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姝環(huán)
莊子(約前369-約前286)是戰(zhàn)國時期偉大的思想家?!耙蚴恰笔乔f子哲學(xué)思想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學(xué)術(shù)界對于莊子“因是”問題的探討較多,如李巍從立場問題對于“因是”進(jìn)行研究,認(rèn)為“所謂‘因是,即主張一切觀點、言論皆為因循特定立場的產(chǎn)物。(李?。骸读鰡栴}與齊物主旨———被忽視的莊子“因是”說》,《湖北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4期)更有學(xué)者從“因是”所包含之義進(jìn)行分析。本文則將對“因是”進(jìn)行一個層級的探索,試圖通過這一探索,使我們對莊子思想的特色形成一種融通性的認(rèn)識。
《齊物論》中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p>
此段論述認(rèn)為物有彼是、可與不可、是與非的兩面,彼和是相對而生,有是也就有彼,是者與非者并存。如何才能擺脫是非的爭論,莊子借圣人來溝通?!八^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笔ト瞬⒉皇呛唵蔚赝A粼凇笆恰被颉胺恰保ト恕耙蚴恰笔恰罢罩谔臁?。成玄英解釋說:“天,自然也。圣人達(dá)悟,不由是得非,直置虛凝,照以自然之智。”(郭慶藩撰,王孝魚點校:《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9年,第73頁)。圣人不執(zhí)著于是非的對待,而照之于天,也就是因任自然。鐘泰說:“惟不在是非之內(nèi),乃可以因夫是非也”,(鐘泰:《莊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39頁)。劉鳳苞說:“因則不著是非之見,而面面玲瓏。”(劉鳳苞撰,方勇點校:《南華雪心編》,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35頁)。圣人的“因是”順于自然,則能超出是與非、可與不可的對待,不處于是非之內(nèi),來鑒別是非,也才能夠超越有待而達(dá)至無所待。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fù)通為一。唯達(dá)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莊子·齊物論》)
宣穎將“為是不用而寓諸庸”解釋為“去私見而同于尋常”。崔大華認(rèn)為,“尋?!睉?yīng)理解為具有某種內(nèi)在秩序、某種規(guī)律性、普遍性的理智抽象,是“天地固有常矣”之“?!?,“不用而寓諸庸”更加明確的解釋就是,去私見,不自用,而“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崔大華:《莊學(xué)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83頁)。鐘泰認(rèn)為:“不用即前云不由,不由者,不由是非。寓,猶寄也。庸,用也,而兼有常義,即《禮記·中庸》之庸?!保ā肚f子發(fā)微》,第42頁)??梢?,“因是”就是寓于常,寓于天理,順天理而隨大化流行,明白這個道理,人們就能夠平和待人、待物,不固執(zhí)己見,進(jìn)而擺脫是非的對待,合于大道的運轉(zhuǎn)。
勞神明為一,而不知其同也,謂之“朝三”。何謂“朝三”?曰:狙公賦筼,曰:“朝三而暮四?!北娋呀耘?。曰:“然則朝四而暮三?!北娋呀詯偂C麑嵨刺澏才瓰橛?,亦因是也。(《莊子·齊物論》)
“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名實未虧,眾狙的喜怒表現(xiàn)卻明顯不同。狙公采取“因是”的方針,但眾狙急功近利的眼光使它們并不懂得兩者實同。此種“因是”不能使眾人擺脫是與非的對待,更何況達(dá)到與天為一。鐘泰認(rèn)為:“言此‘因是假其用以濟(jì)其奸,非真所謂‘因是者,特揀別之也。”(《莊子發(fā)微》,第43頁)。此類“因是”是強不齊以為齊,是勞神明為一疲憊而不自然順適的態(tài)度,因而是一種“異”化的表現(xiàn)。
