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維
鳥叫聲響起時,戴春芬正在小平臺上澆花,將一只大號鋁制噴壺懸過三角梅的頭頂。壺重,手臂很快酸了。她將噴壺放在花架上,推了推眼鏡架,循著鳥的叫聲朝樓前的幾棵桂花樹望去。
認認真真地看了片刻,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她又提起噴壺,讓小雨持續(xù)地落在三角梅和海棠繁茂的枝葉上。三角梅十歲。十年前,丈夫和幾個老同學去廈門玩時從攀緣在房子上的老枝上剪了幾枝帶來扦插在盆里,一直長到現(xiàn)在。海棠年歲不詳。丈夫去世前,她并不關(guān)心他的花草。
戴春芬住二樓,南邊陽臺西邊有扇門,連著一個不到兩平方米的小平臺,平臺上頭是碧藍的天,平臺下面是住戶車庫。平臺算公共部分,裝修的時候不能像陽臺那樣包起來,只是在外面裝了個鐵框子。喜愛花草的丈夫?qū)⑺蚶沓闪诵』▓@。現(xiàn)在丈夫不在了,她接手了他的花園和那只碩大的噴壺。她想要買一只小點的塑料噴壺來替代丈夫留下的那只,都因為各種原因沒有去做,大壺依舊每天清晨陪伴在側(cè)。獨居后,仿佛什么都沒有約束,沒有了章法。
澆完花,她通常會去廚房下碗面條,煮好端出來在餐桌上涼一會兒。她不愛吃太燙的東西,那熱騰騰的食物擦過咽喉滑落至腹中似乎捎走了她一層皮肉,口腔及咽部連續(xù)幾天都會感覺異樣。丈夫正相反,喜食燙食,晚上也總?cè)ジ浇呐N娥^要一碗砂鍋牛雜線粉當宵夜。砂鍋上桌時,還微微沸著,他哧溜哧溜沒多久就將那鍋能把手背燙出泡的食物倒進肚里。她知道那不好,卻提醒得不夠,后來他那病都是吃出來的。丈夫病重最痛苦的那個階段,她也一直十分自責。
在生活上,她不太管束自己的丈夫,這似乎不像一個小學語文老師。她在那個崗位上呆了幾十年,還兼著班主任。管理學生是她的職責,不敢有半點馬虎。工作消耗了她許多的精力,或許是因為這樣,她才不想把家也弄成另一個學校。
對于這點,她不知道兒子怎么看。要是多管著點我爸,多提醒他,就不會得這個病了。他心里是不是也這么想?她從沒問過。
老伴還在的時候,兒子兒媳帶著孩子一周來吃一次飯。老伴走后,他們慢慢地從一周一次變成兩周一次。再后來,兒子升了職,工作忙了很多。媳婦一個人帶著孩子不愛來,理由是不會開車。兩家一個城東,一個城西,離得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后來為了方便接送孩子,媳婦考了駕照,進入輔導班伴讀模式,帶著孩子每天轉(zhuǎn)得像個陀螺一樣。她這里,兩三周才來一次,有時候是一個月。戴春芬也不好說什么?,F(xiàn)如今,各有各的難處。每個孩子都泡在培訓班輔導班里。孫子浩浩只是那些普通孩子中的一個。課業(yè)越來越緊張,上小學六年級之后,一直堅持在學的小提琴也暫停了。浩浩來她家,通常也是在他爸爸曾經(jīng)用過的那張舊寫字臺上刷題。孩子的鼻梁架上近視眼鏡后,她搬了盆綠植放在寫字臺上。
上一回,兒子一家來吃飯,戴春芬趁著做飯的空檔,將切好的水果給浩浩端去。那孩子正用筆尖輕輕撥弄花盆里的一只蟲子,根本沒察覺到她。她在他身后駐足片刻,悄悄退了出去,將水果放回了餐桌。
送走了他們,戴春芬回到那間房間,戴著老花鏡,一片一片葉片細細尋找,在一片肥厚的橢圓形葉片灰綠的背面看到了那只小小的黃色瓢蟲。
瓢蟲安然地從一片葉片爬到另一片葉片,她每次去翻看都在不同的位置。這樣持續(xù)了兩天,直到瓢蟲毫無蹤影。她失望了一整天——不知從何時起,她發(fā)現(xiàn)自己會為這樣的小事失望,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她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壞。
半個月后的周五傍晚,兒子打電話來,說周六晚上來吃飯。第二天早上,她覓遍了陽臺花盆的枝葉,找了一只瓢蟲。她將那個小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回寫字臺那株綠植的葉片上,接著去了菜市場。
從菜場回來,在樓道里碰到了戴旭。戴旭一臉笑容,和她打招呼:
“阿姨好!買這么多菜,有客人來呀?”
