的身體、毛發(fā)和尾巴,成功將它拉回來,回到原來的位置——另一只小鹿身邊。絕望再次淹沒我,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它轉(zhuǎn)身,走進深山,一拐彎,蹤影全無。

妹妹推門的聲音,嚇得我腳下一軟,人變成一個球,直接從凳子上滾下來,咚咚咚咚,頭磕上神祖爐,香灰升騰起來,眼前一片模糊。左眉涼颼颼的,似乎有水流過。母親抓起香灰,按在我的眉梢處。

難道是我看錯了嗎?

光線被抽走,似乎是太容易的事。一轉(zhuǎn)眼,我們就要被暗淡吞沒。

母親坐在窗前,頭越來越低,仿佛有只看不見的手,用力將她掘進青藍色的繡線里面。五歲的妹妹剛剛哭過,一塊糖蘿卜把她變安靜后,她整個身體靠在我的右臂上,就在我推開她的當(dāng)兒,第三環(huán)卡死了??ㄋ赖木胚B環(huán),柔和的銅光倏忽消失,變成一具僵尸。

神祖爐里的線香,殘留的一小截灰燼,正被身下柔軟、稠密而干澀的香灰堆淹沒。母親說過,香灰是神的藥引子,是靠神最近、最被神青睞的物質(zhì),也是神最先選定的助手?!吧駸o所不能,它要助手干嗎?”母親后腦勺圓圓的發(fā)髻,像一個油亮的黑殼子,“你長大就會明白?!蔽姨貏e希望長大,每天都要長一歲多好,那樣的話,今天我七歲,明天八歲,不長時間我就長大了。只是,如果我長得太快,超過母親,不到幾十天,我就長老了,長死了。想到自己的名字將被工工整整地寫到族譜上,心里一陣慌張。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帶起無數(shù)的落葉,沙沙沙沙。門縫中,最后一縷光線,正從光滑的門前石上撤走,似乎很吃力,得用盡力氣。一聲啪嗒將我的視線拉回來,布畫的左下角,被誰掀起來,露出一小片不規(guī)則的暗白的墻皮。我來不及仔細(xì)觀望,更來不及走過去,它已被匆匆按回去,一股風(fēng)擦著我的耳朵刮過。

我遲疑地扯扯母親的袖子,“那個人不見了?!?/p>

“什么,你說什么?”

“那個人,戴斗笠穿蓑衣的那個人,不見了?!?/p>

妹妹白得幾乎發(fā)青的臉涌到母親的袖子上,笑紋像一朵盛開的白菊花:“哥哥,那個人是不會動的,一百年一萬年都走不出畫布?!?/p>

我焦急萬分,不被信任的懊惱,來自頭頂?shù)淖茻?,讓我渾身冒出虛汗?/p>

黑暗涌進屋子,妹妹臉上嘲諷而詭異的笑意迅速被淹沒,我手中母親的袖子在來回晃蕩。母親的嘆息穿透一層又一層的黑暗,一只手猶疑地停在我頭頂,“晚兒,不要害怕?!?/p>

我手里卡死的九連環(huán),發(fā)出輕微的咔嗒聲。

一直等到母親點燃燈盞,吃完晚飯,妹妹還處于興奮中,一會兒唱,一會兒蹦跳,后來跑過來搖晃我,央求我加入夜晚上演的手影游戲。我無精打采,任憑她將我的手臂舉起來,墻上,出現(xiàn)一只猙獰的怪物。那怪物聞聞嗅嗅湊近水邊,驢背上的行李還在,只不過被扯歪了,好像那個人試圖將行李從驢背上拉下來過,又仿佛,他是在毫無防備的時候被什么人強行帶走,所以狠命地拉扯過行李,做過無畏的掙扎。布畫最下角的毛邊,有被揪出絲絲縷縷的殘線,看起來比泛黃的布畫白很多,也新很多。

妹妹不止一次說過,畫里什么都在,山,云,河,小鹿,毛驢和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背影。那么舊的畫了,里面的東西都被鎖住了,誰有鑰匙能打開,讓他們出來呢。沒有鑰匙,鑰匙在母親的衣襟上掛著呢。我心想。但即便沒有鑰匙,那個人還是不見了。

祖母故去的前一日,畫布上的蝙蝠飛走了,枝頭那兒,竟然有一個蝙蝠身體樣的深印子,讓人懷疑,蝙蝠不是飛走的,而是被什么東西透過厚厚的墻壁抓走的。這是那個披蓑衣的男人走后發(fā)生的事。我瞪大眼睛,用力凝視著畫布,試圖從心里長出一雙具有透視功能或者其他法術(shù)的眼睛,深入到里面世界。