夫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莫壽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既已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謂之一矣,且得無言乎?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歷不能得,而況其凡乎!故自無適有,以至于三,而況自有適有乎!無適焉,因是已。(《莊子·齊物論》)
若有含援一切的“齊一”,又有來判斷此“齊一”的言說,這就又成了“二”分的世界,人類的聰明才智,用在這類智巧的玄思上,終究是離析分崩的結(jié)局,哪里會有真正的統(tǒng)一?故,不如“因是”。此句的“因是”就含有“知止”的警告。郭象釋此段為:“各止于其所能,乃最是也?!背尚t說:“無所措意于往來,因循物性而已矣。”(《莊子集釋》,第89頁)?!耙蚴恰闭吣茼樜镏埽樆餍?,因其是而是,不強加自己的見解,懂得“知止”,否則的話不僅追求的欲望將會陷入窮殆,勞累自己的身心,對世界的理解也會支離破碎。莊子曾說:“知止乎其所不能知”,懂得“知止”,才能在浩蕩的化育流行中順適自我。可見,“知止”具有一種整體視野約束的方法論意義。
莊子說的“因是”,其“因”的意思主要為“因任”之義,所“因”之域,乃自然或真理之“是”者,“因是”因而就具有一種化解的作用,順自然而能化解對待的觀念,能化解也就不會困惑于對待。莊子說“因是”的目的,可見也是為了消除人們心中對對待之物情的執(zhí)著,只有超越于是非對待,達(dá)到“以明”,才能更好地順是非。
由上可見,莊子“因是”觀念的意趣所在,就是對“化”境的突顯,而非純粹主觀的玄想。莊子的“因是因非”表明,“是”也是“化”境,“非”也是“化”境,不能只注重“因是”而忽略“因非”。就“因是”“因非”來說,這兩種看似屬于相對而立的觀念,是否就與莊子所說的“與道為一”思想不符呢?其實不然,莊子講“因是因非”并不是說一方“因是”,另一方“因非”,彰顯雙方對立的存在,莊子的真正目的是通過是非的運轉(zhuǎn),引出“道樞”與“環(huán)中”之義,突顯出“因是”與“因非”的化境韻味。“化”是對周遭世界的觀照,在世界中觀萬物變化,而能不與萬物處于對立之中?!肚f子》一書處處體現(xiàn)出“化”的意境?!洱R物論》講莊周夢蝶,不知是莊周夢化為蝴蝶,還是蝴蝶夢化為莊周,莊周和蝴蝶必定是兩個不同的事物,由一物轉(zhuǎn)化為另一物,莊子最后用“此之謂‘物化”一句作為總結(jié),顯示出一片化境?!盎比缤~游于水中,魚在游水時并不會意識到自己處于水中,水像是與自身融為一體了,水的對象性好像消失于“無”之中,在此種狀態(tài)下,“化”的意味就顯現(xiàn)出來了。萬物皆化,世間萬物無不處于“化”中,想要逃脫“化”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郭象也說:“是知變化之道,無處可逃也。”(《莊子集釋》,第250頁)?!胺虿刂塾谯?,藏山于澤,謂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負(fù)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猶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保ā肚f子·大宗師》)想要逃脫化而藏舟于壑,藏山于澤,可是在夜半時還是會丟失,倒不如順化而行,藏天下于天下,那么就不會存在真正丟失的情況,善藏者是真懂化的人,懂化的人也最善藏。