“啊,是呀,兒子他們晚上來吃飯。”她回應。
“真好呀?!?/p>
她停下步子,看著戴旭的背影從她眼前輕巧地晃了出去。
那是個年輕的姑娘,大約二十八九歲,半年前租了601的房子。最初,不知道她是做什么工作的,只知道八點到八點半上班高峰期馬路上車子堵得一塌糊涂的時候,她常常還在睡夢里。戴春芬總是在買菜回來的路上碰見她,在樓道里,小區(qū)門口,或是小區(qū)門口的那家早點店。戴旭愛吃餛飩,總坐在對著門口的那個位置,一邊拎著小醋瓶優(yōu)雅地轉(zhuǎn)動著手腕,一邊和她打招呼。戴春芬停下來和她招手,看她往餛飩里再加兩勺辣椒。也許是湖南人,要么就是四川的。戴春芬心想。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同姓,第一次見面時,戴旭做自我介紹,戴春芬就有了種莫名的親切感:“啊,本家呢,我也姓戴?!?/p>
說起來,她可從來沒對這幢樓的哪個租客這么熱情過,意見倒是提過幾次。早已搬離多年將房子出租的老鄰居和她說:“戴老師,您可別總像要求學生一樣要求這些年輕人嘛?!?/p>
“影響了別人的生活,該改正的就得改正?!彼龔牟挥X得她提及的是一些無關(guān)痛癢的事?!澳鞘且驗槟悴蛔≈阋∵@,也受不了這樓道半夜十二點還咚咚咚地響。澆個花就像下雨,也不管你下面晾沒晾衣服。”
老伴為此也說她:“別人不提,就你一個人提?!?/p>
嘆了口氣,戴春芬走完剩下的幾步,回了家。
因為租客關(guān)門聲太重而去提意見,是多久之前呢?合上墨綠色防盜門時,她想。能一口氣跑上樓,敲開401的門,用小學班主任特有的語調(diào)和那個留著小胡子的年輕人說:麻煩您下回關(guān)門小聲點。她還記得對方一臉驚詫的表情。如今,401的房子早就被轉(zhuǎn)手賣掉了,現(xiàn)在住著一對小夫妻。
房子住了30年,她一直沒想過換。十年前城東新區(qū)幾個樓盤開盤時,妹妹巧玲勸她和她一起買個電梯房,她拒絕了。說自己住的是二樓,老了也能爬得動。
“老城區(qū)住得好好的,沒必要搬到城東那么偏僻的地方去。年紀大了,少折騰?!?/p>
“哪偏僻了,眼光放長遠好不好。再說,你現(xiàn)在不折騰。以后想折騰也折騰不動了?!鼻闪嵴f。
“我任何時候都不想太折騰。安安穩(wěn)穩(wěn)太太平平過日子有什么不好。”她說。
“讓你買個房子,還挖苦我?!鼻闪徇呅厯u頭,說,“你就是太古板?!?/p>
十幾歲起,巧玲就總用這個詞來形容她。還是女孩的時候,戴春芬并不覺得這個詞匯適合自己??汕闪嵋槐橛忠槐榈匕堰@個帽子往她頭上套,經(jīng)歷了時間的沖刷,戴春芬覺得她周圍的一切都不那么可靠,時時刻刻都會發(fā)生令人驚詫的轉(zhuǎn)變,這個詞卻成了她堅固的伴侶。在她需要為自己尋找一些理由時——不論是支持還是開脫,她都會想到這頂帽子。它越來越適合她——一位年歲漸長,與豐饒歲月漸行漸遠的小學語文高級教師。
她不記得上一次學生找她聊天、袒露心扉是什么時候了,也不會再有孩子趁她不注意在她的備課本里夾一顆糖果或是一塊巧克力。教職生涯的最后幾堂課,她努力調(diào)整情緒,想讓自己從那些重復了無數(shù)遍的陳詞濫調(diào)中掙脫出來,音調(diào)輕盈一些,笑容活潑一些,說點別的,說點題外話,卻一直未能成功。
最后一堂課,她無奈地放棄了努力。最后幾分鐘,她和他們說了再見,還說了一些勉勵的話。
她平平靜靜退了下來。沒有歡送會,家里和學校都沒有。他們大概覺得她不會喜歡。平日里,她表現(xiàn)得像一個不在意甚至反感此類儀式的人。臨別時,班長交給了她一個布袋子,里面是學生們送她的小禮品。她既遺憾又感動。
晚飯時,兒子拎來了一箱無籽紅提和一箱牛奶。上次帶來的牛奶還剩小半箱。她不習慣早餐喝牛奶,晚上又總是忘記。于是將牛奶和進面里來蒸饅頭。為了消耗那些牛奶,她用它和面,蒸了許多饅頭。
兒媳秀秀對牛奶有著特別的偏好。初來他們家時,她總是說“老年人要多喝點牛奶,補鈣,補充優(yōu)質(zhì)蛋白”“這個牌子的口感更清淡”這樣的話。老伴很捧場,每天一盒,很快就將兒媳帶來的牛奶喝光了。如今,牛奶都變成了饅頭。那么多饅頭,除了戴旭,她想不出該送給誰。
戴春芬將紅提洗了裝盤,放在客廳的茶幾上,她招呼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兒子兒媳吃水果。
“媽,不用麻煩了。提子是買給你吃的?!眱鹤诱f。
“我一人吃不了那么多?!彼α诵?,回廚房做菜。
她不喜歡吃提子。原因有二:皮難剝,太甜。兒子似乎不太了解母親喜好。有時候,她會把他身上那些成年男子的缺點歸咎到自己身上。在他幼年的時候沒有好好引導,沒有教會他那些東西:耐心地了解、詢問、觀察、體會。
“媽,水果不用給浩浩拿去哦。他在練口語。”走到廚房門口時,身后傳來了秀秀的聲音。
