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鹿
這天晚上,馬鑒明和上級提離職,上級不理解,問他家里出事了,還是感情出了問題。馬鑒明說都沒有,就是不想干了。上級正在家涮羊肉,撂下筷子,剔剔牙說,你歲數(shù)不小了,提離職不該當面說?馬鑒明說,找不見你。
馬鑒明在一游戲公司做策劃,屬于最不招待見的那類。別的策劃每天收發(fā)幾十封郵件,他一周不到十封。工作主要有兩項,一是起名字,稱號、裝備、技能,包括劇角色的對話和獨白。馬鑒明曾經想過,在暴雪那種公司,自己準是香餑餑,后來這想法被什么溺住,自己都忘了。另一項工作是給其他策劃擦屁股。給上級打電話前,他就在做這事。
早些天,后臺數(shù)據(jù)調錯,游戲副本里出現(xiàn)一無敵的怪。怪物本該讓玩家隨隨便便打死,現(xiàn)在逆襲,等級再高也被一巴掌掄死。玩家搞不清狀況,排著隊過去挨掄。土豪玩家打電話問客服怎么回事,上級緊急開會,策劃都忙得很,研發(fā)說后臺鎖死,想調得先讓它死。上級制定策略,定制一把稀有武器贈土豪,給宋戈一內部帳號,拿一最高級角色,讓他一刀刀捅死怪物。
宋戈跟馬鑒明一樣,都是最不招待見的策劃,進這行時二十七八了。兩人有種班里倒數(shù)第一和倒數(shù)第二的革命友誼,平時一塊兒點外賣,外賣吃膩了就下樓吃沙縣。每天混在一起,馬鑒明卻不敢說熟悉宋戈。他有雙銳利的眼睛,眼窩深陷,眼里藏著光,話不多,有時一整天也不見得說話,但是性子溫和,不咋呼。據(jù)說他住通州,那地方叫大稿村,盤著一堆寫詩和寫小說的,不過誰也沒寫出大稿。
上級決定給宋戈三天功夫,按照常規(guī)需求解決,不短了。公司走的是全景工作制,一周六天,夜里十二點以后可以在家辦公,如果待在工位,第二天可以晚半小時。休息日十分鐘內必須回郵件,不然開會點名,半小時以上按曠工計算。這是公司唯一沒有郵件明示的制度,由上級口頭傳達,佐以老板的兩句口頭禪,一是工作彈性,人生也是彈性的,想要以后松,這時候得勒緊點;二是無所謂任何員工罵他,現(xiàn)在罵痛快,以后大家發(fā)財。
這話似乎就是說給宋戈聽的,剛進公司那年,他每天下午都消失半小時。后來跟馬鑒明熟了,覺得他性情透明,肚里不藏事,有一回消失的時候,就在微信里搖他。馬鑒明聽他遙控,進洗手間隔間,鎖門。腳底遞過來一紙杯,杯里是紅酒。馬鑒明剛要說話,微信來了:別出聲。馬鑒明回,看你出格子間,什么也沒帶,瓶子藏哪了。宋戈回,喝吧,別廢話。這讓馬鑒明感到一種快意,好像回到學生時偷著在廁所抽煙的時刻。后來,宋戈偶爾給他帶些糕點,說是自己烘焙的,愛做不愛吃,扔了糟踐東西。這樣的狀態(tài)大概持續(xù)了一年,直到公司在洗手間裝了一軟件,占坑五分鐘響防空警報,嗡嗡嗡震得腦殼疼,頭頂像要掉炸彈,簡直是達摩克利斯之坑。自那以后,宋戈就像丟了打氣筒一樣,整個人癟了。
癟宋戈對著電腦捅了三天,三天里完全沉默。馬鑒明沒見他吃飯,水都沒喝口。窺他屏幕,發(fā)現(xiàn)怪物懂回血,金剛狼似的。鼠標一停,血條噌噌往回漲,不知他怎么跟上級交代。馬鑒明勸他歇一歇,搞不定就提出來,別死撐著。宋戈轉過臉笑,模樣比死人還難看。沒必要,干完這個我出趟遠門,后面就靠你了。馬鑒明問,去哪,多久。宋戈說,一個月。馬鑒明說,不干了?宋戈沒再回答。
第四天,宋戈沒過來上班,第五天、第六天都沒來,馬鑒明發(fā)了微信,沒回復。隔了一周日,公司會議室里坐了倆警察。行政倒茶招待,出來后,跟上級咬耳朵,上級跟警察走了。下午不知誰傳出風聲,宋戈在出租屋上吊了。