祖母出殯那天,我穿著孝袍,走在棺前。街巷里,站滿了觀看的人,他們的目光,牢牢盯著那個沉重的棺槨,看著它在此起彼伏的哭號聲中,緩慢地移動。后來,他們又開始被地上扔下的錢幣吸引,老老少少,不管不顧,都去哄搶。這種被忽略的感覺,很令人享受,乃至覺得天地博大,空氣清爽,面前的一切變得可愛,甚至憔悴的父親看起來,都那么從容。

將祖母埋葬之后,天突然下起了雨,人們都說這是好兆頭,雨打墓,必定富。想到我家因祖母的去世而成為富貴人家,我心里喜滋滋。

剛開始,還是毛毛雨,但漸漸地,起了風(fēng),風(fēng)吹著細(xì)雨,越吹越急,離鎮(zhèn)子還有不到一里地的時候,雨點子變大了,劈頭蓋腦地敲擊著我們和面前的一切,樹葉落下,小石頭蹦起來,我用手抱著頭,跟父親和其他族人跌跌撞撞往前走,一個個被秋天的冷雨澆得瑟瑟發(fā)抖,異常狼狽。但令人絕望的是,一條咆哮的大河橫亙在前面。這條季節(jié)河,在夏天都沒有一滴水,人們已經(jīng)將河床開墾成田地,但現(xiàn)在它搖身變回自己,這樣子嚇壞了人們。

各種聲音在雨中響起:手拉著手橫成一排過河。等等雨停,到時水也就泄了?;蛘哒覀€樹林砍些樹枝造一條船。這些聲音,雖然此起彼伏,但都無比虛弱,很快都被瓢潑的雨水壓下去了。我已凍得臉色鐵青,齒關(guān)發(fā)僵,女人們開始號哭,比來時要高,要絕望。鎮(zhèn)里的人,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河,還下著大雨,雨點甩到河面上,迅速被翻滾的浪頭吞沒。四周空蕩蕩的,一間破房子,一個土洞,或者一堵墻壁,什么都沒有,天地變成了一個大筲桶,而我們像螞蟻,緊緊地擠在一起,絕望地等待被水淹沒。

天正在暗下去,雨絲毫沒有小下來的意思。我父親多年在京城闖蕩,到底見多識廣,此刻他要求大家將彼此的衣襟綁在一起,然后手牽著手,一起進入水中。我騎在父親的肩膀上,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脖子。人入了水,才發(fā)覺,水并不深,剛剛淹沒小腿,但水面太寬了,加上雨拼命地敲著我們的頭和身體,浪頭一陣一陣地推來涌去,每個人都開始眩暈,天地倒轉(zhuǎn),有人就要跌倒了,大家慌慌張張,走得跌跌撞撞。父親讓我閉上眼睛,高喊大家不要看腳下的水,看遠處,看對岸,慢慢朝前走。人們按照父親的提示,閉住嘴巴,忍住眼淚,瞇著眼睛,慢慢地走到了河流中間。突然,一個巨大的浪頭從水里跳起來,猛然撲向我們,父親腳下一滑,我從父親的肩頭,一下子掉到河里。

帶著黃土濃重腥味的河水,要將我吞噬似的,爭先恐后灌入我的鼻子、嘴巴、耳朵和眼睛,很快我就感覺自己變成了沒有孔的山藥蛋,又沉又憋,耳邊只剩下了水聲,咆哮的,輕柔的,低沉的,高亢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后來,這些聲音漸漸小了,我看見自己飄在空中,雙臂竟然變成了一對翅膀,山巒疊嶂,谷峰之間注滿白色的霧嵐,一只熟悉的小鹿蹦蹦跳跳穿梭在各色各樣的野花中間,在它停下的時候,似乎不經(jīng)意地抬頭看向我,水汪汪的眼睛里,映出兩只大雁。我循著嘩嘩的水聲飛去,寬大陡峭的瀑布,水花飛濺,那個穿蓑衣的人,摘掉了斗笠,正蹲在水邊,用手掬起水來,突然,似乎他在水中看到了什么,猛然跳起來,拿起斗笠,轉(zhuǎn)身就跑。那瀑布突然移動起來,拼命地追趕著他,瀑布中央,空出一個口子,像一張大嘴,要吞下他。

夜里,父親母親和妹妹圍在我身邊,臉色悲切。據(jù)說我肚子里灌滿了水,人們用了各種方法,將我肚子里的水從鼻子、嘴、耳朵和眼睛里擠出來。我坐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布畫,在那里,瀑布明顯比之前窄了,瘦了,小了。我知道,那條大河,是畫里流出來的。

父親在河里崴了腳,跟我一樣,差一點要了命。本家叔叔來看他,我聽見他悄悄跟父親說,“這大水來得奇怪,去得也奇怪,雨停了,河水就消失了。鎮(zhèn)上的人都說,是你兒子命硬,招來了天神天將,來收入呢?!?/p>

“這話你也信,”我爹笑著斜乜一眼對方,“秋天下雨是常事,跟我兒子有什么關(guān)系?”