她往后退了兩步,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谡Z練習一次半小時。她該在孫子完成口語練習時做好最后一個菜。早了,菜容易涼,況且,剩下的時間她也要找事做去打發(fā)——和他們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看她不喜歡的節(jié)目肯定不是什么好的選擇。
她算著時間,放慢了做菜的速度。她甚至關(guān)了火,在廚房里踱步,倚在水槽邊發(fā)呆。她想起不知在哪本書里看到過的一句話:廚房是所有主婦最安全的所在。她羨慕那些可以在家務間隙,躲在廚房里喝口小酒的主婦。
她停下步子,想了片刻,之后蹲下身在儲物柜的深處翻了一瓶紅酒出來。這是某位朋友多年前拜訪時帶來的禮品。丈夫喝白酒黃酒啤酒,獨獨不愛紅酒。
晚餐時,紅酒出現(xiàn)在餐桌上,配著兩個不成套的酒杯。
“媽,你以前好像不喝酒的嘛!”兒子舒林用詫異的目光看向她。
“給你開的,你喝點。我陪你?!?/p>
“我開車呢?!笔媪置碱^皺了一皺。
“回去讓秀秀開嘛?!?/p>
“哦?!笔媪滞搜弁瑯釉尞惖钠拮?。
“還沒開呢?!笔媪值吐曕洁?,起身去找開瓶器。
他轉(zhuǎn)了一圈后又回來了,兩手空空。戴春芬突然想到,家里似乎并沒有紅酒開瓶器。她不甘心地起身,客廳、廚房,角角落落走了個遍,最后無功而返。
“你看,想和你喝個酒還沒機會了?!彼猿暗匦α诵Γ丫颇没亓藦N房,從冰箱里拿了兩瓶果汁出來。
兒子用裝了果汁的杯子和她碰杯。他的表情帶著些許遲疑,隨后用那種在職場上慣用的微笑蓋過了它。戴春芬一邊給浩浩夾菜,一邊悄悄觀察兒子的反應。她的腦海里迅速閃過一些畫面,那些畫面并不具體,也不成形。
“那時候你會感覺自己像變了一個人?!彼肫饋磉@樣一句話。影視劇,文學作品中常常出現(xiàn)的一句話。
舒林并沒有特別的反應。秀秀很快開始了新的話題。那時,浩浩已經(jīng)快速扒完了飯,回到了小房間寫作業(yè)。
秀秀壓低了聲音慢條斯理地說起了公司八卦,表情如演員般生動。
“我們老板前段在鬧離婚呢!雞飛狗跳了一個月?,F(xiàn)在好像又安靜了。”
戴春芬看看她,說:“這也沒什么奇怪的。有錢人嘛。”
“嗯,聽說那女人就住在這個小區(qū)。”
“哪個?”戴春芬問。
“小三??!”
秀秀將啃到一半的紅燒雞翅放在碗里,身體朝著戴春芬傾斜過去,用一副篤定的表情說:“財務部的同事看到啦,說是她原來的住處被老板娘查到,去找她麻煩,后來就搬走了。就搬到了這里。比起原來的高級公寓雖然差點,不過出其不意,老板娘肯定沒想到她會住到這里來?!?/p>
“你們打算去告密?”戴春芬問。
秀秀笑了,說:“媽,看來您也挺關(guān)心我們這種八卦的嘛,哈哈?!?/p>
兒子拍了拍秀秀的肩,指了指小房間關(guān)閉的房門。
“據(jù)說長得挺好看的,開一輛白色豐田車。媽,咱們這幢樓這段有沒有年輕的女人搬進來啊?你認識嗎?”
“我上哪認識去,”戴春芬的語氣突然變了,指了指兒子說,“舒林知道的,我很少和別人的房客打交道。”
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生氣,臉上的表情僵在那里,想收卻收不回來。她和秀秀,多年來一直客客氣氣相互恭敬。婆媳相處之道,她自認為做得不錯。
“哎呀,媽,公司八卦嘛,隨便說說。聽過就算了?!毙阈阏f。她把頭偏向舒林,又說:“公司女人多,這也就茶余飯后的談資。去告密又沒好處。誰那么傻,想得罪老板呀?!?/p>
舒林抬頭看了戴春芬一眼,目光之中帶著一點不解及懇求。
戴春芬從來沒有為難過他。她希望自己的孩子不像別的男人那樣,變成三明治中尷尬的雞蛋火腿。兒子去丈母娘家的頻率比來她這要高。她不愿意去比較這個,這是他的生活。她了解生活是什么。
她起了身,端著湯碗進了廚房。在灶臺邊愣了片刻,才將鍋里剩下的山藥排骨湯續(xù)上,又端了出來。
湯盛得滿,她的步子也比平常慢許多?;秀敝?,她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她剛剛結(jié)婚,婆婆第一次來家里吃飯,她端著做好的竹蓀雞湯,像這樣一步一步從廚房走向餐廳。碗沿燙著手指,她卻不允許自己走得太快。
“再喝點湯吧!還有挺多。”她輕輕舒了口氣,疲憊地坐在位置上,讓消失的笑容再度回到了臉上。
送走了兒子兒媳,戴春芬又去了小房間,一片一片葉片翻找。那只瓢蟲還在。
她不知道浩浩是否也做了與她同樣的動作。她希望他可以看到這只瓢蟲,也希望這只瓢蟲可以在這里呆盡可能長的時間。它有翅膀,也許會飛走,也許會爬到旁邊的窗臺上。她看了看她的窗臺,窗開著,而一扇紗窗完美地阻擋了它的出路。
她走出房間,到了客廳,拿起茶幾上的電視遙控器,漫無目的地轉(zhuǎn)換著頻道。頻道更換了一圈,停在一檔綜藝節(jié)目上,時下最流行的演員真人秀。那些面孔中倒有兩個眼熟的,但記不起來名字,想必在哪個電視劇里看到過。她已經(jīng)不比年輕時,對看過的電視劇里的人物和情節(jié)記得清清楚楚?,F(xiàn)如今熱播的電視劇,她不太喜歡,也不贊賞那些年輕演員的表演。