游戲和公司一樣正常運轉,副本封了,怪物也沒什么影響。晚上七點,上級回來,開會對了幾個方案的進度,末了說了句,大家都是成年人,情緒穩(wěn)定點兒。散會后,留下馬鑒明。兩人對坐,上級說,你跟宋戈的關系挺好吧。馬鑒明說,還行。上級說,宋戈曠工,被末位淘汰,你知道這兩年這行不好做,不掙錢,公司不能吃大鍋飯,搞平均分配那一套,理解吧。馬鑒明抬頭,跟上級的目光撞上。兩人嘴里沒問題,眼里藏著問題。
他重新低下頭說,理解。上級說,你倆工作差不多,應該能盡快上手,你交接下,先扛一扛,要是工作量過大,我回頭去找人力,給你招一實習生。
臨下班,研發(fā)遞給馬鑒明一張紙條,黃色便簽,字跡毛糙,寫的是內部帳號用戶名和密碼。馬鑒明登陸帳號,進副本,試著砍怪物兩下,覺得心煩意亂,眼睛發(fā)酸,眼淚不受控制地滑下來。他不確定情緒使然,還是單純的眼睛發(fā)酸。剛進公司他就這樣,每天晚上七點準時流眼淚。后來吃過一陣補劑,不知道起了藥效還是習慣,總之就是好了?,F(xiàn)在突然又來了。到了下班點,他合上電腦,收拾包,出公司。等電梯的時候,鬼使神差地回來,翻出一硬紙箱,把宋戈工位上零七八碎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扔進去,搬回家了。
轉天他去上班,找了上級一天不見人影,晚上六點收拾東西回家,臨走看了看自己那個格子欄,到家給上級打了電話。撂下電話,馬鑒明松一口氣,胸口好像卸了一火車皮。躺床上,兩分鐘就睡著了。
夜里,馬鑒明感覺有東西摸他的腳,涼颼颼的,濕滑,好像還有粘液。那東西沿著腳一路向上爬,經過小腿、大腿和后腰,最后賴在背上。一覺醒來,照著鏡子,身體沒有異常。也許是做夢,他完全記不得。
他睡到自然醒,坐地鐵到公司辦離職。兩年來,他沒有在工作日這個時候坐過地鐵,感覺身邊空蕩蕩的。沒扶著,到站一剎車,竟可以自由跌倒。上級機械性地簽字,沒給他任何阻礙,讓他有點意外。交接時,他沒有提宋戈,行政的也沒多問,讓他簽字了。手續(xù)辦完,望一眼辦公室,誰也沒和他視線對撞,神圣的屏幕攝取了魂魄,他仿佛被一只手按下取消鍵,頃刻間透明了。
馬鑒明吃了一頓麥當勞,東西很快吃完,剩下的功夫就是坐在那發(fā)呆。悠閑的時刻抻長了反射弧,下午五點多,他才想起給李陽去個信兒。想了想,還是沒告訴她辭職的事,只問她下班后是否有空,去他那,一起吃飯。李陽回,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馬鑒明回,游戲上線了,調休幾天。李陽回,周五吧,姨媽還沒走干凈。馬鑒明回,好。他想再說點什么,但是又覺得沒什么可說,坐在轉椅上打一激靈,異樣的感覺隱隱爬上后背,刺了他一下,緊接著又消失了。他到附近的商場逛逛,給李陽買了一套化妝品。商場沒什么人,背景音樂透著一股塑料味,像是情景喜劇的罐頭笑聲,燈光照在地板磚上,將周圍包裹進乳白色的巨蛋,馬鑒明感到一切都很遙遠。
回到家,他想給李陽做一頓飯,先想起自己不知道在哪買菜,又想起李陽要隔三天才來。坐在沙發(fā)上空了空,點了頓外賣,打開電視,正在播《亮劍》,李云龍打平安縣城。年輕時他看過好幾遍,再過不久,秀芹就要扯著嗓子喊,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他和李陽學生時代就認識,試著處過,沒成,后來各自談過幾個,都差點意思,一場同學聚會上碰見,順其自然在一塊兒了。最大的共同話題就是吐槽相親時遇到的奇葩,這事聊干凈,就是吃飯、睡覺,逛街看電影,誰也沒主動談過以后的事。馬鑒明琢磨過,挺喜歡李陽,姑娘漂亮,也通情達理,能過一輩子??勺约壕褪遣辉敢馓托奶头?,但凡想主動點,都被什么東西摁下去了,好像沒有那能量去做下水的活兒,也可能是啟動了某種自我保護機制。他知道兩人好了以后,李陽有過曖昧對象,有一回,無意中看到她的手機,有人給李陽發(fā)微信:下回再讓我摸摸那胎記,看看也成。馬鑒明猜到有新情況,但也沒必要多問。