“化”既不可逃,這就要求我們正確地順化?!俺核摹焙汀俺哪喝逼浔举|(zhì)未嘗不同,但眾狙的態(tài)度卻截然不同,莊子乃感慨說,“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亦因是也。”狙公所采取的“因是”態(tài)度,也是其觀照“化”的一種體現(xiàn),但這種觀“化”所產(chǎn)生的境界卻不同,乃是處于一種“異化”中,達(dá)不到與天地為一的真正自然狀態(tài)。陽子居向老聃說,敏捷果干,透徹明達(dá),學(xué)道不倦的人可以稱之為圣人嗎?老聃說:“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勞形怵心者也。且也虎豹之文來田,?狙之便執(zhí)阨之狗來藉。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莊子·應(yīng)帝王》)越是急于找到解脫之道的人,其行為方式越會使其勞心亂形,從而陷入“異化”之中,不能成為“圣人”。雖然,“異化”也是“化”的運轉(zhuǎn),但因為固執(zhí)于某一理想的事物,而勞累了自己的身心,就不能真正“見獨”(“朝徹而后見獨”),使真正的自我淪落于“化”境世界中。
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大化流行的世界永無止境,正如春夏秋冬四時變化一樣,人們?nèi)绻胧勾笞匀挥谰玫赝A粼谄渲械囊粋€季節(jié),這也是不可能的。在中國古代經(jīng)典文獻(xiàn)中,不僅《莊子》強調(diào)對“化”境的觀照與思考,《周易》也是如此,六十四卦向我們展示著不同的世界樣態(tài)及其意義,給人類生活帶來不同的啟示。《周易》講“乾知太始”,化生萬物;講“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這都在彰顯“化”境的不同形態(tài)。既然萬物都處于“化”之中,“化”不可逃,觀化、隨順于化就成為人的使命與目標(biāo)?!洞笞趲煛啡峁胖嫒耍湟磺驳檬?,其二一夢覺,其三齊生死。真人混同得失,夢覺一如,生死無變,則與化為一,真人能夠觀化、順化而行(《莊子發(fā)微》,第131頁)。子輿說,若將其左臂化為雞,就用它來報曉;若將其右臂化為彈弓,就用它來打斑鳩;若將其尻骨化為車輪,精神化作馬,就乘著它走,不再需另外的馬車。子輿安時而處順,知化而行,能夠達(dá)到“懸解”,“懸解”之后對死生的粗糙執(zhí)念皆不復(fù)存在,人類的自由方有實現(xiàn)的可能。
要想更為深入地了解莊子的“因是”觀念,就不能離開對“以明”的理解,這兩者是莊子“兩行”觀念的核心體現(xiàn)?!耙蚴恰彼伙@的是“觀化”的意義,但因化境無處不在,故往往也會陷入狙公賦筼般的“異化”境界之中,所以,“觀化”還要與“以明”所蘊含的徹見真正自我的“見獨”之義結(jié)合起來,方可有健全的思路。鐘泰說道:“兩行者,因是、以明,如車兩輪,如人兩足,失一而不能行者也?!保ā肚f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43頁)
《齊物論》說:“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則莫若以明。”儒墨兩家的是非爭辯,帶來是是非非的無窮困境,對于這種爭辯,莫若以“以明”來對待?!耙悦鳌敝卦谟谝弧懊鳌弊帧g娞Α懊鳌钡慕忉尀椋骸懊撊挥谑欠侵??!惫蠛统尚⒕鶎ⅰ耙悦鳌币曌魍呓馊迥欠侵疇幍姆绞??!耙悦鳌蹦苓_(dá)到明了的境界,莊子借此方法消除人們對是非的執(zhí)著。換句話說,無是非之存有,則能擺脫對待的存在,也就能明了“獨”的意境,真正的自我不再充滿主觀偏見。《齊物論》曰:“‘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圖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耸悄闷渑?,為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昭文、師曠、惠子三人各以其所好有所執(zhí)著,故不能達(dá)到“以明”,“因是”能夠觀其所化擺脫是非羈絆,“以明”而能夠達(dá)到無是非,以是非引出道樞之意,道樞與環(huán)中圓而能運,所以能夠無窮也?!耙蚴恰迸c“以明”兩者如陰陽魚般地運行,方能體現(xiàn)道樞的運轉(zhuǎn)不停。