后來,她想起碗還在水池子里。
不知是第幾次把碗忘在水池里了。第一次她還記得。那天半夜醒來,她到廚房倒水喝,聞到一股洗潔精淡淡的橘子香精的氣味,借著窗外路燈昏黃的光,望見了水池子里橫七豎八的碗碟。受到的驚嚇好比看見鬼魅。她呆呆地望著那些寂靜的碗碟,在昏暗的廚房里回溯幾小時之前的事——她把碗盤收進了廚房,然后兒子叫了她,她去和他說了什么,接著她又去房間拿了一件東西交給兒子。對,是給孫子的禮物,她放了快一個月,上次他們來的時候忘記帶走了,這回她打算在他們臨走前交給他們,免得又被遺忘在沙發(fā)上,她腦子里想的是這個。之后她又去做了別的事,忘了廚房水池里的碗碟。
年輕時,做什么事情都有條不紊,干凈利落。每天在工作和家庭之間迅速切換。她做家務的效率和工作的效率都令人羨慕,少有焦頭爛額的時候。她幾乎不拖堂,批作業(yè)的速度也是整個教研組里最快的。她討厭拖沓,也不允許她的學生拖沓。兒子也是一樣,某些方面,她對他的要求是嚴格的。他或許不喜歡。他并沒有經(jīng)歷十分叛逆的青春期,一切都平平穩(wěn)穩(wěn)地度過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們很少聊這個。她以為她了解他,就像以為她了解自己的那些學生。那個階段很快過去了。時間如流水。轉(zhuǎn)眼間那個曾經(jīng)被她抱在懷里的孩子就長到很大了。上大學,畢業(yè),工作,談女朋友,結(jié)婚,做父親。她終于有時間停下來思考這些。她不明白這樣的思考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意義。
樓下響起了汽車輪胎摩擦路面的聲音,而后是發(fā)動機熄滅的聲音,關(guān)車門的聲音。樓道里傳來腳步聲。戴旭回來了——她驚訝自己此刻還能分辨出她的腳步聲,似乎她的某些功能并未因衰老而退化。
剩下的紅提子要不要給她帶過去?她思忖著,望了眼客廳的時鐘,九點一刻——這個時間還不算太晚,戴旭剛剛下班。那姑娘自己開了個個人形象設計的工作室,每周總有幾天要工作到很晚回來。也許,她上去表示一下關(guān)心也不算唐突。畢竟前兩天,她剛剛幫過她的忙。
十幾分鐘后,她站在了戴旭家門口,遞給了戴旭那個裝著紅提子的透明塑料果盤。戴旭讓她進去坐會,她也沒有拒絕。
“阿姨您太客氣了?!?/p>
“兒子晚上拿來的,我一個人吃不完。你們年輕女孩要多吃水果,對皮膚好?!彼f,“沒打擾你吧。這么晚了,真不好意思?!?/p>
“您說哪去了。什么打擾不打擾的。我才下班,換句話說,真正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是不是?”戴旭笑了。她一笑,嘴角兩邊便露出兩個梨渦。
戴春芬覺得長梨渦的女孩很好看,甜美、可親。
“吃飯了么?”
“還沒!”她一邊說著一邊進了廚房,片刻后,端了一個大托盤出來。在餐桌上做起了三明治。
“自己弄點?!彼贿叺皖^切去面包邊,一邊說。
“就吃這個么?你可以點外賣的。這么晚,又累了一天,還是好好吃點?,F(xiàn)在外賣也方便,湯湯水水的也能送到。”
“沒關(guān)系。午飯兩點多吃的,沒那么餓。這個點吃東西得注意,容易長胖。我做的這個是減肥餐?!贝鞔悍液闷娴乜粗郎系臇|西。戴旭給她介紹手邊的食材,黑麥面包、煮熟的雞胸肉、青橄欖、苦菊、羅馬生菜、去了蛋黃只剩蛋白的水煮蛋、低脂沙拉醬。
“做完放一半到冰箱里,連帶明天的早餐都準備好了,一舉兩得。”戴旭說。
看著戴旭嘴角露出的梨渦,戴春芬不知道該說什么,只能笑笑,對于年輕人的習慣,她不好評說。也許她這樣是對的。她的工作需要她保持身材,她也一定不愿意聽“你這樣可不好,身體要緊,別太虧待自己啦”這樣的陳詞濫調(diào)。
戴旭熟練地做著三明治。那把刀輕巧鋒利,面包邊切得很漂亮。蛋白被她輕輕掰碎,雞胸肉也用手撕成均勻的細條,整齊地鋪在面包片上,再整齊地碼上蔬菜,澆上醬汁。她想說些夸獎的話,卻一直未開口,能想到的話,都像一種刻意的迎合。
對于自己沒嘗試不了解的東西,她還不太擅長表明態(tài)度,便安靜地看著。戴旭將做好的小巧三明治一半整齊地碼在玻璃保鮮盒里,一半放在一個紫邊白瓷盤里。
“阿姨,嘗一嘗?!彼龑⒈P子端到戴春芬的眼前。
她們坐在餐廳藍色花型吊燈下一起吃著三明治。戴春芬吃了兩塊。
她以前不吃西餐,也基本不碰肯德基、麥當勞這類漢堡快餐。面包、牛奶和蛋糕偶爾吃一吃,也只在未到正餐時間而又腹中饑餓的時候。
第一次吃三明治,她接受得比她想象中容易。她想到,也許她還能像個年輕人那樣去嘗試,也許她也不是那么古板固執(zhí)。
“上次真是謝謝你??!”吃著三明治的戴春芬說。
“哦,那沒事,應該的?!贝餍裉ь^沖她微微一笑,“我也只是順路。我自己也要去醫(yī)院嘛,就當你陪我啦!”