李陽左胸內側下方有一塊胎記,小拇指指甲蓋大小。除此以外,要模樣有模樣,要個頭有個頭,可以說身上沒什么瑕疵。有時候照著鏡子,馬鑒明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幸虧頭發(fā)還在。周末兩人逛街,路邊有健身房在發(fā)傳單,趁李陽不注意接了,回家打電話過去,沒有十二點以后營業(yè)的。也買過啞鈴,半夜在家里練,白天上班頭暈犯惡心。李陽知道這事,挺大方,說,又不是靠賣肉吃飯,歇著吧,不嫌棄你。
食物味同嚼蠟,馬鑒明硬吃完了,繼續(xù)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读羷Α芬呀洸ネ炅?,他不知道現(xiàn)在播的是什么,眼睛下意識對著那個方向,過一會兒睡著了。他重復做了昨晚的夢,那東西沿著腿向上爬,最后黏在背上。昨晚還模糊不清,像團霧,這回似乎閉著眼能摸出個形狀。醒來后,腦殼像被什么蜇了。
他從柜子底下翻出畫板。那是大學畢業(yè)那年買的,上面垢了一層灰。馬鑒明小時候想當一畫家,長大后覺得這事基本沒戲??墒窍矚g畫畫,已經成了興趣和習慣,每天畫一幅,簡筆畫不復雜,不求成大師,過得去自己這關就行。直到近兩年,這件事被他徹底拋在腦后。他擦干凈畫板,握著電子筆,一時半會兒不知該畫什么,最后決定畫一幅李陽的照片。筆力退步不少,基本功還在,沒全廢,心里正高興,渾身一陣緊繃,眼前發(fā)黑,差點昏過去。他撿起筆,喘了口氣,背上一陣發(fā)沉,挺直了都費勁。心里驚顫,該不會得什么怪病,這時候交代了。他背對著鏡子,扭過腦袋,后背什么也沒有,一點異樣也無。再轉過來看自己的臉,頓時有點迷瞪,鏡子里眼睛像兩個漩渦,給他吸進去了。他突然有一種想要怒吼,大聲咆哮的沖動,看了一眼墻上的表,長長嘆息了聲,進浴室,洗澡睡了。
夢里,一條碗口粗的蛇在他背上扭來扭去,纏住他的脖頸,幾乎窒息。他大聲呼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掙扎著想逃走,可是身體已經麻痹。接著,他聽見一聲冷笑,聲音低沉得可怕,費盡全力問出一個問題。
你是誰?
答案是他聽不懂的語言。他想起和李陽看過《哈利·波特》的電影,里面應該有蛇的語言,當時心思都在李陽身子上,想到這有點后悔。直到力竭放棄抵抗,蛇也玩膩了,在他夢中沉眠下去。
醒過來,第一件事是直奔醫(yī)院。馬鑒明做了全方位的體檢。醫(yī)生攥著體檢報告直皺眉,你確定今年三十歲?上一位那大爺跟你狀況差不多,做哪行的?不想猝死,換份工作吧。馬鑒明說,換了,您看我主要毛病是什么?醫(yī)生說,你這沒主要,都是小毛病,說白了就是透支,堆在一塊兒就成了大事。馬鑒明說,最近多夢,醒著的時候,受點刺激就難受,干什么都沒勁。醫(yī)生問,什么刺激?馬鑒明說,不確定。醫(yī)生抬頭瞥他一眼,應激障礙不是小事,你得找心理醫(yī)生。馬鑒明說,那不成神經病了嗎?醫(yī)生笑,去安定看看,都是你這年紀的。
馬鑒明打車到安定,在門口踱步了半天,找一小賣部買了包煙,心想著無論如何不能讓李陽知道。他沒有抽煙的習慣,吸了兩口也不覺得有什么意思,抽完半根,整包煙丟進垃圾桶,深呼吸,提了口氣走進醫(yī)院,頓時嚇了一跳。大廳里塞滿了人,猛一看,全是二三十歲的面孔,隱約還看見舊同事。排長隊,等叫號,進了診室,醫(yī)生一抬眼,馬鑒明腦袋嗡地一聲,怪叫著跑了。
