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山
《講話》提出了偉大的號召:為人民服務,首先為工農(nóng)兵服務——按照我個人的理解,也就是首先為大多數(shù)人民服務。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經(jīng)歷過秦、漢、魏、晉、唐、宋、明、清以來的中國文藝界,一向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種神圣的使命。這個號召如果能夠充分地實現(xiàn),中國的文藝將發(fā)展到人類從未有過的高度。當然,對于真理,毫無例外地都是既有贊成,也有反對的。為大多數(shù)人民服務這一新生事物也不例外。
《講話》發(fā)表以后,我在延安沒有聽到過反對的聲音。也許有些人肚子里裝著有,可是嘴巴沒有說出來。因為一個人從老遠的地方跑到延安來,如果連為大多數(shù)人民服務都不贊成,別人一旦問他到延安來干什么,他會啞口無言的??磥砟莻€時候在延安搞文藝的人,臉皮還有些薄。后來過了四十年,到了八十年代中期,許多摩登精英們就不那么客氣了。有人公開反對喜聞樂見,有人倡言大多數(shù)人民不值一顧,有人說文藝是越少人懂越好,有人甚至說文藝是給將來的人類欣賞的,如此等等。他們這樣說的時候,甚至連臉皮都不紅一紅。
當然,說到底,還是贊成的人居多數(shù)。不過那情況也各有不同:有人一向主張文藝要大眾化,但是僅僅停留在主張上,沒有做過什么實際的事情。有人經(jīng)過一段實踐,但是沒有堅持繼續(xù)下去。有人抱怨政府不關心人民的文藝生活。有人嗟嘆中國人民文化水平太低,接受不了新文藝。這些都是力求進步的,從事新文藝運動的好心人,對于全國人心所向的中國共產(chǎn)黨提出這樣一個偉大的,被他們認為千頭萬緒的號召,都感到驚喜交集,同時又感到茫然不知所措。號召的確是太偉大了!
當時確實有不少人一面在從事艱苦的藝術實踐,一面深深地感到懷疑。難道說整天扭秧歌,唱郡鄂,演秦腔,創(chuàng)作反映邊區(qū)群眾生活的速寫、散文、報告就是為大多數(shù)人民服務么?陜甘寧邊區(qū)這么一小塊地方能夠代表全國么?陜甘寧邊區(qū)這么一百多萬人民能夠代表全國人民么?可是后來他們明白了:除了陜甘寧以外,全國還有很多的邊區(qū);全國解放以后,這些邊區(qū)就匯合成一個中國,這一百多萬人民不久后就發(fā)展成幾億人民,陜甘寧邊區(qū)和它的一百多萬人民就是新生的事物,不久以后就發(fā)展壯大,變成了全中國的新的現(xiàn)實。拿文學書籍來說吧,四十年代初,全國的印數(shù)一般是兩千冊,新中國成立后,發(fā)展成兩萬冊,二十萬冊,足足發(fā)展了十倍到一百倍,這當然是新文藝的飛躍的發(fā)展。
也有人一面努力實踐,一面心里嘀咕。既然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也是人民的一部分,為什么文藝要為大多數(shù)人民服務,而不為小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服務呢?他們心里面總想扯起那面小資產(chǎn)階級文學之旗,可是又怕不大保險。后來經(jīng)過了四十個年頭,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一面小資產(chǎn)階級文學之旗終于被摩登精英們在自我夢囈中扯起來了。這是實行了沒有楊邨人的楊邨人主義。結(jié)果如何呢?還是拿文學書籍來說吧,結(jié)果就是印數(shù)從二十萬、兩萬回落到兩千,深深地跌落到低谷。新文藝退潮了。許多不幸的作家不要說沒有稿酬,還得自己掏腰包,給出版社付印刷費,才能出版自己的作品。這端的就是中國不少新文藝界離開了大多數(shù)人民,大多數(shù)人民由此也拋棄了那部分新文藝界的結(jié)果。兒子離開了母親,當然只好變成一個漂泊無依的孤兒了。
總而言之,文藝為大多數(shù)人民服務,是亙古未有的、史無前例的、偉大的號召。就“大多數(shù)”這個概念說來,它是最崇高的民主精神的體現(xiàn)。就滿足人民的精神生活的需要看來,它為人民爭取對藝術欣賞的權(quán)利而斗爭,是偉大的人權(quán)運動的一部分。當然,如果我期待著摩登精英們會這樣做,或者期待著一心走向瑞典的文學家們會這樣做,那我即使當不上“左王”,也不免“左”態(tài)可掬了。然而,中國的無產(chǎn)階級的革命文藝家,中國人民的真正偉大的兒子,他們過去已經(jīng)這樣做過來,將來也一定要這樣繼續(xù)做下去的!