“三明治做得很好吃的?!贝鞔悍艺f。嘴里帶著黑麥面包和蔬菜的清香,這樣的話順口而出,要容易得多。
“下次再做給您吃呀?!贝餍裥α?。
“那以后想吃什么,我也可以給你做啊。反正……”戴春芬頓了頓,“反正我一個人住,做什么菜都容易多,一個人吃也沒意思。以后燉個湯水什么的,我就給你留著。”
“這個……”戴旭抬起頭,看著她。她有一彎月牙似的眉毛,用眉筆輕輕修飾過,十分好看。戴春芬盯著她精致的眉,等著她下面的話。
“那太謝謝您啦?!?/p>
看到她舒展的眉頭和小巧的梨渦,戴春芬的情緒突然好了起來。
回到家,她第一時間去處理了那些躺在廚房水池里的碗碟。
她沒有問她個人的事情。是否結(jié)婚,有沒有男朋友。她想,下次,下次有機會還是可以問一問。
碗碟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水池正對著廚房的窗戶,在那里,可以看到安靜佇立在路燈下的白色豐田車。
睡覺前,她又想,還是不問了。就為了心里的那個猜忌么?似乎并沒有什么必要。
夏天剛剛結(jié)束時,戴春芬覺得胃部有些隱隱作痛。年輕時她曾犯過胃病,很多次她在課堂上疼得直不起腰來。有一次,差點毀了她的市級公開課。之后,她花了不少心思調(diào)理,慢慢地就沒再犯了。老伴去世后獨居的這幾年,或許是獨自吃飯?zhí)珶o趣(她想不出別的原因,三餐定時,幾乎不吃她這個年齡不該吃的食物),胃部又開始不適了。大醫(yī)院掛號麻煩,她去附近的社區(qū)衛(wèi)生院開了點胃藥對付了一陣子,卻仍不見好轉(zhuǎn)。巧玲說她得去做個胃鏡,讓兒子陪著去。戴春芬嘴上應著,卻一直沒有實際行動。她怕做胃鏡,一根管子從喉管插進去,想想心里就發(fā)麻。
后來,她通過老同事的關(guān)系約了中心醫(yī)院的專家做胃鏡。103路的終點就是中心醫(yī)院,到公交車站只需要走15分鐘,還是挺方便的。她猶豫著要不要給兒子打電話,她的身體一直不錯,除了生孩子,這些年的確也沒有必須得家屬陪護的病。麻煩兒子的時候,少之又少。
做胃鏡那天,她拎著自己的小手包,帶好醫(yī)???、公交卡獨自出了門。
走到小區(qū)門口,戴旭的車恰好也開出,她搖下車窗問她去哪里。
“去醫(yī)院做個胃鏡?!彼f。
“是中心醫(yī)院么?”戴旭問。
戴春芬點點頭,像是沒有力氣再說過多的客套話似的。
“我也去那,一起走吧。咱們可以相互做個伴?!闭f完,她下了車,替她打開一邊的車門,熟練地將她扶了上去。整個過程麻利得很。等她反應過來,車子已經(jīng)開出小區(qū),過了老王早點店了。她坐在整潔干凈、墊著帶蕾絲邊坐墊的車后座上,向戴旭道謝。
胃鏡報告拿到后她去了一趟妹妹巧玲家,一副“我按著你的意思去了,你看,沒大問題吧”的意思。巧玲沒說什么,看了報告之后點點頭。
吃飯時,她突然說:“姐,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吧,我也想了很久了,不是隨便一提,是認真的。你考慮考慮?!?/p>
戴春芬愣了一愣??粗鹉静妥缹γ婺菑埮c她一樣被皺紋侵蝕的臉。她想起她們少女時期擠在一張床上的情形。那之后,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她們各自趟過了一條又一條河流,便沒再在一張床上睡過。
“我這有電梯,上上下下方便。你的房子不想空著,可以租出去。我們也好有個伴,年紀大了。哪怕只是為了安全考慮?!鼻闪嵝α诵Α?/p>
“我想想吧,和孩子商量下?!彼f。
“你自己定了就好了。這是你的生活。你看你做個胃鏡都還是自己上醫(yī)院的?!?/p>
她想爭辯,不過最終沒說什么。
巧玲和她不一樣。性格不同,愛好不同,選擇的職業(yè)不同,嫁的人更不同。巧玲在十多年前離了婚。她那個做建材生意的老公和別的女人有染,她二話不說就把婚給離了,找了個好律師打離婚官司,分走了前夫一半的財產(chǎn)。孩子也歸她。她忙的時候孩子就呆在爺爺奶奶家。在這件事上,她得到了所有人的同情。她只用了一點點的眼淚,大部分還是作為女人的生存技巧。
后來,戴春芬和她說起了戴旭。那個開車帶她去醫(yī)院的女鄰居。
“小姑娘不錯!”巧玲說。
“啊對??!”她的心情隨著巧玲的夸獎又輕快了起來。
“但你也不能每次麻煩別人對不對?又不是自己女兒。”
“我有兒子的。”
“兒子是兒子,你是你。也沒有離得很近。再說,就算近也不是凡事都能照顧得到?!?/p>
戴春芬不說話了。照顧,麻煩,這樣的詞不知從何時起成了她生活中的關(guān)鍵詞。無法回避,沒法繞開。
“孩子,我們都有。你的在本市,我的在外省,其實都一樣。離婚那時我就想清楚了。老公、孩子,誰都不可能陪我一輩子。我把他養(yǎng)大,我的任務就完成了。剩下的日子,是我自己的。我得過好。年紀大了,很多事還是早打算。反正也沒法回避。我每天跳舞,晨練,養(yǎng)生,每天這么折騰自己。我得保持住,身體才是我的一切。你看我每天瀟瀟灑灑的,我可比任何人都有危機感吶?!?/p>
“危機感?!贝鞔悍覈@嘆氣。
“有段時間想過找老伴,后來想想算了。半路夫妻,靠不住。家庭關(guān)系又復雜,還有財產(chǎn)糾紛,到時候鬧得一團糟。那么多前車之鑒,何必給自己找麻煩。找老伴還不如找你?!?/p>
巧玲笑了,過來攬了攬她的肩,說:“真的,考慮考慮嘛。我們的老年生活也就這三種,居家養(yǎng)老,養(yǎng)老院,抱團養(yǎng)老??偟眠x一個。”