回到家,打開電視,坐在沙發(fā)上干瞪眼。醫(yī)生的瞳孔怎么是一條線呢,他心想。不敢睡,也不敢碰畫板了,想給李陽打電話,估計這時候還在上班,心想算了,電話通了也不敢說實話。電視里在播一部老電影,講父子情感的,多年前看過,覺著挺感人,這時候再看,沒有任何觸動,不是不好看,而是好像洶涌著感知與同情的河流被筑了一座堤壩,堵上了。他鉚足勁兒,想要有所感觸,突然冒出一危險的想法:這時候如果開車撞死一人,會感到愧疚嗎?后背突然沉了,蛇語在房間浮起來,迷霧般纏著。馬鑒明關掉電視,攥緊拳頭,往胸口猛捶兩下,眼前一片黑,嘴里腥甜,視野清晰后,屏幕里剩下一個殘破的影子。
周五晚上,李陽去找馬鑒明。下班前,她在洗手間補了個妝,找隔間,確定姨媽走干凈了,然后到樓梯間待了半小時。這個習慣她持續(xù)了很多年,無論情況糟成什么樣,樓梯間的半小時是工作日恒定的原點。回國后,她一遍遍翻留學時的照片和視頻,接著拿手機看過一陣子書,再后來,文字讀不下去了,不管哪種語言,都能勾起內心深處的悔恨與羞辱。后來有了短視頻,她終于能丟掉這種不痛快的感覺。她沒有跟任何人講過這事,可是騙不了自己。馬鑒明像沉穩(wěn)的低音,能撫慰她,大節(jié)奏保持同步,偶爾出現(xiàn)亂拍和即興,都在可控范圍內。她追求過嚴絲合縫的愛情,自己的節(jié)奏都土崩瓦解,現(xiàn)在覺得男人不添亂就夠了。
進門,屋里透著股說不清的霧氣。外賣擺在桌上,碼得整齊,如供桌上的祭品。李陽和馬鑒明都懶得進廚房,不過這也無所謂,二十五歲后,吃什么都一個味。李陽甩掉高跟鞋,脫了衣服褲子,換上馬鑒明的大T恤,躺在沙發(fā)上刷短視頻。馬鑒明過來,俯下身親她。她伸出舌頭,下意識地閉眼,舍不得屏幕里的畫面。她輕掐一下馬鑒明的脖頸,說去倒杯水。說話的時候,拇指滑到公司的視頻號,腦袋里嗡地一聲,像某處遙遠的地方發(fā)生了地震。
回國那年,她找了一旅游公司,做行程設計的差事,大概意思就是給游客搞定線路,每天吃什么玩什么,住哪,別太累也別太急,還有別走冤枉路。留學兩年逛遍歐洲,這對她來說輕車熟路。公司起初很小,像她這樣的有三個,后來生意越來越大,逐個往上加。他們給這行取了一漂亮的名字,旅行設計師,聽著就像出去玩的差事。做了兩年,上面賺得不夠,認為不是滾雪球的事,而是模式有問題。直白點說,作坊不行,得搞流水線。于是招了一幫程序員,做出一系統(tǒng),錄入所有設計過的行程。自此以后,旅行設計師變?yōu)轱曫B(yǎng)員,不再給活人服務,而是做出假想中的線路,喂給系統(tǒng)。越喂它就越聰明,越聰明,就越能替代李陽這樣的設計師。新進的設計師不需要出過國,認字,懂電腦就夠了,給系統(tǒng)糾糾錯,跟檢查錯別字沒區(qū)別,工資大概是過去的一半。從那時起,李陽變得失眠多夢。她總是重復做兩種夢,一種發(fā)生在雨夜里,她攥著鐵鍬挖坑,挖得夠深了,就躺進去。李陽這輩子沒碰過鐵鍬,不知為什么夢到這樣的怪事。第二種更恐怖,她自己都不愿回想。也就是那時,李陽無法忍受年輕的男友,分了,同學聚會上見到馬鑒明,處下來省心省力,誰也沒多說什么,平滑到默認階段。
吃完飯,馬鑒明收拾好桌子,洗了手,回到李陽身后,揉著她的肩膀,揉著揉著,兩只手滑進T恤了。李陽閉眼,試著啟動放松狀態(tài),不奏效。她說,先去洗澡。馬鑒明說,一起洗。李陽說,耽誤功夫。馬鑒明去了。李陽開冰箱,眼睛掃了圈。穿鞋,想了想,套了件外套,到樓下超市買了兩瓶便宜紅酒?;貋淼臅r候,馬鑒明剛好洗完。干嘛去了,馬鑒明問。李陽晃了晃手里的酒瓶,去臥室等我。說完把紅酒放進冰箱。洗完,倒一整杯,喝光了,又喝了兩杯,直到臉頰發(fā)燙,無意中發(fā)現(xiàn),角落里擺著一只紅色盒子。拿起來看,有點意外,胸口滑過一絲舒適的清涼,盒子擺回原位,進臥室了。