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一日,廣州
那一夜(小說)
叮當叮當。下自修堂的鐘響了。 我把我的書本慢慢地整理好,對著黑魅魅的窗外盡望。 我的窗向正東面,一陣陣的微風,從窗口送到我的書案上;吹動了我的心弦,把日間種種的煩惱和愁苦,都撥弄起來。這時我的頭腦突然發(fā)生了許多憂悵的思想,一切可怕而又最難解答的問題,也在我腦子里亂轉(zhuǎn),我失了支配思想的能力了。下意識地走開去撫著窗檻,心里只是胡想,眼兒只是呆望;這時月亮從深郁而高遠的云層里鉆了出來,只是還有一片薄薄的浮云,像面網(wǎng)似的籠罩著月姐的臉兒,大地上由黑暗而轉(zhuǎn)為有些光明了。我還是癡癡地望著依稀可辨的樹影兒和離離的青草偃臥在地上。
“凡鳥!又站在這里想什么?“我的好友Y君笑笑地說,“難道又有什么不可解的問題嗎?”
“不是,不過我做功課疲倦了,在這里歇歇吧,并沒想什么?!蔽乙灿谜\懇的笑臉去回答他。
他和我是兩年的老同學了。他和我性情也契合,程度也相當;天生給我的一個好友,在學校里要算唯一的伙伴了。他今夜也是做完功課,來找我去校園里散步。我攜了他的手,一同出了宿舍,沿著石階一直步向校園去。腳底踏著亮晶晶的露點,兩對涼展“的得”“的得”地和著響,發(fā)出單調(diào)的聲音,驚醒了黑暗的大地,沉寂的空氣帶著墨黑的夜色,這時月兒又用厚網(wǎng)遮了她的面孔,除了我和他的腳步聲,真是一個冷悄悄的深夜!
我和他坐在校園中間的涼亭里面。月光照著各處,像一幅淡湖水色的彩畫。這時正是暮春的時候,月兒已不是圓滿的——有些像蛋形的了。嬌艷的花草,在晨間揚眉吐氣地競盛爭芳,現(xiàn)在像是息爭了,和平了,軟弱無力似的各各噙了一包懺悔之淚;也許是受月色的感動和大自然的恩惠,把清涼的甘露灑滿了它們的 好勝之心。它們現(xiàn)在是這樣的覺悟了!受自然的啟示而改變前非了!但不知月姐離開它們,自然界給它們改變了環(huán)境之后,它們還能像現(xiàn)在的樣子嗎?這個疑問明早它們一定要答復我的了!
我和我朋友對著默默地靜坐。經(jīng)過了一些時候,我覺得無聊得很!我口里微微地念著泰戈爾的《飛鳥集》:
生命里留了許多夠隙,從這些姚隙中送來了死亡憂郁的音樂。
我念到這里,他也攙進來一齊往下念道:
世界已在早晨開敞了他的光明之心。
出來吧,我的心,帶了你的愛去與他相會。
停了一會又往下念:
我的思想隨著這些閃耀的綠葉而閃覜著,我的心靈觸著這日光也唱了起來,我的生命因為偕了萬物一同浮泛在空間的蔚藍,時間的墨黑中,正在快樂呢!
念到這里,我正想再往下念的時候,只聽見他忽地叫了一聲
“凡鳥”!倒把我嚇了一跳,我連忙問道:“什么事?”他說:“你知道密司李的事么?”
“不……什么?”在我注意力未集中的時候,聽了他的問話,簡直摸不著頭腦,所以在不知不覺中答了這句話。
他靜默了一會,才慢慢地說道:
“密司李是一個很有奮斗精神的青年,她抱了喚起婦女界和拯救婦女界的大志愿;而且是個敢作敢為的人。就是前個月開婦女協(xié)進會的主席,你應該認識的呵!……”
我聽到這里才知道他是講這個密司李,她是我向來認得的。她是在M學校里念書,她是個十分有魄力的女子;而且志愿也著實不小。 那天我到會里聽她的演講,她的志愿和希望,令我聽了咋舌。當她提高嗓子,顯出特別激烈的態(tài)度,來講結(jié)尾幾句話的時候,有無限的堅忍和果毅之心在她的神情和眼眶中透出,直傳到聽者的心頭,有許多熱血的女子,聽了直淌眼淚。當時我的手掌,也不禁猛力拍了起來。 這是前個月的事兒?,F(xiàn)在我聽見他說起她來,我便急急想知道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所以我只回答道:“是的,我認識她,快往下說吧!”