“好的,我考慮考慮。”戴春芬拉了拉那只搭在她肩頭的手。那只涂了護手霜的手散發(fā)著柑橘花的清香,令她想起幾十年前,她們的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一天終結(jié)之時,戴春芬關(guān)了燈,獨自躺在那張她睡了十多年的棕繃雙人床上,回顧一天的經(jīng)歷。
起床,澆花,和鄰居家的小男孩聊天,吃早飯——她吃了什么?忘記了。胃病沒好,明天她打算喝粥。她已經(jīng)把米淘好放入電飯鍋,定好了時。那鍋粥足夠她喝一天,也許到晚上還有剩下的。
房內(nèi)很安靜。她能聽見樓下不知誰走過的腳步聲。
不是戴旭。她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也有可能是她沒察覺到,她已經(jīng)到了家,開始做三明治,開始享受屬于她自己的生活。
她沒有看到那輛白色豐田車停在廚房窗前的路燈下,便斷定她還未歸。用一種簡單的依據(jù)來判定事情是否發(fā)生,她一直都是這樣??筛嗟臅r候,她無法判斷。
還算年輕時,她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背叛。她沒有對任何人說,包括巧玲。事情沒發(fā)生前,她一直覺得自己不是那種會被丈夫背叛的女人。可這事,只要是女人,總有可能遇得到,不管你是什么樣的女人。她去找了那個女人,和她說:你可以把孩子生下來,我?guī)湍沭B(yǎng),如果你不要,醫(yī)藥費和營養(yǎng)費,老舒會出。她第一次叫丈夫老舒——那時候,很多人還叫他小舒。
那女人一直在哭。她幾乎能聞到那股眼淚特有的苦咸味,仿佛是自己的眼淚。眼淚讓她心亂如麻,她的臉依舊嚴肅,“古板”得好似一堵堅固的城墻。那女人狠狠地哭了一通,后來再也沒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現(xiàn)。不多久,老舒說事情解決了,又說她其實沒懷孕。騙他的,假的。說自己真傻,唉,悔不當初。
她不知道誰的話是假的。她的學生也會說假話,可她對他們每一個都負有責任。
之后的大半年時間里,巧玲沒有再和她提搬過來住的事。巧玲了解她,聽進去的事情不會隨隨便便扔到腦后。她們依然保持著原有頻率,一個多月見一次面,到家里吃個飯,喝喝茶。有個跳舞認識的老頭開始追求巧玲,像個大小伙子一樣獻殷勤。戴春芬有些羨慕男人們的精力,在追求女人這件事上,似乎十七歲和七十歲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不過,她倒是沒想過這種事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她沒有巧玲那樣的魅力,不管是十六歲,還是六十歲。這個她得承認。
這段時間,她和戴旭相處得很不錯。秀秀有時也會提其老板的八卦,她只聽,不發(fā)表任何評論。她發(fā)現(xiàn),秀秀的話,前前后后,有幾處出入頗大。
她買了個大號的燉鍋,即使不是兒子兒媳來吃飯的夜晚,她也總會留一份湯放在保溫桶里。
戴旭每次都當著她的面把她做的東西吃掉。
她坐在餐桌對面。戴旭慢慢吃,也慢慢和她聊著天。
她們有聊到男朋友。戴旭說男友是做生意的,總是天南地北到處跑,聚少離多。她還說,他們最近在鬧分手。不過不一定會分。戴旭用一種玩笑的語氣說著。對于那個男人的評價,戴旭總是顯得模棱兩可。不好也不壞,大約他們已經(jīng)進入了這樣一個階段。戴春芬想。
“男人也不那么靠得住嘛,也不知道能在一起多久。把自個兒的事做好要緊。”戴旭笑著,十分愉悅地嚼著盛在白瓷碗里的蓮藕馬蹄豬腳湯。
“您這湯燉得太好喝啦。喝這湯,減肥什么的根本就不用去想?!贝餍裾f。
“你不用減的,身材這么好?!?/p>
“工作需要嘛,行走的招牌。做這行,自己的形象也蠻重要的。管好身體,管好臉,管好衣柜?!贝餍裾f。
“不容易喲?!?/p>
“誰都不容易嘛。這湯真好,也不膩,補充膠原蛋白,美容養(yǎng)顏。明天去跑個步,也不怕長肉。”
戴旭又笑。戴春芬喜歡看她笑。她看不見這個女孩的另一面。路上,家里,她看到的都是她的笑容,仿佛她沒有愁心的事。
她們有機會在這樣短暫的相處中,向?qū)Ψ截暙I這樣的笑容。那一刻愉悅的背后還有什么,誰都不想深究。她不想,對方大約也是。
葉片用光潔的一面來接受陽光,用布滿絨毛的另一面來吸附灰塵。這是許多植物的生存之道。戴春芬不禁想起丈夫留下的那一陽臺繁茂綠色。
她們的話題多是生活上的瑣事。話題看似隨意,卻又經(jīng)過精心挑選。相比較訴說,戴春芬更愿意扮演一個傾聽者的角色。即使說,她也總是講一些過去了很久的事。
她喜歡聽戴旭談論她的工作,以及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比如某位中年女人第一次見媳婦前,來找她做形象設計,又比如她第一次接到的男客戶是什么樣子。
一輩子在教職上,說得太多,難得可以坐下來好好聽聽別人的故事。
那是一個陌生的領(lǐng)域,五彩光鮮。戴旭曾邀請她去過她的工作室。米白調(diào)簡約的裝飾,琳瑯滿目的衣服飾品,擺滿精致瓶罐的化妝臺。那是一間朝南明亮寬敞的房間,她曾坐在離窗口最近的那個位置,給戴旭做了一回模特。那次來工作室的是十幾位在老年大學學習化妝和禮儀的老太太。她們看著戴旭如何化腐朽為神奇,為一個樸素的居家老太太設計了宴會和日常裝扮。