過程中,李陽覺得馬鑒明有點不對勁。他比往常更急切,也更有力,像一具高效運轉的機器。她向來覺得性愛被賦予了過多的涵義,討厭男人暴露出企圖證明什么的野心,身體卻享受著比以往更強烈的快意。她翻過身,后背朝向馬鑒明,閉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直覺隨著波動裂出快意和黑暗,馬鑒明似乎偷偷摸摸瞞著她什么。她回過臉,舌尖舔了舔嘴唇,剛要說話,馬鑒明嗷地一聲喊出來,踉蹌摔在地上,瞳孔里爬滿驚恐。
送走李陽,馬鑒明回到浮滿濃霧的出租屋。他不再感到陌生,三天內,蛇的低語越來越響,此刻像在演一出獨角戲。馬鑒明感到憤怒,胸口猛烈起伏,他不懂怪物到底想要什么,為什么這樣折磨他。這回把李陽的舌頭變成蛇信子,下回指不定有什么新花樣。他在屋里踱步,望了一圈,拿起倆酒瓶,倒光了,下樓到垃圾桶旁,狠狠往地上砸碎,瞬間,又覺得自己十分可笑。
凌晨,馬鑒明給李陽發(fā)微信,最近身體出了問題,抱歉。隔了五分鐘,李陽回復,要不要陪你去醫(yī)院。馬鑒明回,需要就叫你,接著又添一條,謝謝。過了好久,李陽回,有事就說,不嫌棄你。馬鑒明沒回。
轉天,馬鑒明約三個舊同事宵夜,在一烤串攤,名義是追悼一下宋戈。三位不情愿地同意了。宵夜吃得極為乏味,對話塞滿無聲的空白與尷尬。前同事對宋戈的死沒有知覺,好像這個人從未存在。起初,馬鑒明以為他們不過是跟宋戈不熟,談不上交情,也流露不出什么惋惜與遺憾。直到出現(xiàn)一幕插曲。飯館的懸掛電視重播著新聞,一位藏地女青年遭到家暴,被丈夫活活燒死。畫面里放出女人燒傷前后的照片。三個舊同事木然盯著屏幕,握著烤串一聲不吭。
馬鑒明也是??墒撬芸彀l(fā)覺,有什么不對頭。于是付賬,打聲招呼,迅速離開烤串攤。回家路上,他試圖想象藏地女人鮮活的模樣,想象她不經意的笑,想象那是李陽。他嗅到心底一絲悲憤的情緒,胸口漫過一陣恐懼。沿著模糊的氣味尋找,很快,蛇蘇醒過來,纏住他,令他窒息,渾身的骨頭咯吱響。他跌跌撞撞跑進路邊的灌木叢,蜷縮在路燈照不見的角落里。真相埋在地下。他像毫無準備的掘墓者,徒手挖掘冰凍多年的僵土,直到滿手血,終于在墳墓里看見真正的自己。蛇將他變成贗品。每當墓里的自己掙扎著爬出來,蛇隨即蘇醒,箍緊,折磨這具軀殼。
當晚,馬鑒明發(fā)高燒,渾身發(fā)抖,翻出厚棉被,整個人裹進去。他懷疑蛇毒浸進骨頭,想要他的命,這家伙真的生氣了。夜里,他做了李陽的第二種夢,不完整,都是碎片,幾次驚醒,覺得可能會死。那是一支長長的隊伍,每個人都捧著貢品。他和李陽都在隊伍中,隔得老遠。盡頭盤著一條肥碩的蛇,幾層樓高,兩眼的兇光不斷掃射著。最前方的俯首捧起貢品,蛇撐開血口,一努嘴,吞咽下。隊伍緩緩挪動,又一人捧起貢品。蛇頓一下,瞳孔的兩條線猛地細了,顎骨暴脹,連人帶食物都吞下去,腹部脹起收縮,看得見軀干的形狀。馬鑒明一陣反胃。隊伍沒有慌亂,繼續(xù)前進,好像一切是常規(guī)操作。李陽距離蛇又近了兩步。蛇越來越肥越來越餓,像永遠也吃不飽。他喊李陽的名字叫她快逃命,可是李陽聽不到。
醒來已是午后。燒退了,渾身近乎散架,像被熊孩子折騰一夜的玩具。夜里反復出現(xiàn)死的念頭,現(xiàn)在,這些念頭成了遺留在尸體上的瘢痕。馬鑒明要讓元兇付出代價。他不敢看心理醫(yī)生,害怕被關進精神病院,變成同類和蛇的雙重囚徒。他在網上尋找各種蛛絲馬跡,加了幾個群,假裝描述自己的病情。很快,賣藥的找上他。馬鑒明打了款,約定時間地點,出門隨便找了一家館子,吃碗面,在約定的十字路口等藥販子。
夏日陽光猛烈,他站在太陽底下,受不住熱浪,尋到一處陰涼坐著。屁股剛落下,電話響了。對面是個女孩,細聲細氣的,說藥扔在紅綠燈朝南第一個垃圾桶里,掛了。馬鑒明找到垃圾桶,四處看了看,伸手往里刨。一個黃塑料袋,裝了兩盒藥,就在垃圾表層,應該是剛丟進去的。回家以后,洗了澡,吃了兩粒躺在床上。藥勁很快上來了,頭有點暈,犯惡心,這種痛苦比起蛇的酷刑,簡直是按摩保健。終于安寧了,他心想。這時,馬鑒明聽到一聲嘲笑。他默不作聲,假裝沒聽見,等藥效過了,剩下的丟進垃圾桶。