“他有三個旋?。 ?/p>

請人在族譜上添祖母的名字之前,家里先做好“供獻”,父親在神祖爐里插了三炷線香,然后躬身曲腿跪下去,雙手合掌,閉上眼,嘴唇快速翕動。似乎在替故去的祖母哀求,請先祖?zhèn)儗捄甏罅康亟蛹{一個嶄新魂靈,以名字的形式最終安頓。

后來,父親將族譜從墻上揭下來,鋪到桌子上,讓那個長胡子的伯伯將祖母的名字添上去。我第一次知道,祖母原來叫賈張氏,三個字,散發(fā)著酸酸的墨香,重新掛回墻上之后,看起來比先祖?zhèn)兊亩己?,都濃,都醒目。我開始大聲地念起上面的名字,然后我發(fā)覺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就是所有人都姓賈,而所有女人都叫氏。我不禁笑起來,覺得這真是一件滑稽的事。但我的笑并沒有堅持多久,因為我看見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男人。他居然如妹妹說的那樣,好好地站在那里,左手扶著毛驢馱著的行李。但仔細(xì)一看,還是不對,他腳下,竟然有雨水的痕跡,蓑衣上也濕淋淋的。

大雪下在不久后的初冬,下下停停,好幾天。母親踩著雪,吱吱吱吱停在門口,撣掉身上的雪,才推門進來,手里拿著父親剛捎回來的信。我極其享受替母親讀信的時刻,雖然念得磕磕絆絆結(jié)結(jié)巴巴,可是,我還是可以通過父親的信,去想象他在外面的生活和狀態(tài),感受他對我的關(guān)切。上封信,父親說來年春天要送我去上學(xué)。我高興地在院子里又蹦又跳,身后的辮子甩到臉上,生疼。那我得剪掉辮子了吧。頂著三個明目張膽的旋去上學(xué),被人指點,嘲笑,想到辮子剪掉,心里涌出一種說不清的滋味。母親將撕開的信封放在桌子上,并沒有遞給我,她左右手交叉插在胳肢窩里,等雙手暖過來,才撫摸我的額頭。

妹妹趴在我頭頂,不停撥弄著我的頭發(fā),“哥哥有三個旋?。俊?/p>

木勺子里的白水,就像毒藥般發(fā)苦,母親眉間的皺紋,變得更深了,仿佛被犁鏵深耕之后,不停翻涌出一些黝黑而稠密的心事。

“你爹要回來。”

“還不到過年,我爹怎么要回來?”

“信上說,他生了肺癆,正在被送回來的路上。”

我已經(jīng)連續(xù)低燒好幾天了,整個身體內(nèi)部又干又紅,仿佛有火苗在亂竄,如果我張開嘴,是不是就能噴出火來?但不等我噴出火,它就被我煮開,于是,我整個人變成滾燙的開水,咕嘟咕嘟。我用盡力氣,支棱起耳朵。

妹妹舉著小鏡子,放到我頭頂,“哥哥,你就是有三個旋啊,就像三個鳥窩,都朝一個方向旋?!?/p>

三個旋,一個克死父親,一個克死母親,還有一個克自己長大成惡人。

“哥哥,你克不克我?”

迷迷糊糊中,我看見自己從熱氣騰騰的沸水中爬起來,緊咬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推門出去。面粉一樣的雪粒,泛著瑩光,從天空中輕柔落下,好涼快呀,我張開嘴,雪一下子落進了嘴里,跟喉嚨里的火相遇,發(fā)出嗤嗤的聲響。

有人駕著馬車在冰面上跑,另一些人沿著厚厚的雪往山里走,冰面嘩嘩叭叭的開裂聲召喚我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上午了。沒有陽光的屋子,陷在一種霧氣迷蒙的昏暗中。母親正在掀翻柜子,父親的舊衣服整整齊齊疊放在那里,汗煙混合的味道隱約飄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妹妹驚喜地跑過來,哥哥,你快點好起來,我們?nèi)ソ拥ァ?/p>

冷汗從我頭發(fā)的三個旋中間,溪水一樣流下來,通過我的額頭、眉毛,一些進人眼眶里,一些沿著面頰往脖子里去。我用袖子不停地擦著眼里的汗水,用力閉上眼睛,再睜開,用力閉上,再睜開,反反復(fù)復(fù)無數(shù)次。族譜旁邊那幅布畫中,有山有水,但是,左下角那里,空蕩蕩的。那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到底,趕著毛驢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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