“因是”與“以明”的統(tǒng)一,實際上就是“觀化”與“見獨”的統(tǒng)一,即世界與自我的合拍。“見獨”不能簡單地理解為隱士般獨處的生活狀態(tài),也不能理解為自我中心主義?!洞笞趲煛氛f,“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鐘泰認(rèn)為,“獨即道也,天也。謂之獨者,無與為對也”(《莊子發(fā)微》,第147頁)。呂惠卿則認(rèn)為:“見獨者之彼是之莫得其偶也……有圣人之才而無其道者,由其不知大本大宗未嘗有物,而為死生古今之妄計,以至不能見獨朝徹,仞其生以為我有也?!保ǎㄋ危﹨位萸渥瑴#骸肚f子義集?!?,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第132頁)。見獨者莫得其偶,獨是無對的,知“未嘗有物”方可見獨,在呂惠卿那里也可將“獨”理解為“未始有物”,“見獨”者真正了解“未始有物”的境界,在此種狀態(tài)下,萬物處于正常的變化、運行之中,這種化并沒有“我”這一意識的參與,或者說只能有“無我”意識的參與。可見,“獨”是《莊子》一書中自身理想狀態(tài)的突顯,“獨”是無對待的,“獨”也是無我的,獨就是天人之際視域下的人之“天”,“見獨者”不會執(zhí)著于世間是是非非對待的東西,不會執(zhí)著于自身的生死壽夭,唯“見獨”者方能逍遙。但是,我們并不能只簡單地講“獨”,“獨”還必需與“化”聯(lián)系起來,這里可以借用郭象的“獨化”一詞。郭象的“獨化”從事物存在方面說,通常指任何事物都是獨立自足的生生自化之義(楊立華:《郭象〈莊子注〉研究》,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113頁)。而這里講“獨化”,要將“獨”與“化”看作兩個相對獨立但又相互聯(lián)系、不可分割的概念,也許將其寫作“獨-化”更為合適。從西方哲學(xué)的視野來看,海德格爾的“此在”概念與莊子“獨-化”這一思想具有相通之處。張祥龍在《現(xiàn)象學(xué)導(dǎo)論》中對海德格爾的此在論這樣說到:“它是一種境域化的、完全投入實際生活經(jīng)驗的那樣一個‘人?!保◤埾辇垼骸冬F(xiàn)象學(xué)導(dǎo)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0年,第234頁)?!按嗽凇笔且环N境域化的,需要以動態(tài)的眼光來看待,也就是說,此在雖表現(xiàn)出獨之義,但其也參與世間的化之中,此在是就世界的存在來說的,可將其看作見獨與觀化的統(tǒng)一。只講化但不能見獨,極易流于異化的境地,而不能觀化也不能真正地見獨。我們說“因是”乃“觀化”,“以明”乃“見獨”,講“因是”必須將其與“以明”聯(lián)系起來,兩者如水與倒影的關(guān)系,相看兩不厭。對“因是”“以明”兩者聯(lián)系地看待,則能明了樞軸居中不動以應(yīng)無窮的境界,就能體會到“道樞”運轉(zhuǎn)的奧妙。
《莊子》一書講“因是因非”,關(guān)于是非的概念在《莊子》中多次出現(xiàn),人們往往認(rèn)為,莊子的“兩行”觀就是指是非兩行。但僅僅從是非的角度去探索“兩行觀”及其“兩行”思想所表達(dá)的含義,并不能完全展示出莊子“兩行”思想所具有的深意?!耙蚴恰眴栴},也是莊子“兩行”思想的一個重要部分?!耙蚴恰蓖伙@了“化”之義。莊子的“因是因非”,是是化,非也是化,化解是非而能不執(zhí)著于是非。“化”無處不在,不可逃脫,要求我們“順化而行”?!耙蚴恰敝c“以明”之獨結(jié)合起來,方法論上要懂得“知止”,否則容易陷于異化之中,不能真正“見獨”?!蔼殹眲t無耦對,而能與天為一,“見獨”要有“化”的參與,否則“獨”將成為假獨,雖被稱之為客觀但卻師心自用,不能與天為一?!吨芤住分v“窮神知化”,其神化的運行在于向人類彰顯自我意識的進(jìn)境,“神化”如天地萬物自然而生成,是相比于“獨-化”而言更高一層的展示,是真正自然的指示?!蔼?化”是修養(yǎng)的目標(biāo),“見獨”是修養(yǎng)后方能達(dá)到的境界,“心齋”、“坐忘”、“知止”是“見獨”的重要途徑。明了“獨-化”之意境方能逐漸向“神化”之意境靠攏。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xué)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