他聯(lián)系那個藥販子,這回沒糊弄,一股腦都說了。女孩在電話里頓了十多秒鐘,說,你這不該找我,等著,我給你推一老師。掛掉電話,女孩推來一微信名片,接著發(fā)來一條語音,我大概跟她說了,你的情況在我這罕見,在她那不算稀罕,估計得讓你奉常太爺。馬鑒明加了,翻這老師的朋友圈,明白了,這是一出馬的。他素來不信這玩意,不過眼下也沒別的招兒,死馬當活馬醫(yī),既然加了出馬仙,不如整個全套,在網上找了個算塔羅牌的和號稱仁波切的。
整整一周,他都在這些人身上忙活。蛇沒再折磨他,一直在笑,越來越肆無忌憚,最開始憋著,捂著嘴表示禮貌,像是坐在最前排看喜劇的觀眾。出馬的進屋四處尋摸,指著墻角胡說八道,果然讓他在家里立塊牌子奉常太爺,還叫跟陽臺打個洞。占星的說一套行業(yè)話術,接著玩命跟他推銷石頭水晶,至于那位仁波切,馬鑒明聽不見他講什么,這家伙每說一句,蛇笑得震天響。
馬鑒明有些失落,但并不至于絕望。他漸漸琢磨到蛇的脾氣。自己該吃吃該喝喝,沒事看看電視劇,聽個相聲樂呵,躲進糖罐里不出來,什么都不想,蛇就一直沉眠。未知到已知,是消弭恐懼最好的步驟。可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想到李陽,那盒化妝品還擺在客廳的角落。他拿起來,盯著半天,似乎想從模特照片和文案中看出點什么。放回去時,發(fā)現(xiàn)墻角里還有一硬紙箱,宋戈的遺物,抱回來就堆在那,遺忘了。
東西不算多,耳機、充電器、馬克杯,一包同事結婚派發(fā)的喜糖,兩本講妖怪神話的書,工作用的,還有一筆記本。翻了翻,都是工作的事,手一不穩(wěn),嘩啦滑到尾頁,貼著一張裁剪下來的彩紙,長寬剪得整齊,四角拿膠條粘好,想來挺在意。彩紙上有一照片,干凈明亮的房間,極寬敞,米白墻面、深色地板,天花板上吊著電扇,地上鋪著許多矩形坐墊,每塊間隔兩米左右,文字大概揭示了一些信息:一家道場,老師是緬甸班迪達尊者的弟子。最短為期一個月,歡迎到此。底下有行小字,道場提供食宿和寢具,需攜帶衣物、拖鞋和基本藥品。沒有地址,只有電子郵箱。
他想起宋戈說過要出趟遠門,為期一月,難道就是這里?兩種相互矛盾的思緒在胸口碰撞,他不奉教,從沒燒香拜過,更沒想過有關信仰的任何事。曾經旅游進過寺廟,也只是看看雕塑古建??墒谴丝逃幸环N強烈的預兆,好像宋戈正在指引著他到那里去,那里有他想到的解藥和答案。馬鑒明發(fā)了一封郵件,詢問費用和地址。第二天清晨收到回復:不需費用,除必要物品外,帶上返程所需金額即可,道場地址如下。
臨行前,他給李陽發(fā)微信。出趟遠門,大概一個月,可能沒法聯(lián)系你。李陽很快回,出差還是什么?馬鑒明說,身體方面的事。李陽說,嚴重嗎?馬鑒明說,別擔心,回來馬上找你。李陽回,記住你說的,我等著。
馬鑒明坐了半天動車,接著坐長途巴士,當夜抵達一座村鎮(zhèn)。周圍的空氣潮濕,卻并不悶熱。薄薄的夜幕撒了幾顆星星,像黑絲絨上散落的碎鉆。馬鑒明找到那家道場,比想象中輕松。
接引他的是一女孩,看年紀不到二十歲,梳馬尾辮,一襲白衣,穿布鞋,說話帶點口音。馬鑒明跟在她身后,院落挺寬敞,石板路,中央有座池塘,水面飄著蓮花,偶爾漣漪波動。女孩介紹,最大的是中堂,左手是廚房、倉庫之類的,右手是寢室,學員已就寢了。白衣女孩問,帶衣物了嗎?馬鑒明晃了晃背包。白衣女孩說,如果帶了手機、書籍之類的東西,收好,沒有人監(jiān)督,但要自覺,盡量不要受外界干擾,明白嗎?馬鑒明說,明白。說完帶他進了寢室。四人間,三張床上睡著人,有男有女。那是你的寢位,她指著空床,盡快休息,不到三個小時了。