他定一定神,輕輕地咳嗽一聲,才往下說:
“嘻!一個人——尤其是女子要在黑暗里奮斗,要想打破惡環(huán)境,去改造社會,福利人群,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憑你有多大的精神,多大的本領,要想在這以舊習慣為道德的社會握齡的社會,去樹立改造的牌子;惡勢力就由各方面來襲擊,惡勢力無形的布滿空間,像空氣一樣。無論怎樣防備,都是不行的,那么,想為群眾謀幸福,還是犧牲吧!開得燦爛的時代之花呵!你們都是為惡勢力而捐軀的呵!你們要始終記著這話?!?/p>
“密司李也是一朵時代之花,她要始終奮斗下去,她一定要是一個成功者。中國婦女界的前途,或有光明的一線;可是她終于犧牲了,她竟做了時代的犧牲品了!滿盆含蕊的時代之花,只有一朵開著,一陣的狂風,卻終于把她吹謝了!……”
Y君繼續(xù)講到這里,我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這番話里了。因為我想快些知道李女士的事,便又催促他講下去:
“密司李自從那天由婦女協(xié)進會會場回家以后,仍繼續(xù)她的學業(yè),但不幸的命運之神,卻釘在她的身上了。這天正是星期一,她回家吃中飯的時候,郵差遞了一封藍色的信給她。 她拆開來一看,原來是一個不認識的少年投來的情書,她當時看了也不在意,擱在一邊。哪知以后天天有信到,講的話熱度也漸漸升高了;跟著寄來的信的次數(shù),也漸漸加多了。一日竟收到五封信!她也不去理他,也不復信。時光又過了兩個星期,又是星期六了;這時她計算接到的信,已經(jīng)有四十多封。她心里好笑,這么一個無意識的少年,她始終也不去理會他。峨!可是她第一步厄運光臨了:當晚她去一個舊同學那里赴餞別的宴會,會散的時候,已是夜深了,她便在那里住下,她的朋友在校里是和她做一對好姐妹的,現(xiàn)在星期一便要搭船到北京去的了。所以次日又拉她去陪著買些零用的東西,一直到送了她的朋友上船,已是近黑的時候了,便匆匆忙忙地跑回家??墒堑郊业臅r候,她的命運走上苦途了。原來她的固執(zhí)的老父,見她一日夜都沒回家,心中疑惑起來,不知怎樣會發(fā)現(xiàn)了這許多情書,竟誤會他女兒做這無恥的勾當,流連不返了。她現(xiàn)在回來,剛觸了她父親的怒,因此不容分說,只斬釘截鐵的給了她‘快請出門四個字。哦!她當時凄涼了!自己唯一的親人,只有一個老父,現(xiàn)在如此,想已無法挽回了。她只得咬定牙根,忍心離開自己的家庭,去自營生活罷了。”
等Y君繼續(xù)講到這里,喉里已經(jīng)咽住了,再也講不出話來。
我當時聽了,也覺得很凄慘。
“后來怎樣呢?”我慢吞吞地問著。
他說:“后來嗎?后來她離家以后,第三天就得了重病,當時進了醫(yī)院,一直延到昨天, 她,她……死……了!”
他講到末句,簡直不成聲了。這時我看他的臉龐兒,卻滴滿了散珠似的酸淚。我覺得傷心的,可講的太多了,反而一句也講不出, 過了半天,只哼出一聲:“唉!可憐! ……”
這時月兒半掩,從云縫中射出蛋白色的弱光,隱約地照著寂寥的世界。我伸頭出欄桿外瞧瞧,哪知嫉嫉的熱淚,滴在顫顫震動而帶恐怖的花上,這種凄槍的音調(diào),好似上帝正在那里彈著“死的悲哀”之曲哩……
一九二四年八月二十七日脫稿于廣州市立師范學校
責編:梁紅