美是不分年齡的,戴旭和老太太們說。老太太們深以為是,她們像小學生一般虔誠,對年輕的戴老師十分尊敬。
經(jīng)過戴春芬的同意,那天設計的兩套妝扮出現(xiàn)在了戴旭的朋友圈。戴春芬從沒有想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別人的朋友圈。當然,她們的圈子并沒有什么交集,沒有認識她的人會看到。
回到家,她還是那個樸素的老太太,去菜場買菜,回來燉湯,留一罐給她今天的形象設計師。湯在灶上小火慢燉,咕嘟咕嘟。她架上眼鏡在客廳翻閱一本許久未看的古詩詞。屋內(nèi)依舊靜得很。她想到了,為何她這個年紀的老人,都喜歡養(yǎng)一只貓或一條狗。她不知道以后自己身邊會不會也有一只。她想象著那只可能的貓或狗的品種,姿態(tài),她大概會給它取一個好聽但普通的名字。也許她還不夠孤獨,又或者是對寵物還不夠喜愛,她身邊一直沒有這樣一只。有很多人可以把自己的愛自然而然地轉(zhuǎn)移到那些小家伙身上,像對待親人那樣對待它們。而她,卻總是無法進入那樣“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這也許是她一直沒有收養(yǎng)寵物的原因。曾經(jīng)有同事家的藍短下了幾只崽,要送她,卻被她婉拒了。
先養(yǎng)了再說。養(yǎng)了就有感情了,就喜歡了。這是大部分人都可以做到并且在做的事。
她嘆了嘆氣,放下了手中的書本,起身將茶幾上的一個墨綠色禮盒收進了房間。那是戴旭在活動結(jié)束后送她的伴手禮,一條絲巾。
總是喝她做的湯,出于禮尚往來,戴旭不時會送她一些小禮品。青花瓷小罐子裝的茶葉,一條小方巾,適合老年人優(yōu)雅中帶點活潑的羊皮小手包。戴春芬做班主任時,也有家長會來送東西,她很少收。拒絕是門技術(shù)活。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個沒什么情趣和欲望的人。
戴旭的男人她一直沒打過照面,僅有的一次,也是背影。他穿著黑色外套,中等身材,看著比戴旭大一些。他在車后備箱整東西,她在離他不遠處駐足停留,直到他回到車上駕著離開。她應該上前和他攀談幾句??烧也怀龊线m的理由,又作罷。
第二年春天,戴旭懷孕了。
翻江倒海的一次孕吐后,戴春芬單刀直入地向她問及孩子父親的情況,和未來的打算。
“那你們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
“不知道,”戴旭搖搖頭,撩了撩額頭因汗水洇濕的發(fā)絲,“還沒想好?!?/p>
“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有老婆?”戴春芬皺著眉,克制住自己的音量。
“不,不。阿姨你想哪去了,不是這個原因。是沒想好要不要結(jié)婚?!?/p>
戴旭的臉色蒼白,疲憊地蜷坐在沙發(fā)上,縮成一小團。
戴春芬搖搖頭,她有些煩亂。她不知道戴旭說的是不是真的。她應該相信她,不是么?
“那以后會有很多麻煩的事。上戶口怎么辦?還得養(yǎng)。孩子你是要生下來的是吧?”戴春芬說。
她希望她回答是,同時又覺得她的這個期待十分地自私。
戴旭點點頭,笑了一笑。
她不知道她是贊同“麻煩”,還是回應“要生下來”。戴春芬也跟著笑了一笑。她伸出手,握了握戴旭的手。她的手涼涼的,手心有些潮濕。手指修長,纖細,柔軟。
那是雙適合彈琴的手。她要是有個女兒,會讓她彈鋼琴。
讀師范時,戴春芬第一次接觸鋼琴,便被它的力量和美所折服。她能熟練彈上第一首樂曲時,曾幻想坐在琴前的是一位鋼琴家。那只是少女時期的一個粉色的夢。她沒有成為鋼琴家,成了一位小學老師。
而且,她沒有女兒。她的兒子也不會彈琴。
教過的學生中,倒是有一個搞音樂的。二十年前她當班主任時帶的學生,現(xiàn)在是國內(nèi)一家著名樂團的小提琴手。就在上周,久未聯(lián)系的學生突然給她打了電話,說月末樂團要來她的家鄉(xiāng)演出。
“你會彈鋼琴么?”她問戴旭。
戴旭愣了一愣,說“不會”。
隨后,她笑了。戴春芬也笑了,覺得突然問出這樣問題的自己有些傻。
不過,對面的女孩似乎并不在意。她漸漸放松,平復,臉色慢慢好了起來。
“我會拉小提琴。小時候?qū)W過兩年,不過不是太好,拿不出手?!贝餍裾f。
“啊,小提琴好。女孩子拉琴很美?!贝鞔悍艺f。
接著她們談起了各自學琴的往事。接著,戴春芬說起了她的學生,那位小提琴手。曾經(jīng)也是位沉默的學生,不愛表現(xiàn),她只知道她會點樂器,卻不知道她拉得那樣地好。學校的文藝匯演中,她也沒有向她爭取登臺表演的機會。也許她表露過,只是她疏忽了。唉,記不得了。她嘆了嘆氣。她不是每位學生都記得那么清楚。那女孩要隨樂團來這里演出,在這個城市最好的劇院。
她腦中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的影子,一位穿黑色禮服,長頭發(fā)的姑娘,站在舞臺的一側(cè),低頭拉琴。她沒法看清她的臉。
她的注意力開始有些渙散。戴旭看著她。她回過神來,松開了她的手。關(guān)于那個小提琴手的話題,就到此為止吧。她笑了笑,起身走到餐桌,從暖水壺里給戴旭倒了一杯溫開水。
“要是孩子能生下來,你會讓他(她)學樂器么?”話題結(jié)束時,她問戴旭。
“會的吧!”戴旭點點頭,笑了。
“鋼琴還是小提琴?”