窗外蟬鳴不絕,馬鑒明睡不著,想給李陽報個平安,忍住了。道場不遠處就是鎮(zhèn)中心,寢室床鋪還算干凈舒適,條件沒有想象中艱苦。思緒亂搖,像風吹過野草,他不清楚自己睡著沒有。不久,屋里的燈亮了。大家起床洗漱,見了他,打聲招呼,沒有過多寒暄。隨后散散落落,大概二十人走進院落,圍著池塘散步。天還沒亮,景象瘆得慌。
背后有人拍他肩膀,是白衣女孩。跟我來,她說。馬鑒明隨她進了中堂,正是照片里的地方。隨便坐,女孩說,你是頭一回吧。馬鑒明點頭,坐在墊子上。女孩在他對面盤腿坐下,微笑,說說,為什么來道場。馬鑒明重新打量著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只是莫名有一股令人安靜的力量。蛇的事他不愿意多說,此刻覺得跟她說也沒有什么。女孩說,對了,先自我介紹,我叫呂伊,今天開始教你方法。馬鑒明點頭。呂伊笑一下,該說你了。馬鑒明將蛇的事說了。呂伊邊聽邊點頭,不打斷,最后說,你這情況不少見。馬鑒明問,能治嗎?呂伊笑,又不是賣大力丸,包治百病,只能告訴你,這是一痛苦的過程,沒熬過熱身的選擇放棄,熬過來了,多少都知道該怎么做,還有什么問題嗎?馬鑒明滿腦子問題,覺得問多了不合適,決定挑撿重要的問。他說,班迪達尊者的弟子是誰?
呂伊說,我就是。
道場的院門天亮敞,天黑閉,每天都有人進出。早午餐有廚子,豆腐青菜、饅頭花卷、雞蛋,換著樣來。沒葷腥,味淡,可是管飽,算不上清苦。馬鑒明的警惕很快被消化掉。除了學員,這里還有專門的保潔和司機。呂伊喜歡和他們說笑,只是跟學員話少。那晚和馬鑒明講了方法,臨了說,有問題隨時,想走也隨時,一個月只是預期,沒強迫。此后沒主動找他。除此外,呂伊拒絕師父、大師、老師所有尊稱,學員直呼其名,倒是和廚子、保潔阿姨,嬸子叔伯妹子叫得親熱。馬鑒明覺得,比起道場主,她像一旅游古鎮(zhèn)的客棧管家。
唯獨修行比想象中艱苦。道場的作息是每天凌晨三點起,晚上九點睡。除了早中兩餐、洗澡和如廁,其余都是修行時間,互聯(lián)網公司的作息算個屁。馬鑒明感覺像花果山的猴子進了大廟,渾身難受。那晚呂伊告訴他,十六觀智像一場游戲,十六道關卡,前三關是熱身,絕大多數(shù)人都卡在第三關,跨過這道坎就能攀登另一層次,沒有經歷過的,任何既有經驗都無法解釋。
馬鑒明也卡在這了。身體出現(xiàn)各種莫名其妙的痛癢,臀部和坐墊接觸的位置劇痛,骨頭里某種堅硬的東西正在發(fā)芽,隨時破肉而出,四肢好像被狠狠地擰著,擰得四分五裂。有幾個瞬間,他甚至覺得要是蛇在這時候折磨他,自己就能獲得解脫。但蛇沒有給他機會,這東西既沒有沉睡,也沒有施以酷刑,而是暗中伺機潛伏。他能感受到那雙眼睛,兩條極細的線鋒利筆直,吐著信子,等待他放棄,盡情嘲笑,然后飽餐一頓。馬鑒明向呂伊求助,呂伊說,這是正常現(xiàn)象,一旦終止就前功盡棄,必須直面這種痛苦。
熬到第二十一天,打道回府的念頭占據(jù)了上風,馬鑒明收拾東西,打算深夜偷偷離開。他步子邁得極慢,沒有驚醒池塘里的魚?;厥淄郝?,過去三周,這里給了他從未體驗過的平靜與痛苦。轉身進中堂,拿一塊坐墊,鋪到池塘邊,決定體驗最后一回。夜風拂過耳畔,蟬鳴在院落里輕輕回響。
很快,那種痛苦回到身上。身體化為塑料氣泡膜,不斷遭到擠壓,捏爆,千瘡百孔。疼痛的部位在顆?;?,如投進碳酸飲料里的曼妥思,震動頻繁而劇烈,他幾乎無法保持盤腿姿勢。異樣的感覺驚了蛇,它鉆出深淵,爬上馬鑒明的后背。鱗片刮著皮膚,疼痛彼此裹雜,馬鑒明流下淚,意識清醒。
蛇喃喃著,口吻驚愕而憤怒。馬鑒明突然說,你從哪里來?蛇嚇了一跳,聽得懂我說話?馬鑒明恐懼退散大半,說不算難,吃藥的時候就能聽懂了。蛇嗤嗤陰笑,了不起。馬鑒明說,你不止附在我身上,有印象深刻的嗎?
