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平萬
同樣的地方,想象的要比親歷其境有味兒。我與萬泉河,就是這樣。
萬泉河是沈陽消夏的一個好地方。有清淺的水流,低拂的柳絲,香噴噴的荷花;還有姑娘們的倩影;也還有小販們在叫賣餑餑、香瓜,以及粉水似的冰糕……
可是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旅居沈陽的時候,只聽見說,“九一八”事變后,萬泉河寂寞了一整年。直到開凍之后,柳芽兒放青的時候,方才有人去散步。他們好像太膽小,駭怕日本兵,又怕遭胡子,悄悄地來而又悄悄地走了。不過,仍有一二個大膽的“沈陽詩人”,在報屁股上,發(fā)表他們絕俗的游興,大加贊美萬泉河的嫩柳,以及柳煙里的流鶯?!鋵?shí)他們不一定去欣賞過,作詩罷了。
接著夏天到來,萬泉河又再熱鬧起來了。有日本馬戲,有野臺戲,還有賣藝團(tuán),唱落子班等。賣茶賣汽水的也搭了布棚兒,有座位,而且鋪著雪白的桌布。又是一番“太平景象”。
這也還是聽人家說的。因為我雖然在沙陣與蠅群的襲擊中,平安度過了沈陽的夏天,可是我沒有去逛萬泉河。并不是不想去,而是碰不巧。第一趟,還未跨出大門,天空已經(jīng)布滿了云陣,又是轟雷,又是閃電,好像馬上會下傾盆大雨。這雨,結(jié)果給狂風(fēng)席卷而去,而我的游興可再也提不起來了。
第二趟呢,已經(jīng)走到大南關(guān),又給一位朋友拉住。他說:橫豎是日本鬼子的世界,沒有中國人的份兒,有什么逛的!況且剛才紅袖頭(偽滿的軍隊)和日本人吵起來,日本兵偏袒日本查票員打紅袖頭,中國人一齊起來打不平,又給日本馬隊彈壓下去。事情怕會鬧大起來啦。
這樣的,我又只好不去了。
不多幾天,事情果然鬧大。就在那馬戲場,演出弱者抗?fàn)幍囊荒?。十二個日本人活活給紅袖頭打死。這事本不足為奇,日本兵下村時常給種地的老百姓繳械,打死,沒有一排人以上不敢上街。然而這一遭是發(fā)生在日本人自信能統(tǒng)制的紅袖頭,那有嚴(yán)密組織,甚至連排長都是日本人的武裝部隊里,可見東北民眾的憤怒是達(dá)到什么程度了。這一隊人當(dāng)然變成反日的一支力量了。而這種情形,兵變,是時常見到的。
扯得太遠(yuǎn)了,說回來罷。這事情發(fā)生之后,萬泉河馬上布滿了飛機(jī)、馬隊,還有暗探,在中國人中“工作”起來。游人因而絕跡。萬泉河又沉寂下去了。只有那抗?fàn)幍难郏瑢⒂肋h(yuǎn)留在萬泉河的綠草上。
所以,一直到離開沈陽,我始終沒有見萬泉河的美麗的夏天。
但是萬泉河的冬天,我是瞧見過的。那是在濃冬,一個大風(fēng)雪的薄暮。我那天是到兵工廠找一位朋友。因為他未曾下班,我冒著風(fēng)雪沿一條小河瞎走著。那小河就是萬泉河。全凍結(jié)了的河面,蓋上約有半尺來深的積雪。如果沒有那低低的長橋,橫躺在雪地里,我以為是一片荒涼的平野。平野上立著幾棵枯黑的老柳樹,給寒風(fēng)刮得在發(fā)抖,在悲鳴。有時,從瞧不見的村莊里,飛來三兩聲夜狗的狂吠。大風(fēng)雪不顧一切地,任意狂舞,長嘯。
這是我心眼中的萬泉河,是抑郁而又帶怒的。
現(xiàn)在夏天又快到了,江南已是這樣的旎旖。不知道萬泉河又怎樣呢。那抗?fàn)幍难∵€留在河邊的綠草間嗎?也許已經(jīng)給風(fēng)雪刷干凈?也許那血痕會變成不可抗的力量,戰(zhàn)勝一切強(qiáng)暴者,將長留于東北的大草原上?
(原載《人間世》一卷十號)
責(zé)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