“鋼琴。好么?”
“好好好,哈哈,鋼琴,鋼琴?!贝鞔悍倚α?。
“阿姨,您真可愛!”戴旭伸出她纖細柔軟的手,蓋在戴春芬的手上——只被粉筆灰浸染多年,粗糙、古板、毫無美感的手。她感覺到了那只手傳遞而來的,這許多年來從未有過、不易察覺的細微的顫抖。
戴旭送她的小東西,戴春芬放在一個專門的收納盒里。小方巾用過兩次,那個結(jié)的打法是戴旭教她的。她覺得挺好看,她沒買過這樣的絲巾,她的絲巾都比這大塊。戴旭說這個方巾適合配什么顏色什么款式的衣服,她就從衣柜里找了件出來,系上那個方巾,拿上那個羊皮手包,去赴了一個約會。
約她的人是她的學生,那個小提琴手。做學生的時候并不出挑——語文成績和總分排名都只在班級中間。她能記住她,是因為她在學校文藝匯演的時候表演過小提琴。
她比樂團的其他成員提前了兩天過來。她應該有很多人想要見,為什么會想起她這么個老太太呢?她好像沒做過什么令她難忘的事,更不用說那種改變學生一生命運的重要事了。
她坐著公交車去赴約。路邊樟樹都開了花,濃郁的香氣一陣一陣地從車窗外飄入。那個疑問伴隨著別的疑問,在樟樹花的氣味中發(fā)酵,卻始終沒能消除。因為她的學生沒來。
說是有事耽擱了。她也不知道什么事,看來挺緊急。她坐在她學生預訂好的座位上,看著西餐廳里優(yōu)雅行走、忙碌的侍者。她拿起放在桌邊的手包,準備起身時又坐下了。手包的皮質(zhì)很柔軟——它的價值比她的幾罐湯要高很多。
她朝侍者招了招手。
侍者朝她走來,點頭微笑,遞給她一份寬大的咖啡色皮面的菜單。她沒看菜單,而是看著他,問他有沒有低卡路里的輕食。
“有一款雞肉三明治或許適合您?!彼f,用手指了指菜單的某個位置。
她看見黑底卡紙上的一幀精美圖片,米白色的沙拉醬擠在雞肉和蔬菜之間。
她把手指劃到那幀圖片上,輕輕點了點:“這個沙拉醬,就這種白色的醬,你們有幾種?低脂和零脂肪的有沒有?”
“抱歉,白色的只有這一種,別的醬也有比如蛋黃沙拉醬、千島醬,您如果喜歡可以換?!?/p>
“我說的是低脂醬。我女兒給我做三明治都是用這種。”
“抱歉,女士。低脂醬和零脂醬本店暫時沒有?!?/p>
“現(xiàn)在這東西買著也方便,網(wǎng)上就有無數(shù)款。你們這么大的店怎么就沒有呢?碰到我們這種三高的客戶也讓我們吃那么多奶油醬么?”
她的聲音開始變大,引來了鄰桌客人的頻頻回頭。一股強烈的情緒在她空空的腹中徘徊。她非說不可,即使是在一個最不恰當?shù)牡胤揭驗橐粋€最莫名其妙的原因。
其他客人的側(cè)目和侍者的解釋依然不能阻止她。她把這些年對那些大餐廳小飯館的意見一股腦全倒出來了,好好給他們上了一課。她有點激動,卻不想停下來。
經(jīng)理來了。那位美麗的女士從黑色西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玻璃小瓶,用優(yōu)雅的微笑和柔和的言語,平息了這位特殊客人的怒火。
“這款就是您要的沙拉醬?!彼钢可砩系挠⑽淖帜刚f。隨后用流利的英文將它念出來,解釋說是國外的朋友寄給她的。她將瓶子交給侍者,讓他交給后廚,給她做一份低脂三明治。作為補償,她還送了她一份蔬菜沙拉,感謝她提的意見,往后,她會讓后廚備好低脂醬,給有需要的客人。
風波平息了。店內(nèi)重歸寧靜。
鄰桌的幾位客人已經(jīng)用完餐,起身離開。那位背對著她的女士穿了一件墨綠色絲質(zhì)長裙。裙擺劃過桌腳時,女人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給了她一個禮貌的微笑。
戴春芬愣了一愣,不知該用什么表情回復,只能看著她轉(zhuǎn)過頭去,挽著一位男士的胳膊離開。
她坐在窗邊的位置,臉朝著窗外,看著熟悉的城市,說不出是種什么樣的心境。樟樹花的味道依然還在。在她的城市,這種氣味濃烈而又茁壯的樹木隨處可見。
用餐的時候,她的學生打來電話,與她確認地址,并再一次和她說抱歉,本來應當當面送到她手上的音樂會入場券今天會通過快遞送到她手里。
她說沒關(guān)系,向?qū)Ψ降乐x,預祝她在本城的兩場演出成功。
掛掉電話時,她突然感覺到一種深深的失落。并非因為這未完成的約會,也許是因為剛剛結(jié)束的那場爭論,又或者是因為音樂會本身。
她從沒有去聽過現(xiàn)場音樂會,沒消受過任何和優(yōu)雅相關(guān)的東西。有人說過她清高——做老師的都有點吧,她思忖。她摸了摸脖子上的那條絲巾。柔軟潤滑的觸感讓她想起,曾幾何時,她很喜歡古典音樂,年輕的時候買過許多磁帶。她有許多喜好別人都不知道,連她自己都要忘記了。
音樂會。她在心里念著,在香樟花和沙拉醬混雜的氣味里,輕輕地舒了口氣。
【責任編輯朱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