蛇伸出信子,舔了舔自己的眼睛。沒什么區(qū)別,每個地方都有你這樣的,也有你同事那樣的,馬鑒明說,舊同事。蛇說,你別以為自己多特殊,沒區(qū)別,還有想簽契約,主動幫我找飯票的。馬鑒明默念幾個名字。蛇說,嗯,他們算是,還有那種求著我,我都懶得搭理的。
這場對話在馬鑒明體內觸發(fā),沒有一點聲響,道場院落里寂靜如昨,唯有池塘里的錦鯉似乎明白即將發(fā)生什么,湖影破碎,扎堆靠近馬鑒明。疼痛感越來越細密,頻繁,像屏幕里的雪花噪點,文身筆刺破皮膚,來不及喊疼,一針退出,二針又來,只能感到連綿不絕的震動。
蛇問,為什么這樣折磨自己。馬鑒明說,為了讓你滾出去。蛇一陣狂笑,以為這樣就能戰(zhàn)勝我?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都看在眼里,幼稚至極。你不過是拿另一種痛苦取代我而已,這痛苦不過是精神高度集中,被放大的肌肉緊張罷了,不信,你去問問那個呂伊,這不過是一場替代的騙局。馬鑒明說,那你何必在意。蛇說,我在有什么不好?我讓你們更高效、更強悍,不被弱小的情緒牽著鼻子走。你不仰慕成功人士?告訴你,他們每作出選擇,殺伐決斷都是我的功勞。有我在,你可以做事不關己的廢物,也可以成為精英,時代的佼佼者。
蛇的聲音越來越響,電漿噴涌進馬鑒明的脊椎:
我是沖決時代的法則,我是網羅命運的主宰,是起始也是終結,是答案也是謎題,是永不熄滅的火焰,而你膽敢拒絕我的恩賜?
沉默許久,馬鑒明撲哧笑了,說抱歉沒憋住,游戲里也有角色說過這樣的臺詞,最后都被群毆,沒好下場。我沒想戰(zhàn)勝你,就想讓你該睡的時候睡,別搗亂就行。既然話說到這份上,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你的眼睛被直線分割,只能看見事物的兩面,永遠看不見中間柔軟脆弱的地帶。
這話說完,一道光暴露在馬鑒明雙眼緊閉的視野里。不是那種明亮清澈的光線,而是被什么遮擋,一陣陣、不斷閃爍的微弱光芒。他正感到驚奇,脊椎的底部突然炸開了。拳頭大的漩渦在身體里旋轉,攪動著五臟六腑,每隔五六秒中向上噴涌、釋放。巨大的有鱗類生物貼著脈絡爬上后背,一口氣吞噬掉蛇。馬鑒明汗毛都豎了起來,皮膚布滿細密的汗珠,猛地睜開眼睛。
近處的錦鯉驚覺而散,院落里靜謐如初,星群在湖底搖曳起舞。馬鑒明起身看了眼表,距離他收拾東西離開寢室,不過十幾分鐘而已。他徒步到鎮(zhèn)上的長途車站,在門口睡了一宿,乘清晨第一班大巴回到蘇州。下午的火車票賣光,只好買了傍晚的車票。臨上車前,給李陽去了信兒,今夜回京,直接去你那。李陽回,快到了打電話,我怕睡著。
抵達南站時,北京正在被一場暴雨沖刷。馬鑒明跳上一輛出租車,鉚釘般的雨滴擊打車窗,他知道自己不再被任何事阻擋,只想盡快見到李陽。司機死活不愿開進小區(qū)。馬鑒明下了出租車,跑進李陽的樓檐下,渾身濕透。打電話。對面很快接通。沒睡?馬鑒明說。沒有,李陽說,估計你快到了,起來煮碗面,不會做飯,你別嫌棄。
夜幕翻滾著雷鳴,萬物寧靜,那碗面溫熱的霧氣向他飄來,筋骨舒緩,一切堅硬的東西,都在向后消散,隱退到無際黑暗中。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